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以扶苏的沉着镇静,听到赵高被诛、胡亥被囚、皇帝蠲免徭役的种种变故后,也不觉大为惊异。还未等他理清思绪,蒙恬却又下拜叩首,语气坚决:
“公子,而今咸阳局势暧昧不清,实在不可久居。公子稍作逗留,便当向陛下辞行,莫要搅在这一滩浊水中去。当日申生、重耳的教训,绝不可忘啊……”
这实在是肺腑肝胆之言,扶苏不觉感动,但心中也生出了疑虑:昔日晋献公废长立幼,太子申生在内而危,公子重耳在外而安;这等典故他自然一听便懂。但晋国之乱肇因于晋献公宠幸之骊姬,而今秦庭宫室之内,难道也有依仗皇帝宠爱而图谋废立的姬妾么?
他旁敲侧击探问数次,蒙恬却都尴尬莫名,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实在被逼问不过,只能含含糊糊漏了一点底细:
“公子,李斯李丞相宿卫宫掖,已经将近一月了……”
扶苏依旧一脸茫然,浑然不解其意,但看蒙恬英武的脸胀得通红,只好闭口不问。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公子扶苏想象力匮乏;主要吧,是李丞相毕竟已经五十几了……
扶苏在函谷关逗留了一日,等来了快马加鞭赶来传旨的叔孙通博士。这几日来叔孙子的声名震动天下,扶苏本自然也颇为心许,但叔孙通下马后却趾高气扬,横行不顾,视公子如无物,径直站立庭中,诵读始皇帝的口谕:
“皇帝诏曰:扶苏交游百家邪说妄言之士,饰虚言以乱实,矫危辞而祸国,是乃为臣而不忠,为子而不孝。从速东归,毋庸见朕!”
口谕一出,不唯随行的侍从尽皆战栗,就连蒙恬也不觉色变:皇帝明明下旨传召长子,为何相距不过咫尺,却又峻拒不见,口气还严厉至斯?莫非京中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
被严加斥责的公子扶苏却并无慌乱之色。他恭敬下拜,却又平静开口:
“敢问叔孙博士,可有陛下亲笔书写的诏令?”
叔孙通面无表情:“公子何意?”
扶苏面色从容:“儿子侍奉父亲是天下的至理,何况陛下还曾以手谕召扶苏回京。而今以一句话将臣子斥之关外,实在不能不令人疑惑。”
叔孙通的表情变得森冷了:“若臣说没有手谕,公子又当如何?”
扶苏淡淡道:“那恕扶苏不敢奉诏了。”
叔孙通直勾勾盯着大胆悖逆的皇帝长子,目光冰寒。扶苏犹自俯首不动,而身后蒙恬面目僵硬,右手已经悄悄移向了腰间长剑。
如此静默片刻之后,叔孙通忽的莞尔微笑,刹那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既然如此。”他笑道:“那臣再传陛下的第二份口谕。”
叔孙通博士清一清嗓子:
“皇帝诏曰:竖子,还算你有些见识!”
说罢,也不管扶苏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叔孙通自袖中取出了一卷丝帛,展开后高声读诵:
“制曰:朕诸子之中,唯扶苏最长,纯厚慈仁,材智高奇,过人绝远;朕甚嘉焉;长子将冠,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
第28章 大秦 第二个视频(一)
六月十六日,自各地西入咸阳的百家贤人终于越过骊山,在山下稍作休憩。这些高人本是被汹汹舆论胁迫而来,心中不快自然难以言表,行程都是能拖则拖。现下众人齐聚于骊山山脚,干脆取出行李中的被褥软塌,席地而坐,纵论国事。
以往日诸名士的风气,聚会时必然要痛骂暴秦开胃。但现在风气殊异,骂着骂着便不觉要提到当下声名震天的丞相李斯;而互相咒骂李斯之余,耳目的高士们却悄悄与老友低语,传递这数日以来收到的消息。
原来六月八日时,皇帝下诏褒奖公子扶苏“材智高奇,过人绝远”,并以长子即将加冠为由,下令大赦天下,赐予黔首一级爵位、女子牛酒。
公子扶苏大为感激,在谒见皇帝时委婉陈词,讲述了自己在关外时所见之种种灾异祸乱,百姓因酷法而流离失所的惨状。据说皇帝因此大受震动,沉默许久后下旨责问主持国政的左丞相李斯,并因此而削去了李斯的爵位。
对诸位贤人而言,赐民爵的命令固然罕见,却未必能令他们动心。但扶苏所蒙受的种种恩遇,却不能不令人多想。墨家钜子张胜为众贤者叙述完始皇帝的旨意,立刻便是喜形于色:
“诸位,皇帝因公子扶苏的冠礼而遍赐天下,必定便是要以社稷相托了!后嗣已定,才有这样改弦更张、责罚李斯的举止!”
诸位高人大都听闻过公子扶苏的贤名,如若天下能有这样的主人,亦是黔首万邦莫大的幸事。于是诸生相顾欣然,但却有人不觉疑惑:
“既然皇帝已经属意公子扶苏为太子,为何不鉴纳太子的谏言?仅仅只是罢黜李斯的爵位而不问罪,岂非为太子树一强敌?李斯深文周纳、阴贼刻深,可绝非易与之辈。”
这牵涉到宫掖私隐,纵使墨门耳目遍于上下,也不能详知。眼见墨家钜子张胜沉默不语,一旁静坐的儒门宗师孔鲋却幽幽开口:
“大抵陛下还是顾念旧情吧。公子扶苏能说服皇帝暂时驱逐李斯,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听到此处,众位贤人面上都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色。虽然孔老夫子谨守君子之道,并没有开口议论心中的猜疑;但普天之下聪明人不知凡几,依旧有人隐约猜出了宫闱中不可言说的丑事。于是群议之下暗流涌动,但凡有点渠道的高人,大都听说过这香艳刺激的秦宫秘闻。
——先有吕不韦嫪毐光耀于前,再有李斯紧随在后,你们老秦人玩得可真花呀……
不过,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天真懵懂的老实人。譬如僻居漠北的农家高士许慎,便是胼手胝足步行而来,从不知道什么秘闻。眼见诸位同道沉默不语,不由生出了纯真的好奇:
“我听说始皇帝英察敏锐却缺乏恩义,很少会顾念旧臣,怎么就对李斯如此不同呢?”
众人:…………
各位高士默默不语的望着这天真纯洁的无知者,纵然辩才无双,也委实不知道如何解释。
静寂片刻之后,还是儒门宗师孔鲋老夫子出面解了围。他喟然叹息,吟咏自家老祖宗的名篇:
“嗟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刘季自葱郁树丛中跃出,仔细清理掉四面的足迹,踏乱折断的树枝,而后叼起一根野草摇摇晃晃上了山。
这里是芒砀山的山坳。秦法严苛繁重,丰邑百姓获罪者不胜其数,多有囚徒趁隙逃窜,躲入芒砀山中存身。刘季为丰邑亭长,平日里庇护过不少逃逸的刑徒;因此天幕事发,为求万全,他干脆包上了皇帝赏赐的酒肉,与老婆孩子连夜投靠了几位山上的老兄弟。
有酒有肉又有酒曲换钱,一家几口在山上的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吕雉忧心忡忡,总以为避居山中绝非长久之计,时常念叨家主。而刘季不敢明言,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不停打哈哈而已。
现在在山下闲逛一圈,远远又看到吕雉的身影。他噗一声吐掉口中草茎,笑嘻嘻晃了上去,上下看一眼妻子后,却不由啧啧出声:
“怎么不穿那身帛衣?”
吕雉回头看了他一眼,面容毫无表情,一月前刘季匆匆回家,让她打包细软后立刻上山,自己却在半路停步,用半两酒曲换了两匹丝帛,制成帛衣后与妻子各分一件,日日都要穿了出去向兄弟们显摆。
据刘季所说,这是因为自己而今身为“大秦宗亲”、“楚国宗亲”,不能不衣华服以壮威;而吕雉为大秦姻亲,自然也该穿两件鲜亮衣裳。
虽然常常听到老流氓不靠谱的胡言乱语,但这疯话委实太超越常规,令吕雉大为无语。她干脆无视了刘季的疑问,直接谈起家事:
“搬上山的盐与酒曲都不足一半了,应该如何处置?”
这几日刘季遍请山中的弟兄,挥霍资产便如流水一般,吕雉屡有疑问,却都被刘季胡说八道应付了过去;有一日实在被逼得急了,才不得不吐出半句:
——钱财死物而已,若能结交下两个用得上的人,缓急时也好做个依仗!
但而今浪费的酒肉实在太多,更何况吕雉冷眼旁观,只觉山上啸聚的刑徒多半是土匪,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成材的模样;而今旧事重提,显然是希望老流氓有个收敛。
但刘季并没有什么肉痛的表情,反而颇为惊喜:
“还有一半?那足够了!你先尽数取来,咱要带下山去,另有用处……”
吕雉冷冷看着他,目光如刀如剑,凌厉难言。但老流氓脸皮太厚,寻常拷问实在视若等闲。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吕雉移开目光:
“你是要把这些东西分给萧何、曹参?”
刘季猝不及防,不觉微微吃惊。他本来想照例混过去,却见妻子神色平静,俨然是对此事早已笃定,确凿无疑。他更为惊异,只能承认:
“你怎么知道?”
——自观看天幕之后,刘季一直在悄悄为自己谋划退路;所谓狡兔三窟,数十日来用资财收买刑徒、贿赂官吏、笼络朋友,都是他的存身之策。而今秘密被妻子一语道破,当然大大出乎意料。
吕雉平静开口:“上午时我在家纺布,自山下来了个讨水喝的女人。我招待了她一顿酒饭,她便为我相面,并提及了家中不少私事,条条都准确无误……”
说到此处,吕雉不觉迟疑。这姓许名负的相面妇人言语精到、目光奇准,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显然不是寻常人物;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莫名走到这穷乡僻壤,山坳之上?
她专意将此事告知家主,也正是要求个安心——毕竟吧,若真是游方术士妄图招摇诈骗,那他们撞到自家这位老流氓手里,可就真是鲁班门前卖木工了。
刘季的神色果然微微变了,他远远望了山上一眼,低声询问:“她说了什么?”
吕雉叹了口气:
“她说你在外游荡,是要结交豪杰,图谋远大;又说我等是‘天下贵人’、‘大贵’……”
说到此处,吕雉也不觉尴尬。那许负开始所说,无不是家中隐匿已久的私事,而且句句若合符节,实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她相面许久,却忽然起身手舞足蹈,口口声声都是这些“图谋远大”“贵人”之类的胡话,又仿佛只是个疯癫无状的方士。这样一通操作下来,反倒把精明强干的吕雉整得有些不会了。
——这水平真能骗到人么?莫非真是个疯子而已?
但老流氓的脸色丝毫没有缓和。相反,听到这样低劣得可以一眼看穿的骗术,他竟尔眯起了眼:
“此人还在家中。”
眼见吕雉点头,刘季眨一眨眼,忽的笑了出来:
“既然这样,那一个人相面多没有意思!预备好酒饭,咱多请几位人来!”
半个多时辰后,刘季在沛县的诸位狐朋狗友——夏侯婴、樊哙、周勃等,哼着乡俗俚曲摇摇晃晃上了山。他们遥遥望见了山坳中大哥暂避的茅屋,还未等动一动鼻子嗅嗅酒肉香气,就只见屋前一个青衣老妇拄杖迎来,盯着当头的夏侯婴反复打量,啧啧出声。
还未等夏侯婴对这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表达出反感,老妇便抛下拐杖,声音激动:
“君侯大贵,君侯大贵啊!”
夏侯婴:???
老妇摇头晃脑,颇为激动:“看君侯的面相,将来是要乘六驷之车,御万军之马呀,大贵,大贵!”
负责在县衙中养马掏马粪,职责与后世之齐天大圣弼马温相似的夏侯大人一脸懵逼,居然反应不能——他知道相面的会说两句好听的虚话,但你这老太婆也太离谱了吧?!你说的有一句真话吗?
——你他妈不会在阴阳怪气吧?
还未等夏侯婴发怒,许负便径直绕过了他,一把抓住了身侧樊哙的双手,仔仔细细以拇指揉搓樊哙黑毛丛生的大手,目光专注,仿佛至为珍视,爱不释手。
樊哙……樊哙猝不及防,登时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君侯也是贵人呐。”许负高声道:“看君侯的面色发红,正有猛将的血勇;再摸君侯的骨相,将来必定是斩首以千计的万人敌啊!”
在市井中屠宰为业、平生的确斩下了上千个狗头的屠夫樊哙面无表情,真恨不能赏这老太婆一个砂锅大小的拳头。
——你这的确是在讽刺老子吧?!
——老子脸红是喝多了酒,关你屁事!
但老妇人许负显然没有感知到万人敌的杀气。她仔细看了猛将一眼,却又莫名叮嘱:“不过君侯善自珍摄,还是不要吃生猪肉了吧!”
樊哙:……啥玩意儿?
不过老妇人并未在意樊猛将的茫然,丢下两位贵人后拄杖而下,凝望落在最后的周勃。
“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这么多贵人。”她啧啧称奇:“君侯丰颐厚唇,必将主宰天下的礼乐。君侯天庭饱满,将来儿子也会显贵呐!”
家境清寒,以摆席哭丧吹丧乐为生的周勃不觉面色一黑。
——说实话,要不是大哥刘季提前与他们说好,他简直要怀疑这老太婆是不知哪里打听了底细,现在专程来开嘲讽讨打的?
你这雷区也踩得太精准了吧?
许负依旧无视了周勃的怒视,她左右看了一眼,自信的下了判断:
“君侯还是要好好教儿子,免得将来被饿死啊!”
周勃、樊哙、夏侯婴三人咬牙切齿,终于一齐回头,望向隐匿在树丛之后的刘季。
——大哥,可以打她了吧?!
刘季施施然从众人身后走出,踱到许负面前,伸手指一指自己:
“你看看咱的面相如何?”
许负抬头望了一眼,神色登时变得严肃。她上下仔细打量,终于缓缓开口:
“君侯,君侯的面相贵不可言……”
只不过太过显贵,许负反而有点不太敢解释了。
刘季呵呵一声,自信抬头,挺胸凸肚。
“那是自然!”他傲然道:“咱身为大秦宗亲,本就是显贵人物!”
此语一出,周勃樊哙等嘴角一起抽搐。他们几人浪荡游乐,平日里听刘三吹过的牛皮不计其数,但委实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换了“大秦宗亲”这种奇特人设。
如果听这话的是市井中的寻常人物,听到这样侮辱智力的妄论,大概立刻就会勃然变色,拂袖而去。但许负……许负却迟疑了。
以本心来讲她也不信,毕竟大秦宗室流落沛县的可能性委实比亭长当皇帝还小。但许负以多年相人的眼光仔细打量,却见刘季神色自若,正颜厉色,自信闪闪放出光芒,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许负平生鉴人无数,自认老辣独到举世无双,何等伪装都可以一眼看破。但现在横竖打量数次,委实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这要么是脸皮厚到臻至化境,要么便是笃信不疑,绝无谎言。
——这样的乡下僻壤,应该不至于遇到这种五百年不遇的无耻之徒吧?
她再三思索,终于从袖中抽出一把算筹,绕着刘季仔细拨动。以先天易数反复算过数遍之后,许负终于悚然变色——此人命局中紫气萦绕,上应九五;俨然与至尊天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切关系!
刹那之间,许负愕然莫名,脑中飞转,忽的想起了某件乡野俚传——据说秦庄襄王子楚在赵国为质子时,除生下当今始皇帝公子政以外,还有不少或长或幼的子女;只是秦赵交兵,赵王捕杀秦国质子,除始皇帝及其母赵姬蒙豪强庇佑之外,其余王孙公子尽皆离散,再不见踪影……
——难道,难道?!
许负倒抽一口凉气,望着刘季那贵不可言的相貌,胸中无数念头闪过——她想起了秦国的王位继承秩序,又想起了秦人兄终弟及的传统。
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君侯将会大大的显贵,必得要自爱自重啊!”
六月二十日时,入咸阳问安的公子扶苏终于被祖龙召入了宫中,父子独对于密室之内,被传来随侍的唯有博士叔孙通,及待罪宫中的丞相李斯。
密室铜门紧锁,把守的侍卫们都被摒除在外,只有宫人奉命送入笔墨丝帛时,厚重铜门稍稍开启,才终于泄出一声公子扶苏骇异绝伦的惊叫,随后便湮没不闻。侍卫们面面相觑,不觉想起了近几日来听到的离奇流言。虽然匪夷所思,但眼下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丞相李斯也是在里面吧?
扶苏跪倒在地,身躯犹自颤抖不已,几乎维持不住公子王孙的气度。他僵着手翻看叔孙通记录的绢帛天书,依旧匪夷所思,如堕梦中。
但始皇帝可没有心思顾及长子的情绪。在开门见山扔下了足以击碎世界观的大雷之后,他便负手在殿中踱步,语气中显露出了罕见的情绪:
“……以眼下的局势而论,因循旧制是绝不行了。现在天下就是浇了油的干柴,只等一粒火星而已。如果朝廷稍有动荡,立刻就会有不忍言之事。这正是朕即刻招你回咸阳的缘故。”
他望了长子一眼,终于叹了口气:
“以朕的本心,原本是想将天下的大事一并办完,不给后人添什么麻烦。但现在看来,是太过操切了!”
说完这句近似罪己的话,还未等长子扶苏惶恐下拜,始皇帝长袖一挥,殿中光芒荡漾,浮出了一块闪耀的屏幕。
屏幕显示的正是始皇帝的历史偏差值。祖龙合六国、一文字、定郡县,功高当世,偏差值的图例高到突破天际,屏幕必须格外放大,才能勉强显示出具体的数值。
然而这样庞大的数值却在迅速减少,尽管相较于总量而言微不足道,但日积月累反复切割,下降已经极为明显。祖龙仅仅扫了一眼,面色便不由沉了下去。
可想而知,以祖龙平日的性格,见到这些损失会有如何的心境了。
——额滴,额滴,都是额滴!
——那些折损皇帝珍宝的墨吏、乱贼、豪强,统统都该脱出城门腰斩!
这种局势的确不能再等待。皇帝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扶苏:
“但弊病因袭已久,变法不是容易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朕思索再三,又向这天幕换来了一份消息。”
说罢,他拍一拍手,令叔孙通呈上了抄录的帛书,抬头示意扶苏诵读。
扶苏战战兢兢展开绢帛,一目十行看了下去。这帛书是叔孙通自天幕的陈述中辑录所得,一开篇便讲的是秦亡之失:
【……正如我们先前所言,大秦在民间人憎鬼嫌的名气,多半来源于它不留余地的郡县制,彻底将六国游士踢出了朝堂之外,逼迫六国余孽与它完全对立,彻底不可缓和。
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难解释老秦人的反应——作为大秦的基本盘,历年征战中鼎力支持秦王的关中秦人,却在秦末战争中表现极为冷漠。不但章邯、司马欣等果断投降,就连三秦父老也并未对入关灭秦的刘邦表现出什么反感,反而“唯恐沛公不为秦王”,投得比谁都要快。
以晁错、班固的话讲,这叫“绝进身之阶”,而天下豪杰失望,所谓“任不屑而信谗贼”,却弃绝真正的贤臣,于是贤臣只有起来造反,谋求一场大大的富贵。
秦朝任用的是否为不屑与谗贼,当然人人都有说法,但天下人的不满,却是可以预料的。简单来讲,秦朝虽然以郡县制军功制而得天下,但亡天下却也正因郡县制军功制,它半只脚迈入了新时代,半只脚却还停留在原本的光景中,于是被历史撕为两半。
要知道,郡县制并非派遣官吏管理这么简单,它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管理的官吏从哪里来?或者说,怎么选拔人才?
一个国家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用人与敛财;在战国时,秦两样都完成得很好——耕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源;西入函谷关的六国游士为秦国注入了各门各派的高级人才,老秦人奋力谋取军功,博取官位,以此充实秦国的各个部门,上下升迁有度、赏罚公平,于是被荀子称许为“古之朝廷”。
然而,在一统六国之后,这套玩意儿便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面——大秦将六国游士得罪的太狠,再也不敢相信西入大秦的人才;社稷平定后无仗可打,以军功选拔人才的制度近乎空谈,老秦人也没有上升渠道了!
于是郡县后短短几年,天下所有人都惊喜的发现,虽然天下已经平定,但自己却吃了无可言喻的大亏!无论是关东还是关中,无论是六国还是秦人,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大家都不能往上爬了!
得了,现在小镇做题家与战场斩首家连卷都没法卷了。没有了向上爬的指望,外加秦法又严苛得不近人情,所谓“一天三顿打,不反待若何?”——始皇帝再厉害,也不能叫咱们去喝西北风吧?!
于是秦朝创造了一个奇迹:它被它的基本盘与敌人同时抛弃,数年之间便轰然倒地。】
念到此处,即使扶苏做了再三的心理建设,仍旧大汗淋漓,难以自抑。他偷眼窥伺皇帝,强自按捺心境。
这短短的文字之所以触目惊心,当然不仅仅是言辞尖锐刺耳,而是一语中的,击中了扶苏的软肋——此次他出巡关中,所闻所见到处都是百姓的怨言、士人的愤恨;若说关外是六国余孽煽动,那么关内都是秦国旧人,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怨恨?
再想想“被基本盘抛弃”的可怕预言,真是忍不住心生动摇。
他吸一口气,勉力读了下去:
【这未尝不是秦制的短处,也未尝不是始皇帝的短处——秦国秉承法家的习惯,推崇的是君主“独治”,仅仅将臣下视为好用的工具而已,只要目的达成立刻弃如敝屣,故称“秦刻薄而寡恩”;从不愿意与外人分享权力。始皇帝拒绝分封诸子,未尝不是出自这种逻辑。
这样的做法或许无可厚非,毕竟皇帝若不独揽大权,委实难以应付层出不穷的六国叛逆。但一切权力与利益归于皇帝,则未免太令外人心寒,也太削弱统治的根基了。
喔对了,那句天才的判断是怎么说的来着?“所谓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皇帝陛下什么都不愿意分享,哪里来的“自己人”?】
读到此处,即使扶苏仍旧沉浸在天下皆反的惊恐中难以自拔,依旧不自觉的眼神发亮,几乎要击节叫好!
“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妙哉,妙哉,一语中的,毫无伪饰,直接便揭破了治国理政的本质!看似平白粗俗,但稍一思索,真正是醍醐灌顶,百窍皆通,将往日的疑窦一一点破,真有破云见日之感。
真不知是什么贤才才能有这样深邃、恳切的见解?纵使韩非、荀卿,亦不能说得如此精到啊!
他细细回味数遍,俯首继续阅读:
【相较而言,汉帝就特别懂得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了——高祖刘邦是出了名的不吝惜官职权位,愿意大把赏人;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分封宗亲,大发求贤诏,广告天下:诸位做题家们,大家又可以开始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