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再苦一苦方士嘛,骂名他霍去病可以担。
迄今为止,大汉不过是刚刚领略到一点微不足道的能耐而已。如若后世的朝代真的掌握了成熟可靠的火药技术,那么“生产力”的提高,何止道里计?
“虽说赵宋以降的华夏皇帝,对所谓‘技术’似乎不甚热衷,但火药毕竟威力太大,还是迅速在军阵之中有了应用。不过,应用于军阵的火药技术,却并未带来意料中的优势——火药需要填埋、引燃,需要密闭的空间,而来去如风的游牧部族,恐怕绝不会给中原大军优哉游哉精心设置陷阱的机会。在远距离发射的火器成熟之前,爆燃式的火药最大的用处,只能是用于炸毁某些固定的工事,譬如城墙。”
“……不错,不过数百年的功夫,中原辛苦发明的火药便被漠北所掌握,然后反手用在了它的发源地上。在火药面前,数千年辛苦修建的高墙深池名城险关全都不堪一击,农耕民族赖以抵抗游牧铁骑的防御工事自此化为乌有,被拖入无休无止的野战之中——实际上,无论元灭宋之战,还是满清入关南侵,火药都发挥了至为重要的作用。自己发明出的技术居然葬送了自己,倒也真算是千古的奇谈了。”
皇帝平静转述完天书那苦口婆心真挚诚恳的教诲,而后反问霍去病:
“你以为如何?”
霍去病瞠目而结舌,嗫嚅着嘴唇要开口出声,但脑中混乱茫然,却始终不得要领,唯有迟疑含混,讷讷不言而已——显然,即使霍将军少年新锐,但数年耳濡目染旁观政事,基本的素养是决计不缺。当听到皇帝叙述出这火药在未来所引发如此惊人变故时,他原本该立刻匍匐下拜,引经据典,请求陛下以前人——不,后人为鉴。甚而言之,为了表示对大汉的无上忠诚,他还应当慷慨陈词竭力劝谏,请求皇帝慎重考虑这后果难以预料的“火药”。
反正——反正匈奴已经殄灭,又何必保留这危险之至的不详异物呢?没有火药,大汉不是一样可以辉煌闪耀,睥睨天下么?为何要为了区区一点外物的效用,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呢?
如若是公孙贺、东方朔、朱买臣等儒臣在此,大概还可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借用圣贤以文化远修德感民的种种典故,巧妙而又委婉的劝说皇帝放弃火药隐匿技术,或者干脆将涉事的方士一并诛杀,不可为了蝇头小利而置社稷于积薪之上。条条见见莫不吻合圣人大道,足以载之史册而永垂不朽。
而霍去病——霍去病当然也学过经纶典章,也当然知道此时此刻他应当承担的身份;无论以国家大义以深谋远虑,他都应该站出来果断开口,说出自己应有的劝谏,坚定皇帝摒弃火药的决心——毕竟,陛下私下与他独对,难道不就是为了定此大事么?此所谓天下安危存于一言,他如何能辞让!
但不知为何,霍去病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但皇帝没有打算放过自己的外甥,他不紧不慢再问了一句:
“前车之鉴如此,朕是不是该放弃这火药呢?”
那理所应当的答案已经悬在了唇齿之间,但霍将军愕然良久,终于只能低声开口:
“……臣惶恐,这种大事,当然是由陛下圣心独断,臣下何敢妄言。”
皇帝微微笑了。
“以朕往日的经验,凡是祈请‘圣心独断’的臣子,其实内心都是不太赞同,只不过不敢出声而已。”他慢悠悠道:“你也是如此么?霍卿。”
口称霍卿而非“去病”,这是已经一句句逼到极处了。霍去病不能不咬牙吐露最诚挚的心声:
“是的,陛下。”
“喔?”皇帝挑眉:“为何不赞同放弃火药呢?”
这句话波澜不惊,但话外隐隐却有莫能抵御的风雷。显然,在皇帝已经明白昭示“火药”对国体对未来巨大的风险之后,坚持保留这难以掌控的物事是极为不合时宜的。以皇权本能的刻薄寡恩,恐怕会怀疑是军方为一己私利而置长远于不顾,行此截断后路的绝计。
如果是卫青在此,大概会有更委婉更贴切的谏言,不至于瞬间将局势激化到如此地步。但霍去病毕竟资历尚浅而经验不足,在这样紧要激切的关口心潮翻涌,实在组织不起什么高妙而谨慎的的言论,于是情急之下只能俯首行礼,口不择言的说出萦绕于脑中那些如沸如蒸而乱七八糟的念头:
“陛下,陛下,匈奴虽灭,天下却未曾平靖。九州之中,难道就只有我们——只有大汉能制作出这火药吗?大汉可以放弃火药,但域外的蛮夷会放弃么?!——如若,如若他国也制作出来了呢?如若他国找到扬长避短的法子了呢?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不错,这才是隐匿于霍去病心中,根深蒂固而难以解释的念头:
大汉当然强盛壮健横绝天下,可能开发技术制造火药的,却未必只有大汉一个!如果——如果因为这飘渺的未来放弃眼下的战力,岂非是坐以待毙,眼睁睁将胜利拱手让予他人?
此次霍去病随军出征,除了一展他天赋的军事才华以外,最为深刻根本的变化,却是将平日里所知所闻所阅览的兵法策术真正落到了实处——此次出征以前,他尚有某种少年的傲气,蔑然自高而视匈奴诸部漠北蛮夷如无物,只以为是弹指间便可以犁庭扫穴殄灭无余的化外丑类;但等到真的犁庭扫穴立下了大汉数十年未有之战功后,少年将军反而沉寂下来了。往日些许自傲荡然无存,留下的却是不可磨灭的印象:
虽然惨败于大汉之手,但能立足草原七十年之久的匈奴,的确也是极为聪明、敏锐、强韧的部族。汉军的胜利绝非轻而易举,即使有天书情报乃至各种造物的帮助,战役中的波折困境依旧不可胜数,数十万大军真是在生死边缘挣扎了无数次,才有此堪称“侥幸”的胜利!
不错,侥幸。匈奴当然野蛮凶暴,但野蛮凶暴并不代表可以蔑视。实际上,能与中原相持数十年之久的匈奴,绝对是大汉合格的敌人。它之所以被硬生生锤到灭国,本质上是对手开挂太狠,而绝非战力不济。
对这样的敌人,可以痛恨可以忌惮,却绝不可以蔑视。某种意义上,所谓“大汉天下无敌”,朝廷以此激励人心尚可,但做为亲临前线的将领,心中必须要有自己的衡量。
以此论之,消灭匈奴难道便是战争的终焉了么?如果仅仅因为未来可能的祸患,便抛弃这样的神物,设若有更为强力的外敌掌握了同样的力量,难道还能妄想大汉的军力可以继续无敌天下,横压万国么?
公孙贺等文臣可以有这样不切实际百战百胜的幻梦,但被坚执锐的将领却委实生不出如此的自信——敌人是强悍的,敌人是凶猛的;一旦稍有麻痹大意,中原所遭受的反扑,恐怕将无可计算。
当然,这种“为之奈何”的论调实在是有点悲观了,多半不合皇帝那雄才大略而目空一切的心气。所以霍去病垂目视地,心中不能不有忐忑。但即使再忐忑不安,这句话也是非说不可的。所谓百战百胜而国必亡,如果真因为胜利而生出了某种盲目的虚骄之气,那实在是不可预料的麻烦。
但出乎意料,皇帝只是轻声笑了一笑。
“说得倒有些意思。”他曼声道:“天书为朕转述过一段话,什么‘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虽然不知出于何方英杰之口,但似乎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朕也问了天书一句——它口口声声将所谓‘生产力的发展’说得如此可怕,那么,上下数千年不可计算的国家朝代,难道都从没有从这生产力发展的困境中摆脱出去么?”
显然,这个问题是皇帝窥伺斟酌已久,所精心推测出的天书避无可避之软肋——如果生产力发展如此危险,为什么在历史偏差值的计算中,又将技术进步推许到如此的地步?天音对历代发明兴革的推崇,又难道是假的么?
这一问委实是神来之笔,无怪乎皇帝的语气中有了得意:
“朕问出这一句后,这天书就支支吾吾再难开口了。要不是反复逼迫,略施手段,还真套不出消息来……它最后吞吐着告诉朕,说孕育生产力是最为冒险的大事,某种意义上类似于修道的天劫,十个国家有九都个不能度过生产力发展时重重的劫数,稍有不慎便是形神俱灭;可真要是有那一份侥幸能顺利走完这条登天之路,那么旧社会产育出的婴儿便将壮大强盛,脱胎换骨,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了——便仿佛凡人羽化成仙,与先前的境界再不可相提并论,原有的敌国外患,就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了。”
“而这个脱胎换骨的过程嘛,便唤做‘工业革命’。”
霍将军嘴角不觉微微抽动。显然,天书深知皇帝那崇信方士熟稔阴阳的脾气,所以挑的例子都是在往修仙上靠……不过,这比喻也确实恰如其分,顷刻间便让霍去病把握到了关窍。他叉手肃立,低低出声:
“陛下,若以天书的意思,莫非是真有国家,走完过这条路么……”
否则何以言之凿凿,精确至此呢?
“应该是,不过它拒不解释。”皇帝漫不经心道:“朕想了一点法子,讯问——询问了良久,才掏出一点若有若无的东西。它说,距大汉往西一万里以外,有名为‘大秦’的国土。而这‘大秦’文明旁枝的旁支,便得天之幸,居然真的度过了这‘工业革命’的坎。”
霍去病茫然抬起了头。他自少年时受命于上林苑中,有幸能参与整个帝国最核心的机密,因此博闻广知,隐约听闻过不少牵涉西域的秘闻。
元朔三年。迷失西域数十载的张骞终于自茫茫大漠中折返,并立刻领受了皇帝莫大的恩遇——数月以内,张公受封博望侯、领五千户、赐千金,拜二千石,贵幸几可与如日中天的大将军卫青比拟。而今张公的声名煊赫于朝野,张公滞留异域十余年的种种际遇也随之不胫而走。而博望侯徜徉万里之外,的确曾在大夏、乌孙登国打听到过这“大秦”的消息;据传此国“其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其人民皆长大平正人物长大、有类中国”,似乎并非是北夷南蛮等凶暴残忍不可一世的部族,而是隐约能与大汉相提并论的鼎盛文明。
文明与文明之间总会有心照不宣的好感,所以皇帝曾特意下令,命博望侯整理西行的游记,希望能找出由长安直抵这“大秦”的商路,能有彼此往来的机会;但除声息相通同气应和之外,两个相邻的文明却也不可避免的是彼此最危险的敌人——匈奴自然野蛮,但也仅仅是野蛮而已。只有底蕴深厚的文明,才真正知道怎么拿捏对手的死穴。
如此想来,这“大秦”居然能侥幸跨过工业革命的鸿沟,似乎也不算意外。
不过,这跨过了鸿沟以后脱胎换骨的“先进文明”,实力突飞猛进而接近于所向披靡的强盛帝国,又会对这广袤世界中星罗棋布的大小国邦,表示出什么样的态度呢?
……以常理而论,恐怕不会有太大的善意吧?
大汉与大秦相隔实在太远,远得足够抹平一切的猜忌与怀疑,仅留下臆想中朦胧似幻梦的美。可一旦生产力抹平的地理的距离,技术连通了丘壑山岭,当力量可以投放到彼此边界之时,双方还能保持如此的友善么?
真当大国的领土是靠着仁德感化下来的呐?
皇帝与霍去病都是精明强干的人物,一旦提到这“大秦”的旁支提前完成了脱凡入仙点石成金一般的工业革命,那接下来就什么都不必说了。自古大胜小而强欺弱,如果中原迟迟没有在生产力上跨出这决定生死的一步,那命运便可想而知。
这一对君臣又不是什么以仁义为干戈礼乐为樯橹的腐儒,自然深谙落后便要被暴打的真理,因此相视默喻之间,已经猜到了大汉乃至中原未来的下场——败于蛮族之手,还有卧薪尝胆再图奋发的可能;败于化石为金更为先进的强势文明之手,那想要翻盘便难如登天了。
恐怕后世子孙要再兴中华,难度更比汉初这七十余年要高出百倍不止。
……而最微妙的是,天书虽尔泄漏了未来,却没有指出这大秦旁支完成工业革命脱胎换骨的具体时间——皇帝未必有思虑千年大计的雅兴,但要牵涉到自己的子孙后代,那还是不能如此洒脱的。毕竟屈指算来大汉总有四五百年的国祚,要是一个不慎真被人踏上门来,那么老刘家的下场恐怕难以预料。
毕竟吧,华夏文明内部改朝换代,好歹还要讲究个二王三恪的流程,等闲不会亏待前朝的帝室;但要是异族入侵决一生死,那结局就实在有点难说了——譬如那天书所念念不忘的,赵宋的下场。
所以皇帝呵了一声,长袖飘飘间转过身来,向他心爱的将军投去了高深莫测的目光。
以帝王心术而言,此时应该是居高临下低头俯瞰,才最有皇权凌凌然藐视众生的气概。但皇帝尝试数次,发现纵然霍去病俯首行礼如仪,但自己的身高依旧无法形成有效压制,于是乎宽袍长袖再次飘动,半只脚不动声色的挪到了路边的小土坡上。
“你怎么看?”他淡淡道。
霍去病默默不语。他毕竟在宫中长大,当然深谙陛下的心意。皇帝特意将这位甫立大功的心腹爱将召来,如此殷切诚恳的展示天书的绝顶机密,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说白了,这位毕竟是意气风发而心志刚硬的人物,绝无可能容忍敷衍塞责而养痈遗患的愚行,即使风险再大,恐怕都是要试上一试。
但正因为明了圣上的决心,这句回复才万分艰难。霍去病沉吟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陛下,这所谓的‘工业革命’,当真有如此厉害么?”
大概是天书形容得太过夸张了,什么“脱胎换骨”、“脱凡成仙”,虽然吻合了圣上那好大喜功天马行空的脾胃,但让老老实实沙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将军听来,总是莫名的虚夸浮躁。
“这是自然。”皇帝微笑道:“实际上,天幕向朕吐露了不少消息。”
他屈指一弹,一道光晕自袖中飞出,展开为辽阔的天幕。只不过,这一次天幕那熟悉的语气却俨然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飘渺高冷,反而多了些莫名的郁气。
——看来是在一来一往中的问答中被皇帝折腾得不轻。
【……如果要为人类所创造的生产力粗粗的划分阶段,那么,自数万年前新仙女事件所引发的农业技术爆发以后,历史最为值得记录的事件,大概也就是诞生于西欧的工业革命。某种意义上说,这两次技术的革新绝非仅仅是革新而已,生产力决定上层建筑,而人类迄今为止一切的理念、思想乃至社会制度,几乎都是被这两次生产力的飞跃所塑造的——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理解一切工业革命后的思想与理论,大致也可以猜测农业时代的所思与所想,但对农业生产以前的原始社会,恐怕便真是一无所知,乃至于不可理喻了。
以文明的角度讲,原始的人都未必能被现在的人看作同类。
不过有趣的是,虽然生产力的飞跃意义重大,但生产力飞跃的结果却未必尽如人意。事实上,当技术跃过瓶颈,新的生产工具开始塑造人类社会之时,它所首先带来的往往不是福祉,而是尸山与血海。
万余年前,人类发明农业与耕作之时,这些自土壤中孕育的小小谷种,便并未向培育它们的凡人赐下什么饱足与富盛的恩典;当生产的剩余足够填塞仓库,阶级便随之诞生;固有的原始社会在生产力的发展中瓦解,原本矇昧的平等日渐崩坏,而统治者愈发高高居上,上下层间分化出严格的界限。
当然,这种分化或许是历史的必须。以上古那孱弱的生产力,唯有将生产的剩余剥夺出来供给一小部分脱产的贵族,这些无所事事的大脑才终于能有时间思考,由此而放肆想象而发挥理性,最终创建出种种形而上的东西——譬如国家,譬如制度,譬如宗教,譬如某些人类践行到现在的社会形态。
这种脱产的想象当然自关紧要;农业发明以前的狩猎时代,人类尽管有种种的热情与智慧,但大致只可以看作是一只格外聪明而得天独厚的动物而已;唯有农业剩余积累后整个上层建筑由无而至有的飞跃,才算是人类文明的发轫,所谓无论如何粉饰也不算夸张的,一切历史的起点。
不过,对于或有意或无意而进入农业时代的人类而言,他们恐怕就未必能体味到这样重大的意义了。以而今的考古学调查来看,尽管生产力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农业发明以后的人类却在体质上大大的弱于远古的猎人们——按遗留的尸骨判断,进入文明以后的人平均身高更低、骨质更加脆弱、身体的病痛更为频繁,而所遭受的痛苦搓磨乃至由内而外的压迫与蹂躏,比之于先前矇昧时的放旷与自由,又何止强了百倍?
文明带来的幸福吗?生产力带来了幸福吗?
同样的原理也一分不差的作用在了工业革命以后。如果以瓦特发明的蒸汽机为这场巨大革命的开端,那么不过数十年以内,人类所掌握的力量膨胀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与此同时,被卷入工业的绝大多数人类平均待遇也下降到了可悲的程度。新式的工业机器当然提高了人类的力量,但同时也使上层剥削的手段更为粗暴、极端,掠夺得更不留余地。
当然,这里倒不是为农业时代的地主们开脱。地主们刮骨剥皮吮血吸髓的决心是不容质疑的,但人的主观能动性毕竟抵挡不住自然规律,皇帝与封建主再过凶狠,也不能强迫手脚无力的幼儿下地耕作——他好歹得抓个壮丁。
但生产力高度发展以后,机械大大节省了人力,人造光源取代了太阳的作用,原本需要强壮劳动力才能完成的工作骤然变得轻松,于是剥削的范围与力度便立刻随之扩大,终于臻至前人所梦想不及的地步——在带英帝国工业革命鼎盛的十七至十八世纪,工厂中充塞着五岁左右的童工,而平均工作时间则高达十六个小时以上,低于这个数字的雇主都可以被歌颂为伟大的人道主义;在超高强度工作与糟糕至不可想象的生活条件交相攻击之下,较为恶劣的工厂基本可以保证工人入厂后平均存活时间不超过三年,效率可以与广大帝的大运河相比。
怎么说呢,在农业与医学技术高速发展之后,带英帝国工人的寿命居然一路下跌到连欧陆农业区的农民都不如的地步。如此大缺大德,真正是连历朝历代的封建主们看了都要自惭形秽。只能说,剥削与压迫也是一门手艺,而新的器具给予了人类前所未有的能力,在生产力发展的同时,压榨的本事也随之大大进化了。技术革命当然是光辉的,但生活在这光辉技术革命之下的芸芸众生,恐怕未必能感受到什么进步的福祉。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自老庄以降数千年间,才会有无穷无尽不可计算的圣贤哲人们以那样的热情怀念上古,怀念所谓“鸡犬之声相闻”、“与麋鹿共处”,尚未诞生智慧与文明的蛮荒时代。而今的人多半将这种怀念视为是不知所云的呓语,但如若真设身处地想上一想,这种“今不如古”的慨叹,某种程度上还真未必是妄言。
历史是曲折发展的,但对于渺小的个体来说,时代大潮中一点小小的起伏,已经足够断送一生了。】
皇帝呵了一声,挥袖将光幕静音。
“这一段大概是来警告朕的。”他漫不经心道:“上苍先是举了个什么朱明赵宋的例子,问朕有何感想。朕斟酌再三,告诉他宋明之所以被外族所乘,原因不在于火药,而在于外族——开国全盛以后不能借着兵力技术的优势斩草除根一网打尽,那自然会留下衰落时的纰漏,这又何足为怪?既然天书示警,朕自然不会疏忽,一定兢兢业业,犁庭扫穴……”
宋明不是因为无法容纳生产力而为外族所破么?那么直接解决掉东西南北目之所及一切的外族,即使不能治本,不也可以暂时腾出发展技术孕育制度,乃至于完成这“工业革命”的空间么?
霍去病:…………
行吧,果然是至尊之天子陛下的行事作风,他算是知道天书为何会如此郁闷不乐,近乎憋气了。
“陛下高瞻远瞩。”他只能干巴巴道。
“这一点就不必奉承了。”皇帝道:“总之,在朕开口解释之后,天音似乎时迟疑了很久,又为朕送上了这么一个片段,言下之意,无非还是旁敲侧击而已——如若朕铁了心推动所谓的工业革命,那么天书中所记载的种种惨象,便会一样不差一件不少的落在大汉上,甚至因为技术的落后,后果还要更为惨重。到时候百姓倒悬天下鼎沸,难道朕能抵受得住这个压力么?它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这么个威胁。”
霍去病微微张口,但终究沉默。显然,虽说天书列举之案例只有寥寥数语,但这工业革命以后的尸骨累累却已经是隐约可见——能让壮年的力工在四五年后便力竭暴亡,这种力度的压榨即使在徭役中也相当罕见;如果说徭役还有逃避征辟的可能,那么此种级别的压榨一旦推而广之,可就真是人人重足而立,天下沸腾不已了。
不过,皇帝能在青史留名,靠的可绝不是什么仁慈爱民的人设,真要一上头失去了理智,那搞得天下沸腾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晚年巫蛊之乱殷鉴不远,还不能冒此大险。所以,天书顺势而下,还提出了更为森严苛厉的警告。
皇帝又道:“不仅如此,上苍还告诉朕,说大汉与这极西之地的佃农秉性全不相同,是绝不能生搬硬套的,否则恐怕宗室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的意思是……”
至高无上的天子微微摇头,终于叹了口气:
“天书说,在这什么‘大英’工业最为鼎盛的时代,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都被七千家大地主牢牢的把握着,四百家大贵族拥有三成以上的田地,土地兼并已经达到了极点。然后,它问朕——大汉的农民,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土地兼并么?”
听到此处,霍去病……霍去病终于缓缓瞪大了眼。
怎么说呢,霍将军或许不太懂土地民政,但这数字离谱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再如何不懂民政的将领,都要瞠目结舌,反应不能了。
兼并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以中原农民的脾气,哪怕只兼并这个数字的一半,那好赖也得出它十几个陈胜吴广了!
当种地的人是死的是吧?老刘家的祖坟不想要了?!
大概太过离奇,霍将军恍惚不敢相信:
“这些……这些所谓‘大英’的佃农,难道还能容忍么?”
“当然不能。”皇帝平静道:“但他们的反抗都被弹压下去了,无伤大雅。所以,这也就是天书对朕的第二个疑问——如若大汉的农人对这工业革命的后果有那么一点意见,朕能弹压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