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羡慕我,当了十五年的穷小子,妈妈一病不起,家里眼见着就要完了,一觉醒来又突然被有钱有势的亲生父亲接回去继承家业,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剧情,”江秋凉自嘲地笑了笑,“说来特别可笑,我还是怀念小时候生日,她带我去买一杯普普通通的新地,拉着我的手回家,而不是如今这样躺在冰冷的病房里,靠着一堆进口仪器维持生命。”
一片叶子悠悠落下,凌先眠伸手接了,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叶柄。
“给你。”凌先眠把那片梧桐叶递给江秋凉,“我不会笑你,没有人会笑你。”
江秋凉接过梧桐叶,叶柄上还有凌先眠指腹残留的温度。
阳光从枝叶缝隙之间泼洒下来,江秋凉伸手挡了挡阳光,又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
“今年生日,我陪你去吧。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新地,是不是还分巧克力和草莓?”
阳光终究还是晃了眼,江秋凉捻着那片叶子,循着光的方向,循着他的方向。
视线聚焦在叶片上,再挪开时,街道上那个熟悉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凌先眠。
简单的名字,念出不过五秒,齿间尚未酝酿出足够的眷恋,一语已毕,徒留下尴尬而茫然的空白。
谈起别人的名字,江秋凉想到的是四平八稳的眉眼。
凌先眠不一样,谈起他,江秋凉眼前最先浮现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细节。
炫目的灯光、纸醉金迷的空气渗出每一条缝隙的宴会厅。
穿过枝丫缝隙的阳光、单车和落满梧桐叶的街道。
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些,可是人真的会产生真实到如此的幻想吗?
场景一转,又回到了江秋凉梦见过的那个十字路口。
红绿灯变换了几次颜色,漫长而温柔的吻方才结束。
凌先眠抓过他的手,给他的手心哈气。
“你的嘴唇好凉,是不是特别冷?”
明明自己的手被风吹得冰冷,明明温暖的外套披在江秋凉身上,他还在认真地问他,漆黑的眸中只满满盛着江秋凉一个人。
“给,你的生日礼物。”
凌先眠从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抽出一本书,他居然一直揣了一路,直到现在才给他。
是一本精装的《安徒生童话》。
“托了出版社的朋友,里面每一幅画都是我亲手画的,全世界独此一本,属于你。”
江秋凉笑道:“没想到你还在看童话的年纪。”
凌先眠眼中有掩藏不住的光,雾气中,他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是一盏指引迷途人的灯塔:“不是我,是你,我替你许了个愿,希望你可以永远相信童话,不用去管现实里的这些事。”
“生日快乐。”
江秋凉十八岁生日,他待在最喜欢的人身边,即使冬天的风真的很冷,但是他的手心捂在凌先眠的手中,身上披着凌先眠的外套,唇上残留着凌先眠的温度,眼中全是凌先眠的笑意。
那时,他固执地以为,自己寻到了温暖。
黑夜散尽,他回到了二十岁的生日。
没有爱人,没有新地,连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都没有。
寒冷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格外明显,所剩的寥寥几件家具上蒙着白布,所有窗户都紧紧锁着,寒风不断拍打着窗玻璃,像是灵魂深处的呜咽。
江秋凉弯腰合上行李箱,拉链声划破了空房子的寂静。
一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简单的像是去隔壁城市待半个月。
毕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出租车停在了门口,司机师傅在敲门。
江秋凉走过去开门。
他的背包搭在桌角,拉链敞开,露出半截《安徒生童话》。
一条丑陋的划痕横梗在精致的硬皮封面上,犹如一条早已腐烂的伤疤。
干涸的修复胶盖不住狰狞的痕迹,更何况手法如此笨拙。
桌子上还有一本护照,护照上压着一只手机。
手机的屏幕亮着,显示航班信息——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法兰克福国际机场
法兰克福国际机场-奥斯陆国际机场
二十岁的江秋凉拖着行李箱渐行渐远, 砰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随着那道身影消失的,还有房子里所剩无几的温度。
眨眼之间,四季流转,天亮了又暗, 春柳依偎落叶, 夏风吹走冬雪, 覆盖着家具的白布落上了厚重的灰。
一别近十年。
“叮铃铃铃!!!”
急促的铃声如同利爪,划开错失的岁月。
江秋凉猛地惊醒,本能地站起身想要去抓少年的衣襟,膝盖狠狠嗑在木制桌板上,沉钝的疼痛倏然唤醒了他的神智。他的眼前余留一片澄亮的虚无, 中间横亘着如此漫长的千山万水。
他根本抓不住二十岁那个固执的自己。
江秋凉无力地倒在了软质的座椅上, 随手接起了电话。
“江, 卡佩小姐到了。”
陌生的女声, 唤着他的姓氏。
卡佩小姐是谁?
江秋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指尖触感冰凉, 江秋凉注意到, 此刻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智能手机,而是一台老旧电话的听筒。
热烈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 恰好在墙角交叠出折角, 照亮了室内的景象。这里显然不是家里, 装饰和陈设都过于正式。书桌上堆砌着一大叠资料,几只笔竖在金属笔筒里, 桌子的另一头放着一张软椅, 正对面还有沙发和茶几。
所有的座椅上都盖上了层层叠叠的毛毯, 各种颜色垒在一起, 给人呼吸不过来的闷热感。
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书,书籍大多厚重, 庄重而严肃地按照顺序整齐排列,一长串的专业名词在阳光下恍然给人近乎头晕目眩的错觉——
全是心理治疗方面的专业书籍。
其中的一本尤为眼熟,江秋凉侧过身,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书封赫然将他带回了法兰西那个灯光昏黄的夜幕降临之时。
休——不,应该说是凌先眠,曾经捧着这本书,坐在他的床边等他醒来。
书页上有铅笔浅淡的画线。
其中一页被人折起,一行字跃入了他的视线——
GOOD LUCK
飘逸的字迹,有着游刃有余的飒然。
江秋凉几乎能够想象凌先眠写下这一行字时得意的神情,他是个狡猾的猎手,耐心地铺下一面面陷阱,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命运的巨手将他推向凌先眠的方向,而他无力挣脱。
江秋凉手指用力按在书页上,指节泛出苍白。
“江,你听得到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再次开口。
江秋凉如梦初醒,松开由白转红的拇指。
“卡佩小姐是吗……请她进来好了。”
挂了电话,江秋凉把书搁回书架,手指扫过桌面的一堆资料,停在了一张纸上。
纸上的字迹是他自己的,写得很匆忙,像是单手写成的,每个字的最后一画都有些飘忽——
卡佩夫人来电,独女有奇怪的行为,常心不在焉,问不出缘由,特来问诊。
一行字的三指之隔,有几个字被一个潦草的圆圈画起来——
妄想症?
江秋凉的目光一凝。
所以这里是心理诊所,来看他的这位卡佩小姐,是个妄想症患者?
熟悉的机械男声在他的耳畔再度响起,好像是从指尖传来,连着他全身的神经。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灵魂照相馆”】
【难度系数查询中……】
【“灵魂照相馆”通关率37.2%,祝您死得开心~】
江秋凉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可是,这次窗外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疑惑地收回了视线,发现他手中的纸张不知何时化为了碎片,在桌上拼出了字母——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纸屑随风而动,纷纷扬扬落在了地板上。
门开了。
一抹格格不入的绿色极具侵略性地闯入了房间。
卡佩小姐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一条及膝的鲜绿色长裙让她看上去像是盛夏街头挂在枝头的嫩叶,一块形状奇怪的祖母绿宝石吊坠悬在她的脖颈下,衬得脖子白皙细长。
披散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她伸手拢起自己的头发,温柔的把它们夹到耳后。
江秋凉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是在打量他。
因为卡佩小姐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满满的眼白,乍一看上去很是瘆人。
她的头偏向江秋凉的方向,或许是缺失瞳孔的缘故,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茫然,脸部就像即将腐烂的落叶一样了无生气,整个人被笼上了一层虚无的蜘蛛网。
长久地盯着一个人不是礼貌的举动。
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小姑娘。
江秋凉扫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去了西格蒙德医生那里很多次,不难回想起一个心理医生会如何对待患者。
“卡佩小姐,请坐。”他循着西格蒙德惯常的开场白,“咖啡还是……”
咖啡和茶……江秋凉根本不知道会被放在何处,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没有。
好在卡佩小姐摇了摇头,甚至没有要求一杯水。
她坐在沙发上——不是整个人陷入沙发这样放松的坐姿,而是只坐半个沙发,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此刻她此刻坐上的不是柔软干净的沙发,而是坚硬肮脏的木凳。她低头抚平裙子上细小的褶皱,小心翼翼把一件带来的物件安放在身体左侧的空隙里。
是一台相机。
很老旧的款式,镜头上有蜘蛛网一般纠缠的裂痕,显然受过大力的撞击,外壳上有一道深陷的划痕。
或许已经不能正常使用了。
江秋凉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边的相机上,这个世界的名字是“灵魂照相馆”,相机有很大的可能是关键所在,但是卡佩小姐如此珍视这个相机,即使它撞成了这样也要把它带在身边,可见意义非凡。
贸然提起无异于把手伸到别人钱包里,得找个合适的过渡……
“卡佩小姐,我接到了你母亲——就是卡佩夫人的电话,”所获的信息寥寥,江秋凉快速组织语言,“尽管她已经告知了我一些信息,但是我还是希望听你讲一下自己的情况……你知道的,他人的诉说总是带有主观偏见的,即使是朝夕相对的至亲。”
“关于我的……情况?”
“是的,随便说点什么,任何时间,任何事,你想说什么都行。”
卡佩小姐抿了一下唇,她的头偏向窗外,下意识在寻找某种安心的存在。只是非常短暂的几秒,她又很快收回了视线,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显露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轻轻用上排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身体后仰了一下。
江秋凉捕捉到了她的抗拒,语调尽量柔和:“卡佩小姐,你不用把我当作心理医生的,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你某位熟悉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对我说的任何一个字说出去。”
卡佩小姐听了他的这句话,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触动了她,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垂下来。
“你窗外的尖塔,很漂亮。”她开口,声音听起来远比看上去要小,更像是十四五岁女孩的嗓音,丁零当啷撒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和我卧室外面的尖塔一样漂亮。”
正午的烈阳浓郁到将要人的灵魂烘干,江秋凉眯眼望向窗外。
被轻易割开的小小一方空间,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不见一片云朵,只余下一览无遗的浅淡色彩。
视野毫无阻碍,不见一屋半瓦,更没有所谓的尖塔。
江秋凉问:“是什么样的尖塔?”
“圣洁的白色,直直指向天穹。”卡佩小姐脸上的表情倏然舒展,即使没有瞳孔,依旧能让人捕捉到她目光之中的着迷,“是教堂特有的尖塔。”
教堂的尖塔?
江秋凉脑海中浮现出中世纪中后期流行的哥特式建筑,尖塔的顶端宛若一根锋利的针,刺破凡尘的种种欲望,冥冥之中指引信徒。
在奥斯陆的住所附近,也有这样一处教堂。
难以避免会路过,多是匆匆一眼,江秋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种建筑怀有谨慎的敬仰,每当钟声传来,他心口总会传来没有来由的隐隐钝痛。
卡佩小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我的卧室窗口望出去,也能看见这样的尖塔。尖塔一直都在,但是我真正注意到它,是六岁那年,1883年的夏天。”
很具体,精准到年份的描述。
江秋凉难以避免地察觉到了异样。
回忆起童年,特别是回忆起十多年的往事,一般人能有一个模糊的来龙去脉已经实属不易了,卡佩却能记得如此清楚,这个夏天一定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那年夏天特别燥热,裙子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我被锁在卧室里,我们家的教育方式很简单,做错事就关起来,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人会搭理你,直到相通认错为止。在如今的我回想起来,无论对错,的确是最省事的。”卡佩小姐轻轻笑了一下,笑意未达唇角已然黯淡,“燥热的一整天,我滴水未进,还一直哭,傍晚来临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因为失水而死去。于是我拼命敲门说我错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抛下我去参加晚宴了。家里只有一个耳背的管家,当时他还在一楼呼呼大睡。”
“我试过打开窗户,往外面求救。卧室的窗户很高,我站在椅子上使劲,发现根本推不开,它被卡住了,我的手指都红了,它还是纹丝不动。”
江秋凉蹙眉。
为了图省事,有些家长会寻求最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他们以此沾沾自喜,从不考虑这样做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
“很绝望的处境,当时你是怎么脱困的?”
“霍根及时发现了我。他把虚弱的我抱到床上,让我靠在他的肩头,给我喂水。”
江秋凉在听到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重点,卡佩小姐刚说过,因为要去参加晚宴,家里只留下一个耳背的管家。
卡佩口中的霍根,究竟是怎么进入紧锁的房间,出现在卡佩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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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尖塔灵感来源为康德。
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普鲁士哲学家、思想家,现代哲学的核心代表人物,一生过着刻板孤寂的生活,据说他在凝神静思时有仰望教堂尖塔的习惯。
江秋凉没有贸然打断卡佩小姐的回忆, 而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安慰我,他给我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我听过好多遍了,不过我没有揭穿他。”卡佩小姐笑起来, 她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笑起来很可爱, “他讲完故事,指着窗外的尖塔问我,他说:‘你猜,公主和王子会不会正在那里举行婚礼?’那时,我才真正注意到了它。”
卡佩小姐偏头, 视线投向了窗外,落在浅蓝色的某一点上, 好像那里真的有一处不为人所见的尖塔。她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描上一圈柔和的边, 一双空洞的眼睛眯起,脸上徘徊着无限柔情。
尖塔于她而言不止是尖塔,回忆赋予了它与众不同的意义。
江秋凉的右手食指无意识摩挲过左手食指,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霍根是你的……”
“是我的哥哥。”
“哥哥?”
卡佩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递给江秋凉。
是一张合照。
江秋凉看了好几秒, 才反应过来照片里的女孩是卡佩。
不止是因为照片里的她看上去只有十多岁, 更是因为她的样子和如今相去甚远。金色长发在光下熠熠生辉,一张白皙的脸庞泛出活力的浅红, 笑得小虎牙露出了尖。她的眼睛里不是空白一片, 而是有瞳孔的, 她的眼珠和身上的绿色一样美丽, 像是可口的青苹果硬糖。
她趴在少年的肩头上,亲密地勾着他的颈部。
少年瞧着比卡佩要大七八岁, 脖子上似乎挂着什么配饰,细长的黑线绕过颈侧,末端消失在照片底部。
他任由卡佩胡闹,温和地望着镜头,眼中有藏不住的宠溺。
两人身后,教堂白色的尖塔刺破蔚蓝的天空,在光下如同一道冥冥中的暗示。
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片难以避免沾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不见什么严重的褶皱,可见卡佩小姐对这张照片的重视程度。
江秋凉抬眼,对上卡佩空洞的眼睛。她的眼白颜色很单一,就像是要将人活生生吞进去。
江秋凉把照片还给卡佩:“你跟你哥哥的感情很好。”
卡佩小心将照片放进口袋:“于我而言,他是最亲密的人。”
“是用这个相机拍的吗?”
卡佩小姐点头,目光落在了身边的相机上,“可惜我把相机摔坏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能修好它。”
江秋凉问:“一定要是这个相机吗?”
“其他的不一样。”
卡佩小姐手指轻轻扫过相机狰狞的裂痕,动作格外温柔,像是在抚摸睡着小动物的后背,唯恐惊醒了它。
她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无奈在流淌。
“如果您认识什么人能修好相机,请告诉我。”卡佩小姐站起身,她没有等待,好像这句话只是出于习惯脱口而出的一句问候,“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午饭,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江秋凉站起身,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墙边的折角变成了不规则的多边形。
在阳光的照射下,卡佩小姐的身上笼罩上一层柔和的光,宛若一片纯色的羽毛。她是如此不堪一击,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夏日午后的空气里。
卡佩小姐有与年龄不符的淡然。
她用一层温柔的壳紧紧抱住自己脆弱的内心,护住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
江秋凉没有勉强:“等你愿意开口时,随时来找我。”
卡佩小姐在笑:“好。”
绿色的裙子像是被骤起的风吹拂的草地,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走了,涟漪就散了。
江秋凉望向窗外,四平八稳的天空,落点空空如也,许是缺少了那一处歇脚的白色尖塔,就连一只偶然路过的信鸽也没有。
没有来由的熟悉感浮上他的心头。
他不由自主走向了那一方窗户,伸出手指,即使没有走到近前,他已然能够感觉到指尖冰凉干涩的触感。
好像,他曾经无数次触摸这样被阻隔的单色天空。
走过桌前,脚踝被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绊了一下。
江秋凉毫无防备,整个身体猛地往前倾倒,幸而他及时扶住了桌沿,桌上的资料雪花般飘落到地上,掌心撞在硬物上的钝痛让他如梦初醒,倏然回过神来。
有一双手在他下坠的那一刻扶住了他的腰,动作很轻,稍纵即逝,短暂得宛若一个幻觉。
可当他回过头时,诊室里分明只有他一个人。影子在光照下拉得格外细长,浮尘在上下起伏。
窗外的风拂过江秋凉的上衣,柔软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有着酥麻的痒。
被一阵风弄得草木皆兵了吗……
江秋凉揉了揉发酸的掌心,弯腰捡起一张张资料。
多数都是废纸,没有参考价值。
不过其中还是有几张吸引了江秋凉的注意。
资料显示,卡佩小姐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
她有专门的家庭教师教授课程,根据家庭教师的记录,卡佩夫妇当初的要求是掌握基本的拼写阅读能力就行,但是卡佩小姐展现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赋,她不仅有广泛阅读各类超过她年龄段的作品,还能在阅读完一字不差地念出书里的句子。
家庭教师用了很夸张的描述——
当大段对于大人都晦涩难懂的文字自然而然从她口中说出时,没有文字能够表达我的震惊。对于我的震惊,她只是耸了耸肩,和我说:“拉伯雷《高康大和庞大固埃》的第一百四十七页,第五行偏右。”事后我特意去证实了,她说得居然是对的!不止是这一次,每次她说的都是对的!这太神奇了,她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我根本教不了她什么。
过目不忘……
直到把所有的资料堆回书桌,江秋凉还在回味这一段描述。
卡佩小姐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却足以留下一个具体的第一印象。除了最初无可厚非的抗拒,卡佩小姐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或者说……是过于完美了。
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气质,是天才,还是……
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打断江秋凉的思绪。
是之前那个女声:“江,结束了吗?”
“嗯。”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嘈杂,很多的人声像是翻滚的海浪一样顺着电话线爬来,将女子模糊的声音拍在干涸的岸上。
“今天太忙了,诊所里都是人,我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女声在抱怨,“江,如果可以的话,我让人把你的午饭送过来好吗?我记得你下午还有预约。”
“可以,”江秋凉问,“我下午还有预约?”
“对,”对面传来了翻动纸张的轻响,“现在是一点一刻,我看看……对方约了三点。”
江秋凉心中闪过疑惑,却没有多问,或许下午的来客和卡佩小姐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到时候自然明了。
“江,你今天不太对劲。”
“怎么了?”
“说不上来……你以前从不会忘事,但是你今天走神了好多次。”女声说,“就感觉你不在状态,怪心不在焉的。”
江秋凉含糊应了一声,想起了纸上的内容——
卡佩夫人来电,独女有奇怪的行为,常心不在焉,问不出缘由,特来问诊。
“等等,”江秋凉握着听筒的手指一紧,“卡佩小姐有叫霍根的哥哥吗?亲哥哥,堂哥表哥,或者远房的哥哥,在她家呆过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陡然严肃,对面的女声在几秒的沉默之后也正色起来。
“稍等,我联系一下卡佩夫人。”
电话挂断,不过几分钟,铃声又响了。
“江,我刚刚致电卡佩夫人,”对面的女声平静阐述,“卡佩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今天来的这位小姐。他们家的思想很保守,没有留宿过与卡佩小姐年龄相近的男性。以及,卡佩小姐没有一个哥哥叫霍根,卡佩夫人说她敢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说?”
“卡佩夫人也很讶异,她甚至没有听自己的女儿提起过这个名字,一次都没有。”
江秋凉右手的指尖轻轻敲击在书桌上,击打出熟悉的节奏。
“好的,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