卢锐点点头,端着碗迈着小腿哒哒哒往腊月和卢福那儿去了,“姐姐,呼呼!”
二叔笑,“瞧着他们兄弟关系挺好。”
三叔也笑:“好着呢,栩娃能干,大哥不在了,家里全靠他,如今在县里开了铺子,还和人合伙做买卖,咱们家杂货铺就是他弄的。”
二叔道:“像大哥。”
四叔叹:“是呀,长得像,性格也像,照顾一大家弟弟妹妹。”
他们几人沉默一会儿,三叔又岔开了话题,“那个小子,是我家最小的,叫卢福,那个是我家老大,卢辉,在这群兄弟里排行老二,前一阵子也才从朔州回来,多亏栩娃找人托关系,他运气也好,没上战场,就养牲口运粮食了……”
三叔、四叔将家里孩子一个个介绍了,二叔不怒自威的神情渐渐放松,盯着家里一院子孩子,神情温柔下来。
他在战场饱受生死苦寒,浴血杀敌,都值得了。
三叔数了一圈儿,“哎,小文呢?”
四叔往院子里一瞧,全家都在,就缺卢文一个,不禁也笑了,愉快地把卢文从小到大的事迹卖了个遍。
“如今他可是你儿子,二哥,你可得好好管。”
二叔哭笑不得,老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看热闹起哄,一点儿没变,“我都回来了,哪有还让孩子过继给我的道理,别难为孩子和弟妹了。”
三叔也朝四叔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四叔不痛不痒地揉揉脑袋,“二哥,将来你怎么打算?”
二叔道:“朝廷补了我些钱,回头再说吧。”
“那……”四叔有点难以开口,看看三叔,还是道,“惠香姐她……也嫁了好些年了,你……”
二叔神色没多大变化,“那就好,我没耽误了她……她嫁去哪儿了?”
四叔道:“南桥镇。”
二叔点头,“不算太远。”
三叔、四叔对望一眼,长叹一声,没再说话。
二叔沉默一会儿,起身道:“我去看看大哥。”
三叔怔了下,“你不知道在哪儿,我喊个人领你去。”他高声冲院子喊,“卢文!卢文!”
卢辉听见,推推躲在柴垛边的卢文,“爹喊你。”
卢文不情不愿拍拍裤腿起来,噘着嘴一步一挪走过来,瓮声道:“四叔……”
看着他俩爹,“爹”字嗫嚅了几遍,也没喊出来。
三叔朝他屁股上踢一脚,“你二伯要去看看你大伯,你领着他去认认路。”
卢文反应一会儿,欢天喜地道:“好!二伯我领你去,你回来了要跟大伯好好说说,咱们拿点儿祭品吧,我去拿香烛!”
他欢呼一声跑了,径直冲向他娘,“娘,二伯要去看大伯,你快帮我拿点香烛!”
全家都被他咋咋呼呼吓一跳。
卢庆兄弟三个摇摇头,这劲头儿,老四还真没冤枉他。
山上冰雪未化,卢庆没让别人跟着,只带着卢文提着卢栩刚做好的菜、馒头和酒,拿了香烛上山。
卢文手脚并用往上爬,边爬还和卢庆聊起天,“二伯,你在军中苦吗?”
“还行。”
“你这么多年都没找个伯母吗?”
“我是去从军打仗。”
“也是啊……”卢文关心起卢庆的人生大事,“二伯,你都回来了,不如趁着农闲赶紧成亲吧!”
卢庆看着满目山色,寻找回忆,没理他。
卢文喋喋不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在县里认识可多人了,大哥也能帮你打听。”
卢庆:“不急,再说吧。”
卢文:“怎么能不急呢,你看大伯,我爹,四叔,都多少孩子了,你也得抓紧生个娃娃,这样我爹就不念叨要把我过继给你了,爷爷奶奶也不惦记了。”
卢庆笑笑,“听说你从前逢人就说是我儿子,怎么我回来你就不愿意了。”
卢文讪笑,“我那是……年纪小,不懂事……嘿嘿嘿……二伯你要是不想成亲,也没事,这事儿不着急,咱们家条件好了,先盖个大房子,慢慢找!不行还有卢锐,大哥说把卢锐过继给你!”
卢庆失笑,滑头小子,一点儿都不像他爹。
山上太冷,卢文冻得鼻子通红,卢庆没待多久便领着卢文下山了。
卢文往下出溜,还问卢庆,“二伯,你不和大伯多说会儿吗?你怎么一声不吭呀?”
卢庆单手提着他领子,省得他不小心窜下山去,“看路。”
卢文:“我知道了,你肯定想以后单独和大伯说悄悄话!”
卢庆:“我松手了。”
卢文:“别别别!”
他半蹲着往下滑,好容易下了山,拍拍身上,全是雪,再看他二伯,浑身干干净净,鞋上都没什么雪。
卢文又是一顿彩虹屁,俩人走着走着,遇到住在山脚的人家,卢文打招呼,“赵奶奶。”
老媪点点头,“上山去啦。”
卢文:“去看我大伯。”
老媪点头,“天冷,快回去吧!”
卢文应了往回走,卢庆一直没跟上,卢文回头,看见卢庆替赵奶奶拎着水桶把赵奶奶扶进家里,他依稀看到,赵奶奶似乎擦了擦眼泪,低声说:“你回来得太晚啦,太晚啦……”
作者有话要说:
卢文:万万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丢人的一天……
卢文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但上代人的事他们哪知道。
卢栩问了元蔓娘,还问了三婶,她们谁都不知道。
还是姑姑卢彩听说二叔回来了,特意回娘家看他,顺道来卢栩家给元蔓娘送绣帕,他们才从姑姑那儿听说的。
赵奶奶家一儿一女,儿子比四叔还小,女儿惠香和二叔同岁,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村里长辈见了,都要调侃那是小夫妻俩。
二叔小时候活泼好动,常常跑去山上摘果子,套兔子,捉野鸡,哪次都要往赵家送些,惠香手巧,也总给他缝手绢,做香囊。
那时候家里忙,卢五柱两口子要养五个儿女,天天恨不得长在地里,只有冬天农闲才教女儿做绣活。卢彩刚学,也不敢做衣服,剪旧衣服给爹娘兄弟做几条汗巾,二哥总笑话她绣工差,做得丑,气得卢彩抢走汗巾,再不给他做,结果没两天,二哥就用上又白又香又好看的新手绢了。
卢彩气到了,纠集剩下的几个兄弟齐上手,四个揍一个才逼问出这手帕来自何处,他们家这才知道,他二哥不声不响和村里最漂亮可爱的赵惠香好上了。
卢彩逼问:“你是怎么哄骗了惠香姐的?”
卢庆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叫哄骗?不懂别瞎说!”
卢彩:“就是哄就是骗!惠香姐有那么多人喜欢才看不上你呢!”
卢庆:“我也有很多人喜欢!”
事实如此卢彩也不想承认。
他们家孩子普遍长得晚,就二哥自己才过了十岁就嗖嗖窜个子,十二三岁已经和村里十五六的大孩子混到一起上山下河,他又惯会哄孩子,一边把妹妹气跳脚,一边勾村里小姑娘们喜欢。
同龄的小女孩,总是嫌差不多大的男孩幼稚,觉得她二哥成熟,成熟个屁!
卢彩恼了二哥,好几天没给他好脸色,直到某天回家路上遇见赵惠香,赵惠香红着脸细声细语问她要不要到她家去一起做绣活。
自此,卢彩有了最好的朋友,有了照顾她的姐姐,到了有媒婆登门给大哥说亲的时候,她先吵着问二哥什么时候才娶惠香姐给她当嫂子。
二哥说:“不急不急,大哥先成婚。”
卢彩跑去和惠香告状,惠香也说,“哪有弟弟比哥哥先成婚的,你催也该先催大庆哥才是。”
卢彩问:“你不急吗?”
惠香红着脸摇头,“反正,反正我也只会嫁你二哥,早一天晚一天,又没什么要紧的区别。”
卢彩想来也是,便开始天天催大哥。大哥娶了大嫂,二哥才好娶二嫂嘛!
他们家哥哥弟弟长大了,家里日子总算好过了些,大哥、二哥和爹娘商量着把家里房子修补修补,又规划着再盖两间敞亮的土坯房,今年秋收先给大哥盖,明年秋收再给二哥盖,让两个哥哥都在新屋子娶妻。
大哥亲事定下来,卢彩便拉着惠香一起到镇上买布,约了未来的大嫂,一起到惠香家缝嫁衣。
三个女孩凑到一起,两个要嫁的谁也不好意思说话,只有卢彩天天叽叽喳喳,给两个嫂嫂出主意,这里绣个什么花,那里缝个什么扣子,傍晚回家,卢彩都要悄悄跟两个哥哥汇报嫂嫂的嫁衣缝到哪一步了,什么彩线用完了。
兄弟俩便一大早偷偷跑去镇上买线,吃早饭时交给她,由卢彩带去给嫂嫂。
大哥如期成婚,卢彩邀了惠香来吃喜酒观礼,和亲戚家几个小女孩凑在一起偷偷地瞧,“惠香姐,等明年,我就能叫你声二嫂啦!”
到了第二年,二哥和惠香定了婚期,总有些没正形的二哥忙碌起来,下田,耕种,盖房子,得空还要上山打兔子打野鸡找药材。
他们家兄弟多,父母总要考虑没出嫁的妹妹和也快要成亲的弟弟,卢庆便要靠自己多攒些钱,多攒些聘礼,让惠香风风光光嫁过来。
卢彩印象里,那一年,是二哥最意气风发的一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天不亮起床,干完一天农活,又上山砍木头,晚上回家打家具。
找木匠太贵,她二哥就自己做,衣柜,桌椅,床,首饰盒……
连花纹都是他采了花按到木头上比着刻。
那年春天,桃花正艳,卢庆刻了两只桃木簪子,花骨朵的给妹妹,桃花的给惠香,他在河边捡到一小块儿粉色的石头,打磨了好些天,才卡进那柄桃花簪上。
没人觉得卢庆不会娶惠香,没人觉得惠香不会嫁给他,卢家找媒人去提亲,村里的媒人都不好意思赚为他们牵线的礼金。
定亲那日,卢彩记得天边满天红霞,二哥凑了好几箱礼物,提着酒,牵着他精心养的一对大白鹅,穿过半个村子到赵家下聘。
村里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都轰动了,没人不羡慕。
“等过了秋,房子晾好,咱们就成婚!”
偏偏,就在刚刚秋收完,还没来得及交粮卖粮时,朝廷开始征兵。
那时惠香已经缝好了嫁衣,卢庆收拾好了新屋,还恰逢大嫂有了身孕。
本是要添孙娶媳双喜临门的好事,一下让卢家措手不及。
卢庆左右为难,父亲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大嫂刚刚怀孕,胎像不稳,兄长天天不敢合眼守着,两个弟弟是还是刚成丁的毛头小子。
卢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替大哥去从军。
惠香早料到了,大夫说卢大嫂身体状况,兴许会早产,这节骨眼,卢庆哪会让大哥去从军。
晚上卢庆偷偷来她窗下找她,她便宽慰他,“你去吧,正好我嫁衣还想再改改。”
他们把婚期后延了一年。
那时,依旧没人觉得他们会散。
往常从军多是去朔州修城墙,长则一两年,短则几月,有时候秋天去,开春春耕前人就回来了。
别说几月、一两年,以他们俩多年的情谊,便是等上三年五年,谁都生不出一丁点儿的担心。
那时卢奶奶和赵家奶奶商量,要不要赶在卢庆出发前把婚事办了,二叔不欲惠香委屈,这般匆匆嫁他,惠香也想多在娘家留几年。
她父母身体不好,弟弟又年幼,家里许多地方需要她来帮衬,只是父母觉得她渐渐大了,又和卢庆情投意合,不愿意耽搁他们。
两个孩子坚持,长辈也没再劝。
那场分别,谁都没太当回事,连分别都是轻快的。
村里青壮结伴出发,临别还在哄孩子回来时给他们买北边好吃好玩的,兄弟间相互调侃,有人嘱咐弟弟妹妹喂好他们新买的猪,继续盖他们才盖一半的房……
那天惠香特意戴上了那支桃花簪,牵着弟弟站在卢家亲属里一起送卢庆出发。
“最多两年,等我回来娶你。”
惠香把她连夜赶制的平安符塞给卢庆,“嗯,我等你回来。”
只是,一年,一年,又一年……
从军的未归,新丁又要出发。
整整三年,走的人再无音讯,北境战乱的消息不停往他们的小小乡野村庄袭来。
年年征兵,粮税增长,牲口涨价,日用涨价……
没盖完的新房成了旧房。
惠香等啊等,等到她嫁衣都不再簇新,她爹因一场风寒落了肺病,到了冬天开始咳血。
弟弟小,娘没主意,惠香做主把家里田卖了给她爹看病,家里积蓄吃空了,病依旧不见好转。
卢彩蹚着雪提着粮食往惠香家送,才进赵家门,便听几个外村的媒婆在给惠香说亲。
“孩子,你也要替自己想想呀。”
“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你也为你爹你娘你弟弟,替家里想想啊。”
“我和你娘是同村,必不会骗你,那吴家孩子懂事能干,比你还小一岁,模样也不比卢家那孩子差,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上头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下面两个妹妹年纪不大,就是个商籍,可商籍农籍对咱们说有什么差别,不都是过日子吃饭?你过去也不用受婆婆妯娌刁难挤兑,多好啊。”
“是呀,那孩子母亲和你娘是同村,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惠香不住落泪。
那几人见劝不动,便叹道:“听镇上人说,头几批的兵丁都调到西边打蛮子了,现下蛮子都打到朔州来了……若卢家那孩子能回来,别管多久,你等他,也是段佳话,可这都几年了,卢家那孩子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婶子说直点难听点,那孩子说不定早就死在外头了。”
听到这儿卢彩听不下去,憋着一股气,提着粮食踹开门,“胡说八道什么!我哥才没死,你才死在外面了!”
她和那几个媒婆吵了好大一架,惠香望着她却只是无声落泪。
赵家亲戚本就少,这病拖拖拉拉又像个无底洞,赵家没粮下锅,还愿意帮衬的也只剩卢家。卢庆生死未卜,卢家并不富裕,两家又没真的结亲,即使她已经嫁过去,也不能为了娘家拖垮了卢家。
终究,惠香还是答应了。
没几天就把卢庆送的所有聘礼,卢家帮衬的米粮全都退还给卢家。
村里小姑娘听说了,便对着卢彩骂惠香,说她攀了高枝,南桥镇吴家有钱,给她家送了好些礼好些钱,人家瞧不起卢庆这穷小子了。
退礼那天,卢彩恨极了惠香,要她把那支桃花簪子还回来。
惠香含着泪回家拿,将抱在手绢里的簪子递给卢彩,卢彩夺了簪子,把手绢扔给她,跑回房间,把这些年惠香送她的都扔给她。
惠香站在院子里哭,一声不吭,卢彩被爹娘拉着不许她再闹,卢栩也被吓哭了,家里孩子哭大人闹,乱成一团,卢家大嫂把惠香送出门,“彩彩她和老二最亲,她……她还不懂,你别往心里去。”
惠香摇头,说着也哭起来,“是我对不住他们。”
卢彩听见了隔墙在院子中骂:“赵惠香你等着后悔吧!我二哥就会回来了,你肯定会后悔的,等着吧!”
可她也是逞一时嘴上的痛快,心里知道,她哥哥也许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她不能原谅,明明她们才是最该坚信二哥能回来的人,为什么惠香要抛下她,就这么放弃了。
第95章 唏嘘
“惠香姐出嫁时候,爹娘还给她添了嫁妆,让我们几个当娘家亲戚把她送到南桥镇,老三、老四还偷偷去瞧过她,希望她好,又希望她过得不好……只是后来日子太久了,我们又有些庆幸多亏惠香姐没有等他。十几年啊,任谁都以为二哥死了,要不是怕刺激娘,家里早给二哥办丧事了。”
卢彩卷着线团,唏嘘长叹。
村里不是没有别的女孩喜欢卢庆,一直都有,只是谁都没提过,连被看出来了,也只能红着脸死不承认。因为惠香太好了,因为他们感情也太好了,卢庆眼里只有惠香,惠香眼里也只有他,旁人看了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惠香出嫁最初的几年,村里偷偷喜欢过哥哥的女孩子都在骂她,后来,她们也一个个出嫁了,日子过了太久,愤愤不平的人都为人母为人妇,十几年过去,再没人相信她二哥还会回来。
再见面,起初还会尴尬,到如今,即使见面,也都默契地选择不提那桩往事。
“如果从前没巡旧历让大哥先成婚,而是让二哥和惠香姐先成婚,如果不是家里那时候日子紧,不能买替让二哥不去,如果不是把婚期定在秋末,如果赵叔没因为那场风寒染了肺病,如果二哥走前他们先成了婚,如果二哥能早点回来……”卢彩苦笑,“哪有什么如果呀,我们那辈儿最好的一对儿,就这么错过了。”
赵惠香嫁人时候,不只是她,两个弟弟心中是有怨的,无论父母如何开导解说,告诉他们惠香的不易,他们还是怨的。
从惠香说亲到出嫁,他们三个再没登过赵家门,直到惠香嫁人那天,她娘劝她去送嫁,说惠香家人少,就当替二哥去看看,她才不情不愿去了。
后来回想,那天她愿意去,其实心里记挂着惠香那么多年的好,也认可她娘说的——算来总归是她二哥没能如期回来,难道要拖累惠香等一辈子吗?
若是二哥在,一定舍不得吧。
那天很长,隔了太久,旁的卢彩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从卢家村到南桥镇的路好长好长,送亲的人很少,同龄的女孩子没人愿意陪她走一趟。
卢彩走得脚都疼了,她低头偷偷转脚,慢了别人一步,恰好看见地上突然落了一滴水滴。
她抬头望,大晴的天,天上连朵云都没有,哪里来的水滴?
她低头,又一滴落下来,溅起地上的尘土。
她追上去,看见摇晃的红盖头下,惠香眼睛比那头旧了的盖头还红。
她印象里,那是赵惠香最丑的一天。
他们对她的怨气,也在那一天也化为乌有了。
赵惠香出嫁了,她童年、少年到青年所有的期许,所有的憧憬,也在同一天死了。
直到卢彩自己择婿出嫁,依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懂了那天的惠香。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梦到少年无忧无虑时,二哥领着他们去采野果子,给她们折花,梦到他帮二哥偷偷给惠香送烤鱼,惠香偷偷给二哥补衣服,一边落泪遗憾,一边更加庆幸,惠香没有继续等他。
一个人最好的岁月,不该那么无端端的空耗过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该像少年时候一样,过得好。
可就在他们都以为这才是对的,这才是人之常情,所有知情人都选择闭嘴不再提,他们都成了长辈,过年时惠香终于能平静地带孩子回娘家,连尘埃都落定十多年后,卢庆回来了。
她可怜的哥哥,如今住在他亲手盖的婚房里,用着他为成亲亲手雕刻的家具,每天睁开眼看到斑驳掉灰的土墙,不再平稳好用的家具,梦里又会梦到什么?
这么多年他在边关,又是靠什么苦撑着熬过来的?
卢彩抹抹眼泪,泪眼婆娑地对卢栩道:“栩娃呀,如今你买卖大朋友多,你二叔也不是个种田的料,不然你给他找个别的营生干吧。”
卢栩怎么会听不明白姑姑的意思,她想给二叔换个环境,免得睹物思情。
“好呀,我也缺人手,等我回头问问二叔。”
卢栩满口答应了。
他姑说来找他娘说花型,根本就是醉梦之意不在酒,在他。难怪把别的小辈都打发出去了,就留他自己旁听。
听完了,卢栩就告辞出来,却是不打算告诉卢舟、卢文他们的。
万一混蛋小子什么不懂,不小心戳到了二叔痛处可怎么办。
卢文好奇问起,卢栩也只胡编一通二叔和赵奶奶家儿子小时候是好朋友,赵爷爷对二叔很好,二叔遗憾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卢文听得莫名其妙,赵家和他家非亲非故的,赵爷爷死了二叔为什么非要见一面?
卢栩胡诌:“二叔小时候喜欢满山跑,可能赵爷爷照顾他吧……”
卢文“哦”一声,兴趣没了。
毕竟赵爷爷都死好些年了,死的时候,他都不记事呢。
“唉……”卢栩能对着偷偷唏嘘的,也只剩聪明早慧的颜君齐,“太可惜了。”
颜君齐默默听他听完,没有评价,而是问,“若是你呢?”
“我?”卢栩想都不想,“我才不会弄成这样!若我看上谁,不管千难万难也不会撒手,想尽办法也要送信递消息!”
颜君齐默默点头,抬眸看着卢栩,又默默黯然下去,“有些事,是两难。”
“是啊……”卢栩也蔫下去,“战场瞬息万变,听二叔描述,这十几年,他整个北境都踏遍了,居无定所,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战场,那种情况,不管送没送过信,都很难啊……”
送了,不知自己何日生何日死,何日能回,是让她等还是别等呢?
不送,杳无音信十数载,家中多少担忧?
“唉……”卢栩长叹,“多亏不再打了。我们这代,比他们那代,可要幸运太多太多了。”
“是呀……”
卢栩神思飘散,感叹了半天,神来一笔地嘱咐颜君齐,“以后你有喜欢的人,心里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可千万别跟卢舟似的当个闷葫芦。”
颜君齐猛地抬头看他。
卢栩推心置腹:“容易吃亏的!”
颜君齐看他双目清明坦荡,不知怎么觉得一阵郁卒:“……嗯。”
卢栩:“我会帮你想办法拿主意的!”
颜君齐无力:“你还是去看看二叔吧。”
“哦哦哦,”卢栩拍腿起来,边往外挪边唠叨,“我去看看,你没事带文贞他们到外面玩儿,别老憋在屋里抄书了,墨都冻了,还写什么呀……”
颜君齐失笑,他才不跟卢栩似的,走到哪儿都能招惹一群小孩打雪仗。
眼看过年,卢栩借着给爷爷奶奶做年货,天天往四叔这边跑,没事儿就和二叔聊聊北境什么样,有什么,一副好奇宝宝模样。
卢庆多日也没怎么出门,在家捡木头给杂货铺做货架。
卢栩主意多,说做个什么样式的,比划一番卢庆就能做出来,叔侄俩聊得还挺畅快。
对此,卢文深表佩服,多次和卢辉、卢轩吐槽他们大哥不愧是大哥,连二叔这样不苟言笑的人都能谈得来。
换他,没几句就想跑了。
卢轩犀利道:“那是因为你说的都是废话。”
卢文:“……”
总觉得三哥在县里当了一阵子学徒后,说话更无情了呢?
院子里,卢栩给卢庆递木板,跟卢庆说他的光荣战绩:“原先我爹还想送我到县里学木工,我现在也做不明白,还是编东西适合我,我在牢里住了一个多月,什么筐子篮子簸箩,都会了,前两天我还给腊月他们编了个小兔子。”
不止小兔子,还有小藤球,小藤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