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进了宫门,大内防卫森严,即便自己会些功夫,也绝不可能从禁军包围之中逃出生天,届时,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爷说过要他好好活着,他决不能就这么死了。
冬日的夜里萧瑟而安静,雪已下了大半夜,此刻早已停了,连一点落雪声也没有,只有嘚儿嘚儿的马蹄声、还有车辙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在长街上回响。
青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从方才起就一直充血膨胀的手臂肌肉一点点放松下去,几个呼吸间功夫,果然感觉到捆着小臂的绳子,也随着手臂肌肉的松弛缓缓的滑下去了一些。
渐渐地,被绑在身后的两只手臂能够稍稍移动了,成年男子拇指粗细的绳子滑落到他手腕处位置,两只手之间大约有两三指的空隙,青岩一声不吭的先是用膝盖撑着跪坐起身来,然后又换成蹲姿,将两手紧贴着车厢底部,脚后跟踩着手腕间的绳子发起力来——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应王府到皇宫距离并不远,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挣扎开来。
青岩咬了咬牙,肩膀猛地用力,手腕处的皮肤立刻传来火辣辣的一阵剧痛,然而这次他绷紧了手腕,左手顺利的从一圈又一圈的绳索捆缚中拉了出来。
青岩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快如擂鼓,他忍着痛把右手的绳子也解开,掏出嘴里直被塞到喉部的油布,顺着窗帘迎风飘开的缝隙往外一看——
居然马上就要到宫门了。
正此刻,外头传来玉公公一声慌乱的:“你是何人?!”
然后青岩便听得金铁交击,兵刃的激鸣声——
短短片刻功夫,外面已经打得乱作一团,青岩感觉到身|下马车也不走了,他的心跳更快了几分,甚至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壮着胆子又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夜色里空荡的长街上,七八个侍卫正和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身黑衣的壮汉打得火热,玉公公则跌坐在一边的青石路上,满脸惊慌失措的看着那忽然三经半夜从天而降的壮汉。
青岩心里出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他动作飞快的把刚扔下的那截绳索捡了起来,在车厢底部固定的小木几上打了个死结,头端又扎了个环,正咬了咬牙准备撩开帘子跳出去,车厢门帘却先一步被人拉开了——
那方才和侍卫们打成一团的络腮胡大汗探进来半个脑袋,恰和正想往外探的青岩大眼瞪小眼。
两人默然无言了一瞬,胡子大汉便抖了抖胡子,捞小鸡崽子似得一把将青岩捞了出来,夹在胳膊下,道:“走!”
青岩情急之下,赶忙攥住方才打的绳套那没拴住桌子腿的一端——
胡子大汉从马车里捞了青岩就要跑,后面侍卫们头晕眼花的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玉公公见此情形已经气的七窍生烟,指着二人短短瞬息功夫便远了一截的背影怒喊:“给咱家追啊!倘若丢了人!娘娘唯你们是问!”
好在先前侍卫们绑青岩的那颗绳子绕着他的手臂转了许多圈,实在够长,眼下胡子大汉跑出老远,青岩手里没松绳套,竟还未脱,经过街边一处空铺子时,青岩眼疾手快的把绳套往那门柱上一扔,恰好套中。
绳索拉扯间,惊了那边马车系着的马儿,那马一声嘶鸣,无人驾驭间朝反向奔去,绳索瞬间绷得笔直,猝不及防间把三五个冲在前头追人的侍卫给绊了个狗吃屎——
胡子大汉听见动静,脚底下一边健步如飞的跑着路,一边扭头看了一眼,便看到后面一群侍卫倒栽葱似的在长街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街边铺子里搭台的木板被马儿拽着绳索扯散了一地,胡子大汉口里溢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嗤笑,这回转头扛着青岩,便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这胡子大汉身形很壮,个头起码比寻常男子还高了一两个头,可脚底下功夫却并不含糊。
青岩是跟着闻宗鸣马马虎虎学过那么一两日轻功的,虽然那时他以为自己一个内侍,学这些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实在没什么用处,并不大上心,自然也不曾学出什么名堂来,可今日见了这胡子大汉的脚上功夫,却是大开眼界。
此刻方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了。
自天门街到京郊汴河河畔,胡子大汉扛着青岩,也不过跑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
到了河边,他本以为胡子要把自己放下来,却不想这胡子竟连眼也不眨,便脚下不停,飞奔着往河里停着的一艘掩蓬小船去了,青岩不会水,听着周遭水声潺潺、浪涛涌动,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可胡子扛着他,两人加起来恐怕两百多斤也有了,却如蜻蜓点水一般从河上奔过,轻盈如飞,最后落在了那河中央的小船上。
青岩感觉天旋地转,刚一被他放下来,便撑着船檐吐了个天昏地暗,险些把去年吃过的饭都给呕了出来。
坐在船头撑桨的是个包了头发的麻衣妇人,二十来岁年纪,两道细长眉,一双吊梢眼,生得不大喜庆,见状瞪圆了眼怒视着胡子骂道:“汪老二,你要死了!看看把人家小郎君给吓成什么样子了咯!”
第12章 汪家兄弟
青岩扶着船吐了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胃里实在空空荡荡,吐无可吐,终于白着脸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吊梢眼妇人仍在撑桨,汪老二进船篷端了个小陶碗出来,递给青岩道:“俺姓汪,瞧着小兄弟你小俺两岁,叫俺二哥就行,这位是俺后娘,如今汴河漕帮的帮主,你叫她邢娘子便是了。
青岩一愣,想起从前王爷也和他说起过,京城往南,直到江杭一带,水路畅通,鱼米丰肥,民间贸易十分活跃,来往粮船货船无数,于是漕帮营运而生。
这些江湖帮派,大多并不与朝廷亲近,甚至有的还偷偷对着干,但漕帮依托漕运为生,南北来往,免不得要上下打点,官吏们看不上这些下九流的走江湖,漕帮的日子自然也是夹缝求存,好过不到哪里去。
直到几年前,汴南的漕帮换了一位帮主,别有手段,这些年来黑白通吃,渐渐把漕帮发展壮大,生意直扩到本朝国境以北,连朝廷也不得不倚重三分。
此刻见了,帮主却竟然是个不过三十岁的妇人——
且这位长着茂盛胡子的汪老二,看起来哪怕做邢氏的大哥也使得了,谁又能想到这两人其实是母子关系呢?
青岩捧着陶碗道:“见过汪二哥,见过邢……邢夫人。”
邢氏虽早知他身份,但此刻见了青岩这副鬓发凌乱,衣袍沾灰的模样,却只觉得他眉目如画,楚楚可怜,简直要以为是哪家走丢的小少爷了。
她语气不自觉的软了几分,道:“我们与你家王爷,旧时有几分交情,三个月前,他写信托我救你一命,如今漕帮已经履行了承诺,你母亲姐姐也已送到了陇西安顿,现在都很安全,只是我与二郎有些俗务,要去湄州城一趟,过后才能送你去与你母亲姐姐相聚,你若等得,便与我们一起往湄州去,若等不得,前头不远便是我们漕帮的码头,自会有漕帮的兄弟护送你离开。”
又对汪老二道:“去把东西拿来。”
汪老二取来一个木匣子,邢夫人接过匣子眼也不眨的送到了青岩手上,道:“这是你家王爷叫我转交给你的,先前他交给我时,里头是十七家不在京城的田庄铺子的地凭契书,他嘱托我变卖了换成现银,现在里头是汇诚钱庄的通票,共银七万四千三十二两,点买铺子田庄的票据也在里面,小兄弟可以清点一下,看看有无错漏。”
青岩接过那个匣子,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每张面值都有千两,旁有一个信封,里头大约就是邢夫人所说的变卖田庄产业的票据。
青岩震惊之余,心头酸涩难言,只感觉到好像有一把钝刀,在他心房上打着旋的挖孔,最后这些孔洞连流血也不能,只给他剩下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除了那厚的打眼的银票,匣子里最不起眼的角落,还放着一枚小小的墨玉玉佩。
玉佩个头不大,成色也一般,表面微微粗糙,似是有些年头了。
青岩手指微颤的取出那枚玉佩,放在指尖摩挲了一下,冰凉的温度让他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前,在他手里逐渐冰凉下去的王爷的手,好险没当着邢夫人和汪老二的面落下泪来。
好在青岩并不是一个喜欢哭的的人。
他沉默着把那块玉佩收回匣中,邢夫人和汪老二见状对视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青岩摇摇头,问:“王爷……还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邢夫人道:“没有了。”
青岩微微有些愣怔。
……这的确是王爷的做派。
闻宗鸣从不是多话的人,他既说过青岩陪着他,他会好好对青岩,便不会食言,哪怕卧病在床,也不忘要在临终前替他筹谋打算,给他留下安身立命之本。
他说了要青岩好好活着,便真的为他铺好前路,让他化险为夷。
王爷一句话也没有多留,他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匣子厚厚的银票,就连娘亲和姐姐,他也没有忘了——
是啊,连她们,他都想到了要替青岩庇佑,可他自己呢?
他早知帝后要害他,他早知天子已经容不下他,可为何他却还是不做反抗,为何他还是要吃下那一碟碟的宫里送来的梅子,他分明心知肚明——
青岩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帝后看中布在王爷身边的棋子,可直到汪二哥扛着他逃出重围,或许是被夹在咯吱窝底下吹着飒飒的江风的时候、或许是他扶着船边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青岩才骤然惊觉,他的确是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可却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帝后算的太准,算的太狠,他们怎能不知这样仓促的策反,远不足以让青岩倒戈,他们怎能不知这样卑劣的伎俩会被应王察觉?
唯有太后。
唯有王爷敬重孺慕,视若母亲的长嫂,才能打消他的戒心,让他卸下防备。
……好狠毒的伎俩。
好狠毒的一箱梅子。
那箱梅子,真的是太后赏给王爷的吗?
事到如今,青岩已经很难猜出最开始王爷吃下那些梅子的时候有无察觉,可以他的聪明,后来病发,他是一定猜到了的,却还是对一切隐忍不发,静静的等着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
青岩从没这样恨过王爷教给自己的那些仁义道德,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君为臣纲,他才不管君是谁,也不管君要不要王爷死,他只知道,他不想要王爷死!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或许以王爷的性子,当初会把那块生母留给他的墨玉佩交给邢夫人,一并放入这匣子里,便已是他对青岩最大的温柔了。
青岩举起小陶碗,发现碗里竟然是酒非茶,顿时一愣,汪老二摸了摸脑袋尴尬到:“这个,俺平素和俺后娘都是吃酒不吃茶的,船上这会子也没茶,要不小兄弟你将就一下?”
汪老二其实心里很没底。
小兄弟是宫里的公公,他当然是早就知道的,小公公……啊不,小兄弟看起来细皮嫩肉,皮肤白得雪一样,似乎碰一下就会红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能喝酒的样子。
邢夫人白了自己缺心眼的便宜儿子一眼,正要替青岩解围,谁知却见那少年忽然一扫眉间阴翳,仰头将碗里的浑酒一饮而尽,而后举起碗示意,碗里果然被喝了个干净,并未剩下一滴。
他唇颊边沾了酒液,也不顾及,只笑道:“这碗,算作敬二位今日救命之恩。”
如此豪迈情态,倒让汪老二眼前一亮,露出几分赞许神色,拍腿道:“好!小兄弟果然是个痛快人!”
这次汪老二回了船蓬里去,没再磨磨唧唧斟酒,直接拎了个酒坛子出来,自己慢慢倒了一碗,咕噜噜喝了下去,放下碗过瘾的咂了声嘴,道:“俺后娘说了,相逢一场就是缘!既有缘就要一起多多的吃酒,人不吃酒枉少年,那个什么白不就说了么,莫使大碗空对月!不知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邢夫人嫌弃道:“放屁,人家说的是莫使金樽空对月。”
汪老二明知青岩是宫中内官,却仍以兄弟相称,并未露出半分鄙夷神色,青岩和他交谈几句,也看出他并非作伪,这样不问出身来处的江湖人,他从前从未接触过,比起一言一行都有章法礼度的贵人们,他们粗鲁而庸俗,可青岩今日见了汪老二和邢夫人母子,却并不觉得反感。
青岩虽然不是话多的人,但汪老二问什么,他便耐心回答,虽算不上讨好,可也并不敷衍。
不知不觉就着一坛子酒说了许多话,两人一问一答,邢夫人偶尔也插一句,她似也是好酒的,划着桨也不忘了叫汪老二给她喂一口。
邢夫人手底下似乎别有功夫,桨划得不急,可小船偏偏行的飞快,不露声色间已然掠过不知多少货船、游舫,夜色里两岸徐徐后退,景致陌生。
青岩这才意识到,他们已出了京城地界了。
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离开京城。
酒意醺然,江风抚面。
轻舟已过万重山。
汪老二既然是老二,那当然还有一位汪老大,只是汪老大不似弟弟生的这样高头大马,也不似弟弟这般生龙活虎。
汪老大打娘胎里出来,便有心悸的毛病,年岁越大病的反倒越厉害,近几年愈发下不了床来,汪老大整日卧床,偶尔拿本书读读酸诗,每每还要落下几颗泪来,汪老二是个实诚弟弟,看见大哥这样,心里好不难受。
要说漕帮上代的汪帮主,也是个倒霉的家伙,生了两个儿子,一个病歪歪的下不来床,一个空有一身蛮力武勇,却没什么心眼,汪帮主临终前把漕帮交给二儿子,谁知不到两个月,汪老二便被生了异心的帮众算计,险些把命丢在辽东。
幸好汪帮主还没伸腿瞪眼,顿时吓得死也不敢死了,偏偏汪家三代单传,传到汪帮主这里好歹不是一个独苗了,谁知两个儿子加起来,却还不如一个有出息的独苗呢。
发妻早亡,没有亲戚可靠,也没有信得过的人。
汪帮主万般无奈之下,另辟蹊径,替两个儿子娶了个生了十八个心眼子的后娘,也不知怎么的,邢夫人和汪帮主拢共没做过几日夫妻,却偏偏对汪帮主死心塌地,汪帮主死后,帮着没头脑的汪老二平了内乱不说,这些年来更把漕帮发展的蒸蒸日上,势力范围笼罩的漕运码头,更是扩了两倍之多,汪老二见状乐得清闲,干脆退位让贤,不做这个漕帮帮主了。
这趟邢夫人和汪老二救下青岩,却要急着先往湄州去,为的则是见一位大夫,救救那病入膏肓的汪家大郎。
青岩从汪老二嘴里听了这些往事后,心里对邢夫人更多了三分敬佩,只是有些好奇:“什么大夫,要这样大的排场,派个人去请不行么,还要二哥和夫人亲自去?”
汪老二摇摇头,叹道:“你可不知道哩,这位大夫,厉害的很,活死人肉白骨,无所不能,请他出山一次,比请王母娘娘下凡还难,而且价码贵的吓死人,俺和后娘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的下落,又东拼西凑攒了许多年钱,这才敢上门去。”
青岩听了不免有些讶然,邢夫人堂堂漕帮一帮之主,掏个诊金居然还要攒几年,这位大夫究竟要收多少钱?
汪老二看出他的惊讶,伸手比了个数,青岩道:“两千两?”
汪老二摇了摇头,青岩又问:“两万两?”
汪老二还是摇头。
青岩瞪圆了眼,倒吸一口凉气。
汪老二点点头道:“不错,二十万两。”
青岩:“……”
……这究竟是大夫,还是土匪?
不对,土匪……怕也没有这样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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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小船靠岸,三人抵达湄州。
传闻中比王母娘娘还难请的大夫,住处不在城中,准确的说,不在地上。
画舫描朱绘彩,船里香风徐徐,小炭炉烧得暖意昂然,美婢往来穿梭。
真是好一处温柔乡。
虽然豪奢不及皇宫,但船上布置摆设精致,别出心裁,风雅意趣倒是更胜一筹,青岩等人被接上船,在舱中落座,立时有婢女奉上茶水点心,邢夫人问:“不知荣公子在何处?”
婢女道:“公子一会便来,还请夫人稍安勿躁。”
青岩一眼认出,这婢女身上穿的也是一匹价抵百金的云影缎,反观邢夫人,倒是一身粗布麻衣,难为那婢女还能毕恭毕敬的唤她一声夫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舱里才前呼后拥进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公子,公子身边莺莺燕燕围了一圈,姑娘们服侍着他坐下,又是步茶又是擦椅子,场面一时好不热闹。
汪老二面色有些不大自在,忍不住道:“荣公子,上次你说的银子,俺们已经备好了,不知你何时肯动身去给俺大哥治病?”
荣公子懒懒道:“既然备好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医病,我总不可能赖了你们漕帮的,你怕什么。”
又道:“小翠,去点点银票。”
青岩早就注意到,邢夫人身后跟着的漕帮帮众抱着个匣子,此刻把匣子捧出来递给那叫小翠的婢女,道:“点吧。”
小翠动作飞快,抄起匣子里的银票数了起来,那娴熟的模样估计就连汇诚钱庄的账房先生来看了,也要自叹弗如。
最后小翠言简意赅的总结了一句:“公子,不够。”
汪老二咣的一声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数位跟着上船的漕帮帮众也面有怒色。
汪老二怒道:“分明二十万两足数了,怎会不够?难道你们又要涨价不成?”
荣公子摇了摇头,优哉游哉道:“我早就与夫人有言在先,我只等你们两年,两年内是二十万两,如今腊月过了,你们才上门来,已经逾期了,这单买卖我不做也不是我不守信诺,何况只是收些逾期的利息,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汪老二身后一名帮众忍不住怒道:“哪里就逾期了?这才不过正月,我们帮主与二爷,是因故人有托,这才稍稍迟了两日罢了,又不是故意拖延……你这小子,不要欺人太甚了……”
那帮众说着,邢夫人却砰的一声把手里的茶盏放到了桌上,舱内顿时安静下来,她道:“荣公子,要加多少利息钱,才肯去救我家大郎?”
荣公子大约没想到她认得这样利索,愣了一下,思索片刻,才道:“两万两吧。”
两万两……吧?
听这语气,倒像是拍了脑门随口一说的数额。
汪老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二十万两,两年来他们是又拼又凑才勉强赶着两年的期限凑足,眼下又要两万两,叫他和他后娘从哪里弄,难不成这姓荣的以为银子是天上下的雨,随手拿个盆一接,便有二两么?
汪老二险些要破口大骂了,青岩倒是看出邢夫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不动声色的拉住了他。
邢夫人道:“无论缘由是什么,我们的确晚了,漕帮不会不认,公子要逾期的利息钱,可以,但人命关天,我家大郎的病怕是等不得了,能否请公子先去瞧病,利息钱我们凑够了,自会奉还。”
荣公子却摇头惋惜道:“我和夫人早就说过,你邢夫人是一诺千金,我荣启也并非说话不算数,两年内只要你们带着诊金来找我,令郎的病我若治不好,便提头去见你们,可日子过了就是过了,现今诊金二十二万两,一手交诊金,我一手动身看病,少一文钱也不行。”
汪老二闻言大怒,邢夫人脸色也很不好看,眼看着剑拔弩张,那荣公子身边一众莺莺燕燕却也丝毫不见惧色,个个都还欢声笑语的讨好着他,想必也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这才不惧漕帮中人。
荣公子笑眯眯道:“怎么着,邢帮主可要想好了,难不成是想在我这小破船上动手不成?你汴河漕帮了不起,可若想到我荣启面前撒野,怕也不能呢。”
邢夫人心知他说的的确不错,虽然心头火起,可形势比人强,也不得不压了回去,她闭了闭目,正要告辞,却听得一个少年道:“两万两银票,荣公子要的利息钱,都在这里,一文不少,请小翠姑娘点一点。”
汪老二惊道:“谢兄弟,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王……王公子留给你的钱,你快快收回去!”
他本想说这可是王爷留给你的钱,好险临到嘴边,在邢夫人朝自己猛使的眼色里改了口。
邢夫人也道:“谢小兄弟,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各码归各码,这是漕帮的事,我们不能要你的钱。”
小翠一时也被这宛如朋友请客吃饭,争相付账大打出手的场面弄得有点怔住了,一时不知手里的银票究竟该不该数。
荣公子眯着眼瞧了青岩一会,忽然笑道:“你说的?到了我荣启手上的银子,可没有退回去的,想好了?”
青岩只道:“请姑娘数一数吧。”
小翠这才开始点起来。
两万两比起二十万两顶多算个添头,小翠很快就数完了,道:“公子,是两万两没少。”
荣启似乎心情大好一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一手交钱,一手看病,令郎在哪里?邢帮主,咱们这便动身吧。”
漕帮众人刚才都已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不想形势瞬息万变,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商量之下,干脆就坐着那荣公子这艘画舫继续南下,往汪大郎修养的金陵城去了。
青岩倒也并不是没事随便发慈悲,他之所以解囊相助,一则因为无论王爷和漕帮旧日有什么交情,救走他这样一个净身过的内侍,一旦被抓到就是死罪,或许邢夫人和汪老二有底气不被官府察觉,可他们毕竟是舍命救下了自己的,于情于理他都该感激;
二则,青岩在船上时,听汪二郎提起过江湖上关于这位神医荣公子的一则风流轶事。
传闻荣启极爱美人,只是这位荣公子爱美人和旁人有些不同。
若是随手买个美妾或者姿色上等的瘦马送他,他不仅不肯受用,还会翻脸不认人,把送人的拉入永世不医的黑名单,触了他这块逆鳞的,从此便再也别想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古怪大夫一面。
但是为了美人,嗜财如命的荣公子又肯不索诊金,免费医治——
据说,许多年前永平有一户富户李家,养了个女儿,国色天香,仙姿玉貌,整个永平无人不知,她家女儿生的好容貌。
然而小姐美貌名声在外,反惹灾祸,十四岁那年被慕名的山匪掳了去,后来虽然侥幸逃生回了城里家中,但名节已毁,无人再肯娶她,小姐自觉活不下去,和父母索要白绫想一死了之,然而父母不舍,哪里忍心对自己女儿下的了这般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