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枯木还能再生吗?难道死灰还可以复燃吗?难道折断的还可以再续,分裂的还可以弥合吗?
事实似乎也正如他们的猜想。西晋与隋朝旋即兴起又旋即消灭,统一似乎是异态,在分裂中枯竭才是华夏的结局。
但唐朝来了!沉沦的太阳再次升起,横扫阴霾的天空,枯冷的死灰熊熊复燃,衰老的枯木发出新芽,垂死的龙居然又盘旋在正空,比四百年前更加强大、威严、不可战胜。四面的蛮夷仰面瞻望长安的光辉,只能惊恐颤栗,不敢相信: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但很不好意思啊,就是这样。那一千年过去,连树都老了;但古老的文明依旧存在,并且光辉灿烂,更胜往昔。】
“……陛下?”
长孙无忌突然出声呼唤,跪坐于几案前奋笔疾书的宰相们随之一齐抬头,看见了皇帝陛下那隐约有些恍惚与怔忪的面容。
诸位心腹重臣实在太熟悉自家的皇帝了,仅仅瞻望陛下的神色,便知道至尊心中必然暗潮汹涌,情绪激荡起伏,不能自控。
但压抑情绪是要伤身的,长孙无忌立即起身,叉手行礼:“陛下有何思虑?”
李二陛下长长吐了口气,低声开口:
“没什么。朕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李二陛下本就以明君自诩,立志要在新朝创建不逊于前人的文治武功,以此而留名青史。但当历史真正向他展开,面对这宏大到超乎于想象的天命,即使以李二凤的凌云壮志,依然难以自制的感到了恍惚:
三百年……三百年后的复兴么?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
“朕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皇帝陛下当然欣喜于这伟大的复兴,但想想未来的自己“自己”所构筑的盛世,仍然不免会有一点小小的戒惧:
朕真能达成如此的成就么?朕真能不辜负上天的期许么?朕真能负荷这复兴文明的“天命”么?
长孙无忌就是长孙无忌。以彼此至亲的默契,他早已猜到陛下的那委婉曲折,难以倾诉的心思。但长孙无忌并未直言安慰,而是俯身行礼:
“陛下,当日孔子与众弟子周游列国时,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宰官而已。”
——有谁又是天生就要做圣人的呢?不都是自细处做起,不知不觉间成就事业的么?
杜如晦也随之起身,叉手向皇帝劝谏:“陛下,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这是老李家(自认)的祖宗老子在道德经中的教诲,所谓反者道之动,愈要成就大业愈要着眼细节。祖训殷殷,后世子孙自当遵从。
李二陛下果然不觉动容,他沉吟片刻之后,徐徐点头: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与其临渊羡鱼,朕更应当退而结网了。”
光辉夺目的盛世当然令人目眩神迷,但琐碎而细小的政务才是盛世的根基。
当然,即使在劝谏中冷静下来,但想到天音所言的“华夏复兴”时,心下仍旧忍不住波澜起伏。以大唐现在的实力,当然还不能达成天音中所述的万分之一。但以自己中华天子的身份,似乎也应该给这所谓“文明的复苏”做些什么……
是了,虞世南前几日不是有个奏折,请求要收集南北朝以来散失的典籍、文物,恢复已经遗失的典章制度。华夏者,极言衣冠礼仪之美也,要光复旧日的伟业,倒似乎可以从这上面稍稍入手。
李二陛下思忖未毕,天音又开始了讲述
【正因为这种种的缘故,大唐的光辉才如此动人。大汉当然也是耀眼的,但那是一个文明鼎盛时应该有的耀眼。这世界辉煌过的民族很多,各自都曾有这样的好时光。
但大唐不同。它是低谷之后的高峰,落日之后的朝阳,死灰中复燃的火焰。它雄辩的告诉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打破不了的“定数”;一个民族——即使已经衰落、分裂、濒临灭亡的民族,只要它还愿意奋起,那就能够奋起;只要希望复兴,那就能够复兴。只要它不放弃自己,历史就不会放弃它。
自魏晋以来,南北朝分裂三百年;自三国以来,中原分裂则将近四百年。四百年啊,这条复兴的路真的太长太长。诸葛丞相倒在了路上,谢安倒在了路上,刘寄奴倒在了路上,这个民族最聪明、最勇敢的孩子都倒在了路上,他们没有看到最后的光。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诸葛亮走不完的路由谢安来走,谢安走不完的路由刘寄奴来走,刘寄奴走不完的路由李世民来走——终究要有走完的那一个,也终究要有复兴的那一天!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们仰望这条三百年的道路,才总会激起那样大的勇气,那样的信心——既然先祖可以做到,那么我们当然也可以做到;既然文明可以复兴,那么就应当令它复兴。
这是足以激励整个文明一千年的事迹,这是足以照耀整个文明一千年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唐朝,而是近代的萨镇冰萨老爷子。
萨老爷子曾任北洋水师管道,亲历了甲午战败。而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年,他亲眼看到了抗m援c,志愿军开进汉城。
老爷子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大概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了。
但想来,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去见北洋军舰上的英魂了吧。
所以你看,枯木也可以再生,死灰也可以复燃,折断的可以重续,分裂的还可以弥合。落下的太阳再一次升起了,便宛如一千五百年以前的贞观。
第13章 第二个视频(四)
天音的语气并无太大的变化,但天幕的形象却在变幻晃动,展现古老文明数千年来起伏兴衰的光阴,从久远的商周至喧嚣的春秋,从春秋至金戈铁马的秦汉,从秦汉至昏暗分裂的魏晋南北朝,而后是光辉灿烂的盛唐,气象万千的宋明,乃至于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现代……整整三千余年时光里,这个文明已经变更过太多次容颜,但它依旧存活,悠久而又健壮。
这当然也是极大的冲击,但贞观君臣们已经顾不得什么百感交集了。他们瞪着天幕旁标注的小字,真恨不能将这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吞咽嚼烂,抽骨吸髓!
未来,天幕向他们透露的是长达一千余年的未来!
尽管只有浮光掠影,只言片语,但这一千年时光中的一丁点碎片,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可言喻的至宝了!
李二陛下与诸位大臣都是饱览史书的人物,当然知道自古没有不会灭亡的王朝,如果据天音所言,大唐能保有数百年的江山社稷,那就已经足够让君臣几人心满意足了。但天下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国家太过长命?哪一个圣君明主不想将国祚尽力延续,竭力拖延?
现在,机会来了,机会来了!一千年来的史册已经展开在他们面前,未来的种种音讯已然显现,只要参透这上天赐下的玄秘,延续社稷就绝非什么难事!
正因为这心照不宣的默契,君臣几人如饥似渴的凝视着视频上的每一点细节。当然,他们并不太关心时间过于久远的明代,至于霓虹耀眼的不夜都市,那干脆是一脸茫然,直接跳过,唯独反复打量与回忆的,却是与唐紧贴着的那个“宋”!
这是什么样的朝代?是它灭亡了李唐么?它是何人建立的呢?它是如何建立的?它是否武功赫赫,天下震恐,才这么容易就夺走了李唐的江山?
皇帝仰望天幕,心中百转千回,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当然,皇帝要有皇帝的镇定,他不能公然流露自己的思虑。李二陛下沉思片刻,正要转头令宰相详细记录,不能遗漏一处细节,忽然听到空中叮咚一声,那闪烁的光幕竟然在一瞬间凝固,再也不能变动。
正在君臣几人茫然惊讶之时。香炉上彩光耀眼,闪动出第二行字幕:
【您已观看视频的前半部分,是否支付偏差值,提前点播后半部视频?】
几位重臣呆滞疑惑了片刻,终于渐渐领悟了过来,而后都是满腹疑问。
“怎么还要支付?”杜如晦性子最直,干脆质问:“不是支付过了吗?”
彩色字幕一动不动,仍旧贴心的显现着那行闪闪耀眼的告示。
显然,互联网企业的旧习惯永远不能更改,即使已经能够穿越时空,它们也要下意识当一当古代用户的爹。
几位超世之杰面面相觑,要不是对天意犹然心存敬畏,恐怕都要忍不住生出抱怨的心思。
纵使贞观君臣聪慧绝伦,但终究是抵挡不住奸商的手腕。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只能压抑住不解与诧异,打算答应下来。
李二陛下正要开口,却被长孙无忌伸手拦住。
“陛下请看。”
长孙无忌恭敬行礼,伸手指向了天幕的一角,那里正循环着下半部分视频的预告:
【定天下于一尊——李二陛下与大一统盛世的缔造】
“陛下,这‘定一尊’也罢,‘大一统’也罢,都是儒学经术典籍的要义。所谓‘春秋大一统’、“王正月’。”他叉手道:“臣等虽熟读孔孟,但于经术所知不多,思而不学则殆,恐怕会误了大事。陛下,现今正是用人之际,请下诏传孔颖达来同观。”
——或许是视频暂停的缘故,原本环绕宫殿的光幕已经消散,正好能遣人召唤。孔颖达为孔子三十二代孙,坟典经纶无不通晓,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学者;而孔颖达武德年间便入天策府为秦王学士,十数年勤勉奉上,从无过失,自然也是足可信赖的心腹。皇帝仅仅稍稍沉吟,便点了点头:
“可以。”
诏令急如星火,不过片刻功夫,待命于禁中的孔颖达便被侍卫领入宫中。因为皇帝的严令,一切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研究室”所在的甘露殿。侍卫仅仅将孔学士引到宫殿正门,便行礼退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孔颖达,他茫然走过甘露门,所过之处却都是空空荡荡,竟然连洒扫侍奉的太监宫人都不见一个。
不仅如此,等走进内殿之时,把守殿门的竟然是刚于泾州大胜突厥的吴国公尉迟敬德。吴国公横槊于前,盯着孔学士上下看了一圈,等到殿中皇帝出声呼唤,他才终于领着孔学士入内,而后退出甘露殿,继续看守。
孔颖达战战兢兢走入宫殿,只觉愈发震惊,也愈发茫然了:居然能让吴国公亲自守门,这究竟是什么层级的聚会?!
事实证明,即使以孔子“不言怪力乱神”为训,谆谆如古人的孔颖达孔大学士,在第一次见到完全超乎想象的神迹之时,反应也并不怎么平和。
当孔学士入内片刻之后,把守于甘露殿墙外、距內殿足有五十余尺的精干武士们便听到了一声尖厉、高亢、充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的大叫,叫声直入云端,余音绕梁,回响不绝。武士们面面相觑,惊愕不已。要不是叫声没有痛苦之意,他们还差点以为是皇帝在殿内动刑呢。
甘露殿内,大受刺激的孔颖达依旧跪伏在地,匍匐不敢仰视。尽管长孙无忌已经为他简略解释,但看到宫殿半空那个闪烁光辉的彩色荧幕时,孔学士仍旧目眩神迷,反应不能。
他深深呼吸两口凉气,才终于出声:“臣,臣殿前失仪……”
“不妨事。”皇帝显然无心谈论这些,抬手示意:“给孔学士递一盅茶来,耽搁得够久了,应该开始了。”
眼见大臣们垂首跪坐,各安其位,李二陛下点一点头,迫不及待的按下了“同意支付”。
天幕微微一晃,随后又开始了流转变化,天音再次回响。
【那么,在回顾了唐朝那超凡脱俗、意义深远的盛世之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走向了下一个疑问:这样的盛世,究竟是如何缔造的呢?
当然,议论贞观年间种种善政的论点已经很多,列举的材料也是汗牛充栋,不可备述。基本来说,大家都可以达成一个共识:李二陛下所施行的种种仁政,大多并非原创,而是从善如流,效法了前人的先进经验。其中最为李二陛下推崇并视为榜样的,便是上一个“太宗”,汉太宗孝文皇帝。唐初诸多蠲免税赋、罢除劳役、节省用度的美政,都能看出汉文帝无为而治的影子,只不过在边功上更为进取罢了。
以李二凤自己的话讲,那叫“吾德不逮于汉帝”——自己的德行是没办法和汉文帝比肩了,只能在功业上扳回一局。
自然,以后人的眼光看,李二陛下也实在不必如此过谦。虽然二凤杀兄屠弟逼父夺位,但孝文皇帝的老婆孩子和亲弟弟不也死得不明不白么?两位太宗彼此彼此,其实难分高下。再说了,宋太宗明太宗屁股全都不干净,大家庙号太宗的都是这么个德行,谁嫌弃谁呢?
只是比较可惜的是,二凤一生念兹在兹,都想与汉文帝并驾齐驱,因此死后群臣揣摩心意,为他敬上了“文”的谥号。汉文帝唐文帝双双并称,也算一段佳话。但他那好大儿却偏偏特立独行,别出机杼,硬把亲老子的谥号改成了“文武大圣皇帝”,不仅又臭又长,而且与齐天大圣差相仿佛,透露着一种读书不多的中二美感。
于是自此之后,二凤便只能是太宗皇帝,心心念念的“唐文帝”就一去不回了……】
孔颖达:…………
孔学士还是大场面见得太少,听到什么“杀兄屠弟、逼父夺位”时便已经周身颤栗,难以自制;等天音提及什么“文武大圣皇帝”、“读书不多”时,那干脆是跪坐不稳,险些一俯身栽倒在地。
不过,诸位相公毕竟是被天幕种种暴论刺激过来的,到底也算磨砺出来了。即使听到天音言之凿凿的编排大唐两位皇帝,他们也能安之若素,如常记录。只有长孙无忌关怀圣体,抬头望了陛下一眼。
先前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动容。只是听到那“文武大圣皇帝”的谥号时,嘴角不觉微微抽搐。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谥号似乎的确体现不出什么文化水准……
所以究竟是哪个不孝子干的好事?!
这又是什么品味?!
眼见自己大为青睐的“文”字谥号被亲儿子拿走,皇帝自然忍不住生出郁闷的怒气,但这怒气尚未升腾,随即又想起天音所预言的“夺嫡之争”、“皇后早逝”,心中更是添上了一层阴霾。
但是没有关系。皇帝暗想,反正无论如何争夺,下一个皇帝总是观音婢的孩子。这几日政事太忙,朕正该抽空与观音婢好好谈一谈,让她好好将养身体……至于那几个孩子么,更应该日日都看着,仔仔细细管上一管。
——反正无论如何,总得让他们多读几本书!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说一,谥号制度就是在李治阿武两口子手上玩坏了。李治给二凤上个什么“文武大圣皇帝”的谥号(齐天大圣:?)而听起来简直土炮到了极点。阿武给老公上个什么“天皇大帝”谥号(玉皇大帝:?),更是令人无语。
而且这种村炮审美是一以贯之的。阿武给自己上了个“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听着跟玄幻小说的大boss一样……
明明这两口子文学素养不差呀,怎么喜欢这一口呢?
第14章 第二个视频(五)
【但唐朝毕竟是相当特殊的。虽然口口声声“师法古人”,以历代明君贤主为师,可李二陛下面临的局面,却与文景之时迥然不同。孝文皇帝临朝之前,大汉已经平稳运转了二十八年,高皇帝刘邦削平祸乱、定天下于一尊;高皇后吕雉与天下休息,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两代顶级的明主已经给大汉打下了根基,孝文皇帝做的是继往开来的工作。
而唐初呢?李渊倒是个相当不错的皇帝,但往往在关键问题上表现出不该有的小家子气。比如杀李密令瓦岗寒心,杀窦建德逼得河北皆反,还有畏惧突厥试图迁都,将长安整个丢给胡人,还试图打压能擦屁股的二儿子——这种下饭的操作层出不穷,尤其是考虑到初唐那个天下板荡、人心思变的局势,他这么折腾下去,真搞不好会提前整出个高梁河驴车竞速出来。】
这段评价对太上皇也实在太刻薄了,身为人子的李世民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他狠狠皱眉以示不悦,心中却在暗自嘀咕:
“‘高梁河驴车竞速’又是什么?”
【正因如此,李世民面对的局势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他不但要料理广大帝留下的破烂局面,推行仁政恢复民力,还得填上武德年间没人敢碰的几个大坑,设法收拾人心,弥合南北分裂三百余年、东西分裂五十余年的隔阂。
简单来说,他需要重新塑造中央的权威,令江南江北、关中关外都重归于同一个中国,令华夏一体的信念复苏,再次统合天下。
当然,如若以现在的眼光来衡量,大概会觉得这些动作极为迷惑——江南江北本来就是中国,而中国本来就是一体,大一统是理所当然的趋势,又有什么需要“弥合”的?这种统一与整合已经烙印进了中国人的基因,以至于将之视为空气与泥土一样的东西,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简直已经想象不出没有它的生活。
但要放在南北朝呢?放在隋末呢?别忘了,江南江北可是分裂厮杀了整整三百年,你要对分开了三百年的人谈什么国家的统一与文明的统合,大概他们只会哈哈大笑,顺手再来一刀。
至于什么中央的权威,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凭什么地方就得听长安的?所谓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魏晋南北朝三四百年间地方叛乱数千起,弑君自立者更是不知凡几。所谓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州郡的长官只要稍有实力,那都想去京城碰上一碰龙椅。即使难以篡夺帝位,也可以就地割据,圈地自萌。
——不要忘了,就是在二凤这无敌武力的强悍威慑下,初唐都还有层出不穷的州郡造反呢!】
天音寥寥数句,却俨然直击要害。几位宰相一起抬头,仔细窥伺天幕的细节——听天音这言下之意,显然不久后还有州郡试图谋逆,甚至为数不少,才能称得上“层出不穷”!
究竟是哪些州郡在造反?
房玄龄、杜如晦等心思缜密,立刻联想到了天音所说的“河北皆反”——太上皇李渊杀窦建德的举措的确失尽了河朔的人心,莫非是沧州、幽州等地的士人心有不甘,隐忍十数年后依旧作乱?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上皇可真是太能给亲儿子挖坑了!
几人一起腹诽,而后赶紧俯身抄录,不敢流露出大不敬的神色。
孔颖达跪坐在地,犹自战战兢兢。但听到天音所述的种种,却不由暗自点头。他是宏儒硕学之士,每每阅览史册,都痛心疾首于东汉以来的人心离散,感叹礼乐扫地,人人思乱,衣冠伦理当然无余。所谓天下沦亡,救之以道;他是孔子三十二世玄孙,自然想光大先祖的伟业,重立人心的纲纪。可这样的大事,又该如何着手?千难万险,实在没有头绪。
现在天音垂下训示,登时便搔中了孔学士的痒处,他不觉竖耳凝神细听,连刚刚的惶恐都抛之脑后。
【这样的情势下,大家就该明白李二这“统合人心”的任务有多关键、多紧迫了——要是人人都想犯上作乱,人人都想割据分裂,那即使李二陛下军事才华再高十倍,也只能瞠目结舌,突呼奈何。东汉以来无数豪杰想收拾中原局面,往往都栽倒在这样的混乱上。
那么,这种定天下于一尊的大一统,到底该怎么建造呢?
强汉也曾经面临过这个问题,并给出了相当出色的回答。孝武皇帝时董仲舒打造出“天人感应”与“春秋大一统”的学说,完美解释了大汉的统一。在这套体系中,上天会挑选出最有德行与功绩的人来赐予天命,并将他立为“天子”。而天子者,即天之嫡长子,上天派遣它的儿子降世,便是为了“大一统”。普天之下一切的臣民,都该服从上天的儿子,遵从这统一的秩序。
这套体系近似于君权神授,但的确相当管用。大汉时的人毕竟畏惧天命,因此也不得不畏惧天子。而为了维护“天子”这由天而生的神圣光环,汉代儒生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譬如制造祥瑞,譬如编造谶纬,甚至在《春秋》、《尚书》里搞断章取义、扭曲事实,硬是声称孔子在五百年前就预言了老刘家当皇帝。在这种风气下,原本出身正常的刘邦刘老三,也硬生生被扭曲成了“赤帝子”,给刘太公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
这些玩意儿的副作用说实话很大。儒生在神化皇帝的同时也在神化孔子,搞到最后不但老刘家的皇帝不像人了,连孔子都不怎么像人了。在汉儒的口中,孔子“大九围,坐如蹲龙”,“首丘”“龟脊虎掌”、“斗唇”、“骈齿”——简单来说,是个突嘴、龅牙、驼背、佝偻病加凹头,跟正常人不沾边,倒活像个龟仙人。
当然,像龟仙人也正常,因为汉儒认为孔子是黑帝的儿子——顺便给孔子老爹叔梁纥也送了一顶鲜亮的绿帽。
真要让他们这么搞下去,那弄不好真会把孔子树为神灵,儒学化为宗教,扭转华夏几千年的历史。】
天音说到此处,忽听殿中啪嗒一响,却是杜如晦的毛笔无意间磕到了砚台。这分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动静,孔颖达却倏地抬头,竟然大不敬的直视宰相面容,而且目光咄咄逼人,极为无礼。
但几位重臣并未计较下属的冒犯,反而是目光躲闪,不敢与孔学士对视。孔子第三十二代孙孔颖达双眼灼灼,逐一打量各个重臣,以浩然正气捍卫先祖的尊严,发送无声的质问:
你们刚刚是想笑吧?你们刚刚绝对是想笑吧?!
当然,孔学士还没有大胆到目视皇帝。但皇帝仰面观看天幕,在亲眼见到那“龟仙人”的形象时,依旧保持了克制。这倒不是顾忌孔颖达的颜面,主要是得保持对圣人的尊重。当然,想一想平日读过的经典纶章,再想想汉儒描述出的这幅尊容——
……算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套体系的确极为完满。几百年来人们深信不疑,绝不敢触碰天命的禁忌。而强汉发挥稳定,以悠久的寿命印证了汉儒发明的法理。王莽曾试图篡夺这个天命,最后脑袋被晾成了肉干;梁冀弑君,最后家族都被夷灭;董卓废帝,最后被人点了天灯。望见董太师肚脐眼上熊熊的烈火时,想必所有人都对大汉的天命坚信不疑——但凡触怒这个天命的,都必将遭到不可想象的报应。
但这套理论在魏晋时却渐渐玩不下去了。曹丕篡汉已经极大的打击了士人们的心态,但勉强可以欺骗自己——毕竟董仲舒还留下了五德轮替、天命流转的后门;大汉似乎也真是气数已尽,就当是上天换了一个儿子吧。
到司马篡夺曹魏时,局势便更为恶化。高贵乡公曹髦不堪司马昭的凌迫,亲率禁军出宫讨贼,却被贾充指使成济当街弑杀,而且手段极为残暴——“刺之,刃出于背,天子崩于车中”!皇帝在闹市血溅三尺,毙命于臣子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