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以眼观鼻以鼻观心,默不作声神游天外,绝不去接这个要命的话题——士子们为什么这样用功,难道皇帝陛下心里没数么?何苦为难他这个小小的御史大夫呢?
皇帝倒也不需要捧哏,略停一停便自顾自接了下去:
“……所以,什么文德圣心,大概只是说笑的罢了。归根到底,还是功名利禄,动人心弦呐。”
张汤将头埋得更深,似乎是马屁被驳斥后惶恐无地。但他直视地面,目光却依旧澄澈。
——不然呢?
士子千里迢迢奔赴京都,不是为了功名利禄,难道还是为了你们老刘家画的那一手好饼么?
甚至说难听点,士子们之所以这么发奋图强卷生卷死,那多半也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就算朝廷要以格致算学选拔官吏奖励人才,那千百人中又能有中选?反倒是地方诸侯王而今醉心于诸奇技淫巧,广纳贤才大开方便之门,才给了士子们从容的退路——就是中央遴选不上,总可以到地方混几年嘛!
当然,这话是不能由御史大夫出口了。眼见皇帝莫名发表暴论,被迫盯着数学题看得满脑子浆糊的老实孩子霍去病终于放下了白纸,恭恭敬敬上前行礼:
“陛下,高皇帝求贤诏云:‘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爵位名禄,本就是圣天子招揽贤士的资粮,太学生们汲汲于此,又何尝不是仰体高皇帝的圣心呢?”
——你们老刘家的祖宗就是靠着功名利禄拉拢人心的,陛下又何苦在这里上什么价值呢?
心腹近亲的劝谏自然有效,皇帝却只是稍稍颔首:
“朕何敢违逆高皇帝的意旨?只是略有感慨而已——原来世人研习学问,多半还是为了实利。”
霍去病略有不解,但依旧束手恭敬作答:“这也是人之常情。”
“自然是人之常情。”皇帝缓缓道:“可既然人情如此,那就不得不因势利导了。唉,大抵也是天性如此,无可更改……”
说到此处,皇帝自小道上徐徐踱步而下,神色却俨然是若有所思,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斟酌某个极大的关窍。侍立在侧的宫人与重臣们识得轻重,垂首敛衣而退,连呼吸都不敢稍有声响。
天子之所以在区区名禄上反复纠结,自然不是嫌弃太学生们的态度——所谓朝廷以名利为饵,要是士子们当真雄图壮志而视功名如粪土,那恐怕才是令公卿们昼夜难眠的心腹大患;但士子们追逐实利之心居然如此精粹专注,竟尔能克服算学中种种艰难,臻至这样绝高的境界,却无疑是印证了他先前听闻过的种种议论。
皇帝覆手在后,渐渐回忆起了与天幕之间门那些玄之又玄而难以言喻的交流,隐约有所领悟。
数日以前,天音曾为皇帝讲述过某些极为奇异而玄深的理论,试图阐释什么“华夏文明的脉络”。大概是顾及听众那点薄弱的基础,所以解释得尤为深入浅出简单粗暴。整场讲解中甚至都没有触碰什么专业术语,而是径直以某个奇异的风俗开场。
以天书所言,在后世中原的华北地区,有所谓“晒龙王”的传统。据传,只要当地久旱不雨,农夫百工便会以重礼祭祀龙王与关圣,祈求雨露甘霖;而再三祈求后仍不下雨,农夫们便会直接将神像推倒拖到野外,经受烈日暴晒狂风吹打;如若还不识趣不肯降雨,那干脆便是斧凿鞭捶一齐上阵,从上到下将龙王爷痛殴一顿,非打到它降水不可!
当然,这份待遇也不是龙王爷独享;真到了万不得已情势所迫的时候,不仅仅是小小的龙王,即使当地城隍土地灶王爷,乃至三界荡魔大帝关公关云长等,统统都是要被庙外晒一晒太阳,所谓红红脸出出汗,免得尊神们在天上歆享香火太久,忘了人世间门的苦恼!
……所以,什么是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呐?
自然,天书叙述这份民俗文化,并不仅仅是开阔皇帝见闻而已。这些求雨的风俗虽尔粗陋且迷信,但却恰恰映射出了由下而上,根植于文明骨髓的底色——某种强烈的、不可掩饰的实用主义。
什么是“实用主义”?皇帝并不明白这后世的术语,但也能从求雨仪式那离谱的作为中猜测一二。中原百姓为龙王塑金身、供香火、勤祭祀,真是因为信仰龙王这位神祇么?不,他们种种的殷勤,不过是因为龙王能布施甘霖,极为“有用”而已——积年的供奉与香火,与其说是出于信仰的奉献,倒不如说是给龙王爷开的工资。
可一旦龙王爷没有用了呢?那么中原的百姓,虔诚淳朴不惜以身家供奉神明的百姓,抛弃这些高高在上的尊神比抛弃一根杂草都更容易。他们鞭打龙王鞭打城隍时,可绝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推而广之,这种“实用主义”的信仰,难道仅仅是对龙王爷而言么?自开辟以来凡数千年岁月,中华文明曾经对许多理念许多观点许多意识形态都表示过相同的“虔诚”,但以后者观之,这种虔诚多半是如百姓拜龙王一样的虔诚;之所以倾心信奉而执礼端肃者,不是因为执着与狂热,而是因为这套玩意儿真的“有用”。
可要是这玩意儿突然没有用了呢?
对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感触最深的大概就应该是儒家。自天汉以来上自朝廷下自庶民推崇孔孟无所不至,两千年时光里诸位贤人高士兀兀穷年,将整个儒家体系拔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长久坚定的真诚信奉,笃定不移的敬拜供养,无怪乎会给西洋人留下一个“儒教”的印象——信奉如此诚挚,又与宗教何异?
然而,儒学当真有了如“宗教”一般不可质疑的地位么?当这一套学说如日中天,尚且可以维持封建时代华夏鼎盛国力之时,或许还看不出这举国上下一致虔信中的纰漏;但整个封建时代都已风雨飘摇,而儒学大师们再也无力抵御坚船利炮时,那所谓的虔信才真正露出了底色:
——已经没有用处的东西,凭什么还敢盘踞在神座之上?!
要知道,自甲午前的“以仁义为干戈”、“孔子为中国之教皇”,那由上而下对儒学安之若素的迷信,到天下鼎沸社稷骚乱,人人高呼“打倒孔家店”,只用了不到三十年的功夫!区区三十年的光阴里荣枯变易,相伴整个文明两千余年的学说居然骤而被弃若敝屣,乃至于斩草除根扫地无余,几乎将整个儒家体系都连根拔起。
要知道,即使同样面对天下未见之大变局,当工业狂潮叩关而至,往日余晖渐渐暗淡之时,绝大多数文明都依然与传统缠绵悱恻,牵连不去——这实际上也是自然之理;对他们来说,这些短则数百年长则千余年的传统已经深入骨髓,怎么能轻易抛舍?池鱼思故渊,人之常情,本就是如此。
可华夏呢,可华夏呢?相较于独尊儒术的这两千年时光,三十载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门而已。但仅仅就是这弹指一挥之间门,整个文明由上而下毫无迟疑,便能以如此断然决绝的态度彻底斩断往日的一切牵连,但这一份决心便是举世无匹天下无双,乃至于叫人听了都要生出胆寒——什么叫实用主义?这他娘的才是实用主义的巅峰!
归根到底,在这种实用主义的习惯里,孔子不过是另一具更加尊贵的“龙王”而已,儒家学说“有用”的时候,他是高踞文庙享举国香火敬拜的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而儒学“无用”的时候,他便立刻成了孔家店孔老二反动头子,活该被推翻在地,挨上一顿痛打——而这个整个过程之顺滑流畅,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建设。——什么“儒教”,什么“虔诚”?哪门子宗教的神祇是这么个待遇?!
当然,孔夫子本人与龙王爷都未必罪行深重至此,那种横扫无地斩草除根式的残酷,多半是整个民族在绝境时过于极端的挣扎而已。等到危局消解,文明走入复苏的渠道,渐渐心平气和的人们也会给过往的历史以公允的评价——但也仅限于此而已了;大成至圣文宣王一旦失去了它的用处,那数千年穷尽一切心血所研究出的儒学学问,便从此束之高阁,只能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了
这个文明,可是从不养闲人的——即使圣贤也不行。
自然,摒弃孔子不代表不要治国的学问。以后世的经验观之,所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算学格致等等艰深晦涩的学问展示出了它们真正的用处之后,这些“有用”的新学立刻又被请上神坛,代替儒学成为了新的神明。而华夏百姓敬拜侍奉研习不辍,对这些自然科学的态度虔诚恭敬得便一如对待昔日的儒学,真心诚意而殷勤备至;几亿人民前赴后继的在数理学说上卷生卷死,能硬生生卷到将“亚洲”的形象与擅长数学挂上钩——那可真是蜚声国际,而享誉内外的功力。只是不知儒学高人眼见而今这自然科学的风光,心里又会是何等滋味?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是吧?
这份果断狠辣的实用主义是真真刻在骨髓里的底色,绝非任何外力可以阻挡——当然,某种意义上说,华夏文明之所以能生生不息而延绵不绝者,大半便是靠着这近乎于冷酷的薄情寡恩。所谓伟大的民族总是忘恩负义的,如果顾念旧情而与不合时宜的传统盘桓缠绵,难免会耽搁至为关键的时间门;为了完成那光辉的崛起,干脆还是一刀两断,再无挂念吧。
本来嘛,如果连两千年的儒家都可以毫不犹豫抛弃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是这个文明割舍不下的呢?只是这样干脆利落的手腕,未免会叫后来人战栗啊。
这种实用主义自有其利弊,但现下无疑已经发挥了功效——尽管对算学不甚了了,但在发现这新学问的“用处”之后,士子们依旧是一拥而上、趋之若鹜,展示了充分的热情。可迄今为止,这热情也只能算无根之水,虚浮表面而难以长久。毕竟归根到底,如今这新学的“用处”,不过是皇帝一意孤行,以人力所强行扭曲出的昙花一现而已。所谓人亡政息,即使无人敢于抗衡皇帝的权威,也难保不会有人在死后翻盘——在大多数“正人君子”眼里,这些算学恐怕还只能算“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吧?
不过,要扭转这些正人君子的念头也不难,甚至都不必动用什么强制的手段……以华夏文明根深蒂固的习惯看,“奇技淫巧”不过是对没有实用价值的学说轻蔑的称谓而已;而只要自然科学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实用价值,那么它立刻就能摆脱“奇技淫巧”的污蔑,转而被视为绝对的“正事”,从上到下都会笃信不疑。
喔不,恐怕还不仅仅是“笃信不疑”的问题。按中原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近似海王的个性,一旦自然科学的收益超过了四书五经,那么四书五经就会成为新的奇技淫巧,被直接打入冷宫之中。而皇帝怀疑——不,他敢笃定,而今熟读四书口诵孔孟的列位大儒,届时拉踩起孔孟绝对最为出力,而且理所当然居之不疑,丝毫不会有什么薄情负心、刻薄寡恩的疑虑。
……不过说起来,这份薄情决绝而片叶不沾身的作风,倒真是与自高皇帝以来、汉家列位圣天子的习惯,隐隐相符呢。
只能说,果然是以“汉”命名的文明么?
大概,能成就辉煌功业的伟大存在,在行事之时,都会有那么一点违背人情的冷酷吧。
皇帝屈指叩击良久,万千心思萦绕而过,却渐渐生起了一个成形的念头:
如果要推广算学与格致,令天下心悦诚服,便必得展示它的“用处”;而要展示“用处”,又有什么比战场上更为合适的呢?
他抖动衣袖,终于移开目光,随意瞥了张汤一眼:
“今年有多少的太学生能够考核合格?”
张大夫等候已久,闻言却立刻躬身,敬慎作答:
“拟定的是六十人的名额,但还要请陛下的旨意。”
“六十个?”皇帝挑了挑眉:“太少了,酌情再加五六个吧。试卷送汲公处审核之后,挑几个算学功底出色的,送到羽林军听用——对了,少府那边也打个招呼,就说朕要演练新军,让他们每五日与霍去病交接一次,但有需索,尽力满足。不够的朕再补足便是。”
闻听此言,肃立在侧的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心有灵犀,一齐低下了头。
“遵旨。”
第91章 大汉后世谈(七)
汇报已毕,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一起行礼告辞,既是要协商羽林军的种种事务,又是要向廷尉与少府转达天子的口谕,一刻也不能迟缓。皇帝挥手命亲随将重臣们送出,但下令之后却又略停了一停,忽的一指张汤衣袖中露出的半截纸张:
“把这篇文章留下吧。朕再参详参详。”
可怜御史大夫猝不及防,闻言手都是微微一颤——方才趁着霍去病放下论文行礼,他长袖飘飘衣衫翻滚,悄无声息的将那篇令皇帝与皇帝重臣都万分尴尬的白纸给抽了回来,举止之间轻灵巧妙不露痕迹,尽显朝廷重臣无与伦比的情商。
但而今圣口一开,张汤以绝世情商为皇帝搭的这个台阶算是塌了个干干净净。御史大夫不敢多言,取出文章双手交予侍卫,而后倒退着走出圣上视线以外,一面低头快走,一面还在心中打鼓:那篇难以理喻的论文毕竟是经由他的手亲自带来,要是皇帝看过后百思不得其解,恼羞之下会不会有所迁怒?
眼见重臣们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之外,皇帝才拿起那叠厚厚的黄纸。他翻阅几页依旧是一窍不通,却抬手召唤出了光幕。
光幕上的种种细节一扫而过,皇帝的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大字上。在详细严谨的分析之后,天幕对这份论文的判断是“有重要影响”。
要知道,大汉开国七十余年,迄今为止能被天书看得上眼,有资格评价为“有影响”的学说也是寥寥无几,除了《九章算术》与冶铁术这两个bug以外,也就只有关中女工们在纺织技术上的革新,能跻身于“影响力”的行列了。而此区区一篇论文的效用,便能抵上千百工匠半生的苦功么?
饶是早就有所预料,但差距大得如此惊人,皇帝亦不由惊愕。他揭开黄纸上的弥封,封条下却是个闻所未闻的姓名。不但未曾被搜罗人才的御史公卿们发掘,即使是天幕所自后世所提供的重臣名录之中,也从未见此人影踪。
显然,这本该是一个被大汉经术取士所遗漏的偏才;只需皇帝考核的方针稍稍变动,便立刻展示出了如此强力的才华来。
而纵观中原上下,被遗漏错失的人才,又到底有多少?
皇帝沉吟片刻,以拇指在黄纸上稍稍掐了一个指甲印,而后递给了随侍在侧以眼观心的春陀。太学取士是朝廷抡才大典,体制严苛精密之至,只有圣上才有特旨拔擢异才的权限,只要负责批阅试卷的博士看到这个指甲印,自然心领神会,能给出妥善的安置。
即使是如此超凡脱俗的人物,在宏大的变法布局中也不算什么。但出色人物涌现得如此之快,却实在出乎皇帝的预料,以至于他都稍稍沉默,而后出声感慨: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么?”
贤才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哪个雄才大略开创功业的君主会嫌弃自己手下贤才过多?可人才虽尔如斯之盛,皇帝手中能供应的官职却是屈指可数,远远不足以满足这些无边无涯前赴后继的人才。而满地寒窗苦读却不能一展所长的人才,那可是举国上下最危险的地雷。
不要忘了,当年的大汉可就是被一群不得志的六国游士硬生生给扶持起来的……
皇帝自然知道这亡秦的教训。但官位是朝廷的名禄,真不是能随意妄动的橡皮图章。他扫过侍奉在侧的中常侍,眼见春陀垂首肃立恍若不闻,终于开口下了谕令:
“先叫主父偃来,再去东宫博望苑宣读朕的旨意,让汲公明日申时二刻来见朕。”
当皇帝的旨意晓谕内外之时,于前年获封临淄侯食八百户的太子太傅汲黯正在东宫为太子讲学——不,与其说是“讲学”,倒不如说是“听讲”。这数日以来,汲公特意延请了被征辟为太子舍人、农学博士的赵过,请他入东宫讲解培育新种、改良耕作的种种体会。
农耕之事也能登东宫大雅之堂,无疑是在践行汲公“百工百业各有其道”的新学,所谓以实事求是而求治国之道的立身法门。此举开前所未有之先河,自然引得朝堂中哗然一片。但哗然归哗然,却并没有什么够份量的指责,不过私下议论而已。
如此众人钳口,原因倒也很简单:东宫固然是储位重地,但当家作主的太子而今却才只有八岁大小;面对此八岁大小的幼儿,道德君子们有再多手腕,也实在无法上纲上线,就算恳切激烈说到了极处,皇帝只需轻描淡写说一句话就可以将此慷慨陈词抵消得干干净净——所谓“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面对着这样绝妙挡箭牌,公卿们又能再说什么?
再有,就算不是小孩,这太子的帐也实在是不好算的……当年尚在东宫的棋圣孝景皇帝陛下还曾一棋盘将吴王太子的脑壳给掀了呢,那不也无可如何么?
而骤然荣膺宠命、特蒙东宫召见的赵过,就真正是此生意料不到的狂喜了。他虽然也曾受业读书,但在经术策论上并不出彩,实在难以望董仲舒主父偃等人之项背,而平生所长者,却是并不为朝廷所推崇的农耕之学,与“独尊儒术”的方针实在格格不入;要不是汲大夫公然倡导“唯才是举”、“日用即道”,赵过此生恐怕都不会有被征辟任用,乃至面见东宫的机会。
赵过感此知遇之恩,自然是要肝脑涂地,以报圣主;但东宫交付给他的任务,却颇为怪异,竟是让他在博望苑开辟的所谓“实验田”中,演练他积年所学的一切农学见识,展示新的耕作之法。而整个演练的流程,则是复杂详细琐碎到了极致——既要拟定实验的计划、安排记录的人手,又要额外设置什么“实验对照组”、排除干扰因素,还额外自太学延请了数位精于算学的博士,负责在作物收获之后搞什么“统计”。
——不过是种一种地而已,至于么?
农耕上的实验可不是好开展的。赵过整整在试验田中泡了两年,才终于略有小成,捞到个能向皇太子当面汇报的机会。而在整理总结之时,当日那细密流程的好处,才逐步展现了出来——不同于古籍中在记录农家密典时的含糊朦胧措辞不清,实验的整个来龙去脉及最终结果都展现得清楚明白、一丝不乱,再无一点反驳质疑的余地。如此准确详细,超越前贤何止百倍?
赵过可是能独自开发出代田法与耦犁的狠人,货真价实的上古科研鼻祖,自然是一上手便体察到了此流程开天辟地、非同凡响的重大意义;因此百口称许,推崇备至,在太子面前洋洋洒洒夸美不尽,以至于年方十岁的太子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竟忍不住回头问正襟危坐的太子太傅汲公:
“太傅,这便是所谓的夸大逢迎么?我听闻东方学士也擅长此等措辞。”
正在竭力措辞的赵过:…………
汲公于软垫上微微欠身,而后一板一眼的开口。
“并非逢迎,殿下。若以实际而论,这些话的力度恐怕还尚且不够。赵舍人所用的流程,岂止是这一点好处而已?它将来必定发扬光大,恐怕会有莫大的变革。”
太子仔细看着自己的老师,神色都多了茫然。
“太傅的赞许,居然如此之高么?”他喃喃道:“这套——这套流程似乎并无出奇之处呢。”
汲公正色道:“殿下自小便研习新学,当然不会觉得见惯了的东西有什么特异之处。大音希声,大巧不工,天下大事,往往起于此寻常微末——昔日燧人氏不过钻木取火而已,难道又有何出奇之处么?”
这是在谆谆教诲,展示所谓“日用即道”的妙论了。太子肃然挺身,以示尊重,而后才转头望向赵过,神色之间却略有疑问:
“太傅如此说,那么这位姓赵的舍人,难道是如上古燧人氏一般的贤哲么?”
汲黯微微一笑:“赵舍人并非开创,不过沿用,当然达不到如圣贤一般的境界。不过,赵舍人的确是难得的人才,古之贤臣,不过如此了。”
赵过束手聆听两位贵人彼此交流,听到太子太傅的称许简直是懵逼疑惑,不能自已——大概是这意外的运气来得实在太大他,第一时间生起的,竟不是狂喜,而是难以自遏的惶恐:
自己与汲太傅也没有什么交情呐,怎么能克当如此大的赞赏?
赵家祖坟起火了吗?
赵过惶恐不安,芒刺在背,真是紧张得连脚趾头都抠紧了。但无论如何窘迫惊愕,却始终不能开口推托上一句——太子和自己的师傅说话,有他一个小小舍人插嘴的余地么?
所以您二位神仙论法,好端端的提我做什么?
当然,尴尬归尴尬,汲公这轻描淡写一句,却是众多官吏做梦也求不来的福缘。汉家最重储贰,无论孝文、孝景,还是当今圣上,只要能在潜邸时蒙储君青目,日后都是飞黄腾达煊赫无比的声势。真要是太子记住了汲公这句话,赵舍人日后入朝为官,起步也能捞一个九卿当当。
不过太子敬重师长,是当真给太傅面子,听闻举荐后连连点头,甚至抽出毛笔,于长几上书写赵过姓名。但将名字仔细封存之后,他却又出声发问:
“既然赵舍人是这样的贤臣,正应入朝展才,若仅仅屈居此博望苑做我的部属,不是太浪费人才了么?”
汲黯神色平静:“辅佐东宫启沃圣心,正是为江山千秋万代计,怎么能说得上‘浪费’二字?不过,殿下如此怜惜贤人,是要向陛下举荐赵舍人么?”
太子颔首,神色郑重:“举荐贤才本是臣子的职守。”
汲黯注目凝视皇太子,神色高深莫测,似乎欲语还休,只能彼此默喻而已。
皇帝三旬得此爱子,呵护教养无所不至,不仅特意延请汲公与万石君等敦厚长者为东宫保傅,还开辟博望苑集贤揽才,供太子交游宾客所用。当然,以太子而今的年龄,迎来送往尚且费力,何况“交游宾客”?与其说是“交游”,倒不如说自关中广募贤良为东宫开设五花八门目不暇接的选修课——在“唯才是举”方针指导下,皇太子接触的可绝不仅仅是经术典籍儒家学问,而是自算学格致至用兵骑射百家百学无所不包,堪称是博观约取而广大精深,颇有种鸡娃的美。
——毕竟老刘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圣上良苦用心,太子不能不体察。但再如何仰体圣心,太子也只是十岁的幼童而已,恐怕难以克当这殷殷期许。而今太傅对赵舍人推崇备至百般赞许,怕不是又要将赵舍人开发出的这套农学实验纳入东宫课程之中,让储君下田耕作,见识见识稼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