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必须死,因为华夏需要生!】
第70章 大唐后事谈(三)
皇帝倏然从御榻上站了起来,一抬脚跨下了数级台阶,两步迈到了光幕以前,仰头凝视着其上漂浮而过的大字。
至尊的一举一动都该安详镇定,这样火急火燎的大步流星,委实是极大的失礼。但皇帝之所以不管不顾大失常态,正是因为被这天幕的长篇大论戳中了心头的痛处。
如果宋明清朝都在采用科举后出现了相当的症状,所谓保守而孱弱的“宋化”,那么,凭什么大唐就能超脱于此困境之外?
甚而言之,在天幕口中历朝历代并不乏聪明通透的高明之士,如果他们辛苦挣扎一千年也没办法从这科举的“宋化”陷阱中挣脱,那是否意味着科举制有着某种难以修补的根本缺陷,以至于穷竭人力也无可回天?
这对皇帝来说可绝非好消息。他的眼光老练而又独到,早已在天幕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某种不可违逆的历史进程——即使至尊本人还可以仰仗着功勋豪门维持朝堂,将科举仅仅作为用人的点缀,但他的后世子孙却恐怕没有这样强韧而巧妙的政治手腕,难免又会走上科举的老路。
一旦走上科举的老路,那么这“宋化”的结果就……
一念及此,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即使只有天幕语焉不详的科普,至尊隐约也猜出了宋化本宋以及被宋化之大明那惨淡的结果。国家兴亡何代无之,但中原皇帝先后被掳掠到东北与漠北做客,这委实就太超出想象了……更何况,宋徽宗宋钦宗明堡宗还不过只是王朝七八代的皇帝而已,国家还远远没有到衰颓灭亡的时候,能把这种级别的国力在极短时间内折腾到接近崩溃,所谓“宋化”的威力可见一斑。
李二陛下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显然,积弊能蔓延一千年之久,那决计是制度的根基出了问题,已经不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权术阴谋可以扭转的了。如果真要为子孙后世计,为千秋万代计,便必得大刀阔斧而未雨绸缪,在科举的党徒尚未根深蒂固胶连错结之前,为这新兴的制度弥补上它致命的疏漏。
譬如,改革考试内容。
不错,天幕长篇大论论述许久,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如果再依靠经义策问取士,那么科举选上来的便唯有一批又一批下笔千言而胸无一策的文学高人,最终贻害不可胜计;即使贵族传统的培养体系已经不可持续,那也要设法汲取这一套培养体系的精华,并融纳入新的用人制度之中。
但改革科举又谈何容易?且不说经义策问沿袭数代之久,早已成了士子心中莫可动摇的煌煌正道;就是真下定决心要动摇根基,又该在科举考试中调整加入些什么?
骑射?狩猎?驾车?
虽尔天幕将这些技艺视为所谓军事演习的一部分,但毕竟耗费太过高昂,如果强行在考试中塞入如此庞杂的内容,那么科举的公平性也就无从谈起了。
没有了公平,又如何能笼络寒门,维系朝堂的平衡?
皇帝相当之敏锐的把握住了重点。他思索片刻,终于拎起长几上的金如意,随手敲击铜质的香炉。
铿然悠长的回音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少许功夫以后,静候在殿外的宫人小心打开了紧闭的殿门,恭敬向皇帝匍匐了下去。
“先召魏征、房玄龄。”至尊淡淡道:“再召傅弈。”
当宫廷的使者疾驰出太极宫大门之时,太子少傅、行中书令傅弈正在琢磨星图。
不错,正是太子少傅、行中书令——煌煌正品的高官,足以昂首阔步入太极宫政事堂与皇帝宰相议政的绝对重臣,堪称朝廷柱石与栋梁的顶级官僚。如果考虑到仅仅五年以前,傅弈还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下的太史令,那这升迁速度简直已经算是祖坟着火,可以让人怀疑皇帝神智是否清醒的地步。
当然,数年之间青云直上直冲九霄,不止朝中百官侧目而视心怀叵测,就是傅弈自己也觉得难以承当。但在如此非同寻常的任命上,皇帝却展示出了相当罕见的强硬,不仅弹劾与劝谏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发,还绕开政事堂直接下发中旨,给傅弈赐了个男爵的爵位,毫无疑义的展示了抬举这位太史令的坚决态度。
而更为离奇者,还在于政事堂中诸位宰相——原本中旨赐爵是对相权极大的侵蚀,但相公们与皇帝稍稍议论数次,立刻便一转攻势,以绝对强硬的姿态附和至尊对傅弈超出寻常的提拔。如侯君集等激进者,干脆公开宣扬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理念,要求朝廷重用如太史令一般的贤才,以此为天下垂范。
“不拘一格降人才”!诗倒是好诗,但百官听起来总觉有点不是滋味……意思是我们就不是人才呗?侯大人您晚上可别睡太死。
当然,虽说傅中书官职等身形同宰相,但他毕竟不同于料理政事的真相公,皇帝虽尔青眼有加,但托付给他的事务却格外简单——只不过是深居阁中,继续研究天文星图而已。
“傅公发现的那个什么星体运转的规律很好,很有用处。还要多多做这样的发现才好!”皇帝特意温言鼓励他:“不过一人智短,傅公应当再招揽天文算学的人才,为国效力才是。天文星象国之大事,朕会命诸皇子公主一并研习。”
说实话,傅中书不过是偶然间发现了星体绕太阳轨道的形状而已,这样小小的规律,似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很有用处”,他为此大感迷惑,但终究不敢质疑陛下的睿断,只能召集国子监中的算学博士,日夜研究这玄妙莫测的星图。
而今日,今日,反复琢磨数年之后,傅中书似乎又隐约接触到了某个至为重要的定律。
他注目凝视良久,俯身在星图上作下了最后一个标记。
“如此一来,应该便是清晰无误的了。”他喃喃道。
旁边侍奉的太史丞李淳风随之点头:
“傅公大才,见解极是。”
纵使心智沉稳,听见得力下属的奉承,傅公还是不由笑逐颜开:
“哪里,哪里!算学上老夫不算精通,还要足下多多指教才好。”
李淳风俯首称是,却径直趋向星图之前。自皇帝任命傅中书主管天文星象并兼有选拔人才的特权以来,李淳风算是他慧眼荐拔出的第一流人物——傅公虽然借由星图隐约意识到了星辰环绕太阳的轨迹,却苦于学识不足,仅仅只能停留于大致的描述;而李淳风曾研习过西域大秦传来的密法,算学之强当时无匹,于是一眼便在这冗杂的轨迹中看出了真相:星辰环绕太阳并非仅仅是个类圆的轨迹,它实际上应当是大秦典籍中所述之“椭圆”!
而且,这种椭圆的轨道似乎不仅仅局限环绕太阳——李淳风详细纠正了几个月亮运行的观测数据之后,便将炭笔递还给了傅弈。以几人平时工作的默契而言,这便是“验算合格”的意思。
傅弈更为喜悦了。他仔细欣赏片刻自己的杰作,终于欣然开口:
“不知太子殿下看懂了么?”
全程在两人身后,默默围观着这张星图的太子:…………
不错,虽然皇帝金口玉言,允诺会送皇子公主来一同研习。但有幸能与品的高官朝夕相处的,还是只有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子女。而今长乐公主随军巡视于外,魏王则被皇后督促着运动减肥,能日日来点卯的,自然只有无可奈何的太子殿下李承乾了。
面对傅中书的提问,李承乾……李成乾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作答:“自——自星图上看,月亮似乎是绕着——绕着大地在转?”
“殿下睿智天成。”傅中书笑语亲和,婉转之至——他毕竟有太子少傅的官衔,自然要对太子循循善诱:“那么,这个轨迹又是什么形状的呢?殿下,老臣两个月前可曾经讲过这个知识点……”
李承乾凝视地图,开始第一千次的怨恨他那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当初孙大亮奉命征讨西域,按惯例本是由李道宗总览监军,但长乐公主在被算学折磨了半年之后,敏锐察觉到了教学中难度日益提高的可怕征兆,为了逃开算学无止尽的凌逼,果断以效法平阳昭公主亲临战事为托词,顺利跟着堂叔逃开了这水深火热的学堂。
临行之前,长乐公主还情真意切的抓住太子大哥的手,劝大哥努力加餐饭,不要为算学过于忧虑,损伤身体。而太子竭力挣扎,仍然妄图挽留住一个同甘共苦的难友:
“小妹,边陲苦寒兵凶战危,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参合……”
“阿兄,我都知道。”公主真诚的说:“但阿耶不是教导我们,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人只要被逼到一定地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喔对了,算学除外。”
而现在,太子就要孤身面对这算学的压迫了。他瞪着眼睛望了半日,费力思索着数年以来学的知识。为了完成皇帝殷殷的重托,除教授九章算术及常见的算经以外,傅中书李淳风等人还将自己苦心专研而来,最新最好的成果传授给了太子,譬如什么“圆锥曲线”,什么“角学”!
……这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太子毕竟聪颖伶俐,还是勉强分辨了出来:
“……这是一个椭圆。”他喃喃道:“大地在椭圆的某一个焦点上。”
所谓椭圆也罢、焦点也罢,都是李淳风自大秦传来的算学书籍中自己译出来的怪异名字,太子居然能熟记无误,委实出色。
“不错!”傅中书抚掌而笑:“月亮绕大地运转的轨迹是一个椭圆,而大地位于椭圆的一个焦点上!嗯,这一点倒与老夫数年前所发现的那星辰绕太阳转动的轨迹颇为一致……”
说到此处,他不觉眨了眨眼:两者的迹象居然若合符节,那保不准……
“保不准月球与大地,星辰与太阳,都符合着同一套规律,所以如此一致。”李淳风若有所思:“大胆一点推测的话,九霄云外的星辰何止亿万?说不定这些星辰之间同样符合这套规律——一颗星辰会绕着另一颗星辰旋转,轨迹为椭圆……”
狂想到此处,李淳风却不觉皱眉:“——但为什么会是椭圆型呢?”
李淳风傅弈都是用心专一的高士,他们能在天文算学上有如此精深高妙的造诣,绝不仅因功名利禄的诱惑,而正源于某种纯质而天然的好奇心。故而李淳风一提出疑问,傅弈也便随之皱眉。两人面面相觑,却俨然不得头绪。
毕竟,在星图运转中发现规律是一回事,要思索出一个能解释规律的“所以然”,那难度又大大提升了——两人都是实践中砥砺磨炼出的人物,对天文星象各有别出机杼的见解,当然不屑于寻常腐儒那动辄脑洞大开,轻易推给所谓“阴阳五行”的愚蠢做派。但要抛弃什么阴阳相生五行生克的朴素唯物观,自己思索一套解释,未免也实在困难。
在此难题之前,两人各握炭笔,敲打着纸张沉吟。而太子静坐于下,渐渐却不耐烦了——他是知道这两位先生的脾气的,真要是专心致志的思索下去那就是无休无止,搞不好自己今天连放风的时间都会被搭进算学里面。轻轻咳嗽几声后两人毫无察觉,坐了半个多时辰的太子终于决定铤而走险,随便找个理由强行打断。
“我看这也很简单!”太子兴之所至胡说八道:“长乐公主喜欢玩用马鞭拴着的陀螺,一旦用力甩起来,那陀螺就在空中呼呼的转,不恰恰是转个圆形么?依我的见解,说不好太阳与星星、大地与月亮之间也拴着这么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所以转起来的时候才接近圆形!”
这一番话荒谬之至,虽然惊醒了傅、李二人,却听得他们无语半日,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殿下说笑了……”
“朕的意思。”皇帝缓缓道:“是照着这本书的样子,改一改科举。”
魏征与房玄龄一起行礼,而后小心接过了侍女捧上来的锦盒。盒内赫然一张鲜丽挺括的彩纸:
《中公教育·临考秘籍》
仅仅一看彩纸上绚丽夺目而栩栩如生的图像,便知必是天幕处兑换来的珍宝。魏征小心翻开,却不觉一愣:除了光亮的封面以外,竟然只有寥寥的几页……目录?
却听皇帝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似乎颇为惆怅:
“朕原本也打算尽数换来,但思来想去,那价格实在是太过高昂,只能先换一份目录,供诸爱卿参详参详。”
闻听此言,魏征房玄龄都不由挑起了眉毛。虽尔不知皇帝偏差值的具体储备,但毕竟是极为惊人的天文数字。能令这样财大气粗的皇帝都痛感“价格高昂”,这本书到底该是如何的天价?
魏征等默默低头,小心翻开了目录。目录整洁清晰排版美观,以颜色准确区分出了个板块:
“行政能力测试”、“申论”、“专业考核”
而行政能力之中,详细又分为言语表达、常识判断、数量关系、判断推理和逻辑分析,条分缕析,每一块分列出不同的题型,可谓严丝合缝,排布清晰之至。
都是朝堂上磨砺十几年的重臣,虽然目录中的不少措辞似懂非懂,魏征房玄龄依然迅速领悟了文中的真义——显然,这是一份详尽细密准确可行的考试大纲,而且考察的范围真正是包罗万象统括古今,几乎包含了一个合格官吏所需掌握的一切知识。
不,何止是合格官吏而已?若真有人能在此数个板块中游刃有余,那只要稍加砥砺,恐怕将来是一定能上《名臣传》的!
当然,仅仅从这目录的细枝末节就能推敲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大纲,也无怪乎完整书本那高得惊人的天价了——对于皇帝魏征房玄龄等身经百战的顶级人物而言,这本秘籍仅仅是“临考”所用么?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只要拿到了这份目录所对应的题目,那么后世朝廷用人的方针、施政的倾向,乃至有由上到下权力的运转与流变,便等于是昭然若揭了!
这算什么?这算把后世子孙的底裤都给扒了!
显然,天幕绝不愚蠢。稍微泄漏后世的细节可以,但要扒下底裤仔仔细细揣摩清楚……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至于另外的价钱嘛,似乎皇帝暂时还难以承担。
魏征与房玄龄对视一眼,同时俯下身去。
“陛下,这份……目录当然极好。”魏征字斟句酌,缓缓开口:“但若真要照着目录改革科举,是否动作太大?”
——以目录中的内容来看,估计只能将经义与策论塞入到所谓“申论”之中,而其余大半的篇幅,都被什么“数量关系”、“逻辑”充塞。数量关系,数量关系,虽然听着不解其意,但看起来应当是与算学差不多的科目。至今为止,朝廷虽设有“明算科”,但终究是千百年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而已;如今一跃而成为科举绝对的主流,刺激是不是也太剧烈了一点?
当然,魏征虽然出言进谏,但口气并不坚决——在入宫之后,皇帝已经向他隐约的吐露了传统科举模式的种种弊端;魏征思索再,对改革一事也颇为赞同,只是要尽到谏官的职责而已。
皇帝点一点头,却不觉叹息。
“我何尝不知此理?”他道:“毕竟这份目录上只是空有名目而已,详细内容一概阙如。什么是‘行政能力’?什么是‘申论’?朕虽然有所猜想,但事关重大,总不敢下定论。”
说罢,他挥手招出了光幕:
“诸卿不妨看一看,这本书委实贵的惊人——”
话未说完,却听光幕叮咚一声震响,而后屏幕上方的偏差值数目急剧变化,条形进程图迅速增长扩充,乃至于屏幕已经完全无法容纳,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缩小文字调整比例,适应这高得同样突破天际的数字——
皇帝目瞪口呆:“发生甚么事了?!”
第二声叮咚响了起来,屏幕弹出了红色的通告:
【李承乾、傅弈、李淳风等,合作发现引力定律雏形】
第71章 大唐后事谈(四)
太子所渴望的放风终究还是成了泡影。傅弈、李淳风两人刚打算松口结束今日的教学,宫中派遣的使者便一溜小跑冲入阁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传达皇帝的口谕,命太子与两位大臣一同入宫陛见,不得稍有迟误。
太子心下立刻就是咯噔一声响。皇帝当然是慈父,对长子也算颇为包容,但这种慈爱仅限于平时。以他与李丽质往常的经验看,设若在召见傅中书时听到了自己在算学上那并不如意的表现,搞不好就会是一次父呲子啸的大场面。
李承乾开始第一千零一次的怨恨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
……要不是惩于秦扶苏之变,历代太子再无居外领兵的先例,他怎么会把这机会让给长乐公主!
但出乎意料 ,皇帝此次召见,并没有在意好大儿的平时成绩。他与傅中书李太史寒暄了数句,而后极为委婉的探听几位专业人士近日的进展。而这一下可算搔到了痒处,傅中书滔滔不绝,立刻向皇帝展示了自己与李淳风等人辛苦砥砺一年多所发现的重大规律,其中夹杂着大量稀奇古怪的术语,显然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理解范围以外。
于是皇帝的眼神中理所当然的出现了迷茫。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困惑片刻立即展颜而笑,宣称要大大的褒奖一切有功人员,不仅主持此事的傅弈、李淳风受赐黄金千斤,还为所有参与计算与分析的国子监算学博士考课上上,减磨勘,赐绢帛牛酒。
房玄龄魏征垂手肃立在侧,闻言不觉一齐眯眼:赏赐金帛牛酒倒也罢了,“考课上等”却是颇为紧要的大事。初唐规制,每年由吏部考功司主持官吏的考核,国子监博士需考核满三年,结果均为中中以上,才有选材授官的资格,号称“磨勘”。而今皇帝直接赐予上上考课的资格,减去足足三年的磨勘,真正是莫大的恩惠。
朝中高官视考课如无物,这恩典当然无足轻重;但对芸芸低级官吏、翘首以待官职的国子监博士而言,这三年磨勘的差距,那可就太为紧要了。而今被借调来协助傅中书演算的算学博士及诸生少说九十余人,这些人脱颖而出青云直上,恐怕不日就会在国子监中激起滔天的巨浪。
这样的巨浪会引发什么影响?魏征房玄龄老于政事,用头发丝都能想出那些盼官位盼红了眼的底层监生会被挑逗出怎样狂放的热情——对大多数监生而言,朝廷其余的门路都太遥远也太艰难了,唯有这依靠算学博取皇恩的手段,却是切切实实,毫无虚假,足够让卷王们倾注所有的热情。
傅弈李淳风等倒虑不及此,只是叉手行礼谢恩。却听皇帝又慢悠悠开口:
“朕听说太子这几月都在算学馆,不知跟着两位名士日日磨砺,又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么?”
太子恭敬侍奉在侧,闻言只觉额头青筋乱跳——他那情急之下的胡说八道要是当着宰相的面被宣示出来,那简直等同于最高级别的社死,搞不好能上史书的那种!
可皇帝面前委实没有推脱矫饰的空间,虽然殿下眼神哀求,但傅中书沉默片刻,还是只能将太子以陀螺仪马鞭比拟星辰太阳的言论稍稍装扮,然后和盘托出。
果然,这话效果极为显著,皇帝……皇帝与宰相们一起沉默了。
正当太子头皮发麻面皮发热脚趾紧紧抠地之时,却听皇帝缓缓开口:
“……其实,太子所言固然跳脱了一些,可也未必没有启发嘛。”
傅弈、李淳风:???
陛下,您到底是在说甚么?!
疼儿子有这么个疼法吗?您说出这句话不觉得亏心么?
就连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听到亲爹这番堪称匪夷所思的袒护之后,自己都还知道面红耳赤,扭捏不安呢!
皇帝的脸皮当然远远甚于太子,但面对傅中书那难以掩饰的诧异目光,还是稍稍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
“当然,朕不是说真有个什么看不见的马鞭。朕的意思是,或许存在类似的作用牵扯住了星辰嘛!可以定名为‘引力’什么的……”
所以华夏文字就是博大精深,仅仅“引力”两个字望文生义,便让李淳风微微一愣:如果将者“引力”定义为星辰之间彼此拉扯的力量,那还真是个相当出色的解释,似乎真可以填上他们思索出的那个大坑——当然,要想完成具体的解释,还有许多的工作要做……
眼见李淳风隐隐陷入思索,皇帝咳嗽了一声赶紧扯开话题。他照搬卖弄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实在不能露馅:
“傅卿。”他殷殷的望着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爱将,眼神中是对偏差值最诚挚的真情:“朕想,既然这算学这么有用这么好,那应该推而广之才是。所谓孤陋者寡闻如若仅仅是国子监算学馆的这些博士监生,未免人数太少,不能有益国家。朕的意思,是干脆将算学、农学等等一并铺开,令国子监中诸生人人习练,否则仅仅诵读经义讲章,不免有闭门造车之嫌。只是此事并无先例,朕想托付给傅卿,好好参谋一二。”
傅弈常年浸淫天文,对朝政委实不算敏感(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太上皇面前点出“秦王当有天下”这种能让心肺停止的狠话),但再迟钝愚鲁,听见陛下殷殷言外之意,他本能的也感到了不对——国子监改革可是大事,主持改革的更无一不是当朝重臣,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头上呢?
他颇为惶恐的左右环顾。但两位宰相束手不语,俨然默认。傅弈茫然片刻,终于垂下手去:
“……是。”
眼见傅中书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殿外,魏征终于幽幽开口:
“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改革朝廷用人的大政了么?”
“也不过是先尝试一二罢了。”皇帝平静道:“现在要革新的也不过是国子监教授与选拔的制度而已,暂时还不涉及其他。”
贞观年间选拔官吏的途径无非一种。其一是勋贵世家子弟凭借父辈的功劳名望荫蔽为官;其二是各地举荐上来的贤良名士;其三则是群聚于国子监中定期考核的诸生。皇帝以国子监的改革为起步,的确是相当稳妥——只要勋贵与地方不说话,那就算给国子监的学生们加上题海题山月考周考,也决计掀不起半点的风浪。
皇帝缓缓道:“不过,也不止是用人的制度。朕先前观看天幕的展示,曾经留意到一个极为有趣的迹象——自所谓的‘宋’以后。历代选用中枢宰相的标准,便渐渐趋于一致,似乎都青睐于文学之士。”
以天幕泄漏的只言片语来看,宋朝选用宰执是所谓“四入头”,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内挑选,其中翰林学士尤为清贵,称为“半相”;而至明朝,此风气则更为极端,号称“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仅仅负责起草文书修饰词章的翰林院,竟尔能扶摇直上,垄断了整个国家中枢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