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开国的军功勋贵们,也被汉帝格外照顾——虽然这些人的子孙屡次因事而失爵,但拖个几十年后皇帝总会心慈手软,又会从后代中挑选贤良来继承爵位。如此彼此联络,已将勋贵们打造为了汉帝铁打的基本盘。譬如诛诸吕时,诸位军功贵族便是奋勇争先,人人上前,近乎与集体团建;与赵高弑杀胡亥的场面一比,愈发显得秦帝可怜。
当然,仅仅依靠宗亲、军事贵族及时有时无的求贤,还不能满足汉帝扩充基本盘的渴望。宗亲贵族们依靠血缘传承,日子久了总会变得废物;求贤诏仅解燃眉之急,总不能日日的下诏求贤。而印刷造纸术又没成熟,实在点不出科举这个bug。汉帝思来想去,终于剑走偏锋,出了绝妙一招:
——靠老妈,靠老婆,或者说,靠外戚。
没错,姻亲在秦汉时是极为重要的仪式,结为姻亲的两家是在真正意义上被视为一体,近似于“至亲”。考虑到真正的至亲宗室还有夺位的嫌疑,那普天之下,还有比舅舅和舅哥更可靠的人么?
而且外戚与宗室贵族不同,外戚是可以随意挑选的!宗室未必争气,贵族或许废物,但只要皇帝眼光独到,总可以给自己选个能干的大舅子——是吧,刘野猪?
可以说,自孝文皇帝以来,诸汉帝便心照不宣,将外戚玩出了花活。两汉武功的顶峰,所谓封狼居胥而勒石燕然,都是外戚的赫赫功业,足以彪炳千秋的伟大成就;除卫子夫陪嫁的几张千年罕见的SSR之外,如窦婴、上官桀等,那也是一时之选,可圈可点。
这种娶老婆用外戚的惯例因袭成风;到后来,甚至都分不清皇帝是为娶老婆而重用外戚,还是为重用外戚而娶老婆。贪慕荣华者固然沿着家族中女儿的衣带向上攀缘,皇帝又何尝不是借着妻子的裙钗在网罗人才?
当然,这种方式也有重大的弊病。皇帝固然可以佳丽三千,但总有些人才家里没有合适的联姻对象,但这实在也难不住诸位汉帝。老刘家的种以变通著称,仅仅稍一思索便有了方案:
——谁说皇帝只能睡女人的?!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对吧?】
扶苏一脸懵逼的读完这一段,还没等开口喘息,平复被老刘家的骚操作惊呆的心情,就听到头顶皇帝的训示:
“天音所说种种,朕并不尽数赞同,但那一句‘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却不能不相信。朕追念这数年以来的作为,的确是太过于苛刻,没有给外人留下进身之阶。”
说罢,他停了一停,淡淡道:
“治国之道,首在得人。你比朕仁厚,这些拉拢贤才的功夫,也只有你能做了。天书中所说的办法固然超出常理,却未必不可以效法……朕已经设法与这天音中所言的‘刘邦’互通了消息,你可以向他请教。”
皇帝居然令长子向亡国的仇人请教。这无疑是极为惊人的举措。然而扶苏匍匐在地,听到“刘邦”二字时,心中震动非常,想起的却是那句,那句——“谁说皇帝只能睡女人”!
他迅速抬起头来,以极为惊恐的目光望向皇帝。
——陛下,您到底想让我请教他什么?!
第29章 大秦 第二个视频(二)
始皇帝显然留意到了长子的目光。天书中的种种他已经尽数看过,若换做往常矜贵自诩的心性,看到汉帝种种的荒谬举止,早已勃然大怒;但被刘邦的种种操作折腾过这许久之后,皇帝心态大变,已经足够平静,尽显从容。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他淡淡道:“又不是让你学他那些污七糟八的手段,不过是取其精华而已。天无所不覆,主持朝廷的人要懂得兼容并蓄,什么手段都得略知一二……”
这句话听得扶苏惊愕万分,忍不住伏地偷偷窥伺父亲,真怀疑是不是壳子里换个人——以皇帝往日坚定不移、刚硬如金石的个性,说出这样和婉松动的话,简直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
殿中的叔孙通博士与李斯丞相则安静跪伏,神色不动——被刘邦三番五次破防之后,他们对这小小异常的忍耐力已经空前提高,俨然不以为意了。
扶苏忍耐片刻,只能伏地叩首:“是。”
“朕之所以将你召回,也是要办这件大事。”始皇帝道:“重刑严罚的事情还可以用赐民爵先缓一缓,但收揽人才的决心却要公之于众,安天下之心。此次关东的名士西入咸阳,便是极好的机会。”
扶苏愕然:“……陛下是要?”
“西入咸阳的都是各家各派的高人,如果能为我所用,天下不足忧矣。”始皇帝平静道:“正因如此,朕打算让你代朕出面,招待这些百家的高士,设法拉拢。”
扶苏迟疑了片刻。皇帝一改往日独尊法家的习惯,愿意兼收并蓄揽百家之长,自然是天下意外的福分。但“招揽”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又是何等的艰难?寻常士人尽可以用功名利禄拉拢,而今西入咸阳的却是百家百门中第一流的人物,所谓眼高于顶视天下名利如无物,哪里是可以轻易打动的?
跪伏在侧的李斯看到了公子的为难。出于法家侍奉君主的本能,他立即为上分忧:“百家名士多有傲骨,恐怕难以收揽。还请叔孙通博士为公子谋划良策。”
骤听此言,忠贞敢言之叔孙子登时面色一黑。显然,这是李斯牢记昔日之耻,终于乘隙射出了冷箭——而今入关的高人可绝非泰山脚下的那些二流货色,以人家的才智见识,纵使叔孙子巧言令色,脸皮再厚上十倍,也休想在诸位老前辈面前占到什么便宜。更不用提此次过函谷关的还有叔孙子的老师孔鲋老夫子,真要胆大包天大放厥词,怕不是会被拐杖揍成上供的猪头。
眼见两位得力的大臣都沉默不语,始皇帝却只微微一哂。
“百家高士的确有傲骨。”他道:“所以要设法摧折他们的傲骨。如——如那姓刘的所言,百家之间也多有龃龉,正该善加利用,因势利导。”
听到此处,公子扶苏的面容已经倏然变色——他被亲爹强硬冷厉的手段恐吓得太久,闻听“摧折”二字,还以为皇帝要派人将百家名士统统下狱。但祖龙横一眼长子,只是丢下来一捆绢帛:
“诸子之中,墨家与秦最为相得,大可以拉拢。将这部帛书赐给他们。”
扶苏一脸茫然,捡起帛书小心展开,看到《九章算术》四个大字。
他抖了抖绢帛,后面一列小字:“盈不足”、“方程”、“勾股”……
可怜公子扶苏久习经术律法,归根到底只能算个纯纯文科生,而今走马观花读过几句,只觉得满头雾水,不知所谓:
“这,这是……”
“这是朕从天幕中换来的。”始皇帝道:“善加利用。”
说到此处,祖龙心中却不觉也微微一动——这本《九章算术》是从所谓“汉代文化展示”的直播上兑换来的,消耗了他一大笔偏差值;但如此珍贵罕异的书籍,仔细翻阅后却只能令人疑惑。所谓“文化”者,以文化之也;此书中莫名其妙的数字与计算,也能叫“文化”么?就算是“文化”,又凭什么昂贵至此?
祖龙百思而不得其解,但忖度再三,却以为此书必有妙用。今日特意令扶苏交予墨家,未尝不是想从墨家弟子的反应中窥伺出底细。
如果这套玩意儿真的值这么多偏差值的话……
他不觉眯了眯眼。
眼见父亲神色严肃,扶苏只能小心将这《算数》收好。
祖龙又道:“除此之外,农家一脉素来也与世无争。农家劝农耕而重衣食,与秦国耕战的根本不谋而合,未尝不可以收为我用。——把这张图给他们。”
皇帝又掷下一卷绢帛,展开后是以墨涂染的沟垄耕地,起伏错落有致;画卷中几个农夫正俯身锄地,似乎在将土壤逐一挖出,堆砌于长垄之上。下面依旧是细密的小字:
“代田法,赵过”
扶苏仔细打量这绢帛。虽然他对田亩农耕不甚了了,但隐约已经猜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陛下……”
始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朕想了很久,只觉这所谓的‘基本盘’,所谓的‘朋友搞得多多的’,真正是至理名言。”皇帝道:“但朕反复思索,相较于——相较于刘邦那个‘汉’而言,大秦的朋友委实太少,敌人也委实太多了。这遍天下的敌人之中,有些是朕的过失所致,有些却是历年的积弊,实在难以弥补。撇开六国余孽不谈,便是百家诸子中的显学高士,便也难与朝廷冰释前嫌,乃至同心同德了……”
说到此处,不唯扶苏悚然而惊,就连李斯与叔孙通亦不觉抬头,怔怔望着皇帝。
显然,在大受刺激、痛定思痛之后,皇帝终于一扫往日的刚硬与操切,再一次恢复了当年平六国时的理智与敏锐。昔日所向而披靡的“秦王政”,俨然又把控住了局面!
在这样的理智与冷静之下,皇帝迅速展现出了过往精准而尖锐的判断力。他的见解一语中的,直击了大臣们绝不敢稍有提及的大秦弊病——秦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秦人师法申韩之术百余年,固然能富国强兵横扫天下,但得罪的学派却也不计其数;彼此恩怨盘根错节,早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辩理问难,而成了不死不休的意气之争——如儒、道、纵横诸家,谁不在传道时痛骂商君的“阴贼”、“刻薄”?而法家痛加回击,干脆将纵横游说的辩士、师法先圣的儒道士人、带剑立名的侠客等等统视为国之蛀虫,号称“五蠹”,一旦秉持国政,立刻下手横扫,将百家尽数料理干净。
如此反复数轮之后,法家与诸子已成死仇。尤其是儒家纵横家等玩嘴皮子的高士,谁看到“五蠹”论不是深恶痛绝?即使朝廷有意修好,也绝难弥补百余年的隔阂。
正因如此,皇帝的言下之意才昭然若揭:既然玩嘴皮子的门派已经无法联合,那么就只能招揽专注实务的墨家、农家了。农、墨两门的弟子醉心的是农耕与手工的实际,是躬亲庶务、积小为大,逐步变革天下;这样谨慎而又踏实的思路、小心而细密的作风,绝非诸子玄之又玄的高谈阔论可以比较,只要朝廷愿意为他们提供实践的物资与场地,想来他们不会拒绝招揽。
——更不用说,始皇帝还为他们预备了重金兑换来的厚礼,足以令这些学者弟子色授魂与、心醉神迷的至宝。
始皇帝负手踱步,并没有在意长子与大臣的惊愕目光,犹自在梳理思路,缓缓道来:
“天幕中曾转述了一位高士的名言。虽不知这位高士是谁,但真正是一语中的,要言不烦,犹在昔日韩非、应侯之上……哎,若朕能与此人同时而游,那么真愿意送给他半个天下,只要他能教导朕治理好剩下的一半疆土。”
说到此处,始皇帝也不由微微惆怅,反复是感叹贤人已远,此生再也不可相遇。他默然片刻,不顾两位大臣的奇异目光,再次开口:
“这位高人说,做事的第一关键,就是要弄清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朕大有感悟,因此反复思忖:诸子百家之中,谁又会是大秦的朋友?纵横、黄老、孔孟之学实在与大秦格格不入,为今之计,只有联合墨家、农家等等务力于实际的流派,设法弹压好虚言而尚口舌的辨士、儒生,所谓分化拉拢,孤立瓦解,种种的权谋手段,你都应该多学一学。”
皇帝一字字说来,显然心中早有定见,因此条分缕析,环环相扣,计划严密之极。叔孙通俯首记录,一张脸却不觉皱成了苦瓜——皇帝心意虽已改变,但显然与儒家隔阂太深,一时是难以化解了。
不过,始皇帝厌恶排斥的似乎只是“尚口舌”的浮华儒生,既然朝廷是要“分化拉拢”而非大棒横扫,那如荀卿、仲良一派讲求实用的儒生,或者还有大用的机会。
叔孙子脑子动的飞快,一边为儒家操心,一边小心遮掩神色。但祖龙父子都在思索,显然无心搭理大臣的小小情绪。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扶苏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陛下,若仅仅招揽农家、墨家的门生,恐怕还不足以支撑朝廷。”
农家与墨家都是影响深远、着重实务的流派,但正因为太着重实务,两家门人常常奔波于市井农亩之间,在朝堂上却罕见踪影,若论权势地位,实在不能与纵横策士们比肩。
“这正是朕召你来的第二个缘由。”始皇帝挥动衣袖:“看一看这本天书的后面,读出来。”
扶苏遵命展开了绢帛,一目十行掠过数页,而后大声诵读被朱砂点染的部分:
【当然,在郡县制的狂潮之中,被愤怒的小镇做题家撕碎的又何止大秦?始皇帝固然被斥为“刻薄寡恩”、“独治无亲”,故而天下叛之;但秦亡之后,那位宽厚爱人、推尊亲属,所谓“尽反暴秦所为”的项羽项王,他的结局又是如何?
秦不是孤立宗室么?项王就尊封项氏宗亲;秦不是推行郡县么?项王就恢复分封;秦不是刻薄严苛么?项王便仁厚宽宏,看到士卒生病都会流泪涕泣。
然后呢?然后项王的尸体被分成了五份。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淮阴侯韩信的那句评价最为精准,最为深刻,项王的弊病在什么?大秦的弊病在什么?——“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忍不能予”!
你仁爱有什么用呢?你宽厚有什么用呢?你雄才大略又有什么用呢?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奔走往来的有识之士,难道是为了这点小恩小惠来依附于你的么?人家要往上爬呀!
堵塞了上升的渠道,那无论是英察如始皇帝,还是仁爱如项王,都会被士人们的愤怒淹没,碾碎在这微妙的历史关口。
归根到底,尽管开创了一统的不世之功业,但秦还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秦,项王也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贵家子;他们都是旧时代的残党,已经不能容于这个崭新的时代了。
——在始皇帝推行郡县、摧折六国之后,华夏依旧是那个华夏,但人心却不再是西周八百年以来的那个人心了;
时代变了,陛下。】
读到此处,扶苏的唇齿不由打战,几乎下意识望向了皇帝。
当然,法家也以为时殊而事异,天下必将变迁,因此古圣不可效法;但,但从没有哪个法家高贤敢于评价秦国是“旧时代的残党”——仿佛天下变迁之余,秦国也必当随之消灭,荡然而无存了。
这样居高临下的打量与慨叹,原本是秦人在凭吊六国余迹时常见的口吻。然而今日被这天书缓缓道出,却真让人有不寒而栗的错觉。
扶苏……扶苏当然想反驳。但他心中悸动不已,却隐约有着不可忽视的细小声音:
……是啊,如果六国都已经灭亡于天下的变迁,那么秦国,秦国又凭什么能幸免呢?
他咬了咬牙齿,不敢再想,继续读了下去:
【历史进程总是难以猜测的,估计连伟大的始皇帝自己都未曾预料,他所开创的郡县制释放了怎么样磅礴而不可理喻的力量——在移除了六国的王公、卿士、大臣、一层又一层的贵族之后,被压抑了许久的庶民黔首们终于仰起头来,于是目光直抵九宸,一眼望到了恢弘而广阔的咸阳宫,威严华贵的天子车驾。
那么,这些被六国游士、私家学问熏陶已久的庶民,在这样辉煌璀璨的盛大光辉下,所想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历史用一句话做了概括:“嗟夫,大丈夫当如是也!”
辉煌与华光激起的是对功名与权力不可遏制的向往。往日庶民们被贵族与公卿一层又一层的压制,被分割在列国中动弹不得,而现在始皇帝为他们扫除了一切阻碍——诸侯没有了,国界没有了,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来往于各郡县之间,热切的仰望着权力的华衣。
然后呢?然后他们失望了。
大秦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项王也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无论是嬴氏还是项氏,无论彼此间的敌视如何深刻,归根结底都是显要的华族出身,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至周文、商汤及夏禹,最终合流于最远古也是最为高贵的始祖,天神与凡人共同推尊的神明,伟大的轩辕黄帝。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身上都流着神的血。
流着神血的人怎么愿意将力量分享给鄙陋的凡夫呢?贵族怎么可以与庶民共事呢?
西周以降,卿士贵族们把持了这片土地八百年,已经足够将这贵贱天隔的理念固化为牢不可破的惯例;即使战国往来纷争,各国求贤若渴,君主们提拔拣选的人才,也是百家的“游士”——士人固然已经是贵族的最低一等,但毕竟还是贵人。至于庶民……有哪个生而穷困的庶民,能有谒见君主的荣幸呢?
这种惯例也同样因袭到了秦末。大秦与项王仍然按照战国的老规矩在办事,信任士人与公卿,亲近自己的亲族,尊崇高贵的后裔。一切都看似毫无问题,直到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喊出那句光耀于整个华夏历史的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公子扶苏读到此处,跪地静听的李斯突然一个哆嗦,自喉咙中发出了极为古怪的格格声。
——李斯当然也应该发声。法家最重君臣四民之序,将国君推崇到无与伦比的地位;这样胆大放肆,公然质问“宁有种乎”的狂言,简直是直触法家逆鳞要害,锥心刺骨,决计不可容忍。
莫说李斯,便是商君、韩非在此,也应当勃然暴怒,呵斥这无耻逾越君臣严限的乱民莠民国之大蠹,请求国君立刻降下严刑,腰斩、弃市、至少也得是诛灭三族。
但李斯终究没有敢发怒……尽管他的心绪激荡不宁,尽管怒火几乎冲破胸口,但那句“宁有种乎”的狂妄呼喊在耳边回绕,却莫名的令他不寒而栗,作声不得。
——那似乎,似乎是比商君,比韩非,比,比大秦都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力量。
李斯缓缓低下了头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应当与始皇帝并天下、一文字的诏书并称,视为那个时代最强而有力的呼告。它们的回声悠久而又浑厚,毫无疑义的宣告了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不错,尽管大秦的统一只有区区的一十五年,但时代变了,时代已经永远的变了……这个世界已经再也不属于卿士贵族、累代诸侯;也再不属于嬴氏与项氏,一切高贵的姓氏。它属于瓮牖绳枢之徒陈胜;属于文法小吏萧何;属于布衣而贫贱的韩信;属于浪荡无业的刘邦,属于樊哙,属于周勃,属于一切有才华而不得志的庶人黔首,属于过去八百年被忽视、被压迫、被弃如敝屣的那群人。
——或者我们可以换句话说,属于秦末的小镇做题家们。
所以历史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抹去秦末汉初十数年间的血腥、阴谋与尘埃,我们看到的将是一条持之以恒、百折不挠的主线——自战国数百年以来,被广泛私学传统所培育出的庶民人才,被知识扩散所惠及的小镇做题家们,终于抓住了这次八百年一现的机遇,仰面望天,向高高在上、世卿世禄的贵族们发出了自己被禁锢那么久的喊叫:
——公平,公平,还特么是公平!
秦末汉初十数年间厮杀征战,城头大王旗变换不休,这是秦与六国之间的征战,这是汉王与楚王之间的征战;但归根到底,是小镇做题家们与战国太子爷之间的征战。
大秦拒绝分享权力,他们便焚毁大秦的宗庙;项王拒绝分享权力,他们便斩下项王的头颅。十数年内两厥名王,一次又一次的摧折看似天下强悍无匹的强军猛将;在百折不屈的奋战与谋划之后,是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激情,也是压抑数百年,不平而刻骨的呐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然,当然,历史也以同样的激情,同样的声量,回复了同样的呐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没有!
——他们斩下了秦宗室的头颅,斩下了项王的头颅,而后才惊喜的发现,原来这些高高在上,歆享着神明余荫的高贵华族,他们的血,也是热的啊。
这当然是暴戾、凶狠而又残酷的。但你能指望什么呢?你能指望被摧折、压制、堵塞如此之久的庶人们,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做题家们,当他们终于能快意恩仇,肆意挥洒自己的才华与力量时,还能那么文质彬彬,从容不迫么?
……我们还是不要那么苛刻了吧。
历史不会重复,但那幽玄而古老的歌谣中,永远压着相同的韵脚。庶民的做题家们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战国与秦末的故事——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被压抑,被鄙夷,被摧折,被践踏为贫民;而后他们忍无可忍,终于振衣而起,拔剑直指公卿,索要自己应得的东西。
然后……然后他们会惊异的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那么大,那么大,大到可以左右历史,重塑社稷;大到可以摧折万军、抵定乾坤,纵使始皇帝与项王亦不能抵御。
原来,从来不是谁赢,他们帮谁;而是他们帮谁,谁就会赢呐。】
“陛,陛下……”
出乎意料,这一次出声的并非法家高徒李斯,而是素来以圆滑而闻名的叔孙通博士。他手撑地面,勉力开口,脸色却一片苍白。
公子扶苏停止诵读,不觉看向了叔孙博士。他心中所受的冲击同样极为剧烈,但毕竟是累代高门的教养,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样的失态。眼见叔孙通摇摇欲坠,扶苏心中诧异,却又立即醒悟。
——显然,在“亲亲而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学看来,这所谓的“宁有种乎”,真正比法家刻薄寡恩的申韩之术还要可怕;这前所未有的呼号已经超出于叔孙子的想象,以至于有些反应不能了。
看来,相比于“诛独夫纣”、“民贵君轻”的真正大贤孟子而言,叔孙子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这样的张皇失措实在太过显眼,就连祖龙都不觉瞥了他一眼:
“叔孙通?”
叔孙通战栗着匍匐了下去,虽然心中如鼎如沸,但开口时竟然不知如何措辞,往日的辩才灵动,竟仿佛被抛之于九霄云外了:
“陛,陛下……”
“叔孙博士倒似乎比朕更挂怀。”始皇帝淡淡道:“说来奇怪,朕这个皇帝阅读天书之后,都尚且不至于失态到这个地步,怎么叔孙博士这么激奋呢?”
皇帝的表情轻描淡写,但委实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前几日他从天幕处兑来了这份关键的文件,翻阅之后真是大受刺激,几乎在怒气之下一脚踢翻香炉,施展破庙而伐神的老手段。
所幸泰山封禅以来遭遇过的重击实在太多,祖龙痛定思痛心理素质骤增,居然顶住了这前所未有的惊雷;而今皇帝提起此事,心态已经大转平和,俨然有了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