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唱而一和,彼此呼应配合,再直接不过的向李斯打出了反击:
少拿这些“大哉问”来转移视线!宏大的问题固然难以解决,但这些不尽如人意的琐碎细务也无力应对么?!
两人声音平静语气柔和,但问题却是直击要害,逼得李斯都一时作声不得。孔老夫子与墨家钜子可不是坐而论道的空谈之士,这两位开宗立派奔走各地,对天下的实情是了如指掌,绝非几句空话可以敷衍过去的。如若丞相应对不当,搞不好还会折在里面。
李斯稍稍沉默,终于决定避开锋芒:
“官吏不贤,事务冗杂,都是丞相的过错。”他圆滑道:“这也是没有贤能之士辅佐的缘故啊!”
这是常见的帽子,目的是逼迫几个老头子出山——既然没有贤能之士辅佐,您二位总不能袖手旁观,高居干案吧?
但儒墨两家又岂是吃素的?孔老夫子淡淡一笑,只道:“老头子还不敢忘却先人的教诲。”
这是极为辛辣的讽刺了,讽刺得李斯都忍不住拉起了脸。
李斯正打算厉声回驳几句,却听上首叮当一声响。全程默不出声的公子扶苏突然直起了上身,淡淡开口: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就是老夫子的志向么?”
孔老夫子微微一愣,而后行礼:“公子所言不差。”
“道不行。”公子扶苏缓缓道:“那么老夫子以为,怎样才算是践行了你的‘道’呢?”
老夫子皱一皱眉,不觉抬头瞻望公子扶苏,神色之间略有诧异。
公子的疑问……竟像是认真的?
他毕竟是儒门一代宗师,当然不会虚无缥缈的议论什么“复礼”、“法古”,而是直接开口,谈及要害:
“天下官吏实在太多,百姓负担太重,可否稍有减损呢?”
大大出乎众人之意料,公子扶苏竟然点了点头:
“各郡的长官胥吏已经不足,不能再减,但陛下已经允诺削减宫廷的执守。老夫子以为如何?”
此语一出,殿中一片安静。诸生瞠目直视上首,真不敢相信这削减皇宫用度的命令会出自始皇帝之口!
那个巡游天下,以显赫炫耀为能事的祖龙?
没有搞错吧?
纵使老夫子也大为惊愕。呆滞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
“天下——天下刑徒太多,不知可否……”
“有些刑徒实属罪不可赦,又多有六国余孽在内,难以尽数宽免。”扶苏立刻作答:“但请老夫子放心,陛下已经有了成算。”
皇帝虽然英断而又苛刻,但一诺千金,绝无敷衍搪塞的旧例。得到这金口玉言的一诺,孔老夫子自然再无不信。
但深信之余,却不由大为迷惑,愕然不解:皇帝这也……太好说话了?
他默然片刻,转头看向墨家钜子。
钜子并不在意皇帝的这种种诡异,直接向前一步,平稳开口:
“无论东海南海的盐民、渔民,都太过劳苦了。”
公子扶苏长叹一声,随后点头:
“朝廷会酌情削减沿海的税赋。”他道:“何况,‘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百姓生计劳苦,实在也是谋生的手段太过原始,所获实在太少……钜子心忧百姓,不知愿不愿意为民生稍稍尽力呢?”
他抬手轻拍,两个宫人快步上前,捧来了两卷绢帛,依次奉予农家、墨家两派的宗师。两人接过绢帛,展开后微微一愣:绢上文字纵横,图像清晰,赫然勾勒出了极为精细的机械结构。二位宗师都是此道的高手,仅仅一看便默喻在心,知道这是极为珍贵的图纸。
接二连三的巨大宽待被反复丢出,砸得诸生晕晕乎乎,反应不能,一时竟然开不得口。扶苏俯视呆呆跪坐的士人,轻轻咳嗽:
“诸位以为如何?”
孔夫子与墨家钜子沉默片刻,终于俯身下拜,行了自入殿以来最为真心城意的大礼:
当然,贤者宗师,终究不会被扶苏几句话的王霸之气所震,便纳头下拜,甘为小弟。孔夫子缓缓道:
“如此,臣愿暂留咸阳,亲眼见证陛下的仁政。”
始皇帝五年,正月。
令御史巡查了各地的刑徒之后,皇帝颁布诏谕,称上体天心之仁厚,不忍骤加极刑,着令将判处死罪及肉刑的犯人尽数赦免,改为流放西域,永不得归。
这样宽仁和缓的消息一出,滞留在咸阳的百家高人倒是大为喜悦。但喜悦之余,却也不觉疑惑:秦法严苛,牢狱中的囚徒数以十万计,这十几万人流放西域,又有何处可以接收?秦人治国井井有条,想来不该犯下这样的过失才对。
尽管疑虑重重,但秦人却似乎坚定不移,一意要推行流放的国策。到当年五月,第一批八千人的刑徒便已集结完毕,被送到了大秦西北的北地、陇西二郡。为办好此件大事,陇西、北地二郡特意预备快马,每五日向咸阳呈送急报,时刻静候皇帝的旨意。
至六月二十八日,始皇帝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消息——据安插在西域的密探奏报,陈平、蒙信率人秘密出关以来,便一直在诸国挑动声势,造作谣言;派人四处散播歌谣口号,宣扬轩辕黄帝的“德化”,鼓吹所谓十分税一、定分止争、贸易自由的“华夏天国”。
这样的宣扬实在是冒险,两人出关以前便预备下了遗书,做好了被诸国围捕,九死一生的准备。孰料他们一路鼓吹不息,在莎车、龟兹等国招摇过市,竟尔没有一个人前来过问,反而搞得两位死士一头雾水,倒有些反应不能。
如此一路走一路宣讲,到康居国时随行的信徒已有数百,这些信徒来自西域各处,都是被陈平以纵横术拉来的死忠,义务的自主宣讲工具人。
这些信徒照例在康居传播黄帝教化,不料却引来了当地官差的注目。小小冲突之后,官差一拥而上,顺藤摸瓜,将陈平、蒙信等人居住的旅舍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敌众我寡,陈平也不慌乱,他正打算草拟慷慨就义时怒斥蛮夷的腹稿,却被一旁的蒙信阻止。蒙信出身将门,自然不愿束手就死。这数月以来他闲极无聊,已经在随行信徒中挑了数十位壮士按秦军军法演练,今日事到临头,索性试他一试,或许还能冲出重围。
蒙信抱定此念,立刻召集信徒削木为枪,而后派兵列阵,开门径直冲了出去。
孰料军阵一出,旅社外数百官差登时抱头鼠窜,哭喊嗥叫连滚带爬。蒙信莫名其妙,索性令属下衔后追击,一路上遭遇数股阻拦的部队,统统是一次冲击便尽数击溃,只留下丢盔弃甲的一片狼藉。如此追击数里,终于在一间华丽的高耸建筑中捉到了官差的头目,蒙信一马当先,抬手一记马鞭,令翻译厉声呵斥:
“你们的国王在哪里?是国王叫你们来捉拿轩辕黄帝的信使的吗?!”
那小头目又哭又号,翻译听了半晌,终于勉强理解:
“他说,他说这里就是王宫。至于国王嘛……”
翻译稍稍犹豫,抬手指了一指门口,那里正躺着个昏迷不信的大胖子呢。
——方才蒙信率兵冲入,眼见这胖子行动迟缓阻拦在前,索性一个窝心脚将他踢飞到了门口。
如此轻而易举便殄灭一国,就连蒙信也大为无语。正因如此,他呈报给始皇帝的文书中并不敢吹嘘什么灭国的功劳,反而谨慎的反省自身,检讨称自己太过莽撞,违背孙子“知己知彼”的教训,实在错估了敌人的情势,有冒进之嫌。
……简单来说,没想到对手会这么菜。
当然,冒进总有冒进的害处,蒙信便在信中述说忧虑,担心康居的邻国会为康居国王报仇,以重兵围剿他们这些毫无根基的外乡人。届时敌众我寡,恐难抵挡云云。
始皇帝浏览密信之后沉吟片刻,唤来了送信的使者:
“蒙信等是打算撤退了么?”
“蒙将军正有此意。”使者叩拜道:“只是尚未整理辎重,便有几个相邻的城邦点齐了数千步卒,要攻灭康居报仇。”
人数相差如此悬殊,始皇帝不觉皱眉:“蒙信如何应对?”
“蒙将军说兵力实在不足,只能借水火之力阻遏敌兵。因此遣人混入敌军放火,又伺机掩杀。那火一气烧了数里……”
始皇帝:……
不是,这几千人都不知道救火的吗?怎么烧上数里地的?
“然后呢?”
“然后这些士卒便尽数溃散了。”使者小心道:“他们被烧得嗥叫狂乱,杀死了领头的军官后逃奔而去。有些,有些溃兵带着武器回到了城邦,然后聚集作乱,将城邦的国王杀死,人头送到了蒙将军这里来……”
祖龙:“……什么?”
眼见皇帝神色愕然,使者的语气也不觉结巴。说实话他听到这消息时比皇帝失态百倍,要不是看到被送来的国王人头,决计不敢上报这样荒诞的谣言。
“听线人的意思,这些士兵是被蒙将军打得魂飞魄散,实在不敢再来了。”他小声道:“但他们毕竟要受国王的约束,万一国王还要与蒙将军为敌怎么办?索性直接把国王解决了算了……”
始皇帝额头青筋乱蹦。纵以他的城府心态,都不由伸手扶额,情绪难以言喻。
以现在的局势看,这样的菜鸡似乎真花不了多少精力……
要不再在刘邦身上割几万亩肥田来?
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信使:“既然危局已经解决,蒙信还有什么要说的?”
使者小心回话:“蒙,蒙将军与陈平说,虽然眼下的麻烦是料理了,但不久西域恐怕还要有更大的风波,请陛下早做预备……”
始皇帝稍一沉吟,终于点头:
“朕知道了。”
一如陈平、蒙信所预言。当临近康居的几个城邦在恐惧中送来国王的头颅时,整个辽阔西域便在战栗中生出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变化。
原本蒙信、陈平等一路奔波一路宣讲,虽然沿途招揽的信徒不少,但大多只是穷极无聊的闲散人等,听过之后一哄而散,毫无影响。但蒙信以百余人灭一国杀三王的惊人消息在西域扩散之时,随着难以理解的恐惧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兴奋与躁动的狂热。这些被煽动过的信徒冲出家门,四处呐喊鼓吹,宣扬所谓轩辕黄帝的“圣德”,十分税一、贸易自由的“大德政”!
这次引发的轰动便真正是不可预计了。被高额税赋所苦的西域诸国百姓纷纷响应,集结成阵冲击王公贵人的府邸,四处殴打贪墨权贵,高喊陈平精心开发的口号:
“迎汉王,汉王来了少纳粮!”
这口号言简意赅,震动人心,不但迅速召集了失地无依的西域贫民,便连国王派遣弹压的士兵,稍一交手后也是士气大丧,丢盔弃甲而逃;更有甚者倒戈一击,混入人群中直冲王宫府库而去——国王克扣军饷,贵戚大喝兵血,就那么几个子儿,你拼什么命呐?!
还不如直接去抢呢!
至此风波动荡,各国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而诸国国王安坐王宫,却并不算慌张——他们在西域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了这么久,早知道自己施予百姓的大恩大德会激起什么样的激烈回馈,因此早就预备下了一笔重金,就等着关键时刻雇佣匈奴、月氏等部落的骑兵,出重拳将这些刁民统统送上天。
而今时逢岂会,国王们召集亲信暂时挡住乱民,立刻命人联络了本国的大行商,要他们以商道联络月氏善战的部落,许诺弹压后酬以重金。行商们唯唯称是,私下却派人以快马驰往风暴中心的康居国,询问这些天降神兵一般不可战胜的华夏人:
“到底什么是‘贸易自由’?”
收到陈平精心拟定的回复后,大商人们毫不犹豫,立刻派商队护卫与乱民勾兑,里应外合一举攻破了王宫,将国王脑袋割下后用盐腌制,快马送入康居。个别腰肢尤为柔软的商人,甚至鞭打着国王的尸体大声唾骂,称自己这样高贵的黄帝苗裔,怎么会与蛮夷勾结?瞎了这蛮夷的眼了!
痛骂完毕之后,这些人再令随行的书办将原话记下,恭敬转呈康居的华夏高人。为表尊卑不可违逆的天意,他们还特意校对文词,在每一个“黄帝苗裔”之后,都着重标注【庶出】。
自陈平蒙信出关不过一年,西域三十六国便遍地都是黄帝【庶出】苗裔所掀起的风浪。潜伏在各处的秦人间谍伺机挑拨煽动,终于将风浪激化扩大,俨然席卷天地,大有山呼海啸的势头。
值此天翻地覆之时,临近西域的大国月氏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以这些游牧民族眼下的文明水平,倒真不一定能搞懂陈平宣扬的什么“苗裔”、“圣德”、“十分税一”,但闹了如此之久,有一件事月氏人却是格外挂怀,也正因此大惑不解:
明明乱民都把国王的脑壳砍下来了,怎么还是没有西域的贵族花重金来雇佣骑兵呢?
这些华夏人莫不成是来抢生意的?
那就实在不可忍耐了。黄帝苗裔不苗裔月氏人搞不懂,夺人钱财却真比杀父母还要可恶。于是在西域如鼎如沸之际,几个生意被抢的部落终于达成一致,凑足一万骑兵,浩浩荡荡往康居而来。
在侦查到月氏骑兵动身后的两日,等候已久的陇西郡郡守迫不及待的宣读了皇帝的旨意,怒斥月氏“以卑犯尊”、“以夷犯华”、“背先人之教”,并怒骂它残害黄帝(庶出)苗裔种种不可饶恕之大罪;而大秦地处中夏,为轩辕黄帝嫡长之子,唯有恭行天罚,以昭示先祖黄帝垂念子孙之至意!
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月氏罪大而恶极,勿怪皇帝言之不预也!
虽不知嫡长子这个设定从何而来,但大秦的战争机器久经考验,依旧迅速运转,毫无差池。旨意下达后一日,流放至此的刑徒们列阵持械,在秦将带领下直出边境,跨入西域,奉命惩戒不知好歹的月氏蛮夷。
始皇帝六年,八月。
祖龙于咸阳宫正殿召见了长子扶苏。向他展示了西域的军报。
“刑徒军已经击破了大月氏的王帐。”祖龙淡淡道:“大月氏的贵人极为惶恐,割下了首领的头颅乞降,为表永不背叛的诚意,他们还将月氏王的头骨漆成了酒器,要上贡给朕……”
扶苏:……
他莫名有了种世界线收束的诡异即视感。
“那陛下打算……”他小声道:“如何处置?”
“能怎么处置?朕已命人将头骨给安葬了。你可以代朕申斥大月氏的使节,让他们改一改这蛮夷凶狠的脾气。”始皇帝平静道:“匈奴已经被蒙恬驱逐,大月氏被击破之后,西域的事便算大体平静。而今的关窍,是这偌大的西域,应该如何分割……”
他命宫人展开的西域的地图。偌大绢帛之上绿洲点点,肥沃的土壤延河道星罗棋布,旁边各以小字标注出了可开垦的耕地。
“依照朕与刘邦达成的意见,双方各取西域一块。”始皇帝以笔勾勒,圈出了弯弯曲曲黄河河道中广袤肥沃的土地:“朕索求的是这黄河的河套,以及敕勒川以下的田地。这些都是西域膏腴之地,粗粗算来,养活十余万兵民绝不成问题。”
他道:“朕的意思,是打算将关中、陇西、北地失地的贫民迁徙至此处,每人赏地百亩,永永耕作;所谓下马为民,上马为兵,闲暇时还可以令驻守的秦军操练这些农夫。”
这是始皇帝深思熟虑的良策。如天幕所言,秦以关中而一天下,做为根基的老秦人却并未得到太多的好处,反而因为六合荡平,再也没有了军功晋身之阶。秦土崩瓦解、众叛亲离,多半肇因于此。
要改动军功制实在费力,眼下也绝不能掀起大战。始皇帝沉吟再三,只能从田地上下功夫。河套良田无数,正好用来收揽无地的贫民。
当然,着眼于河套,用意还不尽在于此。祖龙又道:
“此外,刘邦还请朕封他为汉王。”
扶苏不由微微一怔:近日来朝廷的确有部分重启分封的议论,但万万没料到会先用在一个外姓身上。
当然,西域辽阔万里,朝廷暂时鞭长莫及,以诸侯羁縻也算常策。但这刘邦为什么要主动臣服,献媚讨好?
扶苏猛然醒悟了过来:请皇帝册封,固然可以视为讨好,却未必不是一步深远的暗子!以三代以来华夏的惯例,如刘邦这样出身中原、黄帝苗裔、华夏正统的诸侯,是可以拥戴天子的!当年的尧、舜、禹,便是因为德行昭著,被诸侯拥戴为天子的!
他想做什么?
眼见长子终于领悟,始皇帝冷哼一声,以笔点出黄河流经的方向:
“这便是朕要你留意河套的缘故。”他淡淡道:“注意河套的地势,这里是西域的咽喉,漠北的要害。所谓‘搤其亢,拊其背’,只要牢牢把握住此处,刘邦再如何狡计百出,也绝不能越雷池一步。此地地势险要,只要万余士卒,便可高枕无忧……”
的确是地势险要,自西域至河套平原。中间要数次跨越弯曲九环汹涌澎湃的黄河,这里正是黄河落差较大的上游,所过之处都是湍急汹涌的激流瀑布。要穿过如此广阔的流域投送军队,仅仅物资供应便不可承受。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过。”始皇帝又道:“要是连这万余士卒都凑不齐了……”
他没有说完,言下之意却昭然若揭:连这点人手都无力组织,那中原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扶苏要是把天下治理成这般模样,那也不必下九泉见列祖列宗了。
“正因如此,你大可以对刘邦放心。”始皇帝道:“他是最狡猾也是最实用的人,只要以扼守住河套的命脉,西域一定会比谁都乖巧。”
扶苏点头称是,却又不觉疑虑:“可是,与刘邦一起迁徙过去的,毕竟还有这么多六国遗民……”
“毋庸多虑。”祖龙淡淡道:“朕已经派间人查过,西域诸国一半的税赋都仰仗过往的行商,这些行商多半都要到中原购入茶叶、铁器,交换物资。一旦西域与中原开战,商路断绝,这些人是打算吸风饮露过日子么?”
亡国的仇恨当然铭心刻骨,但与一半的财政收入相比,那就实在不足论了。
以这些六国遗族的柔软身段,不主动鼓励商人与大秦交好,那都能算是牢记家仇,骨气刚硬……
扶苏愣了一愣,恭恭敬敬,俯首称是。
祖龙微微叹了口气。纵使他的心性毅力,一想到大秦千秋万代的大计,也不由微微有些惆怅。
但以眼下的局势,大秦的千秋万代之计,恐怕不在上而在下,还在于千万失地的黔首啊。
现在,就只能等刘邦的消息了。
始皇帝六年九月。在长久的弹压、撕扯之后,楚地终于爆发了积累已久的民变。饥饿的黔首们打出了“诛暴秦”、“免饥寒”的旗号,浩浩荡荡冲向秦设立于吴郡、会稽等地的太守府。在楚国旧人的有心推动下,这些贫民势如破竹,轻松便击破了秦人软弱无力的抵抗,攻破郡中的府库。
然而开启府库之后,这些黔首却大为惊愕——府库中大半空虚,只有孤零零数百石的陈米,别说“免饥寒”了,连聚拢来的这几万贫民都喂不饱!
喂不饱这些贫民,总不能叫他们原路返回,继续挨饿吧?
直到此时,暗地里纵容民变,希图驱逐秦人的楚地豪强才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一支饥饿的,找不到粮食吃的军队,他们会怎么办呢?
始皇帝六年十月,在顺利驱逐了暴秦的官吏后,楚地的民变出现的一点小小的异常——他们换掉了“诛暴秦”的旗帜,喊出了“均贫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转头开始冲击本地树大根深的豪强,将他们的物资洗劫干净,统统充作了军需。
楚地豪强奋力反抗,但事出突然,一时间手忙脚乱;而且贫民们不知为何组织有序,战力惊人,部分人手上还有精良的武器,竟将豪族打得节节败退,立足不能。而所过之处贫民焚毁地契瓜分财物,将豪强们数百年的积蓄分了个干干净净!
值此危难之际,楚地豪强才终于意识到了某个真理:秦人统治楚地,他们还有二等人可以当;真让贫民们翻身,他们那是真连小命都没有了!
所谓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要痛苦,领悟到这个关键之后,豪强们以光一般的速度改变了旧的观念,他们迅速派人直入关中,七嘴八舌传达了同一个消息:
尊敬的大秦王师,您什么时候才能抵达您最忠诚的楚地啊?!
在楚人的千呼万唤之下,伟大的大秦王师终于在关中集结完毕,慢吞吞整队出关,迤逦向会稽而来。庞大的军队中携带了大量的文吏、御史,不像是平乱,倒像是武装游行。
这样的队伍自然快不了。纵使有楚地豪强百般催促,一天之间也能行军四五十里而已,相对于往日大秦铁骑而言,简直比乌龟更慢。
不尽如此,当乌龟爬到半路时,军中的文吏仔细核对了诸多情报,宣布了一份极为惊人的消息:
——因为贫民捣毁了吴郡会稽的府库,因此机要文件已经尽数丢失,其中就包括历年来楚地的地契!
“换言之,我们也不知道哪些地是哪些人的了。”被派去平乱的蒙恬好言安慰楚地豪强的使者:“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们能打退那些乱民,自然可以轻松把地要回来……什么?你们打不退?哎呀那就麻烦了,搞不好就得秦军费一番神,帮你们重新划分土地好了……”
使者面部抽搐,险些当众流下泪来。
元朔元年,五月,未央宫。
深宫规制森严,入夜后人声寂寂,只有各地侍卫宿卫巡守时轻微的甲胄敲击之声,值夜的宫人蹑足往来各地,借着月光检视各处门户。宫掖内外将近万人,竟尔寂静得能听见远处长安的乌啼。
但这沉寂不过只是片刻,只见浓黑夜色中一团火光闪耀,而后是哐当哐当响亮的拍打声,却是有人手执火把排闼而出,径直冲开了未央宫最机要的宣室殿!
巡逻的卫士们大为吃惊,登时手持长戟一拥而上,分四方将闯出者团团围定;然而在烛光下只看得一眼,登时便面面相觑,不觉后退:深夜明火执仗闯出宣室殿的,竟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宦官,中常侍春陀。
可怜春陀已经五六十岁,一番长跑后疲累得几乎要就地昏厥,但仍旧气喘吁吁,奋力向卫士挥舞皇帝的信物:
“快,快,立刻把祭祀太一的东西都搬到宣室殿去!”
皇帝近年来颇好方术,在一群方士鼓吹之下,多次于宫中祭祀天、地、太一。但祭祀这样的神祇必得沐浴更衣,斋戒整肃,怎么会在深夜时骤然举行?诸位卫士大惑不解,但仍旧不敢违逆皇帝的口谕,接过信物后快步趋出,直奔皇宫内库而去。
纵使事出突然,宿卫宫中的郎官们仍然迅速备齐了祭祀的各项器具。祭祀太一的仪式原本需要大量典守的侍卫,但皇帝只令他们在宣室内摆好了各项器具,而后便下严令驱散了一切闲人,竟连随侍的宦官宫人都不能留在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