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腿上的箭簇还不敢拔,缺医少药的,怕血止不住。陆少微粗通些医术,敷上他随身带的一些草药,粗略包扎起来。他还帮那匹跛脚的黑马也包扎了。山洞狭小,两匹马都曲着腿跪着,探头去嚼长宁身下的干草,谢燕鸿伸手去将它们拍开。
浑身都暖起来了,谢燕鸿这才放松了一些,看向陆少微,说道:“你到底是谁?”
陆少微说:“我是陆少微啊。”
问了等于白问,谢燕鸿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帮我们?”
陆少微说:“卜卦卜出来的。”
谢燕鸿挨着长宁坐下,双手抱着腿,问他:“那你能不能卜一卦,我们之后会怎么样?”
陆少微晃晃脑袋,悠悠然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他一动,身上便传出“丁零零”的脆响,谢燕鸿好奇,探头过去看,见是陆少微腰间绑着一个黄铜色的铃铛,上端呈“山”字形。
“那是什么?”谢燕鸿问道。
陆少微拿起铃铛,摇了摇,说道:“这是道家的‘三清铃’,我师傅传给我的。”
谢燕鸿还欲再问,陆少微翻身坐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摸了摸肚子,说了句“饿”便走到雪里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谢燕鸿往火堆里添了点柴,让火烧得旺些,人往长宁身边缩了缩。
火堆已是极暖,长宁身上却更暖,近乎于发烫了。
谢燕鸿心底一沉,摸了摸长宁的脑袋,热得烫手。他连忙从山洞外头捧来一堆雪,敷到长宁的额头上,山洞里暖,雪很快便化成水,谢燕鸿用衣袖将水擦干,又从外头再捧来雪,如是好几次,他的手冷得通红。
陆少微从外头回来,拍去满身的雪花,将不知哪里挖出来的几个小得不行的土豆扔进火堆里,瞅了长宁一眼,便道:“得去有人烟的地方,搞点金疮药来,箭簇也要挖出来,不然烧起来要把人烧死的......”
外头的雪一时半会儿不见停,长宁又晕着叫不醒,能去得了哪儿?
正在此时,长宁却醒过来了。
他似乎听见了方才的话,挣扎着坐起来,吓得谢燕鸿忙去扶他。长宁却拂开他来扶的手,猛然发难,翻身扼住谢燕鸿的脖子,将他掼在地上。
谢燕鸿被这一下磕着了脑袋,眼睛花了,头晕目眩,只觉得长宁的手如铁钳一般扼住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徒劳地去抓他的手臂。
陆少微也吓着了,忙扑过去要将长宁拉开,却拉不动,就在他想着要不要搬块石头将他砸晕的时候,长宁松手了。
谢燕鸿蜷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喘气,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来。长宁撑着地要站起来,陆少微被吓得退后了一步,却见长宁晃了晃,又晕倒了。
陆少微忙过去扶谢燕鸿,谢燕鸿修长白皙的颈脖上尽是长宁的指痕。
“没、没事吧?”陆少微问道。
谢燕鸿眼里满是咳嗽出来的泪水,他心中的委屈如同海浪般翻腾,他瞪着晕倒在地的长宁,小声嗫嚅道:“他要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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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怕
陆少微看着谢燕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小心地提议道:“那不如把他扔在这儿?”
长宁就那样晕倒在那儿,他腿上的箭伤如果再不好好处理,他真的会死。谢燕鸿抹掉泪花,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撇开头,黯然地说道:“他救过我好多次,先留他一命吧。”
陆少微探头往外看了看,笃定地说道:“不出四个时辰,雪就会停,雪停之后,咱们尽快出发吧。
在雪停之前,长宁又醒了。
这一回,谢燕鸿防着他呢,将他的长刀拿得远远的,费了点力气,那把刀真的很重。谢燕鸿手上没有兵器,捡来一根断口锋利的树枝,抵着长宁的咽喉,冷酷地说道:“你如果再想杀我,我就要先杀你。”
长宁并没有真的清醒,头疼加上箭伤引发的高热,让他神智不清,仿佛仍旧在梦里,又仿佛仍在横尸遍野的雪地上。
不到五个时辰,雪果真停了,但天色也暗下来了。
谢、陆两人故技重施,引导青骢马伏下身子,将长宁架到马背上。陆少微牵着跛脚的大黑马走在前头领路,谢燕鸿牵着青骢马跟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积雪极厚,一脚踩下去,要费点儿力才能把脚拔出来。陆少微瘦小身轻,走起来倒更利索一些。
长宁的刀挂在大黑马身上,刀已经被谢燕鸿用雪擦洗干净了,重新用干净的布条裹紧刀刃,凶悍嗜血的兵器又重新收敛锋芒。
刀是在长宁没醒之前擦洗的,谢燕鸿现下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长宁一醒来就翻脸,鬼才帮他擦刀。
谢燕鸿艰难地走在雪地里,觉得雪浸湿了皮靴,手脚冰得难受,痒痒的。
他看着前头似乎走得颇轻松的陆少微,只觉得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士神神叨叨的。能测天气,能卜卦,也不知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还是真的这么神。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就算陆少微把他领进坑里,他也只能认命。
幸而,陆少微还是靠谱的,将他们领到了一座山脚下的小村庄里。
趁着夜色,陆少微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村尾一间破旧的城隍庙里,庙祝是个盲眼老头,说的土话谢燕鸿也听不懂,庙祝给他们热了稀似水的野菜粥,还有不知道是什么面揉成的饼,冷硬冷硬的。
谢燕鸿跟在陆少微屁股后面,看着他翻出往日存下来的金疮药粉,融了雪水,调和成糊。
陆少微拿着药,再次问他:“真的要救?趁他晕了,结果掉他算了。”
谢燕鸿说:“先救吧。”
陆少微小声嘟哝:“存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发霉没有,凑合着用吧。”
谢燕鸿都没话好说了,都到这地步了,讲究也讲究不来,死马当作活马来医吧。陆少微将那坨乌漆麻黑的糊糊放在一边,伸手就掀开了长宁盖着的被子。长宁的箭伤在大腿上,之前处理的时候,在裤子大腿处剪了个口子,如今要好好处理,不得要把裤子脱了?
陆少微手都伸出去了,又缩回来,指使谢燕鸿:“去,把他裤子脱了。”
谢燕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又迅速反应过来,张口结舌道:“什、什么?”
“什么什么?脱裤子,快点。”说着,陆少微背着手转过身去,非礼勿视。
谢燕鸿也只能上手了,他看了长宁一眼,见他紧闭着眼没醒,放下心来,飞快地把长宁的裤子给解了,粘着血痂的裤子扔到一边去,扯来被子,把他除了腿之外的部分都遮起来。
“好了。”他说道。
陆少微这才转过来,拿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放在火上烧红了,指挥道:“拿东西给他咬住。”
谢燕鸿紧张地扯来一块破布,叠成块儿,想要塞进长宁嘴巴里,谁知道长宁忽然醒了,警觉地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很用力,捏得谢燕鸿痛呼一声,破布落在地上。
这一次次的,谢燕鸿甩开他的手,大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长宁这回目光清明了不少,松了手上的劲,看向自己腿上的伤,又看陆少微手里的匕首,最后说道:“我自己来。”
说着,长宁从陆少微手上拿过那把烧红的匕首,手起刀落,刃尖插进肉里,轻轻一旋,将带着倒钩的箭簇挖出来,还粘连着血肉的箭簇“当啷”落地。长宁咬紧牙关,疼得满额是汗,青筋暴起。
陆少微惯常行医的,手很快,将黑糊糊的金疮药盖在血洞上。一开始,血猛地涌出,把药也冲走了,但随着药效渐生,血渐渐止住了。
长宁这时才泄了劲,往后倒下,谢燕鸿原本想去扶的,又收回手,让他重重地摔在床上。
陆少微将东西收拾了,说道:“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长宁再次昏睡过去,谢燕鸿也无心做其他事情,喝了点热粥,盘腿靠坐在简陋的床榻边,守着火堆,时不时往里添点柴火,看着闪烁的火光发呆,什么也没想。怕自己一旦开始想事儿了,就会被难过和绝望淹没。
他的手冻得发红,如今烤了火虽然暖了,但皮肉还是红的,痒得人心烦,他干脆不管了,头靠着床沿,闭目睡过去。
等长宁再次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时,就见到谢燕鸿靠坐在床边睡着。
头疼已经止住了,腿上的伤敷了药之后也不太疼了,火堆温暖,房间里只得听见柴火噼啪声,还有谢燕鸿的呼吸声,很安稳。
这是长宁自栽下马后,第一回 真正神志清明。
追兵在魏州城外截住他,漫天风雪之中,来人口称奉“表少爷”之命,要取他性命。这些是王谙的随从,他们称王谙为“老爷”,“表少爷”自然就是谢燕鸿。
他没有时间思索,挥刀迎战。每挥刀一次,他就多加一分愤怒。这不是他第一次挥刀杀人,却是他第一次这样愤怒,灼烧肺腑一般的怒,他很陌生。
“你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阿羊经常这样骂他。
阿羊是被外公捡回来的小童,捡到他时,他还是个婴儿,不知被谁丢弃在草丛里,失去幼崽的母羊不住地舔他,想要给他哺乳,外公便将他捡回去。
他和外公还有阿羊三人,是草原上的外来客,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就像待宰的肥羊,总是会惹来不轨之徒的虎视眈眈。长宁第一次杀人是杀死了一个要偷走他们粮食的狄人,他不仅想要偷粮,还想掐死大声呼喊的阿羊。
他将那个人杀死,外公和他一起将人埋在土里,阿羊吓得发抖,外公不住地安慰。他却并不觉得恐惧,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恐惧,但就像心中有一道墙,将恐惧隔在外头。
他也不懂得喜欢,阿公喜欢喝酒,阿羊最喜欢看日落,阿羊甚至偷偷暗恋乌氏的乌兰,总是在日落时偷偷去看她。但他似乎什么都不喜欢,他有时候喜欢看草原上的花,但如果有人纵马踏过花儿,他也不生气。
于是阿羊便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阿公会拍阿羊的脑袋,斥责他:“不要这样骂长宁,他是因为父母的缘故才这样的。”
长宁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只记得偶尔出现在梦中的一场大火,随之而来的还有头疼,他的后背还留着那时的烧伤疤痕。阿羊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了,听到阿公这样说,阿羊一脸不服气,但又不忍心再骂,摘来一大把草原上的鸢尾花送给他赔罪。
紫色的鸢尾落在长宁的衣襟上,他看了看嗅了嗅,马儿在帐外嘶鸣催促他骑它去奔驰,他便站起来,鸢尾花落了一地。
阿羊又骂骂咧咧地跑了。
长宁是有一些喜欢谢燕鸿的,就像喜欢花儿一样,喜欢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喜欢捏一捏他带着耳洞的耳垂,亲吻时也有些欢喜。但就像花儿落地了他也不留恋一样,他和谢燕鸿在魏州分道扬镳,他好像也并不那么舍不得。
他听来人说谢燕鸿要杀他,他也觉得是情理之中,他知道许多机密,这些机密,对于谢燕鸿他们来说似乎是十分重要的。
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这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压抑了许久一般,喷薄而出,让他头疼欲裂。雪地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谢燕鸿也来了,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听不清,他只知道挥刀,刀刃砍入血肉之躯上,如同劈砍豆腐,热血滑腻,让他几乎握不住刀柄,但他还是愤怒。
长宁坠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中,半梦半醒间一直听到谢燕鸿的声音,出于本能,他掐住了谢燕鸿的脖子。谢燕鸿的脖子很好看,白皙修长,他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掐死谢燕鸿,因为谢燕鸿派人来取他性命。
谢燕鸿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地抓挠他的小臂,眼里满是泪水。
但他还是放开了。
他看着此时熟睡的谢燕鸿,见到他的脖子上留着掐痕。掐痕已经由红转成青紫色了,在他白皙的脖上显得触目惊心。
谢燕鸿睡得并不实,梦呓两声,眼看着要醒来了。
不知为何,长宁害怕看他,撇开头,闭上眼睛,装作自己还没醒。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长宁这样呢
因为他脑子有病(真的)
第二十六章 对不住
谢燕鸿醒来时,火堆已经没有了明火,只剩下点点火星在灰烬里闪烁。他脸上有几道脏污没有洗去,厚厚的裘袍盖在长宁身上,他自己衣衫不够暖,火灭了,在睡梦中也觉得冷,缩成一团,然后便醒了过来。
他先是发现火堆灭了,便跪趴在地上,折腾着把火生起来,等把火生起来了,他脸上又多了几道灰,见长宁还没醒,他看了看天色,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天都亮了,久违地有了阳光,冰消雪融,村子里有袅袅炊烟升起。城隍庙外头的木栏杆上挂着些风干的腊鸡腊鸭,陆少微就蹲在旁边,正在吃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这儿不过几十户人家,多是些老人妇孺,人口简单,他们似乎都认识陆少微,口称“小道长”,颇为尊敬。谢燕鸿不想给陆少微添麻烦,躲在城隍庙里头。陆少微把红薯掰下来一小块,从城隍庙的破窗户扔进去,扔进谢燕鸿的怀里。
谢燕鸿靠在墙边蹲着吃了起来,他听见外头偶尔有村人路过和陆少微打招呼,陆少微一会儿问问东家的娃娃还咳不咳嗽,一会儿问问西家的老爷爷腿脚还疼不疼,村子小又偏,能行医的就陆少微一个人,怪不得大家都对他热情。
静静地吃完小半个红薯,谢燕鸿问:“有没有酒?一小壶就好,不拘什么酒都行。”
陆少微:“这会儿你还喝酒?”
谢燕鸿:“不是我喝,祭一祭我的家人。”
陆少微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道:“我给你找去。”
最后是从庙祝那里讨来一点儿药酒,庙祝泡了好大的一坛子,分出来一小碗给谢燕鸿。谢燕鸿又借用了庙里的香炉,要了一点香烛。陆少微借口有事,回避开去。
谢燕鸿自己在城隍庙的后头,把积雪扫开,扫出一块儿空地。捡来一块儿大石头,香炉稳稳地放在上面,他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看着白烟袅袅升起。
他跪在香炉前,叫道:“爹、娘、哥哥、嫂嫂......我......”
嗓子里好像堵了石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谢燕鸿看着香炉和香,定定地愣了好好一会儿,双手稳稳拿着碗,把酒一道一道淋在地上,权当祭过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哭,但没想到只是眼眶发胀,竟没哭出来,什么叫欲哭无泪,如今他也算是知道了。
长宁扶着门框,站在谢燕鸿身后。
他腿上的伤还痛着,得小心别牵扯到。高热已经褪去,头疼也轻了,他觉得神智清明起来,梦中种种一下子离他极远,像阳光下的积雪,渐渐消融了。
长宁久站不得,挪了挪腿,便被谢燕鸿听见了。
他警觉地猛一回头,见是长宁,第一反应便是站起来。他眼眶还红着,眼神却冷冷的。他从陆少微那里讨来了那把挖箭簇的匕首,权当护身用,此时,他把匕首从皮鞘里拔出来,刃尖朝前。
他恶狠狠地说道:“你别过来,我不见得就打不过一个瘸子。”
谢燕鸿像一只凶狠的奶狗,而且是无家可归的那种。但他眼睛里头的冷意是实打实的,长宁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很新鲜,心头还有些不愉快,但他却不明白这不愉快从何而来。
谢燕鸿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我,既然你不想与我同路,那分道扬镳就是了......”
“对不住。”长宁声音沙哑。
谢燕鸿的刃尖低下去一些,又抬了起来对准长宁。他仰起头,露出脖子上青红色的掐痕,他想到长宁铁钳般的手,扼在他的脖子上,他喘不过气。想起来,他还觉得后怕。
他声音里还有些抖:“你为什么要杀我?”
长宁:“我以为你要杀我。”
长宁将魏州城外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谢燕鸿,谢燕鸿瞪大了眼,愈发生气了,声音也提了起来:“他们一说你就信了?我是这样的人吗?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你......”
说着说着,谢燕鸿说不下去了。
他们不过是共行了一路,若没有荣王篡位、定远侯府覆灭这样的事,长宁会一直安然地在关外策马扬鞭,而他则会在京师做他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他们不曾交心,从未交底,曾有过的亲吻偎依,都只是鬼使神差,不作数的。
谢燕鸿把匕首收回皮鞘里,背过身去。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白烟也都消失了。如果亲人在天有灵的话,不知能否夜里入梦。
他盯着一地的香灰,低声说道:“你伤好了就走吧,回家去。”
长宁哑口无言,他向来是嘴笨的。他想说,他那时候头疼得厉害,神智不清,暴起扼住脖子,不过是出于本能。就像是在草原上,如果不遵从野兽直觉般的本能,那他就活不下去。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去哪里?”长宁问道。
谢燕鸿有些意外,意外他为什么会问。
“西去朔州,”谢燕鸿说道,“刺配充军的都发配到那里去了,我要去找颜澄。”
谢燕鸿在魏州时,也向王谙打听了颜澄的下落。颜府男丁被判刺配充军,正是发往魏州,只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天又冷得早,北方狄人不太安分,便将一大批刺配拘役之人发往西北去修筑工事。谢燕鸿本就计划着要去,他得知道颜澄是否安好,但之后如何,他脑中也一片空白。
长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颜澄”是何许人也,又问道:“找到之后呢?”
找到也不能怎么样,颜澄是在册的犯人,谢燕鸿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将颜澄救走。
他气不打一处来,冷道:“和你无关。” 说完这句,谢燕鸿就不想说话了,他蹲下来,看着香炉和香灰发呆,长宁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借住在破城隍庙里,一日三顿都是野菜粥,但谢燕鸿并不觉得日子难过。他是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这几日不必胆战心惊地赶路,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以后。
庙里,庙祝住在柴房旁边的房间里,陆少微哪儿都能睡,脑袋枕着城隍老爷塑像前的蒲团都能对付一夜。长宁养伤,睡在庙里剩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谢燕鸿打定主意不再和长宁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和他同睡一床,在地上打地铺对付着睡。
谢燕鸿每日三次,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夜里,他对着火看母亲的遗笔,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点一点地想。想他要如何报仇,向谁报仇。想这天地之大,他还能去哪里,越想越觉得茫然。
天气极冷,谢燕鸿一双手冻得发红,自那一日捧雪给长宁降温之后,他的手就一直发痒,未曾好过。
夜里,房内一灯如豆,外头雪声簌簌。长宁坐在床边,自己给自己换药,包扎伤口,谢燕鸿不讲话,盘腿坐在地上的被铺上,望着窗外的雪发呆。
“拿去,把手搓热。”长宁突然说道。
谢燕鸿一回头,见长宁手上拿着一块黑漆漆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是生姜。”长宁说,“削皮搓手,小心长冻疮。”
谢燕鸿哪里知道冻疮的厉害,以前冬天再冷也冷不着他,屋里有地龙,温暖如春,出门在外,厚厚的裘袍裹着,手炉揣着,根本不知冷。
见他不情愿,长宁面无表情地吓唬他:“小心到时候手上痛痒溃烂。”
谢燕鸿这才怕了,不情不愿地用匕首将生姜黑漆漆的皮削去,闻到了辛辣的味道。他半信半疑地将生姜捂在手心里,草草搓了搓,并不得法。
见状,长宁将他的手抓过来,捂在自己的双手手心里,用那片生姜用力地搓谢燕鸿的手。
“痛!”这是谢燕鸿这两日来,和长宁说的第一个字。
谢燕鸿想抽回手,却被长宁紧紧抓住。粗糙的生姜擦过他的手心手背,搓得他手上发红发热。
长宁低下头,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用姜片反复地搓谢燕鸿的手心手背,连手指缝也不漏过。谢燕鸿一开始还只觉得痛,后面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的手心手背火辣辣的,被长宁抓住,到最后,一双手红通通的,是不痒了,但就是有点儿像烤猪蹄。
“好了。”长宁说道。
谢燕鸿连忙抽回手,急急忙忙地吹灭了灯,意思是要休息了。
在一片昏暗中,长宁说道:“你要去朔州,我和你同路。”
谢燕鸿躺在冰冷被褥上,不发一言。若长宁要出关,的确会途径朔州。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长宁到底想要如何。
“你只是答应我父亲,将我送到魏州,你已践诺。”谢燕鸿平静地说道,“你误会我要害你所以要杀我,也算情有可原,不必愧疚,也不用因此补偿我,更不必可怜我。”
“不是......”长宁说道。
谢燕鸿翻身坐起来,在黑暗中盯着长宁,说道:“你到底想要如何?划清界限、说走就走的是你,如今又变卦。即便定远侯府已经死绝了,就剩我一个了,也轮不到你这样戏耍我。”
长宁:“对不住。”
谢燕鸿大声道:“不要说对不住!”
房间里静了,只听得见谢燕鸿生气地喘着粗气的声音。长宁嗓子艰涩,久久才道:“我从小就生病了。”
谢燕鸿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撇开头不讲话。
长宁:“我不记得父母,从小就不知喜怒哀乐,阿公说是刺激太过的缘故。很多事我做错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错,想说又不知如何说。”
这是谢燕鸿第一次听长宁说这么多。
突然间,长宁俯下身去,提着谢燕鸿的腋窝,将没有防备的他提溜到了床上。谢燕鸿吓得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要从长宁身上爬下去。
一片漆黑中,长宁准确地扼住了谢燕鸿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燕鸿愣住了,坐在长宁身上,手心感受到了长宁颈脖处的脉搏。长宁的眸子在黑暗中仍旧是亮的,像驯顺的兽。
长宁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他将脆弱的脖颈暴露给谢燕鸿。
“对不住,是我错了。”
谢燕鸿发了狠,当真一点点地收紧了双手。
长宁粗粗喘气,双手垂在身侧捏紧拳头,但是却没有反抗,只是闭上眼,仿佛真的不怕死。
谢燕鸿泄了劲,松开手,长宁猛地咳嗽。
他垂着眼,翻身下床,躺回自己的地铺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闷闷道:“睡吧,明早就得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小红:不和脑壳有问题的人计较(不是
陆少微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趁着日头不错,两个人肩并着肩蹲在城隍庙的角落里,能晒到窗外射进来的太阳,村里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路过,陆少微吹一声口哨它就进来了。大黄狗轮流嗅了嗅他们,也一起蹲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