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 by岳千月

作者:岳千月  录入:08-09

而后,圣君倏然睁眼,他掌心向上,五指指甲已变得如魔族那般尖锐,烧起了黑色的火焰!
磅礴的魔息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击向结界。
其实,早在多年前近距离观察结界时兰缪尔便意识到了。伽索的结界极为坚实,当年设下封印的神子,大约也是利用过民众的信仰以汲取法力,才能做出这样一座“伪造神迹”的结界。
想要破除,首先要将这些法阵之间的联系拆解开,再借魔王魔息的侵蚀力进行破坏。
兰缪尔很快开始感到疼痛,催动魔息使他的魔化程度变得更深,整张脸已完全被鳞片覆盖了。头顶与尾椎尤其剧痛,他甚至怀疑自己随时都会血淋淋地长出盘角和鳞尾。
他不敢分神,冷汗涔涔地忍着钻心的疼,掌控着魔息的轨迹。
“兰缪尔!”昏耀奋力顶开四溢的狂暴魔息,从后面紧紧撑住他。
“咳……”兰缪尔唇间涌出一口鲜血。
四周的风发出尖利的啸声,鹅毛大雪纷纷下落,又在魔息的炙烤下迅速融化。
突然,心急如焚的魔王听见极脆的一声尖响。
——咔嚓!
宛如一块玻璃砸裂在耳畔。
昏耀下意识抬头,视野却白亮地一闪,眼珠被烫得酸疼。
他“唔”了一声,本能地皱眉闭眼,忽然有冰凉的手心盖在他的眼睑上——
“不怕,”有嗓音温软地说,“不怕,是阳光,别直视就好。”
结界崖上,崖月碎了一个很小的口子。雪金色的阳光正从那片缝隙里挤进来,把圣君与魔王的渺小身影照耀得格外明亮。
伽索大地上,灰暗了两百年的穹顶,第一次有了强烈到足以令直视者流泪的光。
伽索的天,缓慢地亮了。
成千上万的魔族同时直起了腰,仰头愣愣地望着那一小片光芒。
他们原本都在急着筹备过冬,强壮的魔族刚踩着雪从山里背回猎物,老人和小孩在砍柴和挖菜。今年的雪落得太急,会是个凶险的冬天。
但忽然,所有魔族都不动了,深渊里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然后是小小的私语声,像涟漪。
“那是什么?”
“什么这么亮?”
“阿妈,眼睛好疼!”
有魔族哆嗦起来,不敢置信地边揉眼睛边喊:“是、是太阳!七年前,我随吾王出征时见过,是太阳!”
“太阳?”
“祭司们说的那个太阳?”
“太姥姥生前说过的那个太阳?”
“人类土地上的太阳?”
“崖月……”
老魔族丢下怀里的柴薪,突然泪流满面。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挥舞着干瘦的双臂,放声吼道,“崖月碎了——”
“伽索的结界碎了!!!”
涟漪扩散成波纹,化作滔天巨浪。嘶哑的声音在无数魔族的胸腔中震荡。地动山摇。
早在结界破碎之前,魔王的王庭就比其他部落更早做出了反应。
先是兰缪尔大人离开,紧接着王也追去了。少王急得不行,生怕昏耀单枪匹马冲进古雷隆的领地干起架来了,她立刻令摩朵、阿萨因两位魔将点齐了几百个最骁勇的战士们出征,自己也亲自随行。
没想到才到半路,侦察兵飞快来报,带来“新魔王惨败在取回了法力的圣君手上,还被抢走了魔息”的消息。
这消息像道惊雷,把众魔族劈了个外焦里嫩。天珀还没来得及从发蒙的状态中找回冷静,第二支侦察队回来了。
士兵战战兢兢地说,王赶到之后把兰缪尔大人带走,直接上了角马……
魔族们齐齐嘴角抽搐:好啊,王在前面跑,咱在后面找,这要猴年马月才能追得上啊?
“他们回结界崖去了。”
天珀咬了咬牙,说:“兰缪尔病成那个鬼样子,吾王肯定不舍得放马跑得太快。沿着结界崖的方向追!”
“结界崖?”摩朵火急火燎地问,“为什么,那里不是已经被地火与瘴气污染了吗!既然新魔王落败,吾王难道不回王庭……”
天珀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她哑声道:“先追。”
王庭的兵马赶到结界崖下的时候,恰好崖月碎出了第一个缺口。夜尽天明,那缕光芒自极高处斜扫下来,落进了每个魔族的瞳孔中。
“兰缪尔……”天珀怔怔睁大眼睛。
“少王!”阿萨因勒住角马,惊道,“结界破碎,难道是……!?”
天珀闭了闭眼,胸口被酸涩得快要胀破了。她捏着拳头,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像样的声音:“兰缪尔……兰缪尔大人说过……”
“为魔族打开深渊的结界,是他赴死前挂念的最后一件事。”
感受到那一线遥远的光明时,兰缪尔弯起眼眸,满足地笑了。
深渊那么暗,那么冷。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如此明媚的阳光了。
他更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当年离开王国故土的时候,兰缪尔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结局,一百种里的九十种都是无望的惨死。
然而如今,在生命的最后,他不仅亲眼再次见到了阳光,完成了十四年的夙愿,还得到了魔王的宽恕和爱。
难道自己果真是被神偏心眷顾的孩子吗,竟值得这么美满的结局?
更多的血从兰缪尔的口鼻间流出来。
他渐渐没有力气了,往后软倒在昏耀的怀里,含着幸福笑意的瞳孔越来越虚,越来越散。
“兰缪尔……兰缪尔!……”
魔王在颤抖地喊他。
兰缪尔喘息着,眨着眼,努力看清面前那片越来越大的缝隙。
他感到自己被抱得更紧,有温热湿濡的液体掉在他的脖颈间,掉在他的手臂上。
“吾王,别哭,别哭……我,我好高兴……”兰缪尔没力气回头了,只能断断续续说,“你看,太阳是不是很亮……”
那片缺口越来越大了,裂缝也延伸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的阳光洒落,深渊像是一颗正在由内而外破壳的蛋。
魔息化作游走的黑蛇,逐一蚕食着法阵与法阵间的规则,将那坚不可摧的符文逐个咬碎。
“快好了……”兰缪尔的声音弱到听不清,唇齿间全是血,涣散的眼眸却仍然在笑,“不哭啊……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的时候,感觉到魔王在亲吻他。
手臂软绵绵地垂下,兰缪尔彻底耗尽了力气。但他心里有数,成功了,自己已做完了所有该做、能做的事情。
接下来,只要等到魔息将法阵彻底破坏,结界就会打开。从破碎的玻璃缝隙,变成豁然洞开的天窗。
“兰缪尔……”
耳边又传来昏耀的嗓音。
兰缪尔感到自己的唇被啄了一下。
“兰缪尔。”
好像是魔王眷恋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昏耀凑近在他的颊边,声音沙哑得有点异样,“别睡,兰缪尔,醒一醒。”
“你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这又是怎么了?……刚刚问的时候不早说。
反正他的这位魔王,耍赖和欺负人是最会的。
“是吗……”
兰缪尔累极了,他阖着眼,软软地用几乎完全淹没在风啸中的气音问,“是……是什么呢……”
没有回答。
突然的沉默让兰缪尔变得不安,风雪间似乎多了些不寻常的甜腥气味。他心跳加快,勉力喊了声:“……吾王?”
“……”
魔王的气息忽然变得更近,已经完全是唇瓣贴着他的耳朵:“兰缪尔。你只记得阳光和鲜花,忘记了前一句吗?”
兰缪尔的睫毛突兀地跳了一下。他凭感觉伸出手,想去抓昏耀的手指。
可就这么胡乱一摸,竟摸到大片湿濡温热的液体,以及纵横开裂的鳞片!
昏耀沙哑道:“现在,我要你兑现那句话。”
背后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兰缪尔抽了口气,惊呼还未来得及发出,他被昏耀顶在了迦索结界的那道阻力上!
——铛!!
虚空中发出清冽的撞击声。
魔息之火仍在腾烧,日光明亮得刺眼,而雪花纷飞如漫天白雨。
北风吹开魔王的乱发,露出那张坚冰般的面庞。
昏耀将兰缪尔紧紧按在结界的边缘,右臂的鳞爪卷着无尽的魔息,硬是刺入了最后一层结界法则!
那层不可撼动的,空间禁锢。
“——吾王!!!”
兰缪尔心胆俱裂,仿佛被一击恶毒的鞭挞抽打在脊梁上,嘶声道:“昏耀,你在干什么!?”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扎起来,“你疯了,空间禁锢开不了的,你不信我吗,我说过——”
“兰缪尔,回人间吧!!”
昏耀眼神灼灼,在风中低吼道:“我割舍你,我把你还给你!”
“圣君兰缪尔·布雷特——你将自由,你不再是我的俘虏和奴隶了。”
“你的国度有净化瘴气的法术,有褪去魔化之躯的圣水……回去吧,兰缪尔!回到你的国度……你肯定能活下去!”
“昏耀……昏耀!!”兰缪尔拼命挣动,“住手,放开我!我不要这样,你停下!!”
昏耀拼尽全力,将手臂又往深处推了一点。那坚不可摧的结界,被魔息烧出了细小的缺口。
“我不要你变成阳光,”魔王喘息着,眼眸却肆意疯狂,“我要你,活下来,治好病,踏着阳光,亲自来看我!”
“你疯了吗,就这样放我离开,你怎么同你的族人交代!!”
“结界破裂,各大部落的魔族很快就会赶来!你是魔王,若他们知道你敢把圣君放归人间——”
突然,兰缪尔的话语窒住了。
他发觉昏耀按在自己后背上的手掌,变得滚烫,就像炭火那样烫;
他也看到昏耀刺入结界的手臂,一路血筋崩裂,鳞片迅速失色。
都是魔息反噬的症状。
空间禁锢是迦索结界的核心规则,也是最难以摧毁的一道法阵。哪怕是魔王,也只有等到几年才出现一度的法阵薄弱期,才能将其撕开一个口子。
而现在,昏耀竟准备强行破开这层封锁,本来就是勉强。更别提之前魔王已经为他反复消耗过多次,一旦引发严重的反噬,结果只可能是……
兰缪尔嘴唇发抖,他眼前天旋地转,时明时暗。
这根本……
不是他渴望的结局……
“昏耀,停下,我求求你。”
他声音发僵:“你的魔息不够打开结界。再不收手,你真的会死的。”
“是吗,如果不会呢?”
昏耀偏偏在低笑,好战的魔王似乎又找到了一场值得搏命的决斗。
他慢悠悠地说:“赌不赌?如果我能不死,你也活下去……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兰缪尔:谁教你这么割舍的??? 割舍老婆(×) 割舍自己(√)

兰缪尔的眼前被乱光晃得一片眩晕,太阳的光,魔息的光。
他已在开结界的过程中耗尽了力气,现在别说反抗,连回头再看一眼魔王的样子都做不到,只能断续着喘息道:“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昏耀,你赌不赢的,只会白白送命!”
“少说废话,晦气!”
昏耀又往前迈了一步,鳞爪艰难地撕裂法阵的缝隙:“你说赌不赢就不赌?你说没有活路就不闯?我要是这点出息,早十四年前就死了!!”
兰缪尔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茫然地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再劝。只觉得背后传来的温度,灼热得令人绝望。
……是他的错。
他不应该让昏耀陪自己上结界崖,讲故事的时候不该瞒下自己已被子民厌弃的处境;
他不该没能更早发现昏耀爱自己,不该相信了魔王说的“可以割舍”。
他们曾经谈过爱与割舍,不止一次。
后几年,魔王与他的奴隶之间的关系和缓,基本上没什么不能聊的了。人类与魔族的观念迥异,辩论起来很有意思。
“所以,兰缪尔,你们神殿的神子为什么非要禁欲?”
凉夜沁人,兰缪尔闭眼仰躺在原野上,身下草叶湿凉,他用自己赤裸的脊背感受大地的脉搏。
合化过后的体腔内似乎还有昏耀留下的热度,也正在风的吹拂中变淡了。
“肯定是你们人类的偏见,觉得做这事不干净。”
昏耀把旁边的外袍抓过来,随意披在他身上,眯起眼:“兰缪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脏?”
兰缪尔没能察觉到魔王藏在讥讽语气之下的隐晦情绪,只闲散地在草地里侧了个身。
“您又开始了。”他把半张脸窝进昏耀怀里,“要是那么说,反正奴隶也变得和您一样脏……嘶!”
——话没说完,魔王脸色发黑,扭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当时,兰缪尔被这头突然炸毛的野兽咬得一头雾水,迷茫心想:怎么就生气了,顺着你的话说还不行?
他无奈地摸摸昏耀的头发,用手指揉捏盘角的根部:“错了,我的错,别咬我了……”
安抚的小技巧很快起效。昏耀不情不愿地用牙尖磨了他一会儿,松口,圆润白皙的肩膀上留了印子。
兰缪尔:“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之前不是说过吗,我们的教义以克制为美德。”
昏耀:“可笑,魔族身在深渊,渴望占有却不得不割舍。你们人类什么都有,反而把放弃当做好事。那岂不是白白委屈,把自己给‘割舍’了?”
兰缪尔:“吾王没听过舍己为人这个词吗?为个人舍己是小爱,为众人舍己是大爱。”
“哼,我看那叫犯蠢。”
“怎么会是犯蠢?”
“就拿你来说,难道因为你不喜欢跟我合化,我就应该放弃了?我在夜晚失去自己的奴隶,就为了你夸我一句高尚?”
兰缪尔哭笑不得:“那不一样的,吾王又不必爱我……嘶!您为什么又咬我?……”
回忆都融在怒号的风声里。
兰缪尔的眼泪,和着唇角的血不停往下滑落。
他微吸一口气,虚弱的嗓音明显颤抖:“吾王昏耀,请听我说……”
是他的错,兰缪尔心想。
是他教的昏耀“割舍自己”,是他用七年时间驯化了恣意翱翔的雄鹰,却毫无知觉。
而现在,他竟无法阻止昏耀为他赌命。
“我的身体已经坏了,我的国度不会接纳我……就算回到人间,也很难再有活路……而你若将我放归,必然有魔族不满。”
兰缪尔闭上双眼,凄声恳求,“我不想……再看到深渊内掀起战乱和猜忌了,更不愿以你的生命作为赌注……”
“现在,我已完成了我所有的愿望,我很高兴,死而无憾……是我不想活,是我自己不想活的……吾王就当心疼我,满足我……好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哀求得太过可怜。听到这里,一直将他压制在结界边缘的那股力道,忽然松缓了一瞬。
兰缪尔神色一动,趁机猛地转身——
他终于面对面看到了昏耀此时的样子。
魔王站在那里,浑身上下的鳞片全部开裂,四肢和躯干都像是被龟裂的纹路切碎了,沥着血,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漆黑的火焰正失控地从他的心脏所在之处向外蔓延,似要活生生将其烧干。
但昏耀的眼神居然很平静,他不再暴力地摁着他的人类了,反而用流血发烫的手指撩开兰缪尔的银发。
“……兰缪尔,”他歪头盯着圣君的脸,缓慢地说,“我问你。”
“你这一生,有为自己想要过什么吗?”
“无关责任,无关善恶,无关对错……你有为自己的私欲追逐过什么吗?”
“如果有,那它是什么?”
“你能说出一个,我就停下来。”
兰缪尔急促地呼吸起来,他皱眉苦思,这还不简单吗?
可是记忆一页又一页翻过,就像正消融在眼前的雪片。没有,没有,他找不到一个能够满足魔王的答案。
他前十五年的人生,尊贵优渥,无所不缺。
行的是圣训准则,求的是善与真理,爱的是国境之内的千万子民。
他后十四年的人生,背负罪孽,苦苦求索,又怎么敢追逐什么私欲呢?
昏耀红着眼,硬是咽下喉口的血:“兰缪尔,你给我重新问自己一遍,你真的不想活了吗,这个世上再没有值得你眷恋的东西了吗!?”
与此同时,他浑身的魔息再度不要命地暴涨——
伽索结界的空间禁锢,那无形的法阵规则,终于败在如此灼热的火焰之下,猛然裂开了一个缺口!
“昏耀!!等……”
兰缪尔蓦地抬头,伸手想要抓住魔王。就在此刻,他对上了一双不甘的眼睛。
那目光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像怒斥的箭雨,激荡着射向他的内心——
兰缪尔,我的兰缪尔,你真的希望放弃生命吗?你不想回家吗?不想再看一眼你的兄弟,你的子民和王国吗?
你不想亲眼见证瘴气消亡,两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所有仇恨走向终结的那一刻吗?
你不想看到那首竖琴曲所期盼的,同胞们在春光明媚的大地里团聚的景象吗?
你曾无数次对我说过人间四季,说过你的王城和神殿。还有清甜的下午茶,带着露珠的百合花,新谱的竖琴曲,唱诗班里的嬉闹的孩童,随着日落四散的归鸟与归人……
神子兰缪尔·布雷特,你生来是血肉之躯而非神像。你是果真不想,还是不敢想,还是从来不懂得去为自己想!?
“咳……!”
昏耀渐渐站不住了,他呛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
兰缪尔更是早就没了力气,能站住全靠魔王撑着,这时也被迫软倒在地上。
人类和魔族都浑身是血。在风雪与黑焰交加飞旋的山崖尽头,他们就像一对伤痕累累,彼此依偎的困兽。
“吾王……!”
兰缪尔拼命伸手,将自己冰冷的五指插进昏耀滚烫的指缝间。
他将魔王的手掌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额上,流着泪哽咽道:“够了,够了……”
“兰缪尔,相信我……”
昏耀粗重地喘着,紧紧握住人类的手,“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照我说的做,我就能送你回去!我们都能活!”
可是……
你明明已经……
“……我相信你。”
兰缪尔快速,轻声地吐了一句。
“真的?”昏耀就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魔王将自己的手缓缓从圣君的手中抽离,仍然笑着,沙哑道:“那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现在,兰缪尔,你拔出我的刀,砍断我的左角。”
句末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兰缪尔已经伸向魔王腰间的手,被冰冻在半空中。
圣君抬起惨白的脸,眼珠像深渊的夜晚那样幽暗:“什么?”
昏耀重复:“砍断我的左角。”
其实早就该想到的,魔王释然暗想。
那天,那个他本计划着求婚的夜晚。在大祭司塔达的占卜中,他选了“趋福避祸”的占法。
骨筹的提示,将引领他奔向一场机缘,或是避开一次灾难。
可是,这里其实藏着一个悖论。
既然骨筹占卜的是未来注定发生的景象,倘若这景象就是灾难本身,那岂不是避无可避?
所以正解只有一种可能:骨筹所让他看到的,非是灾难,而是生机!
他该做的,绝不是躲避“断角之祸”,而是遵循骨筹所示,让一切恰到好处地发生,才是“趋福避祸”之路。
而现在,山崖,风雪,狂暴的魔息之焰,还有身披鳞片的兰缪尔……所有的景物都渐渐与那个朦胧的幻象重合。
原来是这样。
昏耀忍着灼烧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听我说,魔族的盘角是控制魔息流动的关键,只要断角……”
兰缪尔气得眼前发黑,喘得几乎要晕过去:“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
“你不知道自己的旧伤多重吗!?再伤一角,你的魔息将永远沉寂,你会彻底废了的!!”
魔王却奇异地顿了顿,然后笑了。
他低声说:“如果魔息真的沉寂了,不就没有什么反噬不反噬了吗。”
——原来是这样。
命运的齿轮无声地转动,所有因果都严丝合缝。
是啊,占卜时他所求的是与兰缪尔相守的未来,仅此而已。假如这就是走出这场死局的代价……
昏耀彻底不管不顾了。体内滚烫如火的魔息再次被他强行催动,漆黑的彗星般冲向结界。
与此同时,他听见撕裂的声响——那是他自己的鳞片与筋骨,被这份恐怖力量所扯烂的声音。
听觉一下子远了。
视觉也像是隔着一层白雾。
蒙蒙的,看不清楚。
渐渐地,昏耀的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坠入火焰的炼狱,生受焚烧之刑;另一半却脱离了躯壳,漂浮在这片落雪的大地上,凝望着一切。
他看到结界的空间禁锢破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魔息蚕食,几乎瞬息就失去了意识,眼看要在几秒内死去。
他看到兰缪尔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抽出了佩在他腰间的弯刀。
这个已经命如残烛的人,明明刚才连自行站立都做不到的人,不知咬着怎样的一口气,竟能握起他那把沉得要命的弯刀!
声音与记忆中那场骨筹幻境重合。
兰缪尔已经虚弱得连抬臂都困难了,他的魔息耗竭,法力则只能勉强调动少许,劈砍时几乎全靠弯刀本身的重量。
挥落第一刀,没能利落地砍断魔王的角。
抽刀时,刀刃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听着都残忍。
兰缪尔的眼泪滚落,他毫不迟疑地挥了第二刀。
第三刀落下的时候,那个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恨谁的圣君陛下,竟然流着泪轻轻地说了句:“……昏耀,我恨你。”
这才对了,来深渊一趟,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不学会恨怎么行呢……
昏耀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他根本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朦胧地听着刀砍的声音。体内的魔息迅速降温,迅速麻木,最后什么也感应不到了,就像瘫痪的病人感应不到自己的手脚。
魔王竟然没有悲伤,反而有点轻微的欣悦。
原来,兰缪尔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他。
是他太想和兰缪尔一起活下去。
哪怕舍弃仅存一半的魔族尊严,舍弃这份他引以为傲的强悍魔息。
舍弃魔王的地位,舍弃强者的名誉,舍弃今后每一次战斗与征服时的快意,甚至舍弃生命。
没有关系。
他愿意舍弃这一切,去爱他。
哪怕无法拥有他。
咔嚓——
盘角断裂,坠落在积雪的崖上。
恢复对身体的感知的第一秒,昏耀猛地抬臂,拼尽所有力气,将兰缪尔推向结界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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