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就知道了。”
许琛见小叔并不打算多做解释,也只好作罢。他踱步回来,随手拿起桌前一张图纸问:“这是什么?”
许箐轻哼一声,道:“给南凉那帮兔崽子准备的。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我得让他们知道,在热兵器方面,他们得管我叫祖师爷!”
“听不懂。”许琛摇头。
许箐在桌上翻找片刻,递给许琛一张纸:“这个,军作院年前已在做了,穿上它就不怕那个破铁火了。”
“真的?”许琛接过来,“这图纸看着倒是与现在的黑甲区别不大。”
许箐说:“甲片的排布方式和用料都不同了,淬铁的过程中多加两道工序,让甲片的韧度和强度提高了近五成,内衬换成由棉和木材提取物编织成的厚纶,甲片做成鱼鳞状排布,这样不会一炸就碎,更不会把你扎成刺猬。”
“我怎的又成刺猬了?”许琛又拿起另外一张图纸问道,“这是什么?”
许箐探头看了看,答:“手雷。”
“什么?”
许箐:“可以扔的铁火,拉开引信扔出去就行,比铁火灵活性更高,随取随用,不用提前挖坑掩埋。”
许琛又翻了翻:“那这个呢?”
“十字弩。”许箐解释道,“缩小版神臂弩,可手持,不仅可以射箭,还可以射出铁火。”
许琛按住桌上的图纸,看向许箐:“小叔,你为何开始研究这些兵器了?”
“废话!”许箐没好气地说,“他们差点把你炸上天,我当然也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许箐从许琛手底下抽出两张图纸,递到许琛面前:“给你特制的弓,等赤霄院做出来后你试试看,看哪种用着更顺手。”
许琛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然后说:“这弓好复杂。”
许箐解释说:“一种叫反曲弓,开弓力平均,不用加力。另外更复杂的那个叫复合弓,开弓用力但瞄准时省力,等做出来后你上手就能知道了。”
“还是听不懂。”许琛无奈摇头,他此刻才知道当年父亲口中所说,小叔“总有些不像是常人的想法”竟是真的。兵器制造从来都非一朝一夕之事,要经过反复试练纠错,还要经过战场试验,每新制一件武器都需数年,如今不过几个月,小叔竟已画出了这般多的图纸,而且将所用材料如何制备,各个部分如何组装,配比为何,尺寸为何,威力大小尽数列于图纸之上,而更奇妙的是,这东西制得出来,且立时就能使用。
“天才都是寂寞的!”许箐靠在椅子看向许琛,“你不必懂,这些东西有军作院那些榆木脑袋去研究,你等着用就可以了。”
许琛放下图纸,直视着许箐道:“小叔,现在能回答我问题了吗?”
许箐挑了下眉,竟是有些心虚地躲开了许琛的眼神,道:“子隽生日那天我多喝了几杯,跟你家四郎说了些胡话,谁知道他竟当真了。”
许琛赌气道:“小叔跟他说都不跟我说。明明我才是你侄儿!”
“呀!小朋友生气了?”许箐笑着走到许琛面前,抬手掐住他的脸,“乖,不生气了啊,小叔会保护你们的。”
“小叔!”许琛躲开了许箐对他脸颊的进一步蹂躏,“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问,小叔到底想要什么?”
许箐直起身来背对许琛,沉吟片刻,用一种许琛从未听过的语气说:“一个盛世,家家有余粮,户户有存银。百姓畅所欲言,官员一心为民。没有冗杂的吏治,没有权利的压榨,皇权在上,但民生为重。我想要国力强盛,要百姓富足,要士农工商再无阶级之分,要女人可以挣脱世俗枷锁,要所有孩子都可以读书识字,要所有人都有选择的自由,要让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被听到,要让每一个诉求都能被看到,要让正义之光照耀着每一寸土地,要强者不能欺压弱者,要……人人平等。”
许琛抬眼,竟在小叔的背影之中看出了一丝落寞和孤独,这些年来小叔的玩世不恭,或许是在掩饰他的格格不入。这世上可曾有人真的懂你?许琛心中抽动,竟生出了几分悲戚之感,不由得轻唤道:“小叔……”
“逗你玩的!”许箐却转过头来轻拍许琛的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想你们能好好长大,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许琛一时无言。半晌,他郑重说道:“小叔,无论是和光想做的,抑或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着你们做到。”
许箐却丝毫无视许琛的态度,抬手掐住他的腰:“就你这个小身板还帮我们?你再不长肉那新制的黑甲就能压垮了你!”
“痒!”许琛边笑边躲,“小叔别闹我了!”
许箐果然没再闹,转身从书房的一侧取出一根玄色长棍递给许琛:“送你的。”
许琛接过那近一尺长的棍子,问道:“这是什么?”
“绞肉机。”
“……”许琛再度无语。
许箐笑着说:“我胡说的,这东西我还没想好名字,跟我出来,我教你怎么用。”
二人走到院中,只见许箐右手握着棍子的最下方,左手转动棍子中部,棍子上端瞬间弹出五把利刃,那造型颇为古怪,五把利刃带有一定角度,竟有些像层叠的花瓣。
许箐左手手腕轻动,棍子顶端的利刃立刻飞速转了起来,速度之快竟让人看不清五把利刃,只觉得像一枚银色圆盘在棍子顶端。
许琛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叔手中那飞速旋转的利刃。
许箐轻轻拧动一下,利刃便停止转动,又直楞楞地戳在上方,他将那棍子递到许琛手中:“左拧启动,右拧停止,你自己试试,小心别对着人。”
许琛接过铁棍照着许箐刚才的样子去做,果然那五把利刃立刻飞速转动起来。他让利刃停下来,然后转头看向许箐:“小叔,这个有多大威力?”
许箐朝着院子的角落里努了努嘴,许琛顺着望去,看到了一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碎石。
许箐:“这东西最开始是赤霄院研究的暗器,并没有那长棍,只是让那叠合在一起的刀片旋转飞出,刀片本就锋利,旋转起来杀伤力更大。后来不知是谁想的,把这旋转刀片放在了广莫上,但是广莫毕竟是刀,这东西放上去后便无法入鞘,有些累赘,但又确实好用,我便帮他们改进了一下,加了机关,做了这东西。这加了刀的棍,近身对战时可以出其不意,棍体上还可以再加些东西,这我倒是还没有想好,是让你先试用一番,提些改进意见,顺便给起个名字。”
许琛将五把利刃收回到铁棍之中,抚摸了那棍子片刻,开口说道:“玄铁乌黑,刃白如霜,就叫乌霜好不好?”
“好。”许箐含笑道,“那就叫乌霜。这棍子是顶级玄铁打造的,上面的刃也是目前能淬出来的最坚硬锋利的钢了。这东西太贵,不太可能供应所有长羽军都用,可以和广莫一样专供骁骑卫。另外,军作院正在做一种可以缠在腰间的铁鞭,估计过了年就能做好,到时候先拿给你玩一玩。”
“小叔,你究竟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梦见的!”许箐笑着说,“去找四郎吧,他这会儿差不多从宫中回来了,趁着休朝跟他多待会儿,等开了朝他又该忙了。”
许琛听言也不再多说,辞了许箐就往栩园去了。
许琛一进到栩园就闻到了熟悉的药香,他快步走到夏翊清身边:“神医,我还要吃药吗?”
夏翊清:“等你能用轻功能追上我时就不必再吃了。”
“这可真是欺负人。”许琛说,“你轻功是明之教的,你若使出全力,我又怎么可能追得上?”
夏翊清笑笑,拉着许琛往屋里去,道:“去床上趴着,今儿还没给你按过。”
许琛顺从地趴在床上。夏翊清双手顺着许琛的颈椎缓缓向下,一直按到腰间时才开口说:“若是疼了不必忍着,我轻些便是。”
“嗯……”许琛发出一声极慵懒的声音,半晌才低喃道,“不疼……”
夏翊清轻叹一声,没再说话,慢慢收力,将衾被盖好,悄然退出房间。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许琛才被夏翊清叫醒,坐在床上愣愣道:“我怎的又睡着了?”
夏翊清送上药来:“外伤虽好,但气血仍是不足,才会经常瞌睡。这药是提气的,得多用过几服才能见效,平日里若是困便不要撑着,睡便是了,晨起若是困顿萎靡,就别勉强,先养好精神才是重要的。”
许琛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说道:“我倒是觉得是你这温柔乡消磨了我大半意志。”
“……”夏翊清未料得许琛这般甜言蜜语,先是怔愣片刻,而后便红了脸。
“我想跟你说说话。”许琛搂过夏翊清,徐徐说道,“如今无论南境、北疆还是西域,长羽军的兵力都是足够的。可稍一起事就军心不稳,必得有父亲或是我带骁骑卫前往支援。骁骑卫固然厉害,可也不是刀枪不入,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亦会受伤生病。且说这次南境危机,我带着五千骁骑卫刚到南境,只列阵在前,吴国那十五万兵就军心溃散了,武琼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吓退敌兵。是我那五千骁骑卫真能打得过十五万人?自然没这个道理。不过是因为骁骑卫这些年战无不胜留下的威名让敌人胆寒,也让长羽军将士心中有了底。可是骁骑卫只两万人,若四境烽烟同起,这两万人该如何?绕着四境来回奔波?还是拆开来分到四境?那还有用吗?”
夏翊清问:“你这是在做什么打算?”
许琛轻轻叹气:“从冯墨儒到纪寒,从褚契武再到吕斌,包括一直驻扎在南境的霍与韬将军,见我必问长主和许公安否,这并非好事。他们对我的服从和听命,有多少是因为我主帅身份,又有多少是因为父亲母亲?这些年天家的忌惮并非空穴来风,这百万长羽军不该也不能姓许。”
夏翊清:“你想让天家夺了你家兵权吗?”
“我是觉得如今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可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许琛自嘲地摇摇头,“如今又能如何?朝中没有堪用的主帅,霍帅那样的将领,驻守边疆定然安稳,但若让他做决定,他心中还是有些胆怯的。他在父亲手下多年,早已习惯了凡事听命。朝中文臣倒是一茬接一茬地兴起,可这武将竟像绝了代一般青黄不接。当年跟随父亲征战的将领,最小的也与父亲同龄,年岁大些的都已近古稀之年。而与我们年龄相当又能主事的,除了自小在军中长大的纪寒,竟就只剩下了栋哥,绕来绕去还是姓许。”
夏翊清拉过许琛的手,轻声说:“我懂了,但现在尚不能妄动。你所想的,终有一日能做到。”
许琛沉默半晌,似是觉得这事太过沉重,于是转了话题,起身取来乌霜,同夏翊清演示比划一番。
夏翊清靠在门边微笑着向许琛,此时一只木鹞飞入院中,落到他腕间,他取出纸条看过,轻叹道:“天家依旧是那个天家啊!”
许琛凑上前去,只见上面只三个字:修媛殁。
夏翊清见许琛面露不解,知他对后宫之事并不了解,便解释道:“是八哥的生母。”
“兖国公如今尚不及六岁,天家……”许琛愣了愣,犹疑着说,“竟是如此吗?”
“不止如此,顺妃已病了多时了。”
许琛将乌霜收起,看向夏翊清,问道:“宏王究竟知不知道天家心意?”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夏翊清轻轻摇头,“但他已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退了。————不说他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
夏翊清指了指身后的屋里:“西间屋里桌上放着呢,自己去拿。”
“怎的这般懒?竟不愿亲手拿给我?”许琛笑着走进房间,夏翊清这才转身跟上。
“你回来之后一直都没穿软甲,我就猜原先那个大概是被铁火震碎了。”夏翊清走到桌前,“我去院里仓库又翻出一件。前几日让小叔改了改,在腰部加了支撑,你腰伤未愈,能帮你省些力。”
许琛笑着拿起软甲,递到夏翊清身前:“请寭王帮我穿上。”
夏翊清走到许琛身边,将他腰带和外衣层层解开,又伸手要去解中衣,许琛连忙拉住:“青天白日的,你这是要作甚?”
“你想多了。”夏翊清说,“你没养好之前我不会乱动,最近制了些祛疤的药膏,想着给你试试。”
许琛没再说话,让夏翊清借着上药的理由将自己身上的伤疤尽数摸过。上完药后,夏翊清帮许琛穿上软甲,问道:“有没有觉得好些?”
许琛点头:“确实轻松了些,腰见没那般吃力了。”
夏翊清搂过许琛的腰,低声说道:“太瘦了,我心疼。”
“这话从我回来你就说,要说到何时才算好?”
夏翊清:“说到你完全康复为止。”
这时又一只木鹞飞到二人身边,夏翊清无奈松开许琛,幽幽说:“下次我绝不将这劳什子带来了。”
许琛笑了笑,拿过那木鹞说:“这回是我的。”
许琛粗略看过,敛起笑容快速穿衣:“天家要见我。”
许琛飞快地离开了栩园。午后,自宫中直接启程前往北疆。
二月,未满六岁的兖国公搬入慈元殿,成为皇后养子。
三月,军作院第一批乌霜送到北疆。同时,两万骁骑卫全数换甲,新制黑甲只有二十斤,却坚硬更盛从前,黑甲腰间有软铁鞭,袖中有连发暗箭,背部还有固定乌霜的插槽。
四月,甘崇任户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冯墨儒为崇政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吏部尚书盛弥为紫宸殿大学士,同平章事。
这一日,夏翊清正在仁园里摆弄药草,即墨允飘然而至。
“明之今儿怎的亲自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即墨允坐在廊下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转过身来问:“天家怎么了?”
即墨允摇头:“无事。”
夏翊清又问:“北疆?”
“四境皆安。”
夏翊清走到即墨允身边,和他并排坐下:“请说。”
“元晞和元邈父子谋逆,沛王一支被平反,恢复了玉牒身份。”
“哦。”
即墨允侧头看向夏翊清:“四郎没什么想说的?”
夏翊清:“那是西楚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那就说些有关系的。”即墨允道,“顺妃病重,就这几日了。”
夏翊清平静道,“那是宏王生母。”
即墨允轻叹一声,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明之这是何意?”
“我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是吗?”夏翊清垂首,不自主地捏住了腰间香囊。沉默片刻,他道:“明之,福宁殿内药味愈发浓重了。以代内人和杜院使的医术,不该这么快才是。代内人同我说过,我后来也悄悄探查过,三年总该是可以的。可如今刚刚过去一年……”
即墨允道:“代内人会尽力的。”
“明之,”夏翊清顿了顿,“我有些害怕。我从未想过天家会有倒下的那一日。”
“四郎……”
这是即墨允第一次从夏翊清口中听到害怕,竟教他不知该如何接话。夏翊清却飞快整理好心绪,掩藏起那一瞬的慌神,又恢复了平静,道:“总归还有代内人在。”
即墨允知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扎鲁新立世子,草原深处的乌珠部、诃羯部等小部落这些年也渐渐壮大了起来,平宁侯……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话一出口即墨允便知自己失言。一边是血缘父子,一边是亲密伙伴,夏翊清刚从即将失去父亲的慌乱中调整出来,自己这一番话又将他推到了另外一边。
他想补救一句,却听夏翊清说:“我知道,前几日收到信了,天家也跟我说了。”
即墨允耸了耸鼻子,道:“四郎若无事,可以去晟王府坐坐。”
“自从知白受伤后,世叔就开始忙那些新制的兵器图纸,伯父则帮着处理成羽的事务,我去了他们还要费心陪我,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夏翊清继续道,“何况我也不过偷得两三日清闲,过几日就又要忙起来了。”
即墨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再说话。夏翊清说得对,许箐这次是真的发了狠,辰铸被他源源不断的想法折磨得叫苦不迭。想法多是好的,可许箐的想法太多了,他一向不是急功近利之人,这一年来却明显地有些着急。
按照夏翊清的叮嘱,即墨允并没有把天家身体不好的事情告诉许箐。这段时间除了朝会不再固定时间外,并无明显变化。处于权力中心的两府宰执都未曾感到异样。按道理许箐更不该知道才是。
然而即墨允忘了,一切所谓的道理,到了许箐那里便都是废话。从永嘉公主择定婚期后,许箐就知道了,那个他曾经帮助过、扶持过的皇帝,那个曾经对他十分宽容,后来又对他痛下杀手的夏祌,马上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一代帝王垂垂老去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这帝王呕心沥血半生,最后却亲手扼杀了自己唯一有能力又血统纯正的继承人————长子夏衍清。
当年太子一事无人劝阻,又加上天家刚愎自用,才闹至那般境地。然宥王毕竟是他悉心栽培二十年的皇子,待冷静下来,天家心中自然是有悔的。他本想借着长孙出世的机会将宥王重新叫回京中,却未曾想宥王只恭敬地将自己儿子送入京中,只字未提回京之事。若是宥王肯服软,写一道请罪奏疏,细陈昔年错处,乞求回京侍奉,天家定然顺势应允,在京中待着,总有能缓和父子关系的机会。可宥王宁可骨肉分离,也不愿回京。即使天家已明旨称他可每年回京探望皇孙,他却依旧托称“经州路远,车马仪仗入京颇为劳民伤财”,回绝了这旨意。这便让天家心寒,转而看顾起六皇子。谁料六皇子早薨,这对天家来说又是致命的打击。
许箐太过了解夏祌,这接连的打击定然让他心中不好受,已过不惑之年,身边唯有一个狠戾乖张首鼠两端的宏王,和一个颇有才干却血统不正的寭王,几番斟酌,他定然会召回宥王才是。然而他不召回皇子,却先嫁公主,又让寭王入两府,接连进封公主和皇子,这一道道旨意,明面上是皇家喜事,可许箐却从中看出了夏祌已在安排后事。国朝女子以二十为界,过二十不嫁是为失德,永嘉公主出降时十八岁,众人只道是年龄已至,却忘记了公主不仅要守国丧,还要依着俗礼守父丧。若是永嘉再不出降,一旦夏祌驾崩,守孝三年,便要过了二十了。永嘉公主一向最得宠爱,若是夏祌身体无恙,择定驸马后定然将她留到二十,再亲自选定公主宅一应事宜,断然不会只月余便让她出降。他这般仓促将永嘉送出宫,必然有问题。
北疆,帅帐内。
平留帮许琛卸下甲:“年前郎君刚刚好些,如今被黑甲一压,感觉又要瘦回去了。”
“啰嗦!”许琛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肩膀,问道,“今儿这是第几次了?”
平留回话:“这周的第四次了,这个玄狼部到底从哪里出来的?北疆这些年往来通商,被我们同化了不少,怎的还会有这么凶残的部落。”
“天性如此。”许琛道,“关外的风养不出温和的人。前些年收归的那些部落,大多还是靠近我们边境的,而且也并没有这般凶猛。草原地广,通商也不可能通到所有部落。玄狼部该是从草原深处靠近极北之地的,之前那场大雪将他们逼了出来。”
平留没再接话,只是问:“这会儿没事,郎君要不歇一歇?今儿起得太早了。”
“不了,我去找父亲,你去通知观音,教她晚些再来。”许琛想了想,又问道,“他给的药还有多少?”
平留:“还剩下三颗,郎君最近吃得太勤了些,大王之前说过……”
“我知道。”许琛笑着戳了一下平留的头,“越来越啰嗦!纪寒怎么忍得了你!”
许琛也不等平留说什么,转身就往帅帐走去,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孙翥早已等在帐中,诊脉之后道:“我去年就说过,半年时间能让你走回临越已是极限。如今断骨虽好,但伤了的肺腑经脉比断骨要难养得多。寭王的药固然有用,可勉强提气等于寅吃卯粮。”
许琛轻叹一声:“我自然明白。只是如今这种情况下,我若倒下,北疆就剩父亲一人。一边是札达兰虎视眈眈,一边是玄狼部的侵扰,还有其他小部落……”
“没有你的时候舅舅就扛不住了吗?”孙翥打断许琛道,“这二十五万长羽军是摆设?还是纸糊的?表哥,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你亲自去的。”
许琛苦笑一下,道:“我听你的便是了。”
孙翥取出药瓶递给许琛:“寭王的药太过凶猛,不要再用了,你如今不能再用那般猛药了,这个温和些。”
许琛接过来道了谢,孙翥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营帐。许琛无奈想道:若是哪日天塌下来,自己这个表妹怕也只会轻轻皱下眉,做不出更多的反应了。
转眼便是八月,一道圣旨传到北疆,许家父子接旨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福宁殿内,天家靠在软榻之上,精神尚可,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定远公和许琛行礼后便立侍在侧。
寒暄几番,天家便命陈福传达旨意,两府已然拟定,许琛进平宁开国侯,许箬特进远国公。二人谢恩后,天家单独将远国公留下。
天家缓过片刻,终于露出了疲态:“叔亭,我没多长时间了。”
远国公刚要开口,就被天家打断:“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此番叫你回来,是想跟你交个底。”
天家拉过远国公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道:“这些年我是疑过你,但也真的依靠着你。仲渊四境安稳有多少你的功劳,我心中再清楚不过。我虽安排好了身后事,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即墨允毕竟与言清走得近,有些事情我也不敢全然信他。事到如今,我只能信你了,我们这三十余年的情谊,远非旁人能及。”
远国公此时心中万分凄然,只轻轻颔首。
天家自榻桌下取出一道圣旨,递与远国公,道:“皇权绝不能落到有他国血脉之人手中,日后若是有人要威胁皇权,你就拿着这道圣旨……清君侧。”
远国公恭敬地接过圣旨。
“还有,”天家继续说,“这次你们在草原半年,知白做得不错。这孩子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身世……以后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还是尽量让他远离草原。我不是不信他,我是怕我不在了,他的身世会连累你。”
“臣明白。”
天家轻叹道:“阿箬……你可还记得壬午之乱吗?”
远国公周身一紧,他有二十多年没听到天家如此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