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果仅仅是鼓励士人出击,那么也不过是心绪翻涌舆论激烈,勉强还可以弹压。可一旦使团于西域的丰功伟绩流布于天下,那么在此光辉案例的刺激之下,被辛苦培育出的兵卒军官们,其举动恐怕就不能把控了!
仅仅只是被学术煽动的愤怒与复仇,还或者无甚紧要;可要是这些愤怒能兑换来现实的收益,则滔滔洪水倾泻奔涌,即使皇帝亦不能抵御——当年他“复九世之仇”、北上征伐匈奴的诏书言犹在耳;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否认大汉贵华夏而贱夷狄的政治正确不成?
皇帝的眼睛鼓了起来。
光幕语气平静,自然而然的又往火上浇了一瓢油:
【而且,大汉边境的坞堡,似乎常握有大量的私兵】
大汉定鼎七十余年,四面蛮夷入侵频频,常有劫掠商队屠杀边民的暴行;蛮夷盗贼往来如风,州郡的部队难以时时防备;因此边境的豪民结寨自保,修筑工事招募部曲,俨然把持着为数不少的武力;而朝廷迫于形势,往往也只能听之任之,默认而已。
这点私兵实力庸劣,自保有余进取不足,无力左右两国交战的局势,所以也无伤大雅。可设若雄心滔滔的羽林军官看准了这些散乱混沌的力量,那么彼此结合绑定以后,发挥出的功效可绝不只是一加一这么简单……
当然,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功效”其实已经开始体现了——公孙弘长篇大论的奏章说得很清楚:此次张骞以节杖引郡县兵卒奇袭乌孙,抽调的部曲大半便来自沿途坞堡的私兵;而羽林军出身的屯长尉丞们费尽心力,竟能将这些来历错综复杂心思不可揣摩的散兵游勇捏成足以与乌孙禁军拮抗的部曲,指挥的水准的确已毋庸置疑。
……不对,如此赫赫武功,倒也不能全部归功于羽林军出身的军官们。虽然公孙弘的奏报略有遮掩,但至尊依然察觉到了底细:使团之所以能将这成分复杂的军队调度得如臂使指,一面是许以重赏毫无吝惜(攻下乌孙国以后,国库中三成的金银都被如约取出赐予了士卒),另一面则有公羊派的儒生们桴鼓相应,百般翼赞之功——要没有这些儒生忙前忙后,以新式复仇理论煽动边境士卒的愤恨,那远涉戈壁征伐异国,士气也绝不能如此旺盛。
这么看来,公孙弘、汲黯、霍去病等人各自搞出的那一套,居然还有如此微妙的配合?
皇帝的脸渐渐的绿了。
但以数据训练出的模型显然不具备读空气这样无聊的技能,光球自顾自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讲解,似乎又是做着某种怪异的评估:
【不过,这场由使团发动的战役仍然是相当特殊的。仅仅将之归纳为底层军官为谋求出路的冒险,似乎过于轻率。虽然组织形式仍然是陈旧的,但使团在发动原本各自为政的地方豪强私兵部曲时,已经显示出了新式路线的威力。某种意义上说,这恐怕是划时代的变革……】
“划时代的变革。”皇帝冷冷道:“上天未免夸大其词了吧?”
【只是推测而已】光球心平气和:【再说,陛下难道就没有察觉么?一群出身微末的士卒,仅凭节杖与寥寥数语,便能轻易调动来历各异的部曲,这样的组织能力并不常见吧?虽然这些羽林出身的军官或许出于无意,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摸到了某个微妙的门槛——以思想与理论来动员底层士兵,这是工业化时代仗之横扫天下的利器。归根到底,智人是依靠想象而团结的动物;在战场生死决斗之时,某些激烈思想与情绪可比单纯的利益刺激更管用一百倍。所谓慷慨赴死,大概如此……想来,卫大将军熟稔军务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否则漠北决战,为何一定要用六郡良家子呢?】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逡巡数次,却落在了垂头束手乖乖跪坐的大将军身上,神态高深莫测,不可揣度。大抵是抵受不住至尊这以眼神拷问的无声威力,卫青沉默半晌,只能咬牙开口:
“……上苍说得有理。”
不错,卫青领兵良久,已经在细节中窥伺到了这组织军队的规律。兵饷赏钱乃至高官厚禄固然可以维持士气,但真是事到临头做殊死一击时,这种用利益维持的士气却往往是最靠不住的——归根到底爵位赏赐都要活人才能享用,怎么能为了一点虚头白白消耗自己的性命?真正能倚赖为军旅骨干与栋梁的,还是那些不可理喻不可解释,激烈而又躁动的仇恨,亢奋到不能缓和的情绪。
所以,卫大将军但凡领兵,带队的核心必然是以北六郡出身的良家子组成的精兵——六郡者,陇西、上郡、北地、安定、天水、西河是也,其中选调的士卒,都是迫近戎狄,修习战备的天生将种,也都是与匈奴仇深似海的苦主;所以能苦战不退,死不旋踵。也唯有这样的精兵,才是卫青、霍去病等仗之纵横漠北西域的底气。
说白了,兵法战术再玄深奥妙,终究还是在战场上殊死一斗,以决胜负。在这样殊死搏斗中,怕死的军队和不怕死的军队,那差别可就太大了。
皇帝哼了一声,尚未开口,却听光球娓娓道来:
【有位极了不起的军事大家曾经说过,战争的胜负毕竟还是在于人。当装备没有压倒性的差距时,能够更有效的组织与动员的一方便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乃至以弱胜强。从这种意义上说,大汉能无敌于天下诸国,根本就在于北地六郡弓马娴熟同仇敌忾的良家子们。设若皇帝陛下穷兵黩武,在征战中将这一点老本送完,那么大汉军力之衰,便是理所应当了。贰师将军李广利败绩漠北,固然是才力不能与卫、霍媲美,但就以他手中那些由罪犯盗贼赘婿组成的污糟军队,即使是冠军侯重生,恐怕也要大皱眉头。】
眼见上天毫无顾忌的又开始曝光至尊最尴尬不可见人的老底,卫青的脸蓝了又绿绿了又蓝,干脆低下头去直勾勾盯住地面,省得暴露自己难以言说的心境——顺带着悄悄扯一扯自己太子外甥的衣衫。皇太子刘据心领神会,虽然好奇迷惑之至,依旧顺势跪伏软垫之上,再不敢出声半句。
不过或许是被破防习惯了,皇帝俨然并没有愤怒,只是语气冷淡:
“上苍用六郡良家子作比,太过于引喻失义了吧?”
【是吗?】
光球微微闪烁:
【那陛下以为,这些边境的私兵士卒,与所谓六郡良家子,又有什么天悬地隔的差别呢?
他们同样与夷狄仇深似海,同样也是久经战阵、弓马娴熟的壮士;所唯一欠缺者,大概也就是出身实在太低,没有资格接受完整的军事教育罢了。但这一点短板,不恰恰是被陛下安插在边军中的羽林将士们解决了么?以公羊派的儒生煽动复仇情绪提供思想上的动员,以羽林军受训后的基层军官提供军事指挥与基础的训练,这样的结合确实是搭配精妙,哪怕是小试牛刀,威力也不同反响呐。】
【某种意义上,这套模式的用处还在六郡良家子以上——六郡良家子固然好用,但暴兵的速度实在太慢,只要一两场大战局势不利,说不准就会赔光老本。而这羽林军官与公羊儒生联手动员边地兵卒的套路嘛,那是可以批量复制流水线生产,源源不断的制造出可用的军队,而且成本极为低廉,即使普通的豪强也可以承担——稍微畅想一下,一旦有人发现了这套模式的潜力,那么轻轻松松就可以训练出足以与西域强国面抗衡的精兵来,如此纵横异域,那结果可真就妙不可言:反正大汉边军的军官私下搞点灰色收入,那都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
还未等皇帝为这什么“灰色收入”发怒,光球迅速展开,浮出了一张清晰可辨的舆图。而舆图西北角迅速扩大,凸显出一块辽阔的戈壁,而戈壁旁的文字洋洋洒洒,则详细记录了后世的重大发现——考古学家们曾在距长安数千公里的内亚平原发掘出汉军专用的弓箭与金铃,佐证此处曾有为数不少的汉军驻扎;但检索《史记》、《汉书》,却绝无汉军奉命于此处屯田的谕旨,而内亚平原过于遥远,也已经大大超出了西域都护府管辖的范围,绝不应有部队派驻。于是反复揣度以后只有一个猜想:大约是某位汉军小队私下里收钱护卫行商,一不小心走得太远了一点……
——所以,如果连收钱护卫行商都可以做,那悄悄训练一下坞堡的私兵,又有什么大不了?
当然,这种训练未必是为了区区一点小钱,考虑到使团为后辈树立的榜样。集结私兵抗衡蛮夷,不但是光明正大的事业,更能加官晋爵,有数不尽的好处。如此动人心肠,还怕没有从者如云,前赴后继么?
皇帝终于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刹那间阴晴不定,难以言喻。他默然片刻,却忽然偏转头来,直勾勾盯了卫青一眼——可怜大将军正在潜身缩首、竭力隐藏存在感,但被此目光一逼,也不能不硬着头皮,抬头仰望至尊。
卫青与皇帝君臣相知十余年,彼此早有不必言语的默契,仅仅是目光稍一接触,便已默然暗喻。但大将军瞻视天子片刻,却是犹豫少许,才终于低声开口:
“陛下,上苍所说,确是实情。”
混入边军的羽林军官,的确有可能私下与坞堡接触,将来整出个什么大活!
皇帝垂下眼来:“纵是实情,难道就不能更改么?边军私下四处招揽琐务,总是大伤朝廷体面。”
卫青轻轻抽了一口气。以天子的脾性,能心平气和说出这么一段话来,那简直是温良平和到近乎软弱的地步了。他既没有斥责彼此勾连搅得局势风波诡谲的公孙弘汲黯霍去病,甚至也不打算收回给使团的封赏以防后人效法,而仅仅只是要求控制住边军这肆无忌惮接私活的举动——这样的命令,难道还不够退让,不够妥协,不够通情达理么?
皇帝都退让到了这个地步,军队无论如何,也要答应这最低最低的要求了吧?
可是……可是这要求虽尔通情达理,却偏偏——偏偏就没法答应!
卫青直接拜了下去:
“臣愚鲁。”
迟疑片刻,他又咬牙道:“陛下,边境苦寒……”
是的,边境苦寒,边境辽阔,没有一点私下见不得光的收入贴补,谁还愿意留在边地受苦?列代大汉将军都深明此理,因此边军种种招揽私活的作为,只要不是太过逾越底线,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总的来说,边军们只是琢磨着殴打蛮夷换外快,已经很对得起皇帝陛下啦!
……当然,护送行商都护送到伊朗那疙瘩了,这委实也有点过分。
皇帝与卫大将军相知而见肺腑,自然知道这是至真至诚而略无私心的真知灼见,所谓实不能也,非不为耳。他只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是的,改革的结果总是难以预料的】光球恰到好处的插入了论述:【陛下如果坚持革新,这种难以掌控的变故会越来越多,甚至走向完全不可知的方向……即使如此,陛下也要坚持么?如若不想坚持,那么还可以采取先前的提议】
——什么先前的提议?也就是停止革新回归保守,贬逐罢黜一切与革新有关的臣工僚属,甚至不惜采取天音所谓的“极端”措施,以杀人平息事态,阻止所有“不可控”的要素。
天音这几句平平而出,皇帝尚未如何,跪坐的卫青与皇太子却先绷不住了。大将军是臣子尚且不好开口,皇太子却是急躁中膝行上前,恨不能叩头力谏,阻止皇帝采纳如此疯狂的建议——只是太子年龄尚小,虽然心中急迫激切,但绞尽脑汁筹措谏言,一时却也不得要领,唯有讷讷而已。
皇帝的面色难以琢磨,似乎并无喜怒可言:
“所以,如果朕不停止革新,就会有不可预测的变故。”
【我并没有预测未来的功能,仅仅只能以历史数据为陛下推演事态发展的可能。】光球声音依旧是毫无起伏:【以辩证法而论,一切事物都同时存在向好与向坏发展的两种可能;在此我仅列举最糟糕的一种结局:如果继续变革,那么边军的力量或许因此做大,所谓胫大于股,本末倒置,当中枢的力量衰弱时,可能会引发藩镇割据的恶果。如本来历史的东汉,或者强极一时的李唐。归根到底,炎汉之亡,也正因为地方强盛,难以收拾。】
听到“藩镇割据”、“炎汉之亡”时,原本激切难言的太子浑身一僵,满腹的议论谏言竟充塞喉中,再也不能出声——以太子的立场,以皇帝的立场,当革新的结果仅仅只是“难以预料”时,那或者还可以冒险出声一谏;可当这结果威胁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时,那就真是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所以,真要看着陛下罢废一切心血,倒退回最保守的地步么?
太子两眼瞪得溜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至尊掸一掸衣袖,并未被这冷酷的亡国之论激得神色大变。他只是再度开口:
“所以,朕只要停止革新,便能万事大吉。”
【当然不是。】光球忠诚的履行了人工智能的义务,不偏不倚的再次提供了答案:【以我所知的一切案例而言,历史上似乎从没有什么“万事大吉”的策略。如果陛下停止革新选择保守,应该可以避免藩镇割据的结局,稳固中央的力量当。但时势不利时,这种封闭保守的策略也可能会招来如明、宋等中原王朝的结果,那将是另一种弊端……】
天子皱了皱眉。他隐约听说过朱明赵宋的下场,所以下意识有了迟疑:
“明与宋的结果是……”
【明与宋先后亡于异族之手,在结果是高度类似的。】光球立刻热心补充了信息:【此外,在被异族入侵的过程中,两朝的皇族都受到了相当残酷的对待,不仅皇帝死于非命,似乎远支的宗室也遭遇过屠杀。】
卫青:……
太子:……
——怎么无论选哪个方案,下场都是这么惨呢?
皇帝啧了一声,却没有露出什么奇异的神色——大概是与天书相处实在太久,对兴亡已能坦然,他只是平静出声:“……结局居然是屠杀?那么大汉的结果如何?灭族么?”
光球再次闪烁:
【东汉最终为曹魏所篡,失国。末代汉献帝受封为山阳公。山阳公国传国八十九年,终亡于胡人之手。若以季汉而论,则后主为晋室所虏,受封安乐公,传国八十四年,凡三世】
它停了一停,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以历史评价来看,除分裂政权的异数之外,大部分中原王朝对前朝皇室还是能够善待的。但落到异族胡人手中,那可就真不好说了。】
第99章 大汉后世谈(十四)
说实话,当天幕心平气和的泄露出未来机密之时,偌大宫殿霎时间一片寂静,卫大将军与皇太子嘴角抽搐眼皮狂跳,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天幕出言不逊,更因为这样荒谬而匪夷所思的言论中某种不可否认的合理性。
能让人破防的总是真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天幕已经揭示了可怕的未来——无伦皇帝选择继续前进抑或保守退缩,都有可能会在未来引发种种不可知的变故。放纵边疆地方做大,则将来必定是群雄纷起的局面;强干弱枝固本逐末,穷竭天下精华尽数集中于京城,则朝廷一旦稍有变故,赤县神州亿万众生,便唯有束手待毙而已了。
这两种未来都在史实上得到过最充分的验证,与其说是“可能”,倒不如说已经是某种潜移默化的规律。而规律恰恰是最伤人的——尤其是这些给王朝送终的规律。
所以谁想听这些啊?
两位臣子们心中崩溃之至,拼命将脸埋向了地面,以此掩饰怪异的表情。索性陛下并未注意到自己的长子与大臣微妙之至的表现,他只是稍稍沉默,而后抬头仰望天幕:
“上苍说得也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无伦什么恶果,也总该有解决的办法。”
【这不是我能预测的。】光球语气平稳:【但迄今为止,人类似乎并没有一劳永逸,可以永远解决问题的办法,甚至有些问题本身,或许就是不可解决的……从逻辑上讲,如果历史上每一个问题都有办法解决,那无异于是找到了能让国家永久兴盛、绝无衰亡的长生不死药。无伦怎么讲,长生不死药似乎都超越了正常规律可以想象的范畴……】
皇帝:…………
要不是天幕从未表露过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至尊简直要怀疑这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阴阳怪气了——俗话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你提长生不死药做什么?蓄意诽谤是吧?
不过,这样的阴阳怪气的确戳中了天子的心事。如果追求个体寿命的永久延续,已经是渺不可及的痴人说梦;那么追求由无数个体所组成的强力组织的永久繁荣,又何尝不是缘木求鱼?苦苦要从天幕处追寻完美解决未来一切困扰的方案,那与迷信方士祈求仙药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过往的案例也只是提供参考而已。历史或许会押韵,但绝不会是简单的重复……】光球又从容发声,似乎是有意要安慰大受刺激的诸位大汉君臣:【根据墨菲定律来说,将来的结局未必是藩镇割据或异族亡国,也有可能发生比设想中还要恐怖得多的结果。】
……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皇帝以手抚额,嘴角抽搐,如此深深吐纳数口浊气,才终于平静下来,按捺住无语的情绪。
“这个意思,是朕再如何智谋百出,也最多不过是选一种亡国的方式而已么?——无伦亡于内还是亡于外,这个选择终究逃不脱,对吧?”
光球微微闪烁,立刻做了回复:
【是的。」
仿佛是又仔细想了一想,光球立刻再补充了一句:
【如果大汉运气够好的话,应该可以选择亡国的方式】
什么叫“运气够好”,才可以选择“亡国方式”?话还能说得更难听一点么?
不过,话说得如此难听,但道理却丝毫不错。国家兴亡这种东西,七成归于天命,三成归于人力,纵使皇帝苦心筹谋、竭尽一切心力,最终也未必能荫蔽后世子孙什么——以诸葛武侯的才情仁德,不也只有在五丈原喟叹天意而已么?甚而言之,在亡国时有诸葛丞相一流的任务鞠躬尽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已经算是大汉天命昭昭而深仁厚泽,难得侥幸之至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至尊与诸位臣子的默然无语,光球停了一停,继续补充:
【当然,汉毕竟是不同的。长久兴盛自然绝无可能,但结局总会有独到之处。】
皇帝挑了挑眉:“是么?难得上天如此褒奖。”
【我的模型中并未预设赞美与批评的能力,只能陈述事实而已。】光球道:【从文化意义上说,刘汉与姬周是几乎可以相提并论的朝代,它们交相辉照、彼此呼应,共同构成了整个华夏共同体源远流长的根基。也正因为如此,周与汉的地位永远是一枝独秀,迥然异于一般的中原王朝;即使光辉如盛唐,亦难以与姬氏与刘氏相较……】
此寥寥数语难以详述,却直截了当的点出了大汉在中华文明中真正的地位——所谓绍五帝而承三代,在中华文明由稚嫩矇昧而转入理性明晰的漫长过程中,大汉是几乎可以与周朝媲美的奠基者。
三代之中,夏、商列王浑茫难征,不可琢磨;真正决定了华夏之为华夏的,编写了整个华夏文明底层运行逻辑的,恰恰是成周与刘汉——周朝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宗法与礼制种种深远的影响已经不必赘述,而汉呢?只要稍稍列举微不足道的案例,便能知道大汉在整个民族谱系中真正的地位——
【毕竟。这个民族最终给自己的称呼,是“汉人”嘛。】光球道:【归根到底,姬周与大汉也算是华夏永远的白月光啊。不管怎么来说,白月光终究是不同的……】
是的,白月光终究是不同的。纵然身死国灭销声匿迹千余载,姬周都仍然是华夏绝对的正统——不,说什么“正统”甚至都算污蔑了它;准确来说,姬周应该是整个华夏文明真正的生身之母缔造始祖,后世凡两千余年帝制时代,一切有关“正统”、“法统”的概念都源自于它。也正因为如此,只要是蒙受华夏余荫统治中原的后裔,从来都只有赞颂仰慕想方设法从姬周的历史中蹭一蹭正统性,而从来没有不肖子孙胆敢稍稍怀疑祖先的法统,那叫数典忘祖大逆不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要知道,纵使特立独行如则天皇帝陛下,为了印证自己的武周乃天命所归正统法传,那不也得舔着脸颠颠的和姬氏认亲联宗攀缘血脉,老老实实在文王庙里给周文周武周朝列祖列宗磕大头么?至于什么“追慕三代”、“复周政”、“崇周礼”,那更是历朝历代必有的幺蛾子,属于华夏例行的大规模政治cosplay,数千年变来变去复古无数,已经是毫无新意可言。
汉兴之时上应天命,儒生便曾倡导“远述三代”,要归复文王武王的美政;但皇帝深有自知之明,纵使雄心壮志欲留名青史,可想一想那光辉灿烂莫可比肩的周朝,终究还是只能出声喟叹:
“上天过誉了,‘於皇武王,无竞维烈’!朕何可与周文、周武比德?”
光球微微闪烁,一时并未作声。纵然是并无感情的人工智能,它的思维中也起了波澜。如果数据所记不差,那么千年后唐太宗皇帝听闻汉文帝盛德时,似乎也曾喟然感叹,“朕德不逮于汉帝”——两相对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这种比较不仅仅是至尊的谦虚,实则也微妙反应了某些现实:周、汉、唐当然在内政外战各擅胜场,但若论及三朝在华夏文明史所遗留的影响,那还真就是周大于汉大于唐,界限斩然,几近无可辩驳——所谓“周德不及文武”、“唐德不逮于汉帝”,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自然,姬周算是整个文明的亲爹亲祖宗,论位份也实在不能比较。而大汉仅仅屈居于姬周之后,在整个民族记忆中的待遇嘛,那也不是盖的——
【恐怕没有哪一个王朝可以与姬周比肩了,但陛下亦不必过谦】光球道:【汉亡以来六七百载,直至李唐兴盛之时,天下都仍旧有“卯金刀”之谶语,即所谓“刘氏当得天下”、什么“刘氏还住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数百年里刘姓造反者此起彼伏应者如云,当真是煊赫一时震动世间——到千余年后唐玄宗开元年间,都还有人依仗“李家欲末,刘家欲兴”的谶语起事呢。华夏人民竟尔眷恋刘氏百代有余,深仁厚泽念念不忘于心,也真算是长情之至,遗爱不去了……所谓朱砂痣,所谓白月光,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光球娓娓道来,说出的却是这稀奇古怪而近乎不伦不类的比喻——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百姓与大汉之间的情谊,能以男女情爱做比拟么?但恰恰是如此不伦不类不恰当的比方,却让皇帝不觉沉吟默然,微微动容;而俯首跪坐于地的卫青与太子亦不觉仰头,神色惊异之中带着震动,隐约带着恍惚之色——说实话,纵使他们再如何设想大汉光耀千古的声名,想象力也从没有狂野到如此地步!时过境迁斗转心移,即使相隔千余年沧海桑田,仅仅一个“刘”的姓氏,居然都还可以在盛世王朝中凭空掀起如此的波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