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就要了命了!
哪怕为自己的闲暇着想,这位赵舍人也决计不能再留驻东宫了。太子金口玉言,正为此小小私心。
这私心掩饰得相当巧妙。但刘据毕竟年幼,与太傅对视片刻以后,到底还是垂下头去,略露尴尬之色。
汲公自然不能在外人前伤触东宫的颜面,于是仅仅略一沉吟,便微笑出声:
“这是太子的一片孝心,臣当然不能不成全。殿下若要举荐,臣可以带着赵舍人一齐面见陛下。以主上的圣明,想来会有妥善的安置。”
闻听此言,赵过眼睛都险些凸出来了——据说当年以司马相如举世无双的文才,为费尽心机求见圣上,都是穷竭妻子卓文君的一切陪嫁,以千金万金贿赂近侍,才终于能讲自己的文赋呈于御前,侥幸有了一面的机缘;而自己呢?自己的才气文华岂能司马相如千万分一?而今居然一言不发,就能有这样的运气?!
莫非老赵家的亲爹亲爷爷还真与汲黯汲公有什么交情,自己还是个隐藏的官宦子弟不成……
在赵舍人惊骇难言,如堕梦中之时,脸色最为怪异的,却是纯孝仁德之太子殿下:所谓面见皇帝亲自举贤,当然是太傅孜孜不倦为朝廷网罗英杰的盛德,可皇帝拨冗一见之时,难免就要关怀爱子的功课,那一旦问到这几月的进展与成绩,可就真正是不好作答。
不过他没有时间后悔了。在短暂的迟疑中,窗外已经传来了啪啪的击掌声——那是东宫侍卫约定的信号,暗示贵人们未央宫的钦使已经抵达,多半还携带了皇帝的口谕,要宣某人入觐。于是众人一齐起身,拍打衣袖端整仪容,出门迎接天使。
面对天使如对君上,无论使者听到与否,汲公已经出口的允诺都是再也不可以收回了。于是太子太傅转过身来,神态平静,开口向犹自恍兮惚兮的赵过宣示了历来大臣梦想所不能及的最高礼遇:
“赵舍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么?如若熟悉,便随老臣入宫一次吧。”
重臣举荐人才也是有流程要走的,所谓皇帝日理万机,总不能拉一个人大剌剌就往皇宫里搞内推。即使口谕令汲公陛见,被一同携来的赵舍人也只能老老实实静候于宣室殿外,等着推荐人为他在至尊眼前吹完举贤荐能的彩虹屁,自己才能入内一展才华。
陛下似乎是刚从上林苑打猎回来,依旧是一身宽袍长袖的清凉打扮,见到重臣们微笑寒暄,招手赐茶,殷殷问询;一整套礼贤下士的熟练流程走完,然后才接过汲公递过的奏折——以往常的惯例,汲公奏折中多半简述的是太子学业及东宫近况,偶尔还要汇报朝廷市井中新旧学说的冲突,乃至他与东方朔等人思索新学研讨天书的种种“进展”。
这些都算是老生常谈,所以皇帝也是一目十行,扫视而过;但读到最后几页时,却眼见行笔匆匆,墨迹犹新,显然是汲黯在路上临时补充的一段内容,其中提及的恰恰是赵过于农耕琐事上非同凡响的才能,以及他才长达两年实验中的宝贵发现——
皇帝的眼珠忽的瞪圆了:
“杂交?”
他盯着奏折后寥寥几列叙述,震惊得居然都无法顾及仪态,倒把周遭侍卫。乃至跪坐聆听的汲黯都震的微微一抖。
“陛下,这所谓‘杂交’,是以不同种的小麦混植,收获之后,选取饱满壮大的麦种,便能种出收成更好的麦子……”汲公不知所以,只能小心解释:“这‘杂交’,也是赵过赵舍人自己取的名字。”
皇帝面色微微抽搐,毫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却又竖起奏折挡住面部,遮挡难以言喻的神色——真正是虚惊一场,原来是这么个‘杂交’!不过这也难怪,真要是如天书中所说那不可思议的农业杂交育种技术,恐怕在汲黯捧着奏折入宫的那一刻起,历史偏差值暴涨的预警声就能如雷贯耳,将他震得大脑空白……
毕竟,相较于而今那一点可怜的粮食收成,天书所谓之“杂交”,简直不似人力,而接近于后稷的神术了。真要是赵过实验有成,恐怕只能在地坛上为他树个长生牌位。
当然,此“杂交”虽非彼杂交,但能推敲出如此的育种法门,赵过也果然是盛名无虚了,不愧是史书留名的人物。皇帝以奏折掩面,略想一想后才移开纸张,径直发问:
“汲公以为此人如何?”
汲公恭敬行礼:“以赵舍人而今之能,稍作历练便可为九卿。其余则非老臣所知。”
稍作历练就能当九卿高官,要是在九卿的位份上再有所建树,又该是什么禄位?无怪乎汲太傅不能开口直言了。
这份举荐实在是份量十足,但皇帝只是稍微思索,随即点头:
“……的确是做搜粟校尉、大司农的好苗子,也罢,先磨一两年再说。不过,九卿多有爵位,即使不能裂地封侯国,一个关内侯总是少不了的。”
“高皇帝斩白马而为天下约,非功者不候。”汲公缓缓道:“若赵过改良农耕有成,能令天下富饶,也算上体高皇帝之心了。”
“这也是正理。”皇帝微笑道:“所谓无名禄爵位,何以奖掖贤才?但今日朕与主父偃见面之时,他却呈上来了一份折子,力劝朕爱惜爵禄,不能随意抛洒……”
说罢,皇帝自衣袖中抽出一本奏折,递予汲公。而汲公伸手接过,仅仅展开一扫题目,神色却不由立刻就是微微一变:奏折开头寥寥几语,说的却是什么“节用爱民”、“敬天法祖”之类的老生常谈!
这些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由一般的公卿大臣说出,算是常事;但出自于主父偃的手笔,那就真正是令人惶恐到近乎胆寒的地步了!——要知道,虽尔皇帝手下幸臣无数,东方朔张汤等各擅胜场,逢迎圣意无所不至,但在此人才济济百花争艳的博宠内卷之中,主父偃也算是傲然挺立而异于凡俗,幸臣里格外骇人耳目的一朵奇葩了。不同于寻常幸臣毫无底线逢迎皇帝一切举止,人家主父偃主打的就是一个飘忽不定而别出心裁——元光元年他呈送给皇帝第一封策论,可是大力反对征讨匈奴!
能靠着大力反对匈奴得到当今皇帝的宠幸,大概不止朝臣们惊诧绝伦,就连早已魂飞九天之外的博士狄山都要在地下叫屈。但汲公以太子太傅升任台阁,却隐约知道了当日主父偃获宠的真相——此人上书皇帝,是以国内尚未安定、诸侯坐大为由,反对大举用兵匈奴;但在洋洋洒洒陈述了这人人都会说的套话之后,主父偃笔锋一转,自告奋勇要为皇帝灭次朝食,安定疆域。而他所自我举荐的思路,便是日后威名赫赫,能令诸藩王闻之而丧胆的法门:推恩令。
仅仅这开门一招,就显出了主父偃剑走偏锋的独门特色:先以老生常谈迷惑朝臣,而后在策论的某处埋伏一手,巧妙抛出他那阴损老辣而又威力无穷的凶狠计策来,整体框架不像是建言献策,倒是像在绣燕国地图——而这种燕国地图式的文章讲究的就是个前后反差强烈对比,前面的套话越平白越老套,后面埋伏的那一手就越是惊世骇俗,震动人心。
所以此人到底想干什么?
汲公只觉心惊胆战,不能自已,纵使数十年养气功夫,亦不能弹压此惶恐。他翻到第一页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迅速便了然于心:主父偃之所以反对皇帝滥施爵禄,是以为将来太学大兴,长此以往必定人才无算而土地有限,恐怕会令府库枯竭;而为了解决这人才数目与土地的矛盾,主父偃给的建议也是天马行空——他请求派遣通晓兵法的士人,随同军队开辟西南与西域乃至朝鲜,为朝廷寻觅新的财源。
行吧,这果然是主父偃的风格。虽然表面冠冕堂皇,但用心却实在不可揣度——所谓“开辟西域”,说得倒是动听之至;但开辟还能是靠嘴皮子开辟么?一旦动起刀兵,要么是随同军队的士人们将西域诸国给开拓成朝廷财源,要么便是士人们的脑袋给开拓成西域各国的军功!
……好吧,似乎这两者同样都能达到朝廷的目的。
这老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损老辣,突出一个只管解决问题不管死活的冷血残酷。但此法门除了过于冷血残酷以外,还真是抓不出把柄来:朝廷本来就有开拓边疆的打算,而今不过是往开拓的军队中塞几十几百个士人而已,又能妨碍什么呢?总不能士族将领们可以战死疆场,士人们就死不得了吧?
不过,往军中塞入如此之多的士人,又能做到些什么?
汲黯仔细翻动奏折,终于在字缝间看见皇帝以朱砂点抹的批注:
“邓巴数”
这样诘屈聱牙、稀奇古怪的文字,显然不是主父偃该知道的东西。太子太傅抬起了头:
“陛下,这莫不成是……”
“这是天幕告诉朕的东西。”皇帝道:“说是什么心理社会学的结论:一个人可以直接管理、准确把握的下属最大的数目,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自然,这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天书说了,古往今来,有不少超凡脱俗的人物,都或有意、或无意的在军事用过这条原理。譬如——譬如把什么建在连上来着?”
皇帝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解释什么。
所谓“将士子派入军队”,虽然出自主父偃的建议,但建议之后却是皇帝或有意、或无意的手笔。为了达成他苦心孤诣变革军队的目的,首先便得为由上而下所有的士卒扫盲启蒙,提供最基本的什么“思想教育”;而这些扫盲启蒙关系至重,可不是简简单单一本发《急就章》就能应付过去的,少说也得要有人居中指点,把握由上而下的动向方可。就算不能“建在连上”,至少也是求上而得其中,要设法让士人们渗透如军队的底层,可以随时传达与解释皇帝的旨意。如此上下一心,方能如臂使指,似乎可以粗步达成天书中“能聚能散”的成就。
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对汲公阐明。所以皇帝轻描淡写岔开了话题:
“汲公于郊外开设的学堂,收效如何?”
这是君臣二人自天幕中所得的第二个启发。数次讲解之时,天书都曾有意无意提及“义务教育”,讨论过后世者完全由国家把握的基础教育体系;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天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洞悉了这举措之后无可比拟的深意——迄今为止大汉学风鼎盛,盛行的却依旧是各门各派各抒己见的“私学”,虽尔有百花争放而百家争鸣的自由之美,但在学术领域却堪称混乱一片而不可理喻,即使皇帝以强力“定一尊”,亦无法理清这一池浑水;学术的混乱引发政局的混乱,自征讨匈奴以来朝廷冲突频发,未尝没有各派争斗的影子。
若要平息这无休无止无可把握的学术冲突,又有什么比教材与理论的义务教育“官学”更加合适?皇帝聪颖绝伦而当机立断,自年前便以特旨命汲公于长安京郊设立官学,有教无类广揽天下一切向学之手,而所有资费均由内库少府拨给,尽数走天子私帐,开支的名录还是历年积累下来建山陵的费用——某种意义上,算是县官在拿自己修坟的老本在养人才,诚心不可谓之不足。
自然,即使是造纸术有成培养费用大大下降,即使已经不惜一切动用皇帝修坟的老本,也不可能真搞出广揽一切英杰、真资格的“义务教育”;所谓“有教无类”者,招揽的也不过是被各派大儒排斥在外,踟蹰不得窥门径而入的寻常士人而已,算是以“天子门生”的身份,给了他们一个向学的机会。
但仅仅是如此微小的进步,引发的后续波动便已经难以预料——这些被学堂纳入门墙的寻常士人是受惠于汲公“有教无类”之新学,所以维护起新学不遗余力,与儒门各学派的之间的冲突那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争论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甚至波及到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乃至于引发不可预料的冲突:要知道,大汉儒生可绝非后世手不能提的废物,人家那是相当之有武德;真要是嘴皮子上辩论不过,那绝不介意手下比划比划!
总的来说,由去年至今十来个月里,仅由京兆尹上报给皇帝,所谓辩经变群殴的事件便不下百起。要不是御史及廷尉们奉密旨时时弹压,恐怕早就给朝廷整出了个大活。即使如此,郊外学堂也是被严密盯防的看守对象。而今问起“收效如何”,难免令汲公的老脸微微一红。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面无表情作答:“收效颇佳。而今入学的士子,似乎尚可造就……”
这些寻常士人读书的机会实在难得,但凡有一线求知的门径,那都是求知若渴绝无懈怠,因此成材率委实高得惊人,更胜于诸派大儒门下的勋戚子弟。
——当然,要是能在求知之余,稍微收敛那动不动就辩经征讨异端的脾气,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微笑道:“都是汲公的功劳。”
“不敢。”太傅欠身道:“这也是陛下化育人才之恩。”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毫无伪饰:以大汉建国七十余年的经验教训而论,学派冲突可绝不仅仅是动动嘴皮子玩辩经大赛就能轻松了结的,一个搞不好便是神仙斗法互扔大招,将与学派有关的公卿统统拖入浑水,直至重启大劫再炼地水火风的地步。而今斗法还只停留在群殴的境界,那都是皇帝苦心孤诣,设法弹压的缘故。
“所谓化育人才,也只是居中平衡,调和阴阳而已。”皇帝淡淡道:“不过,士生求学有成,人才难得,总要为他们安排出路。数日前丞相公孙弘便曾上奏,询问是否要在朝中预备官位。”
闻听此言,太子太傅眼角都不由微微抽搐:如果说学派争论还只是精神领域的相互撕X,那么一旦牵扯到官位分配,就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重大不可妄退一步了——朝廷的官职如此有限,为新学分配则所有学派都将受损,而夺取权势的愤恨更百倍于区区辩经,为此死上一两个重臣都不算离奇!
别忘了,当年窦太后以黄老爆锤儒家时,可是一上手就把儒生们往死里整;要不是辕固生杀猪技术高妙绝伦,恐怕也早就以身殉道,追随孔老夫子而去了。
虽尔如今圣天子当朝,皇权无大不大横压一切,但各派争夺名利之心,绝不因此稍有遏制;只不过手法婉转柔和,更为隐蔽而已。譬如此次公孙丞相莫名其妙的一封奏疏,背后便有某种说不清而道不明的意味——要知道,这位布被粗食,最善掩饰的丞相大人,所赖以起家的经典,便是与新学难以并立的《公羊春秋》!
以公孙弘的便辟柔媚、其甘如醴,会这么慷慨的为研习新学的士人们谋求官位么?汲黯沉默不语,但心思百转,却犹豫难断:如果松口答应公孙弘预备官位的策略,那么朝中波澜大兴,立刻便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潮;如果设法回绝,又难免冷了诸寒门士子的心肠,恐怕如今轰轰烈烈而流布甚广的新学,要因此大受摧折。
……这样绵里藏针而又不可琢磨的计策,果然是公孙丞相的风格呐。
不过,公孙丞相虽尔才智无双,但他偏偏漏了一点致命的细节——这种绵里藏针环环相扣的法门,用来招呼朝中出名的敦厚君子汲黯汲太傅,固然是一招中的精巧绝伦,足以为方兴未艾的新学挖出天大的陷阱;但如若——如若新学背后还有通天的底牌,丞相又该如何应对呢?
汲公只花了两个呼吸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眼皮不抬,心平气和:
“用人大事,臣下何得置喙,唯有陛下乾纲独断。”
——当初一意推行新学打造圣人、乃至改革育人用人诸多制度的,可不是他汲黯,而是至尊至明之皇帝陛下;而今皇帝钦定的未来圣人被如此暗算,那岂止是打他汲黯的屁股?那是在打陛下您的脸呐!
所以您确定不管么?
皇帝当然不能坐视,所以仅仅只是沉吟,便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算什么。朕看主父偃上奏的方略也不错——派遣士人随军,派遣士人随军……军务毕竟是大事,不如先在羽林军试演一番。先将郊外学堂的出色士子往羽林军内安排一批,再观后效,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
难怪觐见后劈头就要给我看主父偃的折子,搁这儿等着的呢是吧?
不过这话赶话确实是堵到头了,要是汲太傅再开口推辞,那便真是鄙薄寒门士子,有意壅塞门生们的上进之路了。所以汲公面无表情,终究只能默认而已——顺带着也等于默认了主父偃的方略。
而皇帝语气飘飘,轻描淡写再次转移话题,绝不给老臣任何设法弥补的机会,一口定谳:
“……那便这么说定了罢。汲公也不必劳心,让霍去病料理首尾即可。对了,去病此番立功而返,说是年纪太轻,所知太少,尚须历练一二,因此发愿要学《尚书》、《春秋》二经,为将来进益的根本。只是治《春秋》的名家众多,难免有眼花缭乱、歧路亡羊之惑。”
岂止歧路亡羊而已?而今注春秋的公羊、谷梁等派,走的就是微言大义六经注我的路子,号称区区一个“王正月”都可以注解出十万字的大书,真要是让霍去病学这样的《春秋》,那搞不好这辈子也就只能学个封皮而已……
鉴于如今的春秋派走的都是如此繁复琐碎的风格,那唯一的选择也就昭然若揭了——唯有提倡“万物皆道”、“日用即道”,相对简明扼要得多的“新学”,才算完美吻合霍去病需求的学问。
汲公垂下了眼:
“臣记得京郊学堂之中,每日都要讲《春秋》、《尚书》。东宫也延请有名师。”
“那倒是正好。”皇帝欣然道:“所谓师有事而弟子服其劳,霍去病在学堂中读书之余,也能帮着料理料理琐事嘛。”
汲公眼角抽搐了第二次。
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能帮助学堂料理什么“琐事”?想想现在学派冲突此起彼伏,群殴不时发作的盛况,再想想以霍去病的身手搅合进如此盛状之中——刹那间汲黯只觉从脑门到后背处处发紧,连牙齿都酸痛不已——这是送了个学生进来么?这是送了个校霸吧!
而且这校霸背后还有亲舅舅的护体,那威力更是无可比拟。汲黯动动脚后跟,都能想到将来真有个好歹,皇帝陛下会是何等之嘴脸了——横竖霍将军尚未而立,只要老一老脸皮,总可以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强行混过去。
一念及此,汲公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千回百绕,却只有一个念头:
天呐,你等日后惹出祸来,可千万别把为师说出去……
第93章 大汉后世谈(八)
皇帝在未央宫中召见太子太傅,虽然内容并未外泄,但在此敏感谨慎的局势之下,依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随着新学传播日广,学派冲突日益激烈而难以遏制,列门列派有所声望见闻的大儒,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搅进这争夺道统的一池浑水之中;就连平息已久的儒道黄老百家的争论,居然也因此而再起波澜,生出了不可预料的变故。
这种种变故当然并非皇帝所望,但纵使强力如当今天子,也很难把握这波涛汹涌的乱局。虽然“新学”是县官与汲公乃至东方朔等所一手炮制,精心筹谋规划无所不至,可一旦这学说流布开来拥有了生命力,那么即使是创始人也很难把握理论被扭曲变动的走向了——事实上,新学的传播速度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预计,即使有造纸术的强力助推之下,一个崭新创立的学说以区区半年的时间横扫关中、博取拥趸无数,仍旧是太让人瞠目结舌了。要知道,当年公羊派有皇帝赤裸裸偏袒,赢得这天下三分的成就,都花了少说十年的光景!
某种意义上,这与其说是新学精妙绝伦,妙语纶音一发中的,轻易折服万众之心;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迎合了潜伏于大汉民间长久的心思。
而今中原承平七十余年,由上而下安于富庶,求文论字者不知凡几;如若连边境戍卫的士卒都能有一本《急就篇》,稍微宽裕一些的人家,怎么能不兴起求学上进之念?但相对于如此广泛真挚、急切热枕的求学之念而言,当今这求学的门槛却真是太高,太高了:兀兀穷年悬梁刺股凡二十余载,才能精通一部《春秋》、《孝经》,这样的时间精力,几人可以克当?相较于这古老、死板,冗长得不可思议的经术流派,显然是平实朴素,讲究“万物皆道”,而不执着于词章句读的新学更贴合大众的口味。
所以,当新学刚刚流布扩散,被压抑于中原数十年之久的求学热情便等于瞬间被点燃,于是乎星火燎原席卷蔓延,立刻便有了此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态;而今崇信新学的寒门士子遍布关中上下,热情猛烈亢奋犹如雷火,即使高高在上的朝廷也再难把握。那种汹涌澎湃难以遏制的情绪,并非是被新学本身的妙语纶音高妙议论所折服,而是这数十年来被旧学所压抑的愤恨绝望的总爆发——所谓捧一踩一,指桑骂槐,不过如是。
有这样一份捧一踩一的心思在,那基本可以料想民间新旧的学派冲突是怎样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了。如果说京畿重地还有内史与京兆尹全力弹压,那么关中以外基本就只能放任士子们彼此热情交流而已。当然,这种仅限于民间的手脚口舌争论无关大局,在学术斗争逐步白热化之后,双方有见识的大佬都逐渐了悟,而将目光投向了京城。
——而今能决定冲突辩经之胜负成败的,恐怕唯有朝廷公卿!
以当今局势判断,旧学固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但执新学之牛耳的汲公却也大蒙皇帝恩赏赐;数年间这位直臣青云直上而贵幸莫比,不但轻易有了如丞相御史大夫一般开府辟衙入内朝议事的特权;于是两相抗衡难分高下,旧学所最擅长的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便从此失灵了——大家都能从上面摇人,那就谁也没法分出胜负。
当然,旧学传世已久,那还是有独门之长的。虽尔公羊谷梁诸派冗长啰嗦繁琐到不可思议,但历代大儒在经传上皓首穷经苦心钻研数十年近百年之久,那对圣人微言大义玄语纶音的剖析,便真是精微高妙、莫可比拟。别说汲公本就不以学术见长,新学在理论的厚度与深度上实在难以拮抗;就是起孔老夫子于地下,那看着诸位大儒的煌煌巨作,估计也只能瞠目结舌而已。
但这种理论上望尘莫及的厚度与深度,如今却未能展现出什么效力。研习旧学的士子毕竟太少,民间辩经中双拳难敌四手,玩嘴实在玩不过一心崇信新学的寒门士人。而高层斗法倒不讲究以多取胜,但大儒们要在君上乃至诸重臣面前公开展示自家学说的优势,那总得克服一个小小的弊端——这套玩意儿如此之深,谁特么听得懂呢?
总不能指望皇帝陛下领悟这至玄而至深的儒家哲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