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
你是绕不开曾孙了是吧?
他也不再搭理老流氓,低头仔细看绢帛上的文字。显然,这《大宛列传》被删改不少,只留下刘邦标红后的大字:
【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其南则大夏,北则康居……为匈奴所破,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其俗土著,善商贾,城邑饶富……及月氏为匈奴所破,西徙见大夏,攻败之】
【大夏东南有身毒国。卑湿暑热。其国临大水,乘象以战。其民弱于月氏、大夏。】
张良越看越是迷惑,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天,稍稍整理凌乱的思路。
如果他所记不错,不仅秦、赵等视匈奴如无物,就连燕这样的弱国,在国之将亡时,都可以以偏师追亡逐北,轻易大破匈奴……
而这样孱弱、潦倒、不堪一击的匈奴,在西域居然还算是战力的顶端?
月氏被匈奴所破,连国王的头颅都被割去做了酒杯;大夏又被月氏所破,只能臣服;而,而这身毒,居然还“弱于大夏”?
……这么菜的吗?!
韩相国公子张子房茫然望着天际白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时的无措。
在中原内卷地狱卷了这么久以后,谋圣骤然俯瞰西域,感到了不可遏制的震惊。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弱鸡、无能、废物的势力么?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张良费尽全力消化了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但终究忍不住低头打量这惊天动地的文字。纵以他的智慧,一时居然也反应不过来,只能嗫嚅出声:
“即使,即使西域弱小,我们要立足此地,总该名正而言顺……”
不谈可行性而谈现实占领的名义问题,张良的心志已经动摇六七分了。
“这个简单。”
刘邦自信挥手,又从长袖中取出另一张绢帛,上面寥寥数语,同样是司马迁的手笔。
【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张良仔细一看,不由傻眼:“这是?”
“这是我曾孙派人做的考证!”刘邦掷地有声:“简单来讲一句话,各路大儒已经钦定——啊不,研究证明了,西域诸国的祖先,那都是夏后氏的苗裔;夏后氏是轩辕黄帝的子孙;我等也是轩辕黄帝的子孙,所以归根到底,大家都是姐妹兄弟。什么立足不立足的?这分明是探亲嘛!”
张良,张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原本还以为那所谓的“刘彻”不过是老流氓随口扯出的大旗;但眼下观之真是大错特错,单凭这份脸皮的厚度,两人便必然是一家至亲!
“当然。”刘邦又立刻把话拐了回来:“探亲归探亲,有些规矩还是要事先讲明。所谓尊卑有序,我曾孙刘彻手下的大儒已经考证过了,中原华夏乃是轩辕黄帝正妻之嫡长子与嫡长女所出,而西域诸夷不过是黄帝姬妾所生的庶子庶女而已。礼云:长幼有序,嫡庶分明。我们这些做嫡长子嫡长女的,正是要去西域教导教导庶出的弟弟妹妹,让他们不能忘了始祖轩辕黄帝的圣德。”
他站起身来,郑重捉住了张良的手:
“光大先祖黄帝之圣名,才是我们这些做子孙的最大的孝顺啊!”
张良:……
张良咽一口唾沫,干巴巴开口:“那么,公子打算将轩辕黄帝的圣名光大到何处为止呢?”
“依我看来,到大夏就差不多了吧?”刘邦亲切道:“当然,我倒不是嫌弃身毒湿热,主要是黄帝陛下未必喜欢骑大象……”
张良沉默良久,终于轻轻挣开了流氓的手。
“我会去筹措费用,尽快打通到西域的路。”他淡淡道:“但仅凭眼下这点私养的兵力,那决计不够。”
“这不必担心。”刘邦露出了微笑:“咱自有办法。”
第33章 分田
向张良信誓旦旦做了担保之后,刘邦又以树枝指点舆图,向他传授入主西域的种种关窍:
“若要平定西域,兵不在多而在精,除月氏、安息等大国之外,如莎车、康居、龟兹等等小国,则只要拣派数十精兵便能平定。”
张良不由皱眉。虽说西域诸国确实弱小,但仅仅数十精兵便可弹压,未免过于小觑了敌手:
“足下确定?”
“自然。”刘邦语气从容,突出一个自信:“张公不知,有一位姓班名超的将领,便曾以数十人劫持龟兹国王,平定内乱。”
张良面无表情:“这位姓班名超的将领,也是足下曾孙刘彻的臣子么?”
阁下的曾孙还真是能招揽人才呐。
“喔,这倒不是。”刘邦亲切作答,他费力想了一想,终究没有理清汉明帝与自己的关系,干脆绕开:“只是咱的一个远亲而已……不过这班超固然胆识过人,张君手下想来也不乏这样的人物吧?只要挑几个小国做它这么一票,那光大黄帝圣名的事业,便好做得多了。”
张良:……
不是,怎么光大黄帝圣名的无上功业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就跟抢劫差不多呢?
他无视掉了老流氓的奇妙语气,淡淡开口:
“子路问政,孔子云,足食、足兵、民信之。可马上取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公子如若据有西域,打算如何治理呢?”
能问出这样的疑问,显然已经是仔细思考过刘邦的提议,正在试探合作盟友的水准。
“这倒不难。”刘邦微笑道:“张君有所不知,这西域大国小国无数,彼此割据一方,却也如同中原春秋战国一般,常常交战攻伐。西域的物资仰赖于往来的商贾,但商人往来买卖,却常被国王扣押、欺辱,苦不堪言;不仅如此,这些大小诸国的税赋更高得惊人,粗粗算来,黔首一年要缴纳三分之一的所得……”
张良皱了皱眉,中原列国征战,税赋多半十中抽一,即使秦行商君之法,税收也没有这么离谱。
“他们是在效法秦人,重税而强军?”
“这倒不是。”刘邦道:“他们没那个水平。三成的税赋收上去,除贪墨侵吞之外,也多半是被国王挥霍享用了。如此奢侈糜烂,想必上下积怨已深。”
他停了一停。
“有鉴于此,我们率军入西域时,大可针砭时弊,对症下药。”
刘邦抽出一支毛笔,快步走到绢帛之前,挥毫而书:
“列国纷争”——定纷争、止战乱;
“赋税沉重”——十五税一、轻徭薄赋;
“商贾断绝”——
写到此处,刘邦不由微微犹豫。他本来想引用管仲之“通有无”,但思来想去,却觉得自天幕上看到的某个怪词更为贴切、公允。
他落下了笔:
“贸易自由”
刘邦将绢帛展示与张良。张良瞠视良久,终于叹息:
“阁下果然有做万乘之君的才华。”
不等老流氓沾沾自喜,张良果断又开启新的话题:
“纵然平定西域不算难事,要想长久立足却绝非容易。再如何施行仁政,终究是以小御大,以客御主,弊处不可思量。”
仿佛是怕刘邦不解,张良又特意点破:
“蛮夷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入蛮夷则蛮夷之。吾其被发左衽乎?”
无论他们带上多少的军队,踏入西域都仿佛一滴水溶进了海里。到时候,是他们去教化蛮夷,还是蛮夷来同化他们?
张良心心念念,为的是光复韩国的社稷,告慰历代的先王,可绝不是把韩人转为被发左衽的蛮夷。
这是相当敏感而关键的问题,但刘邦却显得满不在乎。
“这又是什么问题?”他笑道:“咱找咱老哥解决。”
张良上下看了他一眼,本想询问这“老哥”是谁,但还是压抑住了自己——他本能猜测,这怕不是一个比“曾孙刘彻”更为匪夷所思的答案。
还是不知道为好。
始皇帝静坐于软垫之下,俯首一一翻检散乱的绢帛。
今日公子扶苏奉命于咸阳宫偏殿主持李斯与百家诸子各派宗师的辩论,而始皇帝却独居别馆,没有去偏殿探视过这些高人一次。
尽管避而不见,始皇帝的耳目心神却时时在留意这场至关紧要的庭辩。每隔数刻钟的功夫,便会有宫人宦官自偏殿悄悄退出,取小路直奔别馆,送来刚刚写好的简报。
祖龙逐一看过这些密报,眼见百家诸生围攻非难李斯的斥骂,神色间却并无波动;只有在阅读儒、墨两家宗师直言进谏的言论时,才稍稍抬了抬眉毛。
他沉吟片刻,以毛笔沾润朱砂,在儒、墨两家下画了一个小圈,提笔标注:
言辞可采,似可重用
他抛下毛笔,仰头沉思片刻,正欲令宫人再去仔细探听儒墨两派的回复,却忽听耳边叮当一声,眼前竟然弹出了一个光幕。
用户刘邦申请与你视频通话,是否同意?
祖龙微微皱眉,抬手示意侍奉宫人全数退出,立刻便点了同意。
光幕迅即展开,幻化为了模糊的人形。刘邦站立于别馆台阶之下,纵使图像朦胧不清,依旧能看到他那熟悉的流氓笑脸。
不同于往日的青衣布衫,这一次刘邦换了件鲜亮的丝帛衣裳,还笑嘻嘻对着始皇帝拱手:
“老哥好。”
始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开口:
“你倒是有个好子孙。”
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刘邦至今只是个庶民,当然没有功业所兑换来的偏差值。能够支付这远程通信的费用,多半是仰仗了天幕提供的所谓“子孙贷”。
始皇帝多次研究天幕,也曾咨询过这“子孙贷”的问题。但天幕却很遗憾的告知他,子孙贷功能已经将他拉黑,无法开启。
至于原因嘛……原因不言而喻。
纵以始皇帝的气度,一时也不由怒从心头起,除令人给廷尉监中的胡亥几顿排头之外,现在看到刘邦得意洋洋炫耀子孙余泽,难免更有些郁气。
老流氓自然察觉出了皇帝的不快,于是迅速岔开话题:
“陛下可知咱在哪里?”
始皇帝面无表情:“你要朕派御史查一查你的行踪么?”
“这就不必了。”刘邦赶紧谢绝:“其实吧,咱这几日都是在山上,带齐了陛下赐的酒肉,见几位逃过来的老朋友呢。”
始皇帝微微皱眉:“逃到山上的朋友?”
“陛下敏锐。”刘邦毫无诚意捧了一句:“咱这些老朋友,都是犯法后逃脱牢狱,在山上苟延残喘,暂保性命的。哎,说来可怜,一个个少说也有两三年没有闻过酒味了……”
在皇帝面前议论逃犯,无异于是向朝廷脸上猛甩耳光。祖龙自然不悦,但思索片刻后,却不觉眯起了眼:
“朕已经下诏大赦天下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隐匿的逃犯?
“诏令是诏令,实际是实际嘛。”刘邦微笑道:“咱们县的县令倒是颁下了旨意,但一定要犯人送他一匹布才肯除罪,逃上山的流民早就倾家荡产,拿什么来送他?再说了,便是不要钱,也有多半的人不愿意下山。”
祖龙语气中辨不出喜怒:“为何?”
“这也是自然之理。”刘邦轻描淡写:“大秦不是施行连坐之法么?这些人妻儿父母都被连坐送入了狱中,只是老弱妇孺体质太弱,几日间便一命呜呼。他们早就已经是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啦,就是免罪后又能如何过活呢?还不如在山上搭伙过日子,也算有个伴。”
“——再说了,他们在山上等下去,说不定还能盼到大秦天崩地裂、一雪前恨的那一天呢。”
刘邦抬头与祖龙对视,不躲不闪,目光平静之极。
祖龙盯了他许久,终于冷笑一声:
“那他们恐怕要等待很久了。”
刘邦浑不在意:“或许要等待很久吧。但人总是没有什么耐性的,要是等待太久,搞不好这些囚徒就会冒险下山,私自做点什么了……毕竟按战国的风气,无论是士人也好,黔首也罢,大家似乎都不怎么怕死。”
祖龙眯了眯眼,没有立刻说话。显然,这老流氓揭示出了某个极为危险的可能性——虽然大秦已经有意扭转苛政,但先前被摧残过的人实在太多,遭受的刑罚也太过残酷;断肢不可再续,死者不可重生,这些人与朝廷之间再也没有缓和的空间了。
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因此决计不会畏惧任何力量。
如果是胡亥那个脑瘫,大概会得意洋洋,自以为有强兵在手,区区囚犯不足为意。但始皇帝英明睿断,自然知道这样的愚蠢举止绝不可行——纵使秦兵能轻易弹压作乱的囚犯,交战时也必然会摧毁一切秩序,将原本安定的黔首逼到走投无路,制造出无穷无极的反贼。
而且,而且这些囚徒隐匿于山林之中,聚散无形,行踪不定,颇有游牧蛮夷的风范,实在不能尽数剿灭。
该当如何?!
祖龙思索片刻,抬头望向刘邦。仅仅一瞬间的功夫,他已经猜出了这老流氓的用意:
“你想用这些囚徒做什么?”
纵被揭穿,老流氓依旧毫不尴尬:“陛下说笑了,咱能用这些囚徒做什么?只不过是身为大秦宗亲,义不容辞,要为陛下分忧而已。陛下,这些囚徒留在大秦境中,实在是莫大的隐患呐!如若赦免,他们怨恨不息,会藏身黔首,伺机煽动民变;如若弹压,那疆域中烽火遍地,天下岂非大乱?吹也不是,打也不是,依小弟的见解,还不如直接送出去——干脆把这些人统统流放到境外,让他们和蛮夷拉扯去,省得一日日的净给老哥找麻烦……”
始皇帝静静打量着口若悬河的老流氓,不动声色:
“主意不错。你打算把这些人流放到哪里?”
老流氓愣了一愣,不由讪笑:“咱哪里敢有什么打算……只是吧,咱听说西边疆域万里,甚为辽阔,把他们驱逐出去,正好也眼不见为净……”
—寥寥数语之间,双方已经图穷匕见,尽数摊牌。
老流氓抬头望着祖龙,纵使面色平静从容,但面对这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始皇帝时,心中仍不由暗自紧张。
这是他精心打磨了许久的说辞,言简意赅,毫无虚假——将这些危险的囚徒驱逐于西域,的确可以大大减轻朝廷维持秩序、弹压叛乱的压力;纵使囚徒们心存悖逆,要想在西域中组织起能反攻大秦的军队,那少说也是十数年以后,足够大秦变法改新,稳定局面了。
偌大中原上国,只要安稳平定,不出内乱,西域的囚徒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这对大秦、对始皇帝本人的确有极大的好处,就算将来真有什么祸患,那多半也是砸公子扶苏头上了……刘邦口口声声“大秦宗亲”、“为陛下谋划”,还真不是在作假。
当然,当然,还是要警惕皇帝的天子之怒……如若祖龙执意要扫清一切叛逆,那必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刘邦不动声色,暗自摸了摸袖中塞着的一卷绢帛。
这是他从天幕中兑换的至宝,尽管只有区区十六个字,却花费了他那宝贝曾孙将近三分之一的历史偏差值。纵然老流氓爷卖崽田不心疼,看到那惊人数字也是悚然动容,难以自已。
但兑换来这十六个字绝对值得;买入后仅仅看过一次,刘邦便五体投地,唯称叹服而已……老流氓小心抚摸绢帛,心下渐渐平定:纵使秦始皇帝威名震动天下,纵使秦军铁骑所向披靡,也必定无法抵御这样尽善尽美的阳谋。
当然,这毕竟是最后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放出。
他仔细窥伺始皇帝的表情,琢磨着该怎么加大筹码。
但出乎意料,沉默片刻之后,始皇帝径直点了头。
“朕可以答应你。”他缓缓道:“只要答允朕两个条件。”
刘邦微微吃惊,而后不觉喜悦:“老哥大气。但有吩咐,咱无不从命!”
始皇帝没有理睬,直接开价:“大秦曾有商贾出使西域,称自黄河上游至敕勒川,土壤肥沃,草植茂密,能开垦千万亩的良田。这块地朕颇为中意,想来你不会吝啬吧?”
刘邦:……
显然,始皇帝同样兑换了西域的资料,而且眼光老辣之极,一眼便看中了黄河上游最为丰腴肥美的宝地,张口便要吞入肚中。
一句话便轻飘飘割走数十万亩良田,纵以老流氓的心态,一时也实在颇为破防。他呼吸数次,强自镇定:
横竖那块平原距秦边境太近,迟,迟早也是保不住的,还不如先换出去……
老流氓咬牙道:“自然不敢跟老哥争夺。咱只要在西域站稳脚跟,立刻便请秦军在此处驻扎。”
始皇帝满意点头,提起第二个要求:
“朕收到线报,会稽、吴郡等地多有失地无依的贫民私下勾结,预谋着要‘均贫富’、‘一贵贱’。已经有了不小的声势。”
刘邦一愣:“陛下是要咱弹压这些起事的贫民?但咱这一介布衣……”
这一次他倒不敢充什么大秦大楚双料宗亲的牛皮了。当然,就算真是大秦大楚双料宗亲,在会稽也只能干瞪眼——会稽吴郡等地多得是吴楚诸国的豪强高门,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罗网严密,真正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就连大秦御史亦只能束手无策,何况他这么个光杆货色?
但始皇帝居然摇了摇头,神情平淡。
“弹压?弹压什么?”他悠然道:“朕的意思,是让你潜入会稽,在这些贫民之间居中联络、弥合纷争,最好再设法给他们运点兵器铠甲过去……朕可以给你特拨物资。”
听到这匪夷所思、超乎于预料之外的吩咐,纵以刘邦的圆滑,亦不由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陛,陛下,这不是——”
这不是火上浇油,迅速激发民变吗?!
刘邦毕竟是刘邦,话未出口,已经猛然反应了过来——
不错,这的确是激发民变。但民变一旦被激发起来,这些要“均贫富”的无地流民,会把矛头第一个指向谁?
谁在会稽广有田地?谁在吴郡一手遮天?!
在这些西楚故土上,大秦不过只是一个根基浅薄的外人,真正植根于此,牢牢把控住一切利益,逼迫得贫民无路可走的,恰恰是那些楚国余孽,豪强大族!
这些贫民平日所受的屈辱、压迫、凌逼,是来自于虚浮飘渺的大秦朝廷,还是源于项氏熊氏一般的本地豪族?日深月久,只要有人居中引导,立刻便能让这些贫民有怨报怨,揭竿而起横扫豪强。
而大秦呢?大秦大可以做一个路过的看客,无辜的吃瓜路人,或者……或者置身事外,坐收渔利的庄家!
——既然贫民要横扫的是楚国豪强,那大秦朝廷为什么要在意?
仓促间想通这最为紧要的关节,刘邦愕然久之,生平第一次在祖龙面前露出了惊惧的目光。无他,这道计谋实在太老辣,太精到,也太——太巧妙了!纵以刘邦的无耻下作,绞尽脑汁死命思虑,也实在想不出一丁点反制之法!
换言之,这是阳谋,赤条条的阳谋!而且是尽善尽美,无可抵御的阳谋!
他沉默片刻,咬牙作答:“陛下,如若贫民扫清了楚国的豪强,多半会冲出江淮,扰动天下……”
民变可不好控制呐,陛下!
始皇帝混不在意,只是笑了一笑。
“劳你费心了。”他淡淡道:“朕已令丞相做好了预备。一旦楚地的贫民扫清了豪强,会立刻颁下诏谕,宣布楚地一切的地契均告无效,而今要重新登记分田。”
原有的地契失效,那等于抢到手上便是自己的。贫民横扫豪强分到了田地,他还造什么反?
再来,贫民抢夺的也多半是土地而已,金银绢帛这样的浮财用处不大。只要朝廷手脚够快,搞不好还能爆一爆楚地豪强的金币。
刘邦瞠目良久,终于无话可答,再也挑不出漏洞。
楚地豪强的确树大根深,但江淮千万贫民才是楚国的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楚人都开始怨恨这些楚国豪族余孽时,他们又能支撑多久呢?
……想来,会稽的项梁、项羽叔侄,即将迎来狂风巨浪了吧?
不过风浪又何止是肆虐于楚国?楚地只是始皇帝的试点而已,一旦稍有成就,必将会波及天下,摧折一切六国余孽!
刘邦心情复杂,只能长长叹气:“……陛下睿智。臣唯有从命而已。”
这是他第一次在祖龙面前俯首称臣。
祖龙浑不在意,只是轻轻敲击几案:
“朕也是从天幕的某位贤人处得的灵感。罢了,既然你愿意办事,朕不能不给你个恩典。这样吧,等会稽、吴郡的事情办完,楚地的豪强被打算,你可以带着那些残存的楚国豪族先行出关,把西域料理了再说。”
刘邦:…………
“把残存的楚国豪强带到西域”?
等于说老子还得和项羽这小子共事呗?!
刘邦郁气横生,但终究不敢横生枝节,只能咬牙俯首:
“是。”
“那就说定了。”完全掌控住局面的始皇帝斜斜靠在软垫上,随意开口:“这样吧,朕先派蒙毅的儿子蒙信在关外等候,与你的人一齐出关,协助平定西域,如何?你又打算派什么人?”
什么“协助”,分明就是监视。刘邦瞥了皇帝一眼,老实回答:
“臣打算派陈平。”
咸阳宫,偏殿
在李斯点破了三问之后,儒、墨两派的宗师愕然而惊,一时几乎反应不能。他们与法家辩论过多次,已经习惯了在名实之争上毫无止境的辩经。现在李斯浑然无忌,一开口便揭开了整个朝廷最为要害的底细,反倒让两位不知所措。
毕竟,在朝堂辩论的时候,真话的威力往往更大。
而李斯的真话又实在是难以辩驳。用人与理财是普天下所有朝廷最大的要害,自古以来便没有个妥善的安置方案,虽然百家大言炎炎、自视甚高,但总算都脚踏实地料理过政务。只要脚踏实地料理过政务的人,便该知道这些问题有多么艰难!
在辩论中甩出这样宏大的命题来,简直是不讲武德。
张、孔二位都被噎了一噎。沉默片刻之后,张胜向前一步,径直开口:
“我愚笨,不懂李丞相所说的这些大事。只是我实在疑惑,朝廷为了把控财源,就一定要封山锢海,不给黔首留下一点存身的本钱了么?仅仅东海、南海,监管渔民的官吏,便有上千之多,这些人的俸禄衣食,又是仰仗于谁呢?”
这样直率坦言,便连孔老夫子也不由叹服。见贤而思齐焉,他向前一步,附和贤人:
“老头子经过琅琊郡时,听说县令与县尉日夜奔忙,仅仅一县之中,便要断案数以万起,即便如此,也难以料理冗杂的事务,疏漏不可估计。丞相说这是要压制当地的豪强,但这样的混乱繁琐,又能压制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