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析沉精疲力竭地把贯穿对方喉咙的钢刀拔出,死尸应然垂在他的脚边,小拇指因为体力不支伴着明显的抖动,终于,右手彻底脱离了刀柄。
夕阳红得很应景,如同能掐出汁水的溏心,妖艳妩媚。
他挨着尸体半跪了下,捂着快裂开的胸口,淤血压闷在上面,可堪千金重。
而前方纷至沓来的队伍至少有几十个,根本打不过。
但他仍下意识俯身去摸身侧的钢刀,竟被什么人用脚踢开,凭借人数优势,几十人形成的队列环环将他围困住,雪亮的刀刃逼得他睁不开眼。
林析沉埋着头,只听见众人脚步声整齐有序地腾出一条道,他寻声,只能看见那人衣摆玄黑色光温和。
许是因为柔和的光亮,林析沉慢慢睁开虚掩的双眸,妄图一探来者究竟是谁。
那人走的很慢,风轻云淡地抱胸迤迤然上前,衣角四散晃乱,让大部队等了好一会儿。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林析沉,扫过惨死的几个人,平静道:“你杀人了,我的亲卫。”
熟悉的声线遽然斩断耳廓的嘈杂,江御缓缓俯下身,脸上喜怒不辩,神情冷淡。
他怎么在这里。
林析沉呛了几口血沫,低头干咳,也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又把头垂得低低的。
江御慢吞吞地俯下身,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忽然伸出手强硬地捏过他的下颌,明亮的光线直击林析沉的眼眸,即使隔着薄薄的眼皮也难以遏制酸涩的痛感。
光线太强了。
林析沉右手覆着污血,直扒拉江御执拗的动作,血痕淌在江御干净的袖口,但他本人仍是冷若冰霜,没有打算停手的意思,反而悠悠道:“答话。”
“他、他们先动的手!”
林析沉疾速地回答,睁开的双眼布满血丝,同脸上染的血污不谋而合。
他明明已经回答了,下颌生硬的力道依旧贪恋不愿离去,林析沉眼睛刺疼得泪水迸出眼尾。
他没有见过江御这么生气,这么冷淡。
林析沉不得已把撑在地上的左手一并抬起,双手用力猛地推开江御的钳制,人也因为没有支撑扑倒在地面,虎口的伤不慎进了好些沙砾,裹着皮肉隐隐作痛。
江御低敛寒眸,欲拉过林析沉的手,他整个身子却不由地瑟缩,害怕地避开,不惜把已经恶化的伤口掖在沙下。
江御冷笑一声,偏执地拉过他的右手,连带着将他整个人都往外拽了几分,阴鸷寒冷的目光时时刻刻剜在林析沉身上。
他平静的声线如一潭死水:“以后不许杀人,听见没有?”
林析沉没有听清楚,不知道在说什么便直摇头,江御欺低了身去瞧他的神色,这时才发现袖口下一排蜿蜒而上的毒痕,攀附到锁骨,枝末还在蠕动、侵蚀。
他不肯配合自己,总想着如何躲。
“怕我什么?”
江御又问。
怕他什么。
在外对峙十六部,在内调换暗网,操持轻骑重卷大漠,手里把持安国所有机关要案。
他当时还未及冠。
哪怕单论心理防线,都是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江御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哪怕看见可怖的毒株,也只是眼皮微微一跳。林析沉以为他又要逼问,已经做到宁死不吭声的准备。
结果下一秒他撕下身上的布料,在远心端做了个简单结扎,然后轻轻地擦净血污,尽量地止住血。
林析沉脸上都是灰,他试探地去偷瞄江御深邃的眼睛,撑着地面想起来,奈何重鼎般的力道深深压在他身上,膝盖没有发过力,一下子不堪重负,跌破了皮。
林析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额间细汗淋漓,浑身酸软乏力。
江御垂头耐心地包扎伤口,又是一副对外界反应不闻不问的样子。
林析沉手里全是泥土,他将泥捻碎,又想再爬起来,下一秒江御包扎完转过身,背对着他,示意背他上去。
林析沉愣了愣,手上的泥土越擦越污。
“脏的。”
他望向江御身上的云锦绸缎,很贵。
林析沉踟蹰着,谁知江御直接从后面揽住他的手,他顺势趴了上去。
林析沉趴在他的肩上,土灰的脸埋在他的发间,熟悉的味道强压心中的痛楚,呜呜咽咽闷哼的声音不断挠着江御耳朵。
他一言不发,林析沉哼唧了一路。
他觉得自己这么吵江御也没说什么,待神志清醒些,小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江御没有回答,林析沉又问了一遍。
江御冷言道:“再废话把你扔山下去。”
他把头埋了回去,鼻子发酸,眼眶的泪水打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口的疼,还是因为刚刚的话,他小声抽咽着,又怕声音太大,哭一点又立刻缩回去,两颊的泪珠湿润了江御的肩头,湿漉漉的肩衣紧贴皮肤。
他好像哭了。
江御很想看看他哭的样子,曾经宫变他好像也哭了,只是垂着头不让他看。
山坳难走,千岩万转,植梗碎石,江御脚步放的很缓慢,他微微偏头想偷看他,他却把头朝到外面,也是不让他看。
纵使江御走的小心翼翼,林析沉却静不下心,反复嚼着那如刀割的几句话,心里本来委屈,莫名其妙受场罪,起因还是因为他,被他冷冷一说,更加难受了。
心中的话跟打架似的,萦绕心中挥之不去,良久,他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我不知道是你的亲卫,对不起。”
见江御没反应,他心悸地喉结一动,“他们先动的手,要杀我的。”
“他们先动手的……”
林析沉的话越来越小声,不厌其烦地喃喃重复,闷闷的声音藏在他的肩膀,声音太小声了,踩断根干木的声音都能轻松掩盖住。
江御可以感受到林析沉微微发抖的身躯,好像真的怕他一气之下将他丢下去。
“我知道。”
江御放缓的声调仿佛给林析沉吃下一颗定心丸,他心满意足地紧了紧放在江御胸前的双手,闷闷哼唧什么江御听不清楚,后面渐渐没了声音。
他步履平稳,长袍款款摆动在沙石间,生怕惊动了背上熟睡的人。
林析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中察觉被江御抱到床上,天色垂暮昏暗,亲和的光线迎合眼睛,他手一抓胡乱抓到被子,而那人已经走了。
熟悉的府榻,他倏地爬起来,地上有花壤的痕迹,碎掉的花让人收拾好,另换了个瓷盆。
林析沉着急去看,脚下一不留神竟滚了下去,摔倒在地,撞到手上碍事的伤,缠绕的布料勾到细棍,扯的疼,索性直接把那块料子撕下,血淋淋的布料让他当垃圾废物一样随手扔到近处的凳子。
江御在他摔倒时正欲推门进来,看见他扯着烂掉的伤也嫌弃自己的东西时又不敢进去,攥紧拳头躲到窗前摇摆不定。
他已经这么恨自己了,还去招人烦干什么。
许涧听到下人传报二话不说奔回府上,江御见他来才放心地走了,贪婪地窥探最后一眼倒在地上的他。
林析沉好不容易扶着凳子快起来了,许涧见状赶紧扑了上去想帮忙,硬生生把他“帮”回地上,林析沉怒不可遏,怎料浑身乏力,连训斥都懒得。
许涧弄巧成拙,瞧见骇人的血布条心下又是一阵慌乱。
林析沉伸手示意许涧扶,余光瞟见他惊恐的面色暗道丢人现眼。
许涧意识回笼,忙蹲下扶他,“大人,知你留信,今日是第三天。”
林析沉就着许涧借力,三两步走到花儿前,瓷盆是许涧随意找的,但总归摔破在地上几个时辰,即使重新移植也不可能完好如初,枝叶泛黄,几朵花瓣有了凋零枯萎的迹象。
院中,梁永琮提着箱子见床上无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左望望右望望走廊也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暮色掌灯的老婆子。
许涧耳尖,将梁永琮迎到内间,催促林析沉过去。
林析沉肝肠寸断,悬在空中的手指尖轻轻挨着枯瓣,担心稍微用力它整个就会枯死凋零。
“我请专人照料,大人您快去吧。”许涧心知他爱惜,将林析沉空悬的手握住。
林析沉冷不防发现身边还有个人,轻哂一声抽开手,怔怔地回内间。
黑沉的暮色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眸中蒙了层鬼魅的红,随着他一步一步缓慢的步伐渐渐扩散晕染开。
“西北苦寒,黄沙千里,一月三捷。我养过的几盆花都枯死了,那里种不了花儿。”
“听说有一种花娇美多姿,皇上硬是不给培育法子,说是送给友人,却没见过送谁。”
“庭花犹怜爱,聊以遗相思。”
“……”
往事犹言在耳,那口闷血,终是吐了出来。
林析沉再次被扎成刺猬,好不容易熬到只扎右臂,谁想一朝回到解放前。
扎的过程比以往更久,胸口酸涩的味道怎么也散不掉,林析沉的全程眉目紧闭,拧着眉心独自煎熬。
偶尔心中嘶拉刺疼,睁眼却只能看见空荡荡的红檀木顶,莫名地更加难受不是滋味,酥麻的手使不上力,跟灌了几十斤软筋散一样。
“总指挥可以试着转移注意力,别想着心中困苦。”梁永琮说话轻飘飘的,淡定从容。
林析沉不想说话,歪头示意闭嘴。
梁永琮专注手上的活,似是报复般,搓捻毫针挠心砭骨。
林析沉疼的手指直抖,想用力握拳竟无济于事,试想受伤也有块布给咬发泄,他连发泄的权力也没有了吗。
江御那几句话循环播放似的,越想越委屈,越委屈梁永琮每搓捻一次就越疼,越疼便更加委屈了。
他娘的遭罪受苦为了谁啊。
梁永琮见毒痕迟迟未退,一半原因出自病患的不配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心平气定,总指挥放松一些,这毒噬人郁结五欲,屏除心中杂念,咱施针也会快的多,少受些苦对吧。看开点,想点美好的事物,听闻张大人家的狗新下了窝崽子,七八个排排坐,可爱着呢。”
快滚吧,林总指挥万念俱灰,心里默念。
梁永琮表示生活不易,如果扎久了,林析沉定然不待见他,直眉瞪眼日后也不愿配合,他到江御那里不好交差。
自从林析沉套话未果后,他便再也没主动开过口。
梁永琮放饵钓鱼:“皇上调遣过一队轻骑养在营地,张大人常携狗去观摩,捣鼓大半天。”
果然勾起了林析沉的好奇心,他把头转了回来,竖起耳朵。
三州繁盛的矿产资源可以支撑西北战场的供应,以及热兵器军队的战火军需。
江御在收回的时候必然动过开凿的念头,三座金山银山啊,西北肯定有他的私运线,梁王知道吗。
想要躲开督查院和按察使的眼睛,横竖绕不开梁王,有他打掩护,瞒天过海不难。
其中所屯的数额重新供应热兵器军队绰绰有余。
张辅卿这厮,背着他都干什么狗苟蝇营的活儿,谁战场耍花枪。
梁永琮却是陈述事实,像一句家常话那么随意,仍目善色慈。
林析沉没有说话,他也不再言,仿佛就是故意让他琢磨分心。
时间转瞬即逝,梁永琮挨个把针卸下,林析沉努力合拢五指,抬起小臂,动作僵硬吃力。
梁永琮一边收纳,一边道:“慢慢来,别急,等酥软劲下去至少要几个时辰。”
“等不了,有什么快的方法吗?”
没等梁永琮讲佶屈聱牙的医理,林析沉就强撑着坐起来,见他架势很足,也不好按回去,便搭把手把他扶起来。
这一扶碰到右肩连梁永琮都没注意的伤口,便是宫变落下的病根,以往施针林析沉总把那里用绷带裹住,这次也是随便缠绕一圈,他不说,梁永琮便次次没有过问。
他皱着发麻的头皮不知如何下手,讪讪靠近瞧伤。
“案几上有瓶药,你帮我换上吧。”
梁永琮去拿来药,放到鼻下细嗅,愁眉不展,“治标不治本,少用。”
“治不好算了。”林析沉面如枯槁,“我找过大夫,割肉剐骨麻烦死了,烂便烂在那里。”
“不妥不妥。”梁永琮放下药瓶,掐着林析沉的手腕探脉,又忙清理创伤,急道:“受寒易抖,如今水桶提不起来,日后、日后只怕练笔也提不起来!”
林析沉垂下的睫毛微颤,终于关心起来:“能治吗?”
“换药要勤快。好好养着日常吃饭写字能应付,痊愈是……希望渺茫。”
梁永琮收拾好医药包,掩门之际刚好碰到许涧迎面,怎么说也是能在林析沉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没等许涧开口问情况,梁永琮就抢先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两个时辰内,绝对不能让他跨出府门,不然等着替你家大人收尸吧。”
许涧闻言夺门而入,林析沉正慢悠悠地坐在床沿换鞋,被许涧的突如其来吓的手一滑,没蹬上鞋,看起来笨笨的。
许涧抹平骇色,林析沉晃了晃没套进的脚,挽起袍角,投向无助的目光。
许涧弯腰蹲下,手托着林析沉的脚踝,慢慢套进麻履鞋,林析沉顺势一蹬,轻松套上。
他全身松软僵硬,只能借许涧的力站起来,那几乎是把身体重心毫无保留交付给许涧,他也是第一次承这份力道,他扶着林析沉迈步,心里百感交集。
“大人,您去哪儿?”
“透气儿,我快被憋死了。”
林析沉坐在门外的走廊吹风,许涧担心他着凉,去取木施上的深色氅服披到他身上。
回来发现他坐在台阶上认真地看什么东西,说是出来透气,分明是闲不住借光偷看邸报,而那份邸报还是许涧换鞋时他顺手牵羊摸来的。
“金榜题名状元郎,执笔清秋一寸灰。”林析沉把邸报叠起来当扇子扇凉,“做灰还是做的别人的灰。很容易产生共情吧。”
“曾经的风流浪子,如今位列六部之首,你可知道两江一带的学子怎么编排你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我一般不听。”林析沉把邸报拍给许涧,“这首诗出自谁手?”
“会试落榜生,萧鸿云。”
“乐府令收了?”林析沉挑眉,一股“他敢收我弄死他”的意味。
“收了,编排的曲子唱遍京城。”
萧鸿云当日排榜榜上有名,林析沉去了一遭便将他从榜首刷到落榜,两者的排名差距太大了。
儒师前辈都认同他的文采,你林析沉凭什么将他刷下。
“你看着我做什么。”林析沉见许涧眸光直瞟他,猜到他可能误以为自己放在心上,道:“他传唱京是为什么,每年科考高中的人凤毛麟角,他抓住众人寒窗苦读数十载未能得遇功名的心,唱人生之憾,酒肆高歌痛饮的,有几个是被埋没的人才?如此粗鄙的手段无法辨明,只知道自怨自艾,可堪重用?”
许涧的目光落在诗歌的最后一句,“他也在说,朝中没有金榜题名的人。”
景安前几年有过黑暗的科举现象,大概就是买通官员,将那些真真正正有才华的学子刷落榜,最后再来一出得遇贵人的戏码,让原本该居庙堂为国分忧的栋梁之材招纳入他人府邸做幕僚,代笔,甚至是御用文人。被蒙在鼓里的人甚至会感恩戴德,殊不知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之后查出过这种行为,有的跋扈世家直接连惺惺作态都免了,反正一个寒酸秀才无权无势,告的到御前吗?
“几十句的长令就最后一句有这个意思,我把他抓出来宰了不成?”林析沉裹紧氅衣,“等我入套呢,我动手无异于自投罗网,指不定扣上某顶搞文字游戏的帽子。”
氅服之下,林析沉紧紧握住右手手腕蠕动的毒痕,它再也没有办法消失。
风吹起墙外婆娑的柳枝,一角新绿的场景总让他联想到那日的狼狈。
“看到墙外横生的柳树没?”他问。
许涧点头。
“叫人把它连根拔起,有多远扔多远。”
“……”
许涧还真依言去干,林析沉想,有效的逃避现实自圆其说也行。
他坐了几个钟头,直到四肢渐渐有知觉,他才缓缓起身,迈步回房。
许涧将那颗柳树运到城郊,回府见林析沉坐在书桌前提笔拟书,人早已消瘦脱相,仅一层皮包着指节,竟还有心思投身于案牍。
许涧没有过问他去了哪里,临行前一封短短几行的留言写:
先师及第,佐君清史,以证山河,无权可慰,无名可抵,无德可昭,继先师之大义,而扬故烟余烬。
林析沉忽然抬头,招手让许涧过来,吩咐道:“调派的暗桩由你去督遣,同步所有进展,老师那边若有情况及时禀明,破山头的矿铁铜挖出的比金多,总归是受朝廷律法约束,我请一道特许令,今早之前呈上去,争取在下午让皇上批下来。”
几乎是许涧前脚刚走,后脚宫中的老太监竟登了趟门,还以为是宫中急召结果没头没脑送饭,说什么这几日都得吃清淡的,熬的米粥叫下人端进屋内,林析沉则站在阶前一脸错愕。
钟攀躬身笑道:“总指挥闲来无事,奏折要案便别差人送进宫中了,殿试刚刚结束,放榜后,免不了高中学子拜会您,可别又搪塞去。那清淡的米粥是皇上特意去小灶房熬的呢,记得趁热喝。”
林析沉默认重点在前面,点头道:“难得公公跑。”
没聊几句,钟攀便走了,林析沉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消失于巷角。
先帝在时不理朝政,设立过司礼监,前朝甚至闹出过庵贼当道,只手遮天的乱局。如今江御正值壮年,下令废除司礼监,反而让他行走宫中快活不少。
江御比起先帝,话少言简,虽说常年南征北战,戾气却不见半分,反而温文儒雅做派,差使下人的次数也少,基本上身行力践,饿了嫌御膳房做的饭难吃,遇到灶房的军厨子请病假,自己就去灶房搭口锅熬汤喝,可谓是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
而且最重要的是每每钟攀搭他的话,他都心平气和回答,很少呵斥不悦。
想想他觉得欣慰,有生之年可以侍奉这样一位君主。
先帝总喜欢因某句话横加揣测,宿夜难眠,而江御则敞亮多了,直接表明态度让疑神疑鬼的钦天监滚回去种地。
林析沉等特许令批等了好几天,宫里的小米粥持续送了好几天。
他舀着清淡无味的米粥,羹匙搅和在白米粥中,里面星星点点掺杂了些糜子,朴素淡雅。
特许令被江御按住不发,他不好再次上书,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米粥送来余温尚在,温度刚好,饮下去沁人心脾,心中还真舒畅不少。
钟攀提醒过他多去高中学子面前刷刷脸,他偏没有去,郁丹参与过科考全程,林析沉不露面,倒是给了他一个摆摆老师威风的机会。
林析沉根本看不上蝇头小利,景柳柘却深以为然,入宫偶然遇见,聊到这件事:“时远,咱好不容易熬出头,把威望牌打出去,又让他人捡便宜?”
林析沉最初拿掉前户部尚书时,朝中的人都以为他会安插自己人手,而郁丹出现跨职上任,坐收渔翁之利。
“老师,郁丹若是一心为国为民,耍点小心思无伤大雅,如果他的名望可以让学子得偿所愿,也算一桩美事。”
景柳柘摇摇头,心道林析沉还是太年轻,不懂的官场的人情世故,提点道:“时远,你处理孙主事很是懂其中利弊,若真心想靠寒门屹立,捏准人心所向,有的流言积羽沉舟,不能不管。”
“我依附寒门做什么。”林析沉嘴边延笑。
景柳柘明显愣了愣,不好深究,决定曲线救国,“时远,老师前半生痴迷经说论道,膝下无子,馆堂经书无人共享,唯一的女儿还算知书达理。”景柳柘从怀里摸出封帖书,硬塞到林析沉手中,林析沉有种不详的预感,推脱道:“老师,您家风纯正,满门清明,而我行的龌龊事您有耳闻吧。”
他带着个孩子,遮遮掩掩藏在府中非常珍重。
“小女识得大体,也倾慕于你,只是深居闺阁不易出面,将那孩子带来,你我不好断言,且看孩子意愿吧。”
景柳柘说着已经塞进林析沉衣袖,林析沉干笑几声,这门亲事门当户对,比起大理寺卿的千金还合适。
他如今认定弃武从文,官场上若有说得上话的儒师,无异于锦上添花,而且以景柳柘干干净净的背景,这门亲事也不会硬拗成贪名逐利的姻亲。
景柳柘塞完心满意足地拍屁股走人。
林析沉穿过宫廊,刚转过月洞门竟遇见几个身着黑衣腰间带刀的人。
林总指挥疑惑地环顾四周,在宫里啊,青天白日见鬼了?!
一行人把手在庭院两边,院中修了个亭子,里面摆了方棋盘,坐着个人,脸覆面具,挡住大半容颜,似乎专程等他一般。
林总指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凶神恶煞的人自他踏进院子便默默移步堵上出路。
林析沉颔首,踩着青砖而上,不请自来般坐在那面具男的对面,反客为主的从容镇定。
林析沉抬眸近距离打量他,他全身上下蒙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
竟给人一种如临深渊般的苍寂。
面具男挽着袖袍抬手示意他先下,那手势跟江御开局前示意的手势一模一样,在他身上,林析沉可以隐约窥见独属于江御的冷淡阴郁。
黑子深陷一角,面具男举棋不定,无论怎么下,都是死路一条,他将护指间夹的黑子放回棋筒,“深谙棋理,我所不及。”
面具男笑了笑,“临危不惧,也是我所不及。”
“哪儿能啊,刀架颈侧,怎么敢走。”
林析沉生怕他同江御一样,与他干下一天,手立马缩到棋盘后,放到膝盖上。
“我坚持不懈找你那么久,早知道这么容易,也省了多年的东奔西走。”林析沉如是慨叹道。
如果江御不透底,他或许永远也找不到这支神秘的人马,而他,也不会大大方方出现在林析沉面前。
“本是无名的江湖组织,怎劳烦暗卫出手。”面具男声音嘶哑,沧桑年迈。
“欸。”林析沉越发好奇,激动的心情连敬语也忘了,“你们帮助江御夺得皇位,为什么不叫他许你们个名号,或者赏个官爵什么的。总比躲躲藏藏好。”
“我可没见过这么无私的人。”面具男没有说话,林析沉索性开宗明义,低声道:“图什么?”
“诸如虚名权力,早八百年前我就看腻了,他是我一手养大的,你觉得我图什么。”面具男阴森森的,可林析沉却一点不怕,甚至理所当然地顺口接过话:“我怎么知道。”
只因接的太自然,反而落出一段岑寂。
“行吧,让我猜猜。”林析沉略做深思,目光一直没有从他那双眼眸中挪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