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我想你那些技巧大概也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吧。」
「嗯,我的确有去上大学。只是不是从书上学来的。」
亚歷克哼了几声以示同意,然后让斗嘴的节奏停在这里。他看向房间另一端──那扇窗户原本只有薄纱窗帘作为遮挡,是塔夫脱总统一家在热天晚上睡觉用的房间,艾森豪总统以往打牌的角落,现在则堆满了里欧的旧漫画。那些藏在表面下的东西。亚歷克总是能把它们挖出来。
「嘿。」他说。「你听起来怪怪的。没事吧?」
亨利屏住唿吸,清了清喉咙。「我没事。」
亚歷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沉默在两人之间拉成一条细细的线,然后才开口打破:「你知道,我们这个安排……你也可以跟我说一些事的。我什么都告诉你,政治的、学校的、还有八点档的家事。我知道我不是最正常的人类沟通典范,但是,你懂的。」
又是一个停顿。
「我……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很会说话。」亨利说。
「嗯,我以前也不是很会口交啊,但我们都要边学边成长,小甜心。」
「以前不是?」
「喂!」亚歷克喝斥道。「你是说我现在还是很烂吗?」
「不是,不是。我哪敢这样说啊。」亨利说,而亚歷克可以听见他声音里浅浅的笑意。「只是第一个,嗯。至少很有热忱啦。」
「我可不记得你当时有抱怨喔。」
「对啊,但我当时可是等了超级久。」
「好啦,你看看。」亚歷克指出。「你这不就说了吗?你也可以告诉我其他事啊。」
「这是两回事。」
他翻身趴在地上想了一下,然后非常刻意地说了一声:「宝贝。」
这已经变成一种默契了。他知道的。他几次不小心说熘嘴,而每一次,亨利都明显地融化了,亚歷克只是假装没有注意到。现在他打算来阴的。
电话另一边发出一声细细的吐气声,像是空气穿过窗户上的一个裂缝。
「现在,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他说。「你是怎么形容的?八点档的家事。」亚歷克瘪起嘴唇,咬住脸颊内侧。终于。
他一直在想,亨利什么时候才要告诉他王室家庭的内幕。他会用模煳的隐喻来表示菲力被紧紧困住,使他像个原子钟一样衰败,或者提到他祖母又不同意什么事了,而他也和亚歷克提起茱恩的频率一样常常提起小碧。但亚歷克知道远远不止这样。但他没办法说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起亨利的情绪变化的。
「啊,」他说。「我知道了。」
「你应该没有在关注英国的八卦小报吧?」
「尽量不看。」
亨利发出最苦涩的笑声。「嗯,每日邮报一直都很喜欢揭露我们家的丑事。他们,呃,他们几年前给了我姐一个绰号。『白粉公主』。」
亚歷克似乎有点印象。「那是因为……」
「是的,古柯硷,亚歷克。」
「嗯,听起来满耳熟的。」
亨利叹了口气。「嗯,有人想办法越过了随扈,在她的车上喷了『白粉公主』的字。」
「靠。」亚歷克说。「然后她就炸毛了?」
「你说小碧吗?」亨利笑了,这次听起来比较真诚了一点。「不,她其实不介意这种事。她还好。她比较介意的是居然有人能闯过随扈。祖母把一整队的随扈都开除了。但是……我也不知道。」
他的话音渐落,但亚歷克猜得到。
「但你很在乎。因为虽然你是弟弟,但你还是想要保护她。」
「我……对。」
「我知道这种感觉。去年夏天,我在芝加哥音乐节的时候差点动手揍一个人,因为他想摸茱恩的屁股。」
「但你没有吗?」
「茱恩把自己的奶昔倒在他身上了。」亚歷克解释道。他耸了耸肩,但知道亨利也看不到。「然后艾米又用电击枪放倒他,胖猪哥身上的草莓奶昔烧焦的味道真的满屌的。」
这让亨利放声大笑。「她们其实不需要我们,对吧?」
「真的。」亚歷克同意道。「所以你生气是因为这些传言不是真的吗?」
「嗯……其实那是真的。」
喔。亚歷克想。
「喔。」亚歷克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回应,于是把希望转向自己平常的政治场面话,但却觉得每一句都既现实又令人难以忍受。
亨利有点紧张地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小碧一直都只想学音乐。」他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爸妈放太多强尼.米歇尔的歌给她听了。她想学吉他,但祖母想要她学小提琴,因为这比较正式。小碧两个都学了,但大学她唸的是古典小提琴。总之,她大四的时候,我爸死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他就那样走了。」
亚歷克闭上眼睛。「靠。」
「对。」亨利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们都有点招架不住。菲力不得不变成一家之主,我变成了一个混蛋,我妈变得足不出户。小碧则是觉得一切都瞬间变得没有意义了。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刚入学,菲力那时候在阿富汗服役。她每天晚上都跑出去,跟一堆伦敦愤青混在一起,在地下场所表演吉他,又嗑了一大堆的古柯硷。那些八卦小报爱死这段了。」
「天啊。」亚歷克低声说道。「我很遗憾。」
「没事。」亨利说,声音里逞强的语调扬起,好像他有时候会固执地扬起下巴那样。亚歷克真希望自己能看到。「不管如何,这些过度检视和狗仔的照片,还有那个该死的绰号,一切都变得太超过了,然后菲力就回来了一个星期,祖母则逼她去勒戒,然后对媒体宣称她身体微恙休养。」
「等等──抱歉。」亚歷克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道。「只是。你妈妈呢?」
「在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就很少露面了。」亨利吐了一口气,然后打住。「抱歉,这样讲也不公平。只是……当时她完全被悲伤给困住了。她当时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现在还是。她曾经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我也不知道。她还是会听我们说,也努力要做点什么,她希望我们都幸福。但我不知道的是,她还有没有办法成为任何人幸福中的一部分。」
「这样……好可怕。」
一个沉重的沉默。
「总之,小碧她……」亨利继续说下去。「她拒绝勒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瘦到连肋骨都凸出来了,而且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我说话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传简讯给我,叫我带她出去,我就抓狂了。我那时候几岁啊,十八岁?我开车去勒戒中心,看到她坐在房间里,穿着高跟鞋,准备让我载她去夜店。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跟她说她不能这样把自己毁掉,因为爸已经死了,我是同性恋,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我是这样跟她出柜的。
「隔天,她就戒了,而且在那天之后就完全没再碰过。我们从来没跟别人提过那晚的事。我猜现在是第一次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我只是,真的从来没说过。我是说,阿波是有参与到大部分的事,我──我也不知道。」他清了清喉咙。「总之,我这辈子应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个字,所以现在,随时欢迎你打断我的悲剧。」
「不,不。」亚歷克急急忙忙地说,差点咬到舌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啊。这样有让你觉得好一点吗?」
亨利安静了下来,而亚歷克好想看到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好想碰触他的脸。亚歷克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吞咽声,然后亨利说:「我想有吧。谢谢你愿意听。」
「当然了。」亚歷克对他说。「我是说,像我这么可怕又累人的人,有时候听听跟我无关的事也是挺好的。」
这句话让亨利低吼一声,而当亨利再开口时,他忍不住吞下嘴角的微笑。「你真的很扫兴。」
「对啦,对啦。」亚歷克说,然后他趁此机会问了他一个自己想问好几个月的问题。「所以,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你的事?」
「小碧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我猜其他人也怀疑过。我一直都有点不一样,不像其他人那么坚毅。我猜我爸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有一天,祖母等我上完课之后,叫我坐下,然后狠狠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种很可能会制造王室丑闻的奇怪性癖,并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有些办法能帮我维持形象。」
亚歷克的腹部一阵翻搅。他想像着青少年时期的亨利,背负着无法想像的沉重悲伤,却又被人要求得吞下去、并把其余的自己给封闭起来。
「屁啦,认真的吗?」
「王室奇谈之一。」亨利高傲地说。
「天啊。」亚歷克一手搓着脸。「我是为了我妈假装过一些事啦,但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叫我对自己的事情说谎。」
「我觉得她不认为那叫做说谎,她只觉得那是必要之恶。」
「就是屁话。」
亨利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一阵长长的停顿,而亚歷克想着皇宫里的亨利,想着亨利过去的那些年岁,以及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里的。他咬了咬嘴唇。
「嘿,」亚歷克说。「跟我说说你爸吧。」
再次停顿。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不──如果你想的话啦。我只是在想,除了他是詹姆士.庞德之外,我还真的不太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人?」
亚歷克在日光室里一程一程地走着,听亨利说话,讲着一个和亨利一样金黄发色、鼻樑笔挺的男人的故事,但他只有在亨利说话、移动或大笑的时候才偶尔瞥见这男人的一点影子。他听着那些偷熘出皇宫、并在郊区蹓跶的故事,或是他怎么学驾驶帆船,或是坐在导演椅上的事情。在亨利记忆中,这个男人既是超人,又让人心碎地有血有肉。这个男人主导了亨利的整个童年,取悦了全世界,但他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亨利描述他的方式就像是在进行一尊雕塑,两端角落因喜爱而上扬,但中间则因为沉甸甸的重量而凹陷。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他父母的相遇──凯瑟琳,第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公主,当时二十五岁,正在学习莎士比亚。她去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看《亨利五世》65的表演,而亚瑟正是主角,然后她就这样跑去后台,躲开她的随扈,和他一起消失在伦敦的夜里,跳舞跳了整整一夜。女王反对他们,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了。
他告诉亚歷克在肯辛顿皇宫长大的过程,小碧多喜欢唱歌、而菲力是怎样黏着祖母,但他们很快乐,穿着羊毛衣和及膝袜,搭着直升机和闪亮亮的车在各个国家之间穿梭。他爸爸在他七岁生日时送了他一架铜制望远镜。他在四岁时就知道全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告诉他妈妈他不喜欢这样,而她跪下来告诉他,她永远、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于是亚歷克也开始说。亨利几乎已经知道了他现有生活的所有大小事,但谈起过去的成长经验,他们似乎都有一条跨不过去的界线。他说起贾维斯郡,说起五年级时为学生竞选,用美术纸做成的海报,还有去瑟夫赛德度假的家族旅行,他是如何一头栽进浪花里。他说着他旧家的大片落地窗,而亨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爱死了亚歷克以前藏在椅垫下的那些纸片。
外头的光线逐渐转暗,官邸外是沉闷而潮湿的傍晚时分。亚歷克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他听着亨利讲自己大学时期形形色色的对象,说他们一开始是如何享受和王子上床的感觉,但在见识到所有的保密协定和文件之后就立刻抽身;还有亨利无意间提到自己对这些保密和文件的负面情绪。
(「呃,但是,当然了。」亨利说。「在我跟你之后……就没有……」
「我知道。」亚歷克回答得比自己想像的快。「我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听着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那些他不敢相信自己敢说出口的话。他说着连恩,说着那些夜晚,还有当他的成绩下滑时,他是如何偷偷干走连恩的「聪明药」,然后让自己两、三天不睡觉。他也讲起茱恩,说她是如何住在这里照顾着他,还有他因为自己无法离开姐姐而产生的罪恶感。他说起有些关于他妈妈的谎言是多么伤人,还有他多害怕她会选输。
他们讲了好久,久到亚歷克不得不把手机插上充电器,以免直接关机。他翻过身听着亨利说话,一手手背抚过旁边的枕头,想像亨利躺在电话另一端的床上,两人之间相隔了三千七百英里。他看着自己咬得脱皮的指缘皮肤,想像着亨利在他的手指下,想像他们只隔着几寸的距离在说话。他想像着亨利的脸,在这片蓝灰色的黑暗中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有一小层浅浅的鬍渣,等着早上起床再刮,也许他的黑眼圈在黑暗中会显得不那么明显。
但亚歷克曾经以为这人无所在乎,全世界的人也仍然相信他就是一位亲切、无拘无束的白马王子。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完全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好想你。」亚歷克脱口而出。
他立刻就后悔了,但亨利说:「我也想你。」
「欸,等等。」
亚歷克坐在椅子上,从自己的办公隔间里滑出来。下班后的清洁阿姨停下手边的工作,一手握着咖啡壶的把手。「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噁,但妳可以把它留给我吗?我想要喝完。」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把最后一点煮得像烂泥一般的咖啡渣留下,然后推着她的推车离开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唯一支持克雷蒙」的马克杯,对里头沉淀的杏仁牛奶皱眉。这间办公室为什么就是没有正常的牛奶?所以德州人才讨厌华盛顿菁英。就是他们毁了整个乳制品产业。
他的桌上有三叠资料。他一直盯着那些纸张看,希望如果他在脑中复诵的次数够多,他就会知道怎么说服自己已经准备得够好了。
第一叠是枪枝资料。这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种美国人能够合法持有的疯狂枪枝,还有每一州不同的枪枝管理条例,他得研究这份资料,好起草一份新的联邦武器规范。这份资料夹上有一块很大的披萨油印,因为它让他压力大到暴饮暴食了。
第二叠则是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资料。他知道他得好好面对这份文件,但他几乎没有动过它,因为它实在无聊到极点。
第三份则是德州资料。
他不应该有这份资料的。这份资料不是政策组的主管给他的,也不是竞选团队里任何人授权的。这甚至跟政见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与其说是文件夹,这份资料实际上是一个大风琴夹。他应该要称唿它为德州资料包。
德州资料包是他的宝贝。他贪婪地守护着它,每当他离开办公室时,他都会把它一起塞进自己的邮差包里,避开欠揍韩特的注意。里头有一份德州地图,记满了复杂的投票人口分析,同时搭配着当地非法移民孩童的人数、没有登记投票的合法住民,以及过去二十年的投票倾向。他在资料包里塞了满满的数据表、投票纪录、还有他拜托诺拉帮他计算的曲线图。
二○一六年时,当他妈妈在普选时获胜,最让人不爽的就是他们输掉了德州。她是继尼克森总统之后,第一个打赢选战、但输掉自己户籍州的总统。他们其实不意外,因为德州一直都是泛红的选区,但他们一直都默默希望洛梅塔的小希望能破除这个魔咒。她失败了。
亚歷克一直回头去看二○一六年至二○一八年之间的数字,一区一区地比较,而他没办法假装自己没感受到一丝希望。这里面有一点什么,有些什么在改变。他敢发誓。
他并不是不对起草政见这个工作心怀感激,只是……那和他以为的不太一样。这份工作既让人挫败又慢得可以。他应该要更专心、花更多时间在上面,但他反而一直回头去看他的资料包。
他从欠揍韩特的哈佛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开始第一百万次勾勒出德州的地图,重新画出过去那些老白人为了选票而规画出来的选区。
亚歷克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而当他每天花这么多个小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被所有枝微末节的资料压得坐立难安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但如果他能找到一个方法,让德州的选票真正反应出它的精神……他当然没有实力一手改造德州不公平的选区划分,但要是他能──
一阵连续的震动声将他拉回现实,他从背包底部挖出自己的手机。
「你在哪里?」茱恩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质问道。
干。他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四十四分。他一个多小时前就应该要去和茱恩吃晚餐的。
「靠,茱恩,对不起啦。」他从桌边跳起来,把东西扫进背包里。「我工作耽误了──我、我完全忘了。」
「我发了大概一百万条简讯给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在帮他策画丧礼了。
「我的手机关静音了。」他无助地说,同时往电梯移动。「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王八蛋,我现在就走。」
「别忙了。」她说。「我外带了,回家见。」
「老姐。」
「拜托你现在别那样叫我。」
「茱恩──」
通话切断了。
当他回到官邸时,茱恩正坐在床上,吃着塑胶盒里的义大利面,平板上正在放《天涯小筑》66的影集。她刻意无视出现在门口的亚歷克。
他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他八岁,茱恩十一岁。他记得他们一起站在茱恩的浴室镜子前,看着他们两人面孔的相似之处:圆圆的鼻尖,同样粗浓而不受控制的眉毛,以及遗传自他们妈妈的坚毅下巴。他记得开学第一天,自己在刷牙时研究着茱恩的表情;那天他们的爸爸替茱恩编了辫子,因为妈妈人当时正在华盛顿特区,没办法陪他们。
他现在也在茱恩脸上看见了类似的表情: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失望。
「真的很对不起。」他又试了一次。「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很烂,拜托不要生我的气。」
茱恩继续咀嚼,死死盯着萤幕上的莱丝莉.诺普。
「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吃午餐。」亚歷克焦急地说。「我请妳。」
「我才不在乎一顿蠢饭,亚歷克。」
亚歷克叹了一口气。「那妳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希望你不要变得跟妈一样。」茱恩终于抬起眼看着他。她把食物盖起来,爬下床,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好吧,」亚歷克举起双手。「妳是说我现在就是了吗?」
「我──」她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不该那么说的。」
「妳的意思很明显了啊。」亚歷克说。他把邮差包扔到地上,走进房里。「妳干脆把话说清楚好了。」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双手交抱在胸前,背紧贴着她的衣柜。「你真的不知道?你都不睡觉,不断让自己投入下一个工作。你乐意让妈随意利用你,让那些八卦媒体追着你跑──」
「茱恩,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亚歷克温和地打断她。「我要成为一个政治家。妳一直都知道的。我一毕业就要开始──只剩下一个月了。我的人生以后就会是这样,好吗?这是我的选择。」
「嗯,也许这是个错误的选择。」茱恩咬着嘴唇。
他把重量压在自己的脚跟上。「妳这句话是从哪冒出来的?」
「亚歷克,」她说。「你也帮帮忙。」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在今天以前,妳一直都是挺我的呀。」
她挥起一只手强调,直接打翻柜子上的一盆仙人掌。「因为在今天以前,你也还没有跟英国王子上床啊!」
这句话很有效地堵住了亚歷克的嘴。他走到沙发区,一屁股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茱恩看着他,脸颊涨红。
「诺拉告诉妳了。」
「什么?」她说。「她才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你选择告诉她而不是我,这实在让人满不爽的。」她再度环抱起双臂。「对不起,我本来一直想要等到你自己告诉我的,但是老天,亚歷克,你一次又一次自愿参加那些国际性的公开活动,我们以前可是避之唯恐不及,你要我怎么相信?而且,你忘了我这辈子几乎一直都睡在你对门的房间里吗?」
亚歷克瞪着自己的鞋子,还有茱恩精心挑选的中世纪地毯。「所以妳要为了亨利的事生我的气?」
茱恩发出一声丧气的低吼,当他抬起眼时,茱恩正在挖着柜子上层的抽屉。「我的天啊,你为什么可以同时这么聪明又这么笨啊?」她从内衣下方捞出一本杂志。他正准备告诉她他现在没有心情,但她已经把杂志丢到他身上了。
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J14杂志》,正中间摊开,上面印着十三岁的亨利。
他抬起眼。「妳早就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她说,一面戏剧性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你每次都会留下油油的小指印!你怎么老是觉得你可以装没事矇过去啊?」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直到后来我懂了。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的暗恋什么的,或是我可以帮你找个新朋友,但是亚歷克,我们遇过这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有很多人是白痴,也有很多独一无二、了不起的人,但我几乎从来没有遇过能和你平分秋色的人。你知道吗?」她倾身向前,一手搭上他的膝盖,粉红色的指甲衬着他的蓝色长裤。「你是这么有想法的人,要找到能和你相提并论的人实在太难了。但他可以,蠢蛋。」
亚歷克瞪大双眼看着她,试着吸收她所说的话。
最后亚歷克决定说「我觉得妳把妳的少女心投射到我身上了」,茱恩立刻抽回手,再度怒瞪他。
「你知道分手其实不是伊凡提的吗?」她说。「是我提的。我本来要和他一起去加州,跟爸住在同一个时区,然后在该死的沙加缅度蜜蜂报找一份工作。但是我放弃了那一切,选择来这里,因为那才是我该做的事。我和爸做了一样的事──我选择了最需要我的地方,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但妳后悔了?」
「没有。」她说。「我不知道。我不觉得啦。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想。爸有时候也会。亚歷克,你不用犹豫。你不用和我们的爸妈一样。你可以留住亨利,然后再考虑其他东西。」她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有时候你的火烧屁股根本就没有理由,你会把自己烧干的。」
亚歷克向后一靠,一手拇指抚着扶手上的缝线。
「所以呢?」他问。「妳要我放弃政治这条路,跑去当公主吗?这很不女权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