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这几天玩疯了,他耍着娜仁从镇上带回来的一个陀螺,一条线一个木头居然让他玩出那么多花样,周围几家人的孩子羡慕的围着格日勒,如果谁有什么稀罕玩意或是好吃的交换,格日勒会赏光让他上手一下。
“格日勒!”
看到陈正招手,格日勒一把收起陀螺理也不理那个给他肉干交换的胖小子,胖小子拽着格日勒的衣服不放,格日勒小大人一样,“我还能骗你,明天明天。”胖小子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陈老师你叫我?”格日勒的汉话进步飞快,他已经算得上是陈正的小翻译了。
“你知道黑山吗?”
“知道,阿妈不让告诉你。”
真是人小鬼大,陈正领着格日勒走出好远才语重心长道:“你记得老师之前教你们‘理想’吗?去黑山就是老师现在的理想。”
格日勒揉着抽陀螺的绳子,叹息一口,“阿妈真是,有什么不好说嘛,都是一些故事传说……”
黑山在山坳下,被一条腰带形状的河流穿过,冬天冷得可怕。格日勒告诉陈正黑山里有吃人的人,“阿妈怕你被吃了,黑山很讨厌外面的人。”
陈正不信什么吃人的传说,倒是排外可以相信,像隐居的村落一样,世上总会有不愿被外界打扰的地方。
眼见陈正去黑山这事是板上钉钉再无悔改,娜仁开始了精心的准备,她先后缝制了两条羊毛褥子,又赶制了一双牛皮短靴,陈正穿不惯长靴子,他穿了小腿直打拐。
临出发那几天娜仁还是期待陈正会改变主意,但陈正已经下定决心,他势必要进黑山看看。
“你要去,本来该让巴图送你……但是巴图受伤了嘛,我找了阿尔斯楞送你。”
阿尔斯楞……陈正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自从上次一起去格日勒的舅舅的营地已经过了小半个月,天气都转凉了不少,老天爷好像一下把电褥子抽走了一样。巴图他们听到陈正的这个比喻先是发呆,随即拍手称好,连连说对嘛对嘛,就是这样。
“啊?不用麻烦他,我自己——”
娜仁瞪了陈正一眼,似乎有陈正不接受就把他的行礼扔到河里的警告。
出发那天巴图一家都出来送别陈正,连前些日子病了的巴图妈妈都出来了,老人苍白干枯的头发上特意缠上了一条天蓝色的发带,以祝福陈正一路顺风。
格日勒这才有了陈正将要离开的实感,他将脑袋埋在妈妈的胸口,等到陈正叫他的名字才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说再见。
“老师会回来的嘛,很快就回来了,你要好好读书,知道不?”陈正揉了揉学生毛茸茸的脑袋,他把行礼中多数的书本纸笔都留给了格日勒,陈正希望这一点礼物可以引出格日勒心底对知识的渴望,蕴藏无限可能的未来就在前方等着这个懂事的小少年。
多日不见阿尔斯楞,他的头发比先前长出不少,曾经垂在耳边的发丝已经贴在颈侧,而且人更黑了,古铜的皮肤更让那张轮廓立体的脸孔变得英挺。不变的是,阿尔斯楞的话依旧少得可怜。
车子驶出老远还能看到目送陈正的巴图一家,陈正从后视镜中看到他们越来越小,直到变成生在草地上的几朵彩色小花。
无尽的草与无尽的蓝从远方贯穿而来,陈正似乎看到了地球尽头的一抹弧线,弯曲的,柔软的,美丽的自然。这一切令他欣喜又新奇,他像个刚出窝的兔子不断瞭望崭新的世界。
这一切对阿尔斯楞稀松平常,长在草原的孩子当然不会再被美丽的风景感动,除了草长季节的绿色震撼外,他还会记得每年开春时无穷的黄沙以及入冬后冰凉刺骨的河水。但他不会戳破陈正的美好,面对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阿尔斯楞出奇的包容。
“阿尔斯楞,谢谢你,又麻烦你专程送我。”陈正纠结万分,他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兴师动众,尤其是阿尔斯楞。陈正得知阿尔斯楞是巴图的弟弟后惊讶的一夜没睡着,这个年轻汉子竟然是憨厚大哥巴图的弟弟……陈正怎么也想不通巴图为什么和阿尔斯楞断交,甚至连娜仁求助阿尔斯楞都是背着巴图的。如果当着巴图的面,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阿尔斯楞完全不介意陈正与巴图一家交好,这在城市里长大的陈正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过去他们家有亲戚间交恶的人家,父母甚至会叮嘱小孩不要同对方的孩子玩耍,陈正不理解这种“连根斩断”,所以在草原看到“不计源头”的阿尔斯楞特别喜欢。
陈正没话找话:“咱们要开多久的车?”
“不到半天。”
半天,陈正想半天也不多,于是又问如果骑马要多久。阿尔斯楞告诉他这取决于马的年纪以及骑马人的本领。熟悉马背的人一天最多可以跑八十公里,新手大概能骑二十几公里;但如果是好马配老手,一天可以跑一百五十公里。
一天一百五十公里,难怪古代八百里加急三天就能把战事送回朝。
马,这种牧民世代饲养、依赖的温顺动物,在人类没有钢铁巨轮的帮助时无私的承担了交通工具的责任。陈正看看把着方向盘的阿尔斯楞不禁在心里想,如果阿尔斯楞现在骑着高头骏马会是什么模样。
绿色的草越来越高,几乎淹没车轮。陈正放下玻璃,没有玻璃的阻挡,高速奔腾带来的刺耳风声一下灌入车内,陈正抓紧时间看了一眼后飞速将窗关好,车内瞬间安静,他感叹道:“如果骑马也这么吵那可真不容易。”
阿尔斯楞淡淡说还好。
“你骑马跑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对上寡言的阿尔斯楞,曾经的“闷葫芦”陈正被迫打开了话匣子。
“黑山。”
“黑山?你去过黑山?!”
怪不得娜仁找了阿尔斯楞送他,原来是帮他找了个导游,陈正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不少,有种在熟悉的人身旁的自在感,说话也渐渐没了规矩。
不知道穿过了哪条纬线,车里的温度一下骤降,陈正终于明白娜仁为什么要在还热的季节给他准备那么厚的一床褥子,还没到地方已经这么冷,真到了黑山还能了得。
陈正缩在阿尔斯楞放在车上备用的毯子里,只有捻着毯子的手指尖露在外面,太冷了,他竟然只穿了冲锋衣就敢来黑山。阿尔斯楞面不改色的开车,陈正无不羡慕他的健壮。
“很冷吗?”
陈正不住地对着阿尔斯楞点头,脚丫似乎失去知觉,只有对着空调风口的地方还能活动。
阿尔斯楞一脚刹车将身下速度百迈的钢铁巨兽停下,他下车把后备箱打开,冷风没了阻挡横行在车厢里。陈正打着颤,裹着毯子下了车,他不解地询问阿尔斯楞为什么要停车。
“得赶在下一个山头前烧热水,不然你会冻坏。”
阿尔斯楞虽然少言寡语,但总是默默做事,陈正感恩他愿意送自己,单凭他自己可能走到一半就要打退堂鼓。这样想着,陈正又一次表达了对阿尔斯楞的感激,谁知阿尔斯楞看向他,漂亮的红唇浅浅勾着一个顽皮的笑,“娜仁没有和你说吗,我进黑山也有事情。”
原来人家只是顺路,陈正讪讪地笑了下,幸好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不然他要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羞得不敢抬头。好在眼下只有他和阿尔斯楞,而阿尔斯楞是绝不会调侃他的。
做好心理建设,陈正猛地把捂了一路的毯子展开,他用身体做支撑,撑出一个小小的环形遮挡,“风这么大,我帮你拦着吧。”
冷风凌肃,陈正听到阿尔斯楞说了声好。
火光融融,暖橙色的炭火迅速抚慰了陈正,他的脸蛋被热气炙烤成浅浅的粉色,嘴巴也终于有了血色,只是手脚还在不断的揉搓、跺地。“真是太冷了,我没想到这里的秋天会这么冷。”
“你穿得太少了,娜仁和巴图没告诉你多穿一些吗?”
陈正哽住,告诉了,只是他觉得厚实的毛裤太难受,即使有秋裤做底也保持着又扎又痒的特性,他又不想穿手工棉裤,只能套了一层又一层的秋裤。看陈正答不上来,阿尔斯楞从后备箱掏出一件长至小腿弯的轻薄羽绒服。
陈正终于暖和过来,他不再扭动身体,乖乖坐在火堆前烤火喝水,他喝得很小心,一次只饮下润湿嘴唇的一点热水。阿尔斯楞认为陈正喝水少是舍不得水,他大方的告诉陈正他们的水足够多,不用担心。陈正摇摇头,“太冷了,我不想下车尿尿。”
寂寥空旷的草原上响起一阵动人的笑声,阿尔斯楞笑着摇头,最后由着陈正去了。
装好热水,阿尔斯楞浇灭火堆,又找出便携铁铲挖了许多湿土盖上去,这还不够,做好这些他又守了几分钟才回到车上,“一点火星可能点燃这一片草场,到时候牛羊要饿肚皮。”
有了热水和羽绒服,陈正活泛不少,他开始给阿尔斯楞讲自己上学的故事,“我们学校周围有很多陶艺作坊,等你去了我带你逛。但是大学城没有市中心热闹,还是去市中心更好!”他自顾自地安排着遥不可期的旅行计划,还津津有味回忆着那条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的关系在这趟半天的车程里飞速跃近,陈正发现了友谊诞生前形不见色的微妙变化,他心底兴奋,但又有些难过,刚熟悉的朋友很快就要告别了……
银蛇湾不仅输送流水,也将陈正对友人的依依不舍冲淡,前面不远就是黑山了。
银蛇湾就是牧人口中的“腰带河”,因为它盘旋绕过黑山,冬天河水结冰,冰面被阳光照成银光闪烁的样子,远看过去形如一条盘卧着的巨蛇,所以正经名字叫银蛇湾。
陈正觉得自己这个志愿者做的很不到位,他竟然没有带照相机。这后悔在初到巴图家就有了,现在更甚,真应该把家里的相机拿来,只是恐怕相机也不能将如此美景原原本本的记录,何况陈正并不光滑的笔。
黑山并不是平时印象中高耸的石山,也不是陡峭的崖壁,黑山更像几座平缓的山丘连绵而去,黑山只能用英语单词里的hill来翻译,而不是更长的mountain。
车在银蛇湾附近停下,阿尔斯楞探出头前后张望,四面浓密的草地在陈正眼里并无区别,他听到阿尔斯楞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然后茂密的草丛里奇迹般的跳出一只半人高的蒙古犬。
白灰色的狗在艳绿色的草地上跳跃,陈正恍惚看到一颗漂亮的跳棋在棋盘上跃动,最终灰白色占领敌方,狗赢了。
“班布尔!”阿尔斯楞从背包里扔出一把棕黑色的肉干,蒙古犬一跃而起将几条肉干都含进嘴里,陈正看到狗的嘴里喷出一股白色的雾,外面真冷。
“这是班布尔,是我养的第二只狗的孩子。”
阿尔斯楞示意陈正下车,外面的风并没有陈正想的可怖,也许是阿尔斯楞的地方选的好,这里是个背风湾。陈正的两只手紧紧塞在羽绒服口袋里,他呼出一口气,然后追着那些白色气体小跑一段,问:“我们到了吗?”
“还有一点路,但是天太黑了,我们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再走。”
陈正知道阿尔斯楞在迁就他,整个下午都窝在车里可不好受,尽管阿尔斯楞的车是一辆大家伙,但长久的端坐还是让两腿酸痛紧绷。陈正这个乘客还好说,一路开车的阿尔斯楞只会更难受。
“嗯!我还没有这样住过呢,肯定很有意思。”陈正兴奋如小学春游前一天的小朋友一样,他注意到那条名叫班布尔的猎犬一直乖乖蹲在阿尔斯楞的腿边,“班布尔的汉语意思是什么?它可真乖。”
“班布尔就是小虎,它出生的时候身体很虚弱,我希望它能像老虎一样强壮。”
“它现在很强壮,它做到了。”
阿尔斯楞对陈正笑着点头,“对,它很厉害,能听出我的车来了,每次我来黑山它都在这里等我。”
陈正听得稀奇,真是好狗狗,居然这么聪明,本就喜欢狗的陈正一下更惊喜了,他跑过去一把搂住狗蹭了蹭,嘴里还哄孩子一样含含糊糊地说一些腻歪人的话。
抱了一会狗,陈正想起身边还有个人,他慢吞吞地站起来,窘迫道:“我家里也养了狗,见到它好像回家了一样。”
阿尔斯楞说:“它也喜欢你。你可以抱着它取暖。”
等的就是这句话,陈正搂着狗坐到小凳子上,狗凉湿的鼻子抵着他的脖子,舌头也热烘烘地乱舔,陈正摸着狗的前爪惊讶道:“它身上居然是硬的!”
“嗯,他们每天放羊要跑上百里地。”
“真的吗?我在巴图家那么久,那只狗一直在窝里不肯出来呢。”陈正已经松开了囚禁小狗的胳膊,他要帮阿尔斯楞搭帐篷。
“巴图家的狗已经老了,如果你早几年来就能看到他抓狼的样子,很凶。”
“真的吗?”
不可置信,那只成天懒洋洋晒太阳的胖狗居然也有那样英勇的过往,真是狗不可貌相,“看来每一只草原犬都有自己的故事,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狗吗?”陈正给阿尔斯楞递工具时请求道,“我想写一个关于草原的故事,草原的故事当然要有草原犬。”
“我的狗?”
“对啊,我听说了,你是草原有名的养狗好手。”
“那是他们乱说的。”阿尔斯楞已经搭好架子,他拿出充气囊打了两个隔热片,又找出睡袋铺好,陈正亦步亦趋跟着他,恨不得钻到阿尔斯楞的脑子里看那些狗的故事。
也许是被陈正的坚持打动,或着说打败了,阿尔斯楞缓慢地讲述起班布尔的故事……
那是个极寒的冬天,阿尔斯楞抱着一推湿漉漉的柴火进了敖包,阴冷的敖包角落卧着一条受了伤的母犬。母犬是他进山打猎时捡到的,它的血水浸透了那片洁白的雪地,阿尔斯楞老远看到一滩鲜红的颜色,紧接着听到了忍耐的呜咽声。常年累月的经验告诉他,那里有一只即将生产的狗。
母犬非常警惕,只肯待在漆黑阴暗远离人群的地方,阿尔斯楞只能将她带到一所已经被放弃的敖包中待产,附近只有被雪水洇湿的木柴,他艰难地生出一堆火,湿柴烧出的烟是呛人辣眼的,阿尔斯楞忍了忍还是用一整块皮子把那只母犬从黑暗里拽了出来。
母犬一直扑腾,阿尔斯楞注意到她的一条后腿被咬穿了,鲜红的血被冻成冰碴堆在骨头边,但新流的血会冲开那些集成团的碎冰,肉眼可见的两个大牙窟窿深可见底。阿尔斯楞不断安慰母犬,也许母犬听懂了,又或者它放弃了,总之它被阿尔斯楞端上了车。
阿尔斯楞的敖包里干净又暖和,里面还有一盆新鲜温热的羊奶,母犬拉着腿忍着腹痛凑过去吃了一些,它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些呜呜的痛叫,阿尔斯楞给她上了药,一夜过后班布尔出生了。
和班布尔一起出生的兄弟姐妹都没活下来,只有班布尔带着一股虚弱的气,阿尔斯楞废了很多功夫救活了她,他把班布尔贴着胸口放,十几天过去班布尔睁眼了。
因为母犬身上有伤,带班布尔的任务就交给了营地上的老猎犬,老猎犬每天仔细耐心的舔舐班布尔的毛皮、鼻子、尾巴,它会把班布尔含到身下捂着,还会从阿尔斯楞的床上偷一块布给班布尔铺在地上……
陈正听得啧啧称奇,真是可爱的小生命,他还想听,阿尔斯楞却说太晚了,吃了饭要赶快休息。晚饭是很简单的烤肉干配热水,陈正看到阿尔斯楞喝了一大口酒,他犹记自己上次喝酒时的窘态,连连拒绝。
阿尔斯楞喝酒很有书里描写的狂放不羁之感,只是那动作放到别人身上或许会有做作之态,放到阿尔斯楞身上只有美好两个字可以形容,陈正好像看到魏晋的美男子活生生跑到眼前,只是魏晋的美男没有阿尔斯楞那样健美的身体。
躺进睡袋陈正还是冷,他索性将娜仁为他准备的厚羊毛褥子拿出来铺到他和阿尔斯楞身下,又把两人穿的羽绒服盖到睡袋上,这下终于暖和了。就在陈正逐渐被温暖迷惑将要睡着时,他听到阿尔斯楞呢喃一般说出一句谢谢。
陈正的眼镜片被冻住了,真是哭笑不得。昨晚睡前他把眼镜小心地放进了羽绒服的口袋,没想到晚上翻身还是掉到了隔热垫的缝隙里,不巧那里紧贴地面,于是他的眼镜,他的窗户,暂且被一片白茫冰雪覆盖。
陈正只得把眼镜贴身揣着,胸口被冻得一个机灵,陈正“嘶”了一声,好冷啊。
帐篷外的世界像被撒过一层浅薄的寒气,太阳把草叶上的寒气化成露珠晶莹的放大了整个世界。
阿尔斯楞靠在车座上,脸上盖了一顶毛线帽子。陈正放轻脚步,他不清楚自己夜里会不会打呼磨牙,所以看到补眠的阿尔斯楞第一反应就是心虚。
班布尔还在车上,它团着身体窝在阿尔斯楞的腿下,锐利明亮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陈正,陈正“嘘”了一声,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奶糖晃了晃。本来炯炯有神的班布尔却把眼睛闭上了,阿尔斯楞带着困倦的慵懒嗓音说:“班布尔不吃糖。”
吃早饭时陈正拨出一块肉干,果然,班布尔的舌头卷走了那块被水泡软了的牛肉。他惊讶道居然有不爱吃奶糖的小狗,“我养的狗可爱吃糖了,过年还得专门给他买一小包。”
“班布尔喜欢吃羊奶煮馒头。”
“羊奶煮馒头?”
阿尔斯楞摸着班布尔光滑的皮毛点点头,“它喜欢吃软和的。”他的目光突然放得很远,陈正发觉阿尔斯楞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那回忆一定充满忧伤,因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倏的沉寂了。
班布尔蹲在后座上跟他们一同进了黑山,才见到第一个蒙古包班布尔就急得挠椅子,不停地斯哈,它弯折的耳朵跟着兴奋的动作不断飞舞,陈正忍不住捏了捏。班布尔不懂陈正为什么要捏它的耳朵,它只知道陈正喜欢它,于是跳得更欢了。
黑山和外面差不多,照旧是望不到头的草,只是这里的草绿得发蓝,土地也是黑黑的。陈正好奇地打量这一切,直到阿尔斯楞的一个问题将他打回原形,阿尔斯楞问他要住到哪里。
陈正迷茫地转动脖子,像个生锈的铁兵玩具。他竟然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之前住在巴图家里是因为镇上的安排,现在来黑山根本是脑子一热的冲动,该住哪里呢?陈正保证,如果他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第二天巴图和娜仁就能来给他收尸了。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暂时去呼河老人家。”
“不介意不介意!”
呼河老人是黑山有名的猎户,家里有位漂亮的孙女。陈正被阿尔斯楞送到呼河老人家门口时,那位漂亮动人的女孩正在编头发,她瀑布一样的黑发垂在腰间,嘴唇艳红,眼瞳漆黑。
陈正的心脏在眼睛触及到那头浓而密的头发时就跃动不停,他一见钟情了,他对这个鲜艳如花朵一样的女孩产生了心悸般的颤动。
女孩和阿尔斯楞似乎早就认识,她匆匆梳好头发羞涩地跑上前,“阿尔斯楞哥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正的悸动跟着那句阿尔斯楞哥哥暂停了,他看向阿尔斯楞,高大英俊的男人淡淡笑着和女孩说话。女孩满脸含春,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喜欢面前的男人。
“这是市里来的大学生陈正,他想在黑山住几天……”
陈正听到阿尔斯楞说到自己,赶忙站正对那女孩笑笑,女孩压根不看他,只是问阿尔斯楞会不会留下来,留下来住多久还会不会离开。
真是尴尬,陈正只好转移注意力去观察这个家中的布置,彩色的刺绣满满当当,漂亮的毛皮衣服挂在一边,一顶蓬松的羊毛帽子放在床上,床头摆了一个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晒干的花。
阿尔斯楞说:“我会住几天的。”
陈正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头椅子上,他满心诧异,阿尔斯楞这样不喜欢他吗?阿尔斯楞说他会在黑山住几天,他在黑山有敖包?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叫他去住几天呢。
陈正心中明白,即使是亲人也不能要求事事回应,何况认识不久的阿尔斯楞。可是……他已经把阿尔斯楞当成好朋友了,就是不邀请他同住,至少可以去看看那座敖包吧。
阿尔斯楞走了,毛毡门帘被接连掀开,漂亮的姑娘粉面含羞,她给陈正倒了一碗茶,“你和阿尔斯楞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陈正讲了讲俩人的相识过程,姑娘若有所思,“他和巴图大哥还是老样子啊。”说了这句她就出门去了,陈正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能守在蒙古包里等狩猎的呼河老人回来。
呼河老人今天进山去钓一种很难见到的小银鱼,细细的一条,他拎着满载的铁皮桶从屋外进来,水的腥味挥着纤长的触须攀上了陈正的肩膀,他赶忙起身问呼河老人好。
呼河老人:“你这个娃娃从哪里来的?”
陈正连忙解释自己是志愿者,来黑山采风的,“是阿尔斯楞兄弟把我送来的。”
呼河老人放下铁桶,黝黑的手指染花了脸盆里的清水,“阿尔斯楞?他回来了。”老人默默打量拘谨的陈正,几分钟后干枯的嘴唇大大地咧开,陈正看到呼河老人的牙齿缺了几颗,“娃娃,吃了晌午饭没?”
陈正摇头说自己不饿,还解开行礼把娜仁准备的奶皮子、奶月饼掏出来,“这是我嫂子给我带的,让送给留我住的人家。”
呼河老人摆摆手,老人告诉陈正,他们呼河一家和巴图一家祖上就沾着亲呢,哪能要那些东西,陈正要是愿意,不如给他写几个字挂着看。
“您要我写什么?”陈正迫不及待地解开行囊,他掏出纸笔写下一首思念家乡的古诗,他看到老人砸吧着嘴笑眼眯眯地端详那张纸。
呼河老人夸陈正不愧是大学生,字写得真漂亮,陈正连说不敢当,他的字差远了,同学几人里只有夏清的字可以勉强挂上墙被人欣赏,其他人的字不过是端正一些罢了。
“娃娃,你陪阿达出去接点水。”
呼河老人的汉话说得相当好,陈正发觉这点后想到了呼河老人孙女的长相,典型的南方女孩的清秀……或许老人也是早年搬家来黑山的,并不是纯粹的蒙古人。他对黑山排外的具体原因更感兴趣了,也许只是民族文化的正常碰撞,大家口口相传的话语变了味道,于是本该成为朋友的人变得互相不满。
黑山里的营地和沙拉特旗有些不同,沙拉特旗用水困难,往往要赶牛车专程取水,而呼和老人的营地出门就有水源,老人在院中垒了一个略高于地面的木头挡板,掀开上面的盖子就能照出人的影子,这是一个简陋的水井。
陈正帮老人担了几桶水,半个小时后他嗅到了扑鼻的麦香,老人居然为他蒸了馒头。他在巴图家住的几个月很少吃到纯麦馒头,娜仁会用奶子掺水和面,或者干脆不吃面食,他们更钟情牛羊肉,或是小米。产自敖汉旗的小米粒粒圆润,熬出的粥十分浓稠,娜仁喜欢用那种小米煮羊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