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没有怀疑沈魄突然转了性,就是觉得沈魄实在太无聊了,灯红酒绿已经玩遍,想找点新鲜刺激的。
沈魄不以为然:“你车里不是还放着手枪吗,我也会用,有什么危险的?你平时跟着我老出入这些吃吃喝喝的场所,早就应该多看看别处了,别一天到晚就盯着这点地方,上海大得很,多开阔眼界对你有好处。”
他比小吴还小两岁,现在倒是俨然一副长辈的口吻了。
小吴嘴角抽搐,眼看沈魄固执,他只好道:“那少爷,咱们就停车离远点看看,您可别过去,要是有点差错,老爷太太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沈魄不耐烦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赶紧的!”
他跟着小吴上了车,一路往东北走,其实小汽车也没开多久,周围灯光逐渐减少,四周景物逐渐萧条。
小吴心里有点没底,车速就更慢了。
“少爷,要不就在这儿看看吧。”
沈魄摇下车窗,东张西望。
“哪呢?”
小吴指着河边一排排黝黑低矮的平房。
“就是那里,那地方叫蕃瓜弄,夜晚看不出什么,白天看更破一些,都是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住的。”
沈魄忽然问:“小吴,我记得你家以前也在滚地龙,是不?”
所谓滚地龙,就是像蕃瓜弄这种贫民窟的区域,也把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囊括进去,带着嘲弄与鄙视。
小吴有些难堪,但仍是回道:“以前是,不过托了老爷和少爷的福,我们家现在早就搬走了,不在那里住了。”
他爹是沈家园丁,十几年来老实巴交战战兢兢,因着这层关系,小吴才能来给沈魄当司机。
但对小吴来说,这种地方的出身,仍是他根本不愿意提及的。
沈魄没想那么多,只是顺口一问,也没注意到小吴神色别扭。
问完他就直接下车,往那片平房走。
小吴吓得跟着下车,赶紧追上来,想阻拦。
“少爷少爷,那地方不好玩的,人凶得很,又脏又臭,咱们去别处吧!”
“少啰嗦!”
沈魄自来任性,哪里会管小吴担心什么。
天冷歇得早,家贫不点灯,入目一片黑暗,但偶尔也还是有几点光亮,那是某户人家刚下工回来,或者起夜如厕。
对沈魄和上海滩的花花世界来说,夜晚才刚开始,但对这些人而言,他们的夜晚已经结束,只盼着能早点天亮,免得棉被太薄,冻死在年前。
虽然空气清冷,沈魄依旧能闻见一丝丝难闻的气味,说不清是从哪里传来,也许是四面八方,让人抓心挠肝的难受,沈魄甚至觉得不仅自己的西装,连皮肤都沾上了这种臭味。
无须等到天亮,他也能隐约窥见这里的人的生活状态。
贫穷,苦难,悲惨。
少部分人是自己作的,好吃懒做不肯努力,宁可在泥泞里打滚,有一天过一天,也不想振作起来。
以前沈魄觉得,这些穷人之所以会穷,全是因为自己的懒惰。
但他在一百年后走了一圈回来,再看眼前景象,忽然福至心灵,隐隐悟了点什么。
更多的人,不是不愿努力,是生来就悲苦。
他们勤劳辛苦,从早到晚,像蜜蜂一样没有一刻停下来,可是年景好时依旧堪堪温饱,年景不好时连自己都养不活。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没有多余的营养和时间去思考对错,判断是非,他们只能麻木地随波逐流,遵循社会规则,最终被规则压得喘不过气,窒息而亡。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出生在沈家,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好爹,因为他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只能看见自己头顶这片天,就像井底之蛙,能活着已经是侥幸,还能要求什么?
从前,沈魄以自己的出身为傲,觉得命好,觉得投胎投得好,也是一种本事。
谁让你们这些人,没能投在一个好人家呢?
可等到了他得知这个国家即将面对的命运,知道无论贫贱都会被一视同仁对待时,他才能开始产生一丝感同身受的愤慨,开始因为都是待宰的中国人的身份,与这些穷人有了一点点共鸣。
人,大多是没有走到那境地,就无法体会旁人的苦。
沈魄本质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他只是没机会,也没理由无缘无故去跟别人共情。
不知不觉的,沈魄越走越远。
他在这寒夜里,穿梭于上海滩富人不愿意涉足的贫民区。
也因为夜色的遮掩,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位少爷的到来。
否则若换了白日,沈魄这样的装扮,还真有可能引来或冷漠或不怀好意的注视。
小吴没法子,只得紧紧跟着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家少爷到底发的哪门子神经。
前几天闹着转系去参加什么沙龙,好歹还能说浪子回头,这会子半夜来逛贫民区,总不会是看上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被拒绝了,受不了打击失心疯了吧?
小吴暗自嘀咕,然后就看见前面有个人遛着墙边低头匆匆路过,而沈魄却咦了一声,然后拔腿快步追去!
对方原本脚步就很快,在察觉出有人跟踪之后,就越发快了。
只是他再怎么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因为他的右脚好像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慢的时候还察觉不出,一旦跑起来,就很明显。
对方头也不回,任凭沈魄在后面狂追。
直到沈魄压着嗓子喊道:“你、你是不是我哥?沈充,你给我站住!”
带着鸭舌帽,围巾都快围到眼睛上的人忽然就脚步微微一顿。
只有一瞬间的耽误,但沈魄几乎马上能够确认,这就是他哥沈充,那个失踪了很多年的混蛋!
他咬咬牙,趁着对方迟疑的片刻,一个箭步扑上去,直接把人压在身下。
“好你个沈充,居然真的是你,有家不回是吧,明明人就在上海,还——”
他一边说一边蛮力撤下对方裹在脸上的围巾。
借着隐隐绰绰的微光,沈魄却愣住了。
胡子拉碴,满脸憔悴,连带多了个疤痕,从嘴角到耳朵,像是被人划了一刀。
但沈魄还是能认出来,这就是他哥,沈家曾经的大少爷沈充。
那个手帕只用一次,洗了也不要的沈充,那个喜欢玫瑰花,每天用西洋玫瑰香水把自己浑身弄得香喷喷,让沈魄闻见了就要打喷嚏的沈充,那个爱捉弄他,爱把他举高高,把年幼沈魄逗得哇哇大哭才罢休的沈充——
现在变成了个流浪汉。
不,比流浪汉还不如。
趁着沈魄怔愣的当头,对方挣脱,起身就要继续跑。
对方力气很大,沈魄差点压不住,忙把上半身都按过去。
“你再跑,我就回去告诉妈,告诉老头子,让他们来找你,看你还跑不跑!”
对方果然不动了。
沈魄气急败坏又得意洋洋:“跑啊,你倒是跑啊!”
沈充叹了口气,声音很哑:“你让你司机走远点,别过来。”
沈魄:“我凭什么听你的?”
沈充:“我现在在被人通缉。”
沈魄:……
他猛地扭头,冲着小吴道:“你去车上等我!”
小吴:“少爷……”
沈魄:“这我同学,我跟他说两句话,你别管!”
小吴心想你的圣约翰同学怎么会大半夜在这贫民窟,但沈魄的表情很凶狠,他又看被沈魄压在身下的男人有点眼熟,心头微动,也不敢多问。
“少爷,那我到车上等你,有什么事你就大声喊。”
“知道了,啰嗦,赶紧去!”
沈充:“你能起来不?”
沈魄:“不行,起来你就跑了!”
沈充:“你怎么变这么重了,要谋杀亲兄?”
最后一句话,还带了笑意。
沈魄:“老头子说我哥死了,你是谁?”
沈充一噎。
沈魄:“说吧,你大半夜在这里干什么,被狗追?”
沈充:“去角落里说,我现在的确是通缉犯。”
沈魄惊疑不定,最后还是起来了,沈充拉着他进了边上一间屋子的拐角,这里两面有墙,又没灯光,就算有人路过都很难发现。
“不错,真长大了,都跟我一样高了。”
沈充比划了一下,又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他的脸颊。
“看你这皮样,妈应该没少被你气吧?”
“那没有,自从你不在,妈比以前更开心了,天天打牌,老头子也说,生你还不如生个萝卜,起码还能吃呢!”沈魄故意气他。
沈充笑了两声,声音忽然就正经起来,还压得更低了。
“你回去之后,不要跟他们提起我,就当没见过我。还有,你那个司机,你也别说实话,就照刚才的说法,别犟,我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沈魄:“什么意思?你这意思是,都被我撞见了,还不跟我回去啊?你干嘛呢,在外头流浪上瘾了是不,你瞧瞧你这身,跟乞丐一样,要不是我,你以为咱妈能认出来?”
“是,我们家小弟,是最惦记我的。”沈充薅了一把他的头发。
“别碰我,脏兮兮的!”沈魄避开,很嫌弃。
沈充:“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现在真的是通缉犯,外面有人在找我,我才会避到这里来,时间不多了,要不然他们发现你在这里,也会连累沈家的。”
沈魄见他真要走,这才急了:“别以为你装神秘,就真能唬人了,我还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真有事,难道凭沈家的关系,也不能保住你吗,别的不说,大伯那边……”
“大伯也保不住我。”沈充打断他,“非但保不住,大伯的官也会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然跟他们走的路不同,但不能因为我要走我的路,就把他们的路也给断了。今天还能看见你,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看见你活蹦乱跳的,我就放心了。哥有句话要嘱咐你,你认真听着,不管以后你走哪条路,都不能走卖国那条路,知道吗?”
沈魄:“谁卖国了,你别瞧不起人!我告诉你,我去过一百年后,那时候咱们国家可比现在强大多了,会卖国的那都是缺心眼儿!”
沈充:“说你长大了,还是没长大,说的什么胡话。”
换了谁在这里,也会当沈魄在胡说八道。
沈魄解释不清楚,只能把话题绕回原来的方向。
“反正,你既然被我撞见了,就别走了,正好跟我回家看看,起码,你要见妈一面吧?这些年她嘴上不说,心里可想你了,我这个小儿子,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哼!”
“我不孝,沈家以后只能靠你了。”沈充拍拍他的肩膀,“今晚我一定要走,你拦着我,回头你也得折进去,乖乖的听话,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沈魄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沈充从小就是家里最有主意的那个。
老头子想让他学经济,他就偏偏要学医。
老头子想让他娶门当户对的老婆,他就干脆从家里消失了。
沈魄胡闹非为,正事一件不干,让沈家上下头疼,而当年的沈充是沈家骄傲,可后来却落到名字都变成沈家禁忌,没人敢提。
“什么时候能再见?”沈魄问他。
黑暗中,沈充的眼睛仿佛微微有了光。
他的话也意味深长。
“天亮之后吧。”
沈魄听懂了,又好像没懂。
他看着沈充。
其实天色太黑了,离得太近,反而看不出什么,只能模糊看见轮廓。
他感觉沈充原本温文儒雅的面部线条好像变得粗犷刚硬许多,就像他脸上的疤痕,如同被岁月磨砺过的玉,不复外表烁烁光华。
可,终究还是玉。
“你这样,值得吗?哥。”沈魄又问。
“看见你,就觉得值得了。”
沈充似乎回答了,又似乎答非所问。
不知怎的,一股热意上涌,沈魄感觉眼睛又酸又胀。
但沈充没有陪他伤春悲秋的时间。
回答完这句话,对方转身就走,不再停留,也不再回头。
这次沈魄没有再阻拦,他站在原地,看着沈充的身影彻底没入黑暗,又站了很久,直到小吴急促敲打车窗提醒,他这才转身,默默回到车上。
沈魄半晌没说话。
小吴也不敢吱声。
他等了许久,小心翼翼试探:“少爷,咱们回去吧?”
沈魄:“小吴,你的理想是什么?”
小吴愣住:“什么理想?”
沈魄:“就是你以后想干点什么,有没有什么计划,总不能在沈家当一辈子司机吧?”
小吴忙道:“我能跟着少爷,就三生有幸了!”
沈魄:“少跟我来这套,好好说!”
小吴挠头:“少爷突然这么问,我还真说不出来,以前也没想过,要说有什么奔头,估计就是好好干活,存点钱,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媳妇贤惠,孩子听话,也就这样吧?”
沈魄:“那要是有人不让你娶老婆,不让你生孩子呢?”
小吴:“不可能吧,皇帝老子都管不了这么多,再说现在也没皇帝了。”
沈魄:“我说有就有!”
小吴:……
他心说少爷这是又发的哪门子神经。
“少爷,是你不想让我娶媳妇吗?”
沈魄不耐烦:“我拦着你干什么,我说的是外力,外力懂不懂!就是比如说,突然大地震了,死人了,还有打仗了!”
小吴更不解了:“没听过上海会有什么地震啊,打仗更不至于吧?这地方租界那么多,全是外国佬,谁敢不长眼的来轰外国人,不怕各国列强吗?”
看,整个上海,从上到下,几乎人人都是小吴这种想法,怎么救?
沈魄想要张牙舞爪,想要给他后脑勺来一下,骂他蠢,但手还没伸出去,却变成沉沉的无力感。
“你忘了东三省?东三省能被抢,上海也能,我就是打个比方,到那个时候,日本人还会让你安心娶媳妇生孩子吗?”
小吴咧嘴一笑:“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就打他丫的,还能怎么办?日本人总不可能不看沈家面子吧,我在沈家,有老爷和少爷在,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当沈魄在开玩笑,回答的语气也很轻松。
但是沈充……
沈魄扭头望向车窗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很多人都是事到临头才想办法,但沈充,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去做一些沈魄当时还无法理解的事情。
现在的沈魄也还是做不到像他大哥那样决绝,但是他第一次对他哥做的事情,模模糊糊有了点概念——
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很多人都不去做,不敢去做,舍不得放下一切去做,那沈充就自己先去做。
至于后面有没有人跟上,有没有人感激,沈充不在乎。
这些年他受了很多苦,连腿都瘸了,可他刚才在跟沈魄说话的时候,语气分明是轻快的,有力的,没有半点愁苦困顿。
沈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脑海里乱糟糟的,他不想去细想,也一时揪不出个头绪,要是闻言那家伙在这里,说不定两人还能讨论一下,但沈魄想找闻言,只能回去写日记。
他冲小吴道:“开车吧,回去睡觉!”
小吴如获大赦,赶紧发动车子。
一小时后,当沈魄躺在床上,依旧为了今晚遇到他哥的事情辗转反侧。
他想告诉父母,又知道这件事情最好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样才像沈充说的,对沈家最好。
但如果不说,他自己心里又憋得难受。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里闻言这家伙居然也在,而且还拖着他在逃命。
沈魄累得像条狗,拼命想挣脱,却挣不开。
闻言气急败坏:“赶紧跑,你想被炸死吗?!”
什么炸死?
沈魄莫名其妙,下意识抬头四下张望。
然后他看见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扔下一颗炸弹。
轰的一声,耳边巨响!
沈魄猛地睁眼!
还是在他那张席梦思大床上,身上是柔软的被子。
他惊魂未定,大口喘气。
幸好,只是梦。
【我怎么又过来了?】
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魄睁大眼睛,怀疑自己产生幻觉。
【嗯?怎么回事,我动不了手脚?】
是闻言?!
这家伙怎么也过来了!
问题是他沈魄还在这里,没有去一百年后啊!
沈魄大惊失色:“你怎么跑我身体里了?!”
闻言也很吃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还在?】
沈魄:“这也是我想问的!”
闻言沉吟:【难道我在那边死了?】
沈魄:???!!!
他有点抓狂,虽然在闻言身体里也没待多久,但那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感,沈少爷还想着以后有空多去玩玩呢,这怎么突然就没了,他身体里居然还多了一个孤魂野鬼?!
闻言还在回忆:【我记得昨天晚上有余震,我正好跟着他们去镇上学校帮忙搜寻压在下面的学生,当晚去劝一个老乡搬到临时安置点去,那老乡年纪大了,挺执拗的,非说自己房子坚固,地震已经过了,肯定不会有事,我跟居委会的人劝了很久,余震来了,我把旁边小姑娘推到外面去,自己就被横梁砸下来压住了。】
沈魄:“完了完了完了,你肯定死了!你是傻子吗,人家都不肯搬,你为什么要去劝,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懂不懂?还有你当时明明可以自己跑出去的吧,为什么要把人推出去,现在把自己搭进去了吧!活该!”
闻言情绪挺低落的,不知道是不是后悔了。
【那我也没办法啊,别人地震都受伤了,就我没事,我看他们都很忙,就想着帮忙张嘴劝劝的事情,又不是力气活,谁知道还能撞上余震!再说了,那小姑娘比我还小了两岁,她爸死在地震里了,她妈还在医院救人,我不推开她,难道让她妈没了老公,还要没了女儿吗?】
沈魄破口大骂,又接连骂了十分钟,骂到外面佣人听见了,过来敲门问他是不是醒了,要不要吃午餐,他才停下来。
“算了,你想在我这待着也行,但我警告你,不许吵吵,不许干扰我,不然我就找个道士把你赶走!”
闻言:【那你现在去找个道士来吧,说不定还能把我送回去。】
沈魄:……
闻言:【你以为我愿意待在你这里?一百年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心里没点数?我本来再过一年半就能回去了,地震里表现好,说不定受表彰多加点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
沈魄运气,但他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一百年后,光那个小小的手机,就让人目眩神迷,乐不思蜀。
幸好两人也不是头一回认识了,虽然以前都是隔空交流,这是第一次“面对面”的“灵魂”沟通,但居然没有陌生的感觉,吵了几句嘴之后,沈魄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有吵下去的兴致,就起身穿衣服,让佣人去准备早餐。
刚进餐厅,他就发现氛围不太对。
首先今天他虽然起得不算太晚,但这个时间段一般老头子已经出门了,他老妈可能还在睡觉没起床,结果今天倒好,两人都整整齐齐坐在餐桌边吃饭。
其次,沈魄发现他老妈低着头吃东西,虽然手上捏着个面包,但从他走过去到坐下拿牛奶,那个面包愣是没能被捏下一小片。
怎么着,面包是金子做的是吧?还是他妈在跟那面包沟通感情?
沈魄转了转眼珠子,也跟着屏息凝神,生怕被老头子一个心情不爽拿来作筏子。
【他们俩会不会是因为老头子在外面的私生子闹起来了?】他在心里问道。
【你老实点就行,吃完该去上课了,你转系之后一天都没去过。】闻言道。
沈魄也发现两个人同在一个躯壳里的好处了,他居然还能在脑海里跟别人对话,以前出事想找人出个主意都没地方找去,现在这种感觉好像也不赖。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说我也要去的!】
沈魄伸手去拿餐包。
“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老头子忽然问道。
沈魄的手停在中途。“啊?什么报纸?”
他才刚起来,哪来得及看什么报纸,老头子不会是想随便找个借口骂他吧?
但沈家主人没说什么,只是把桌上的报纸推过来。
“你长大了,也该多关心关心报纸上的事情。”
语气平平,但好像又夹杂了什么他听不出来的东西。
沈魄哦的一声,拖长了调子,狐疑地在他爹娘两人之间划拉目光,最后落在报纸上。
一目十行,他从标题开始扫过去。
好像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啊?
沈魄哗啦啦地翻动,从头版翻到最后一版,又从里面往外面翻。
正想着老头子转性了,一会找个借口溜走,他脑子里想东想西,不时还跟闻言吐槽,目光却先于脑子凝固在某一版的某条标题上。
通缉犯,逮捕,反抗,中枪身亡。
这是什么?
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映入他的眼帘。
要换了以前,他肯定认不出来。
但沈魄昨晚才刚刚见过这张脸上的疤痕。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那短短几行字,他每个字都认识,可连起来就不会读了。
沈魄当时也知道,沈充说的天亮,可能是指整个国家变样,他们的事业成功之后。
但他没想到,沈充一语成谶,真就是一夜过后的天亮,兄弟俩就以这种方式再见了。
如果两人没有在昨晚见面,沈充在沈魄这里,就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兄长。
他的记忆里,也许会有关于沈充的过往,也许会有模糊美好的兄弟情,却绝对不会有此刻的震撼心痛。
正因为刚刚才见到鲜活的真人,所以对这张黑白照片和几段简短文字,难以置信。
沈魄成天没心没肺,唯一的烦恼就是寻欢作乐不要被家里人骂。
他去了一百年后,也只关心那些跟吃喝玩乐有关系的内容,要不是跟人辩论吵架,都不会关心国家是否强盛,人民是否富裕。
说白了,这些事情也与他有关,但对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在沈魄这样的阶层,除非国破家亡,否则马照跑,舞照跳,能苟一时是一时,苟不住就往国外跑罢了。
但现在,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里,多了一个变数。
那就是他哥,沈充。
在具象化的想法冒出来之前,眼泪先夺眶而出。
沈太太原本还只是低着头强忍情绪,当她抬头看见小儿子落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一声,捂住嘴巴转身奔向二楼房间。
木然的沈魄像触发开关,陡然跳起,冲着沈父嚷嚷:“必须追究,沈家人不是任人欺负的……”
“闭嘴!”沈父喝道,“我让你看张报纸,哪来的沈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