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当然很美,但轻纱永远是轻纱,绝不可以喧宾夺主。
而现在,主持科举的大儒们,却在一场至关紧要的殿试中,将一切北人摒除在外,而由南方包圆了所有的名额。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朝堂至关重要的权力分割中,在这场足以影响未来数十年的关键博弈中,南方大儒试图将北人全部清除出局,一口吞下所有的蛋糕!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读到此处,李丽质都噎了一噎。
当然,她所惊骇之处,不仅仅在于大儒那毫无底线的贪婪与无耻,更在于天书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那阴冷凌厉的现实。
“南北……南北之争,竟一至于此么?”她喃喃道。
杜如晦却只是微微一笑。
“当年隋文帝平江南,任命的官吏颇为残暴。”他淡淡道:“江南百姓不堪忍受,于是愤而造反,抓住官吏后便会抽出他们的肠子,一边抽一边痛骂:‘北虏,现在还得意么?’叛乱持续数年,方尔平息。”
都是分裂了几百年,在南北矛盾上,大唐大隋大明可是大哥笑不得二哥。
李丽质却大为惊异:“可……可我随陛下听政。从没有听过这样隔阂的事情!”
“那是圣人仁心为怀,安抚得好。”杜如晦平静道:“再有,隋朝也做了不小的贡献。隋文帝当然苛暴,但隋炀帝对江东士族还是不错的——他宠爱萧皇后,所以多多的提拔了江东的世家宗室,拉拢了不少人心。”
称颂公主的亲爹当然很好,但要牵扯上了隋炀帝,那就实在难以接话——毕竟说什么都像是阴阳怪气……公主愣了一愣,还是默默的低头再读天书:
明白了这一点,你大概也就能明白南榜发布后天下那惊骇欲绝的哗然,以及皇帝不可遏制的愤怒了。往小处讲,这是南方儒生在试图侵吞皇权扩充力量,试探朱元璋这条垂死的老龙;往大处讲,则是撕开了大明最不能触碰的,血淋淋的伤口——
不要忘了,此时北方被胡人所踞已有三五百年之久,南北隔阂已经是天悬地特,长江两岸彼此视为陌路;而大明,大明那短暂的统一,才维系了不到三十年而已!
所以,现在彼此视为陌路的南方人,要如此公开而毫无忌惮的排挤北方人了;所以,现在大儒们要撕破一切嘴脸,直截了当的展示持续五百年的地域敌对了。洪武皇帝花了三十年来反复的诵念南北一家,而现在主考官只需轻轻一管墨笔,便可以将三十年所有的诵念都变成笑话——如果北方人连在朝堂上容身的立足之处都没有,还谈什么“一家”?
要知道,即使在粗鄙残暴的蒙元,科举时断时续的蒙元,北方人可都还出了三五个状元;而今呢?而今在大明朝治下,在自己的手足同胞手里,居然连一个进士都出不了了么?
说难听点,这是牵扯到大明朝乃至华夏的立国之本,所谓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了……如果所谓的华夏同胞、炎黄子孙都尚且是这个待遇,那恐怕北人真的是要想起某个禁忌的问题了:
北方的士子还是不是大明朝的士子?北方的子民还是不是大明朝的子民?甚而论之,北方人还是不是中国人?!
这问题太恐怖也太吓人了,所以无怪乎典籍纷纷记载,说洪武皇帝得到消息后立刻暴怒——他的确该暴怒,因为这是真真正正的其心可诛而居心不可问,真真正正在皇帝底线上蹦迪——连华夏那点脆弱的根基都可以拿来做手脚,南方的大儒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也许是实在太老也太过衰弱了(朱重八洪武三十一年驾崩,此时已经不足一年),皇帝居然罕见的表示出了耐心与宽厚。他虽尔勃然大怒厉加申斥,但终究没有直接挥舞屠刀,而是给了第二次机会。他命令张信等再次阅卷,并且择优录用北方士人。
……在触犯天大禁忌后居然还有第二次机会,李善长傅友德估计都要痛哭流涕。
但是,有时候你都不能不佩服儒生们的胆量,在得到皇帝明确的指示之后,张信等人居然还是阅出了个零蛋,并明确称北方考生的卷子文理拙劣,而且语多悖逆。
……真的,就凭这份胆量,蓝玉来了都得叫他们一声哥。】
哪怕先前已经看过,杜如晦杜相公都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以此抒发心中压制不住的惊异之情。
“虽说利令智昏,但能昏到这个地步,委实难以想象。恐怕只有当年的齐王李元吉——”
杜相公仔细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能太过于侮辱李元吉:
“——就连当年的李元吉,也没有这种蠢法。”
李丽质:……
长乐公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说实话,虽然她对朝局不甚了了,但仅凭这几年听政的经验,隐约也能闻出天书字里行间那隐约的杀气——当然,这也不奇怪,敢在如此致命的国本上施展阴谋,即使她那以宽厚闻名的阿耶,恐怕都要大开杀戒;更不用说这传闻中提一提裤腰带就要杀人的洪武皇帝了。
……所以这些儒生是怎么敢的?
恍惚疑惑之中,似乎连那残酷至极的凌迟酷刑,也不为奇怪了。
【说实话,这些儒生作到这一步,那洪武皇帝的反应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不细审之后再杀?因为没有必要细审了。张信公开宣称北人试卷“文理不通”、“语多悖逆”,那便是实实在在的取死有道,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死法而已。
什么叫“文理不通”、“语多悖逆”?所谓文理不通,等同于斥责朱元璋是桀纣都不如的昏君暴君废物皇帝,在他的治下北方文化水平一路倒退三十年,终于到了连蒙元都不如的地步;也等同于侮辱北方人是大脑退化的奇行种,写的文章只能迎合大字不识的蒙古蛮夷;而所谓“语多悖逆”,则是将北方的官员士绅一律扫入叛党之流——居然在眼皮子底下放任狂悖逆反的士人一路考到了京城来,不是叛乱又是什么?
说白了,寥寥几句话能将皇帝士人北方官吏全部往死里得罪,这份嘴皮子功夫一般人还真是望尘莫及。
而理所当然的,朱元璋只是老了,不是死了。他相当之果断的举起了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统统去死吧,赶紧的。
当然,说到这里,我们也该给出自己的答案了——怎么评价南北榜案呢?
残酷么?血腥么?粗暴么?当然。但你要我再选十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更:
——杀得好,可惜少了一点。
在朱重八其余的大案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他不可告人的私心,难见天日的丑恶权谋、嗜血本能;但唯独这一场南北榜案中,洪武皇帝却是切切实实的印证了自己的历史地位,尽到了自己作为皇帝的历史责任——所谓再造华夏、混同南北,所谓光复天下的千古一帝,岂是浪得虚名!
说白了,这场南北榜大案难道仅仅是一场科举舞弊勾连的案子么?不,与其说它是十几个主考官私心作祟而偏袒南方,倒不如说是至五代十六国以来,被分裂被割离被摧残宰割数百年的华夏矛盾的总爆发。它看似是蝇营狗苟的权力斗争,实则却是指向了整个民族最惨烈的伤口:自宋初以来,燕云十六州已经被胡人所踞五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自北宋末以来,长江以北已经被胡人统治三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统而言之,北方人算不算中国人?
这是最尖锐、最森严、最可怕的拷问,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整个华夏民族生死存亡的一问。长达五百年的孱弱与隔绝终于给这个民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隔阂,汉唐时那天下亲如一家的光辉记忆已经悄然褪色,所残留不忘的却唯有宋辽金元以来南北各自为政彼此攻伐杀戮的惨烈与痛苦。即使血肉相连的纽带如何的牢固,又哪堪这样时光匆匆的消磨!
所以,这个拷问往往是无法回答的。民族本来是想象的共同体,它磅礴的力量多半来自于久远的回忆,这些回忆与其说是历史,倒不如说是温暖而美好的童话。可童话总是经不起质问的。当一部分人开始拷问民族共同的回忆时,文明的纽带也就摇摇欲坠了——这拷问本身,就是对文明记忆莫大的伤害。
但是,这种拷问往往又是不可避免的。军事的统一或许艰难,但更艰难的却是弥合分裂。短暂的统一并非罕见,便譬如昔日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征服、奥勒里安努斯光复;可彼此分裂的习惯深入了骨髓,以致于歧视与区隔无处不在,于是终究有一天纷争与冲突爆发,逼出了这样凌厉而又伤人的呐喊。
但所幸,所幸面对这个拷问的是朱元璋,所谓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心狠手辣的朱元璋!当数百年分裂的代价以那样凌厉而凶狠的姿态扑来时,这垂死的皇帝却绝无躲闪与遮掩——在洪武三十年,失去了老妻长子,失去了人生大半倚靠的至尊,却骤然而奋起精神,以最后的力气,回应了历史最可怕的诘问:
北方人是中国人吗?!
这份回答是以二十多个儒生的血来写的,而皇帝的态度亦借由鲜血表达得坚决如斯——维护南北统一华夏混同的国策绝不可更改,任何挑战者必将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鲜血的代价;他朱元璋不是南方的皇帝,他朱元璋是由南而北中国的皇帝。
为了验证这一点,杀二十几个考官不足惜,流放状元榜眼探花不足惜,纵使为此再开大狱,以江南大儒的鲜血将长江染红,亦不足惜!
某种意义上,千古一帝超乎于凡俗帝王之上的神格,就是在这小小的一个决策之中奠定了——历史往往暗流涌动,决定整个民族整个文明命运的转折或许就在这无足轻重的细节之中。而洪武三十年,高皇帝朱元璋便面临了同样的时刻。而奠定他历史地位的,也恰恰是那毫无犹豫,甚至血腥淋漓的回答。
所以,所以中国的天下之光复者,明洪武皇帝朱元璋终于再造了华夏,混同南北;而罗马的世界光复者却最终功亏一篑,辛苦收复的疆域再次分裂,而蛮族卷土重来,将文明推坠入深渊之中。
你看,这个古老民族的幸运,从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甚而言之,朱元璋对江南儒生们那严厉到近乎苛暴的处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即使——即使我们认同儒生那卑劣下贱到不可言说的价值观,真的无视什么南北混同,而纵容华夏限于分裂之中,只为谋求南方那一点可鄙的私利;那么,这点私利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被断绝了在朝中一切希望的北方,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吧?
而北方的更北方,可是当年并没有吝惜官位的北元喔。
……所以,历史长了就是有这个好处。再贪婪再离奇的应对,你都能找到相似的旧例。在南北朝之时,北魏孝文帝迁都汉化之后,盘踞洛阳的官吏也曾依仗自己在朝中的权势,蓄意斩断了边境六镇的进身之阶,垄断了一切官位。
然后呢?然后就是血腥的六镇之乱。被壅塞前途的人才前赴后继的投入了那场叛乱的熊熊之火中,最终这场由不平与愤恨所引发的业火横扫四野,终究烧毁了高高在上的洛阳。
你看,朝廷不给他们出路,那恐怕他们也不会给朝廷留什么活路。
以史为鉴而知兴替,与这样灼热而愤怒,必将焚毁天下的业火相比,皇帝一时的怒气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区区二十几人痛哭,总比江南上下血泪凝涕来得好!
——或者说,皇帝以区区二十几颗人头拯救了江南数十万百万的性命,难道江南儒生们不该感激么?
可惜啊,可惜,江南儒生似乎真的没有感激。在皇帝力挽狂澜以后的两百年,历史终于还是在大儒们无底线的贪婪中收束了。当江南的士绅拒绝承担自己的责任,把持着舆论而不愿意支付哪怕最基本的税收时,北方的防御也终将无以为继,并轰然倒塌。于是满清长驱而直入,华夏文明至为黑暗而惨淡的历史,终于开始了。】
李丽质……李丽质低声念完最后一后句话,声音终于多了难以掩饰的抽动。
这哽咽抽动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天幕中所泄漏的那辉煌却又难掩惨淡的历史,更源于某种不可自制的惊惧——读到了此处,以长乐公主的聪慧,已然隐约猜测出了杜相公今日单独面见自己的用意。
杜如晦并没有在意公主的失态,他以手轻轻拍打木榻,发出悠长而沉着的感慨:
“‘历史终于在大儒的贪婪中收束了’。可惜,可惜!”他道:“不过,洪武皇帝辛苦筹谋一遭,终究没有白费。只是不知道,老臣在这陇右道倾注的种种精力,能不能有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结果?”
长乐公主沉默不语。杜相公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兀自开口:
“其实说来好笑。老夫在此地辛苦经营一年,还不如陛下轻轻一道圣旨来得有效。十几日前陛下发下旨意,要在陇右道实验什么以算学农学取士,立刻便有本地的大族向我探问,要求取《九章算术》一类的书籍。嘿,这些大族醉心弓马不好读书,而今主动求教,真是异事。结果嘛,我仔细问过了才知道,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不喜读书,只是往日朝廷考核经义策问,他们自问隔绝中原太久,再如何用心也及不上关中,索性不再浪费精力。至于这算学农学嘛,虽尔也与关内富盛之地有差距,但总还是追得上来的,所以很愿意学一学……”
说到此处,公主不能不开口了。李丽质低低道:
“是么?”
“那是自然。”杜如晦颔首道:“当然,陇右的大族还有顾虑。他们毕竟沦落于异族太久,在长安实在没有根基。就算学有所成,会不会在用人选人时被排挤呢?”
杜如晦顿了一顿,淡淡道:
“……便譬如明之南北榜一般。”
“陛下是明君,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子民的。”李丽质轻声道:“再说,不还有杜公为他们保举么?”
“圣上必定会顾及。但圣上的事情太多了,难免会有疏漏。而陇右与中华分隔得太久了,双方都有不可解释的猜疑;朝廷中一点小小的疏漏,都会在此地激起莫大的风浪。真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要学洪武皇帝开杀戒么?”杜如晦平静道:“……至于老臣,老臣当然会保举,但老臣已经快要死了。”
李丽质立刻从小凳上站了起来,神色肃穆凝重之至。
杜如晦神色自若,甚至微微笑了一笑。
“公主不必操心老臣的死活,公主应该操心老臣还没有办完的事情。”杜公柔声道:“老臣年近五十,可死;待罪宰相,恩遇无比,可死;子孙皆贵,无所不足,可死;所以忍死以待者,是要为陇右道的大事找一个替手——陇右道新归中华,在朝中的声量实在太弱。需要有人为它保驾护航,为它疏通上升的阶梯,争取长安的恩遇,平等对待此地的百姓。如此徐徐图之,才能混而为一,不至于貌合神离,再次分崩离析……”
“不过,这样的人选的确难找。此人要有圣人绝对的信任,又不能太卷入政事之中,如此若即若离,才能掌握安抚陇右的尺度,既能抵挡心怀叵测的攻讦,又不至于陷入政潮,无可自拔;此外,此人的身份还要超然一点,不然长期的照拂陇右,总有挟地方以自重的嫌疑……喔对了,安抚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人最好还要足够年轻,能够把事情办完。”
“——这么说起来,人选似乎不多了呢,公主殿下?”
第73章 大唐后事谈(六)
即使早有预料,但骤然听见杜公如此直白而毫无掩饰的询问,李丽质依旧目瞪而口呆,几乎反应不能。呆楞许久之后,她低声道:
“杜公——杜公说笑了。我怎么敢克当……再说,不是还有太子与魏王么?”
杜如晦面色平静:“太子是储君,储君正位东宫,正当不偏不倚,不能有太过明显的倾向;魏王……魏王殿下别有任用。而今皇后陛下的诸位子女之中,也唯有公主最为合适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真话。公主是当今皇帝的爱女,将来皇帝的同胞亲妹,地位便宛如当年纵横两朝的汉窦长公主。她的权位稳如泰山,绝无动摇,正适合做陇右士人的依靠。
再说,大唐本就有平阳昭公主的先例,公主将来长成,以帝女的身份向朝廷举荐陇右人才,为皇室拉拢西域民心,是很正常的事情。
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经再也没有了推拒的空间门。公主愕然不语,但隐约又有骤然面临重任的惶恐,迟疑片刻,只能嗫嚅开口:
“……我实在不知如何着手。”
“公主不必着急。老臣虽然奄奄一息,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公主可以随时来信。”杜如晦淡淡道:“但归根到底,还是纲举而目张,公主若真有心要料理好陇右的事,请先定好两个纲目,不可动摇。”
……什么有心料理好,现在还有得选么?
公主心情复杂之至,但仍向杜如晦行了一礼:
“请相公赐教。”
虽尔威望至重,杜如晦仍在榻上欠身,表示不敢受公主的礼。
“这也是很简单的事。以《礼记》的话说,不过是正心诚意而已。”杜相公喘了一口气,缓缓发言:“其一,是盼望公主不要忘却自己的初心。公主扶持陇右的人才,原本是为了教化西域,混同华夏。可长此以外,难免会有陇西出身的官员聚拢在公主身侧,为公主马首是瞻。设若殿下借此结党而营私,那便是错尽错绝,贻害将不可计算……如果真到那一步,老臣纵在九泉,亦无颜见大唐之列祖列宗。”
他又咳嗽了一声:
“当然,老臣会在遗褶中请求陛下留意,设若真有不忍言之事,那就只有送殿下出家了。”
李丽质:……
彳亍口巴,她算是领略到“杜断”当年刚直敢言浑无顾忌,一人一笔喷遍朝廷而无一人与之抗衡的实力了。
但领略到又如何呢?这样威望卓著,而且奄奄待毙的重臣是绝对无敌的,就是她亲爹驾临也只能避让三分锋芒,先让相公喷爽了再说。
李丽质只能干巴巴开口:“多谢相公指点。”
“……臣冒犯了。只是,臣也是不得已。”杜相公也轻轻叹了口气:“其次么,便是请殿下稍微留意扶持的方法,不可本末倒置。须知,扶持是为了融入,融入之后站稳脚跟,便不必再扶持,否则扶持太久,关中、河北这样的根本之地也会不满。所以,扶持的力度还是要先大后小。一开始引荐人才之时可以广开门路,效法当年汉高祖皇帝的举止,待局势稳定,举荐的便该是亲近朝廷、为大唐流血出汗的士子游侠,当地大族。如此徐徐为之,才是治国的方略。”
眼见公主颔首领教,杜如晦终于露出了笑意。
“老臣尚且可以支持,殿下暂时不必着急。”杜相公的语气依旧平静:“事缓则圆,陇右道的事不容易料理,但也不难料理。只要有二三十年的光景,那什么都能平复下来。所以,殿下还是要善自养摄,力加餐饭的好……”
说到此处,他俯首连连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憋成通红;似乎真是大事已毕心满意足,横亘胸中久久不去的念头稍稍一松,立刻就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病势了。长乐公主赶紧起身为老臣端茶送水,捶打后背,稍稍平息之后,又到屋外叫来了被皇帝指派随身看护的老臣,闹到傍晚方散。
在兰州盘桓一日以后,李道宗李丽质辞别了杜相公,率中军迂回返京。为防扰民,大军在大唐境内的速度颇为缓慢,逶迤走了二十余日后,才将将抵达关内。而齐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司空长孙无忌却快马驰骋而来,提前迎接得胜回朝的军队。
自贞观二年以来,因为长孙皇后再三的固请,皇帝不得已只能罢免大舅子宰相的职位,仅仅保留司空这样位高而无权的虚职。但权力虽尔消失,皇帝的信任却未稍减,这几年长孙无忌时常奔驰内外传递消息,俨然是圣上的化身。如今亲身慰问大军,的确是莫大的荣宠。
在宣示陛下口谕褒奖有功将帅,并赐下诸多财物之后,长孙无忌立刻请求与长乐公主密谈。皇帝皇后挂怀爱女,常有书信珍物寄至军中,而今托至亲传话,委实不足为奇。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为舅甥二人腾出空间门。
彼此叙完家礼,长孙无忌自袖中取出了一张黄麻纸
“陛下与诸位宰相商议了,决定以陇右兰州、凉州五百户为公主的食邑。回京以后就会下敕旨。”
显然,这是杜如晦在说服长乐公主以后与皇帝达成的默契。以大唐规制而言,公主食封多半在三百户左右,而今加到五百户之多,无疑是皇帝对爱女的补偿了。
虽无正式旨意,长乐公主依旧行礼如仪,恭敬谢过。谢恩之后,长孙无忌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份黄纸奏折:
“此外,杜相公还特意上了一份密折。”齐国公缓缓道:“密折中弹劾了陇右道豪强当年勾结突厥引敌入寇的罪行;而今天下太平,彼等又收买朝廷命官,肆行不法,妄图推诿塞责。种种罪证昭然若揭,已是罄竹难书,罪不可逭。因此,杜公开列了一百余人的名单,请求陛下惩处。”
李丽质眨了眨眼,不懂舅舅怎么会和自己谈起朝政:“如何惩处?”
“最轻的也是腰斩。”
李丽质……李丽质缓缓瞪大了眼睛。
说实话,大唐的宰相虽然位高而权重,但毕竟只是皇室的高级打工人,因而都有打工人极为微妙的心态;所谓威福本由人主自专,除非皇帝明确暗示,否则宰相们多半不愿大开杀戒——同朝为官便譬如同乘一船,都有风浪骤起难以料理的时候,何必苦苦逼迫呢?不怕对手拼死反扑么?
……好吧,俨然日落西山的杜如晦杜相公可能确实不怕了,毕竟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生死面前已经再无大事,又何惧之有?
手握重权威望昭著的开国重臣是强大的,而奄奄一息的开国重臣则是无敌的——尤其是皇帝正当壮年,对往昔亦师亦友的老臣的眷念深情,更是日甚一日,不可断绝;即使这份密折稍显狠辣,以圣人对杜相公眷顾之深,恐怕也将勉强依从……
所以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呐杜相公!
不是您老说的要收服陇右人心的么杜相公!
长孙无忌小心将誊抄的密折放在一旁的几案上,笔直跪坐。
“公主明白杜公的用心了么?”长孙无忌严肃道。
虽然尚在惊骇迷惑之中,李丽质依旧缓缓点了点头。
“无怪乎……无怪乎相公会给我看洪武皇帝的事迹。”她喃喃道。
是的,混同南北的例子虽尔不多,却也不少,为什么要特意选择朱元璋,选择南北榜案?杜如晦之良苦用心,正是在这委婉曲折的暗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