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触怒英明皇帝是一回事,在天幕剧透了往后两千年宏伟的历史进程之后,要驳斥一位为万世立法、荫蔽数十代子孙的伟大君主,那道德与心态上的压力就实在莫可比拟,纵使中大夫也难以承受。
说白了,与能够左右数千年走向的历史的人物相辩论驳议,诸位扪心自问,有那个超凡脱俗的天资么?
汲公不是胡言妄语的狂生,他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也相当狼狈。
皇帝却恰到好处的展现了仁君的风范。他微微一笑,推来一个小小的陶盘。陶盘上是薄荷水饴糖与糯米一起蒸制的糕点,额外又掺入了当归藕粉,食用后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中大夫俯首谢恩,拈起一枚糕点小心咀嚼。却听皇帝悠悠道:
“朕已经命人查过了,这天幕所说的桑弘羊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出身甚为猥鄙。哎,朕居然任命了这么个人物来管理盐铁这样的大政,真正是有愧于朝中忠直大臣的劝谏……”
汲公猛的呛住了。若非及时以长袖遮掩,恐怕会喷皇帝一身的唾沫。他以手按摩胸膛,喘息半晌后叹了口气:
“陛下就非得这样调笑老臣么?老臣素日见事不明,当然有错……”
皇帝眨了眨眼睛:
“汲公是社稷重臣,怎么能随意调笑?朕嘲笑——调侃的是朝中其他的人。此外,朕提及桑弘羊,也不过是想请汲公点评点评这商人出身的小小郎官罢了。”
中大夫颇为无语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天幕刚刚为他树立的千古一帝的滤镜碎了一地,果然这种人物,还是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沉思片刻,终于点头应承:
“老臣会见这桑弘羊一面,与他谈一谈。此外,臣听闻长安的工匠中有一些颇善巧思,也粗通经义的人才,臣会尽力为陛下罗致。”
中大夫毕竟是老成谋国的人才,虽然心中已被皇帝说动,但思虑仍然极为谨慎,即使要推荐工匠入朝为官,也要先有个经义的幌子做遮掩,才能最大限度减少朝野的反弹。
当然,这样的权宜之计不可长久;最根本的还是要解决“技”与“道”的割裂,找到工匠经验中的“义理”……
这似乎应该找几个墨家的子弟来斟酌。
皇帝欣然点头,随即微笑:
“汲公劳苦功高。功高者不可以不赏,朕早已在府库中预备下了,只要汲公推举的工匠能于国有大利,朕便会赐予汲公金千斤,丝绸五千匹;还望大夫不要推辞。”
汲公不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赏赐大臣哪有提前告知的?天子此举,无非是将他汲黯当作了徙木立信的大旗,向朝中百官展示推举能工巧匠后的巨大利益;有此榜样在前,想来公孙弘、主父偃等必将一马当先,争先恐后举荐工匠了。
……只要于国有利,做大旗就大旗吧。汲公深深俯首:“臣谢恩。”
【如果以汉朝辉煌的产业升级为例,那么宋代以后的华夏王朝就简直是不可以原谅——他们的保守、自闭、冷漠是不能用客观条件来推诿和解释的。如果宋以后拥有造纸术、火药与马镫的华夏都算是被客观条件所局限的话,那么交通条件极为原始,尚且只能依赖竹简来传递消息的汉朝,又是怎么完成它领先世界一千年的技术革命的呢?
归根到底,产业进步还是一件高度仰仗于人力、仰仗主观意愿的事情。武皇帝时固然得天之幸,等到了战国至秦以来冶铁技术爆发的前夜;但技术进步从来不是水到渠成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的东西,技术的萌芽固然是珍贵的,但注意到这宝贵萌芽的敏锐目光,乃至持之以恒投入资金的强硬意志,才是决定一个文明命运的关键抉择。
如果诸位意识不到这些品质是多么的珍贵,那么不妨将眼光放到一千年以后。自唐末五代以来,炼丹术士们开发出的火药便已渐渐应用于攻城摧坚之中,那么,面对着这堪称伟大的军事变革,足以改写一切战场逻辑的技术,大宋——庸庸碌碌数百年的大宋,被蛮夷灭国两次的大宋,又有何作为?
产业技术的飞跃当然是很珍稀,很罕有的幸运。但仅仅将技术归之于珍稀与罕有的天命,则无疑是对武帝最大的侮辱。运气或许是实力,但鉴别运气、把握运气需要更大、更坚决,更不可动摇的实力。
如果对武帝的水准与眼光没有什么概念,我们可以稍稍举一个案例。张骞出使西域十余年,曾在大夏见到了蜀地生产的邛竹杖、布匹,是从身毒千里贩运来的珍物;见多识广的博远侯立刻意识到,自蜀地出高原山岭,必然有一条直通身毒的隐秘商路,而以此转运汉地的货物,不但可以避开西域匈奴人的侵扰,还能掌握对外贸易的主动权。
回朝张骞上报了猜想,皇帝的反应是“欣然”,立刻任命张骞为发间门使者,四道并出,凿通蜀地商路,强力平定西南盘踞的诸夷,“夜郎自大”等逸事,正肇因于此。
当然,相较于武帝开拓西域的伟业,他在西南商道的经营实际上是不足挂齿的。《史记》、《汉书》中均只有寥寥数笔而已。但却正是这寥寥数笔的小事,反而愈发能凸显武帝那真正超乎于庸俗之上的雄才大略。
征匈奴与平西域固然是辉煌的功业,但也恰恰因为它无可质疑的战略地位,历来便被汉帝视为头等要事;所谓“复九世之仇”,自文、景以降,从来都是念兹在兹,秣马厉兵不敢稍忘;执行这伟大的战略固然艰难,但至少决策上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历代皇帝已经反复思虑过了,继嗣之君只需萧规而曹随即可。
但开通西南商道就不同了。相较于征伐匈奴历时数帝的思虑,凿通蜀地的依据不过只是张骞的一句话而已!
张骞会不会在撒谎?张骞会不会忽视了关键的消息?开凿西南商道的收益能否弥补成本?
每一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但偏偏每一个问题都是致命的。换言之,这是极端模糊、扭曲、充满了信息迷雾的领域,朝廷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拒绝决策,选择保守,将张骞的汇报一笔带过。但也唯有在这样模糊扭曲充满信息迷雾的领域,武皇帝那种敏锐到吓死人的眼光才超然脱乎群俗之上,真正展现出顶级政治家的能力。
仅凭一个使者在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聆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果断做出国策级别的调整,这在各种意义上都近乎于疯狂;但武帝偏偏就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相当坚决,也相当成功——他耗费巨资开辟的商道,后世称为“南方丝绸之路”,或曰“茶马古道”。自汉以降,西南商赋,蜀民生计,多半仰给于此;直至——直至百年以前,华夏最黑暗、最惨酷的年代里,在所有外援均被切断的时候,困守西南的中国人所唯一能仰赖的物资补充渠道,还是这条古道。
什么叫光耀百代的判断力?什么叫遗泽子孙两千年的决策?这就是。
当然,鉴于记载的简略,要从短短数句分析出武帝判断的依据,是不大可能了。但纵览史册,抚古追今,所唯一能形容皇帝的,恐怕也只有留侯张良的那句“殆天授之”了——真正是苍天所授,人力很难理解。
说白了,武帝当朝数十年,用人施政上的错误算是应有尽有,甚至翻过巫蛊之祸这样的大车,在政务的具体料理上未必能有那么突出;真正能令他高举于历史的顶点,乃至始皇帝与唐太宗亦有所不及的,恰恰是那种敏锐精准不可思议的战略判断——武皇帝在执行上或许翻过车,但至二十二岁掌权伊始,他就从没有在宏大的战略决策中犯过一丁点的失误,有过任何不该有的迟疑。
什么叫“宏大”?这所谓的“宏大”,影响的甚至不止都大汉一朝。以武皇帝的作风,他决策所遗留的恩泽动辄是千年起步,各种意义上的万世效法。譬如盐铁官营,譬如冶金技术,譬如丝绸之路,譬如西南的商道。如果展开历史稍稍阅览,那么除了各代沿袭不辍的秦制秦律以外,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制度与体系的变革,大多都发生在武帝的那数十年。
甚至——甚至到了现在,我们回望这一个世纪以来的商业贸易思路,也能发现某种惊人的即视感。
所以说,后人还真是没有创造力呢,对吧,武皇帝?】
皇帝相当矜持,而又谨慎的咳嗽了两声。
“……其实后人也还不错。”他很谦虚的说道:“朕看那个姓李的唐太宗,就很有创意么。朕听闻他施政的种种举措,也颇受启发,很有共鸣。”
正襟危坐的汲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的看着至尊的天子。
皇帝稍稍有了些不自在:
“汲公想说什么?”
中大夫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陛下想听什么。”他道:“但论阿谀奉承,臣确实不如公孙弘等。”
皇帝:…………
好吧,他刚刚暗戳戳引用一句唐太宗,的确是要以此比兴,旁敲侧击的炫示自己的灿烂功业,俗称凡尔赛;如若此时有明事理的大臣恰到好处捧上一句,那效果便愈发浑然天成,弄不好还能记入史书称作一代嘉话。但现在——现在让中大夫一句实话,彻底毁了个干净。
当然,要是真有史官在册,大概也能写个千古留名的典故出来,不过典故的蕴意就似乎不太符合皇帝的预期了……
天子的脸垮了下来。
汲公浑若不觉,淡淡的继续:“……不过,陛下远见卓识,圣明烛照,天下无可比拟。传闻说黄帝见一叶而知天下将秋,想来也只是如此了吧。”
皇帝不觉愕然:“汲公不是说不会阿谀谄媚的么?”
“这是臣的实话。”中大夫心平气和道:“此外,既而天幕有言,臣自然会赞同陛下开拓西南的举止。只是巴蜀多山地,还是要徐徐图之的好。”
【当然,要以武帝时的成果来苛责宋及以后,未免有点不近人情。毕竟制度有发展有成熟,接近成熟的制度已经相当于屎山代码,能跑就别乱动。
但成熟的制度恐怕不能做苟且的借口。毕竟,后一千年的历朝历代并非是改不动或不能改,而是在摇篮中当了太久的婴儿,沉溺于温柔乡太久太久,以至于已经忘了当初出发的勇气。
当然,凿空西南实在是迥非人力可及、堪称神来之笔的决策,后来人难以复刻,也不足为奇;但在科技面前的目光短浅,就实在是万难理喻。
与通常的想象不同,伟大的、革命性的技术,并非刚一诞生就辉煌灿烂,所向无敌;但事实恰好相反,在正常发展中,新技术的胚芽往往是丑陋而弱小的,远远敌不过已经庞大、成熟的旧技术,更遑论寄生于旧技术之上的利益集团——所谓百万曹工衣食所系,你要换技术,你问过依赖于旧技术牟利的高官显贵了么?
而今的冶金历史,往往重点讲述汉武帝时高到不可思议的铁产量,描绘技术更新后宏伟的高炉、层出不穷的锻铁技艺、远超世界同期的铁器质量,仿佛武帝的技术革新只是轻飘飘挥一挥手,几张旨意后便天下云集响应。但实际上呢?实际上他遭遇的挫折恐怕不计其数。仅以发掘的结果看,除了那些精巧而科学的选址以外,更多的则是炼铁的事故现场——高炉爆炸、木炭焚烧、铁水倒涌,你能想到的生产事故武帝朝全都老老实实挨过一遍,不少爆炸现场甚至毗邻长安上林苑的遗址。
毗邻长安上林苑,那等于是在京畿重地、皇帝的脑门前放炮仗了。皇帝怎么想还不好说,仅仅惊恐畏惧的公卿百官,都能用口水将冶铁场淹没。
但有趣的是,在武帝死后对盐铁官营口诛笔伐的贤良文学们,而今竟然看着关中的高炉一个又一个的炸,连长安帝都也接连被铁水火焰震动,却连一点阴阳怪气的讽刺都没有。
总不能是他们改性了吧?
——仅此一点,皇帝那种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执行力、意志力,那种百折不挠的偏执,便可见一斑了。
考虑到这种决心,那宋、明及以后,那就实在无可言语。当然,以后一千年的绝大多数皇帝与武帝比,那都委实太侮辱武帝了——这些人甚至都没有走到技术升级失败、事故频发,要面对政治压力的地步;仅仅一丁点的挫折,便足以让他们裹足不前,乃至倒退。
大宋开国前火药已经出现,但朝廷废弛军务,无视武备,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门里,火药竟尔沦为制造鞭炮与烟花的材料,迅哥儿辛辣的讽刺,正源于此。明朝时倒要好那么一丁点,仰赖于成祖皇帝的英锐果决,早期还在建造宝船探索西洋,没有落下大航海的风潮;但两三代皇帝以后子孙不肖,随便一个“国家多事,百姓劳苦”的理由,便抛废了数十年所有探索海洋的努力。以至于嘉靖朝时倭寇东犯,朝廷所能掌握的水师,竟然还不如渔船!
喔对了,彻底终止宝船下西洋的举措,正是在堡宗手上。
现在知道什么叫祸害遗千年了吧?
当然,宋明以来的君臣总是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无论“国家多事”也好、“百姓劳苦”也罢,都是很正当、很冠冕的借口。但世界永远是残酷的,设若我们展开这两千年的画卷,将历代的国力勾勒为曲线,那么历史的趋势便呼之欲出:
——自汉唐以来辉煌万丈的上扬之后,便是跌宕起伏,却又不可遏制的一路下滑,这后一千年当然也有奇人异士、明君贤臣,但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曲线中小小的波动,终究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最是人间门留不住。
毕竟,能够左右整个历史进程的,并非什么奇谋诡计,亦非经典伦理,而是某些朴素到近乎简陋的东西。譬如能日出铁一吨的钢炉,譬如代田法,譬如蜀地与西南的商道。
当这些东西的余荫终于耗尽,文明也便终于窥伺到了衰落的气息。
当然,热力学告诉我们,世界总是趋向于混乱、无序与衰落,只有堪称伟大的人物,才能逆潮流而上,给予时代重大的改变;同样的,规律也终究无法扭转,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也都仅仅只能在熵的洪流抵抗片刻而已。
建元初年的时候,武皇帝曾在宏伟广袤的上林苑纵横驰骋,以为大汉就像骊山高耸的古木,雄伟壮盛,将永远不会枯萎。但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每一个伟大人物的宿命都是不断去改造的旧世界,这个故事是注定失败的,但请尽自己能力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黑夜是漫长的,枯冷与死寂是世界的宿命;但在文明的火焰熄灭之前,总可以尽力护送着它继续前进,直到传递给下一位足以擎起火炬的人物。
所以,奔跑吧,奔跑吧,武帝陛下,在黑夜还未到来之前。】
光幕悄然消逝于虚空之中。皇帝平静理一理衣衫,徐徐地斟了一杯酒。
天子的衣袖逶迤垂下,偌长袖面竟无丝毫的抖动,足可见心情镇定之极。若非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倒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但汲公可就没有这样的从容了。他兀自呆呆望着半空,心中天人交战,犹自在思索天幕所说的种种——无论是所谓影响两千年的“雄才大略”、抑或隐匿于国运之后,那些看似琐屑的“技术”,都给老成持重的中大夫带来了莫大的刺激,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皇帝斟酒完毕,推过来一个小小的玉盏。汲公骤然惊醒,手忙脚乱下拜谢恩,但起身后却并未喝酒,而是踌躇着说出疑问:
“陛下……陛下听到这天幕的种种,不知……”
百般疑问堵塞于汲公的喉咙,一时讷讷不能出口。
皇帝却只微微一笑。
“朕?”他平静道:“朕还要继续奔跑。”
言语中如此直白的引用天幕殷殷的期盼,天子的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汲黯瞠目片刻,终于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唯有效死力而已。”
皇帝正襟危坐,安然受了老臣的这一礼,也就此定下君臣之间门心照不宣的契约。
汲黯恭恭敬敬行了再拜的大礼,起身后将御赐的美酒一饮而尽。他郑重放下酒杯,终于听到天子平静的声音:
“昨日朕斥巨资开启天幕,除换来了这段讲解之外,还特意从天幕处换来了一件小小的宝物……”
他抖一抖衣袖,从中抽出了一卷白色的绢帛:
《数理哲学原理》
第52章 数学
皇帝小心将绢帛平铺在几案上。想起这小小绢帛所消耗的巨大偏差值,纵以他的豪奢,一时间也不觉大为肉疼。
汲公谨守臣子的礼节,不敢随意张望皇帝的珍物,只能俯首求问:“陛下,这是……”
“汲公曾经说过,工匠们的手艺再如何精巧高明,也终究是‘技’而非‘道’,即使朕强行授予官职,终究不能让在朝的公卿与在野的贤良高士们心服。”皇帝缓缓抚摸着绢帛:“这是金玉良言,朕不能不有所顾忌……正因如此,朕才向这天幕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并在此书的序言中得到了解答。”
中大夫心中一跳,立刻便觉出了惊愕:汲公对经义典籍并不内行,但也知道开宗立派的难处。要阐述清楚这“技”与“道”的关系,必得极为深厚的学识才情,还要长久实践探索,才能有尺寸的进展。而大汉辩论问难的风气盛行一时,立论不牢的学说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即使有皇权庇护,也难以抵御。
那么,皇帝手中的帛书,又会是什么成色呢?
若又是新垣平那般装神弄鬼的勾当,恐怕朝廷的颜面要扫地无余了。
有鉴于此,汲公只能小心询问:“……陛下,不知工匠技艺中,可有‘道’么?这‘道’又从何而来?”
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问题,如果皇帝求取的那本帛书连这个问题都无法回复,也就不必张扬到外朝去献丑了。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
“自然有‘道’。岂止工匠的技艺中有‘道’?普天之下,大至山河江川,小至蝼蚁草屑,尽皆蕴含大道。”皇帝曼声解答,语气轻松:“天地造化万物,天地中的大道自然化入万物之中。便如一弯明月,朗照天空,虽然高不可攀,但人间万江万河之中,都会有同一轮月影,这轮月影,便是由天地所映照出的‘道’。”
——天幕的服务殷勤备至,在接受了皇帝巨额的历史成就值后,贴心的将冗杂而繁琐的科学哲学理论转化为了连古人都能听懂的朴实语句,贴近实际,毫无晦涩。
但正因为毫无晦涩,中大夫才渐渐听得两眼溜圆,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原因无他,中大夫推敲再三,发现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竟然他妈的相当有道理!
汉兴至今七十余年,吃饱了的士人没有事干,渐渐也开始关心起虚无缥缈的哲学观念,试图以古圣先贤的经传建立一个可以解释这个世界,指导朝廷运转的理论体系。而迄今为止,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的是董仲舒董国相。董仲舒大胆开麦,在儒学以外缝合了大汉朝廷官方的五帝信仰,《易经》、《黄帝内经》之类的八方显学,混交出了所谓“天人感应”的奇妙体系。
因为缝得实在太多太杂,天人感应在哪套理论体系下都有一定的生命力,勉强能运转下去;但也因缝得太多太杂,所以各门各派都讨厌这个四不像的杂交种。方术们自然痛恨董国相不讲武德的剽窃,儒家内部却也未必看得惯他——在天人感应的体系中,上天变成了有喜怒有爱憎的人格化神明,“百神之大君”,而且会因为喜怒哀乐向人间施予奖赏与惩罚,需要君主小心的侍奉、祭祀,才能免去灾异。
这样人格化、有喜怒、索要祭祀与侍奉的“天”,与寻常宗教所信奉的鬼神,又有什么区别?
敢情您董国相改了半天,儒家成跳大神的了是吧?
而今的儒生还是相当讲规矩的,哪怕顾及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古训,也绝不能容忍董仲舒这该死的异端,因此群起而攻之,丝毫不给国相保留颜面。但无奈诸生水平太次,大汉能用的理论实在太过匮乏,矮子当中拔高个,董仲舒的体系,委实已经是最完善,最可靠、缝得最好的那一个了。
可如今——如今董国相费尽心血打磨出来的体系,竟尔在这帛书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不错,仅仅只听了皇帝寥寥数句,汲黯便恍然醒悟,知道董仲舒已经被爆杀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相较于董仲舒那上天以喜怒而随意施加祸福的设定,书中以明月所做的比喻是何等优雅而又高妙,逻辑又是何等的严谨!
喜怒不定的天神需要以祭祀来取悦,而朗如明月的“天理”却高高在上,不受凡尘的任何约束与羁绊,只是视众人如一,平等的给予“大道”的光辉——两者相较而言,谁更近似于人们对天道的理解?
鄙夷“天人感应”的儒生曾质问董仲舒,说周公言“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可你的天道明明有喜怒有偏好,怎么能谓之“无亲”、“无私”?董仲舒不能答。但在皇帝所做的明月之喻中,这问题便自然而言迎刃而解了——天道当然是无私而无亲的,它的道如月华一样无所不照,只是鄙陋、粗浅的人自遮双目,不能领会奥妙而已。
真所谓内行见门道。汲公博文广知,反复思索之下真正是醍醐灌顶,越想越觉精妙难言,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竟不觉从坐垫上直起身,颇为不敬的盯住了那张薄薄的绢帛。
皇帝笑容不变:“汲公以为如何?”
“绝妙!”汲公脱口而出,语气中竟难得的有了激动的起伏:“果然是天幕的启示,果然是上苍的垂怜!妙绝,妙绝——臣谨为陛下贺。”
说罢,他立刻下拜,心服口服的俯首,既是叩拜皇帝,又是叩拜那本无可比拟的天书。
直播公司自然没有为皇帝著书立说的雅兴,这本书的前言摘抄至它们购买的科学哲学论文,而构思思路则来自禅宗“明月江水”的公案——天可怜见,“明月江水”案被称为古今公案第一,历代名家如朱熹、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此公案中受到莫大的启发;其思辨论理之精美严谨,比喻起兴之贴合优雅,真可谓举世无双,以此千余年后哲学思想的高峰,来欺负汉初连思想体系都不成熟的汉儒,那实在太没有武德了。
但汲公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他俯身下拜之后,立刻开口,迫不及待的发问:
“既而天下万物都有‘道’,不知该如何探寻万物中蕴含的‘道’?”
——虽然明月之喻已经将天理建设得尽善尽美,但理论体系不仅仅要解释这个世界,还要回答“怎么做”的问题。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粗糙归粗糙,至少知道让天子修德祭祀来取悦上天;如若这明月论只能解释而不能指导现实,那么意义也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