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作者:春日负暄  录入:08-26

“一开始说要和我分开走,现在又说要一块儿走。一开始要杀我,现在又让我杀他,”谢燕鸿说道,“他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脑袋,怎么就变卦了?”
陆少微听得莫名其妙,懒得想这些弯弯绕,随口敷衍道:“他有病呗。”
谢燕鸿反驳道:“他没病。”
陆少微拍了拍狗脑袋,偏要和谢燕鸿唱反调:“他就是有病。”
谢燕鸿猛然想起长宁说他从小就不记得父母,不知喜怒哀乐,是真的有病。但他嘴上仍旧反驳道:“没病!”
两个人孩子似的拌起嘴来,几个来回,陆少微乐了,手肘杵了杵谢燕鸿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们俩,是不是那个?”
谢燕鸿问道:“哪个?”
陆少微挤眉弄眼的,竖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碰了碰。谢燕鸿脸涨得通红,整个人跳起来,大喊道:“没有的事!”
“什么事?”长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们俩人齐声道:“没有事!”
歇了几日,金疮药敷着,长宁好得飞快,除了走路有点不利索,已经没有什么,连陆少微都不免咂舌称奇。既然伤快要好了,那就得计划着启程了。小小村落虽然偏僻,但难保不会被察觉踪迹,谢燕鸿也不想连累村民。
陆少微知道他们准备走,捏着手指神神叨叨地算了一卦,说道:“我也去。”
相处了这一阵,陆少微是真的对他们有恩,虽然不知这恩因何而起,但总不至于这头施了恩,回头又要害他们。单看陆少微在小山村里行医,就知道他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再说了,一路上多个人插科打诨,谢燕鸿也觉得自在些。
大黑马伤势不重,已经快好了,被陆少微牵着的时候,乖顺得很。
三人两马,趁夜色而来,也趁夜色而去。老庙祝夜里少觉,拄着木拐起来,往陆少微的怀里塞了不少吃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然后扶着城隍庙摇摇欲坠的门目送他们离去。
谢燕鸿好奇问道:“他说什么?”
陆少微翻身骑上大黑马,说道:“让我回来过年。”
大黑马就叫“大黑”,陆少微给取的名字。大黑未完全痊愈,驮一个身轻如燕的陆少微不在话下,但再驮一个就不行了。谢燕鸿依旧与长宁同骑青骢马,青马在前,黑马在后,走入茫茫夜色之中。
之前,谢燕鸿一直都是与长宁同乘一骑的,但现在,不知怎地,有点不情愿起来。厚裘惹眼,绝非寻常百姓可穿,他们便没带上,留给了庙祝,身上穿的是厚厚的的袄子。衣裳厚,但马鞍窄小,他们同乘,只能紧紧挨着,前胸贴后背。
谢燕鸿拉着缰绳,不自在地往前挪了挪,想要离长宁远一些。
长宁也拉着缰绳,他轻轻一甩,青骢马便大步跨过一个雪堆,谢燕鸿被颠了这一下,又往后靠入长宁怀中。谢燕鸿感受到长宁温暖的鼻息拂过他的头顶,他想回头看长宁一眼,看他是不是成心的,但又不好意思。
若要往朔州去,就要从居庸关通行。
居庸天堑,两山夹峙,悬崖峭壁,下有巨涧。岭断云飞迥,关长鸟度迟。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谢燕鸿知道自己是在册逃犯,心里正纳闷,不知如何通关才好。
长宁提议:“我们不走居庸关。”
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无论大道小道,人烟稀少,这与寻常不同。往年此时,临近年关,总有西出西域的商人东归,回家过年,这一路却不见商队。
陆少微道:“怕是因为今年冷得早吧,雪路不好走。”
谢燕鸿摇头:“估计是出事了,关城戒严,难以通行。”
他们这一路走得不算隐蔽,却丝毫未见追兵,焉知不是这个原因?肯定有比追捕逃犯更要紧的事绊住了王谙。
谢燕鸿问:“那我们怎么走?”
再耽搁下去,天就越发冷了,等到大雪封山之时,想要绕行,估计比登天还难。
长宁握紧缰绳,勒马西望,独孤信带他看过的舆图,教过他的东西,一一在他脑海当中浮现。
他说道:“绕道紫荆关。”
百里之外的魏州,魏州宣抚使高坐上首,王谙坐其左下,堂上还有魏州的大小官员,众人都神色凝重,看着堂中的驿卒。
驿卒腰间插着黄旗,旗上写有“居庸”二字,证明他是关城驿卒。他是连夜策马赶来的,滴水未进,形容憔悴,神色却激动,大喊道:“大人!有狄人叩关!”
王谙急急问道:“有多少人?”
驿卒答道:“有数千人,一掠即走,恐有后手。”
堂上“嗡”一声讨论开了,自大梁立国以来,北狄蛰伏已久,如今趁国内新旧交替之际叩关试探,不知用意何在。众官讨论了一阵,最后,宣抚使郑磬一锤定音:“调紫荆关兵马驰援。”
驿卒领命而去。
太行山连绵起伏,其中有不少山脉断绝之处,构成了多个崎岖蜿蜒的山道,歧路众多,比起唯有一路直通的居庸关,从其他关口处绕开,偷偷通关要容易得多。
当年,先帝率军大败李朝,占据京师,改朝换代,定国号为“梁”。李朝残兵败将一路北退,据守大同府。谢韬曾数次挥师,西出居庸,李朝最后一员猛将独孤信已然在京师大火中丧命,群龙无首的李朝残兵苦苦支撑。
数次战役,谢燕鸿都曾听谢韬绘声绘色地讲过,如今身处北地,亲眼见到太行山万里素裹,拒马河水波滚滚,谢燕鸿心中无端生出怅然。无论是独孤信还是谢韬,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马放南山之日,纵有赫赫战功,也无济于事。
他们三人沿着拒马河往北走,穿行于崇山峻岭之中,入夜便找背风处生火过夜,幸好,长宁与陆少微都是长年露宿山野的,经验丰富,他们不至于冻死山中。夜里,山中之能听见大风呜呜之声,好像有人在整夜整夜地悲泣,时不时还有大雪压断枯枝之声,簌簌作响,方圆百里,渺无人烟。
火堆彻夜不能灭,他们三人轮流守着。
后半夜轮到长宁守火,他盘腿坐在火堆旁,长刀横于膝上,闭目养神。陆少微被换下来,搓着发凉的手坐在谢燕鸿旁边。谢燕鸿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听着风声雪声,心中一片空茫。
他睁眼看向陆少微。陆少微与他们无亲无故,仅凭一卦就与他们同行于风雪之中,脸上总是带着轻松的笑,眉挑眼圆,好像前路如何并不在他考虑之中,他考虑的只有当下。
“靠过来吧,两个人挤着睡比较暖。”谢燕鸿小声说道。
谁知道陆少微并不领情,反而一下子弹起来,离谢燕鸿远远的,不知嘴里在嘟哝些什么,没一会儿就靠着山洞壁睡着了。谢燕鸿百思不得其解,抬起手闻了闻衣裳,天冷,纵不曾洗漱,也没有奇怪的味道。再说了,他陆少微自己就跟个小乞丐似的,怎么还嫌弃起别人来了。
谢燕鸿这下更清醒了,干脆翻身坐起来,坐得更靠火堆一些。
他的靴子在赶路时被雪濡湿,一直干不透,捂着难受。他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长宁,干脆将靴子脱了,将冷得几乎麻木的脚丫子凑近火堆烘烤。
突然,长宁睁开双眼,警惕地看向山洞外,目光锐利。
谢燕鸿紧张道:“怎么了?”
“灭火,”长宁说道,“好像有人。”
他们俩一块儿将火堆灭了,凝神静听,好像又没有了动静。以防万一,火是不敢再生了。熄灭之后的火堆还有余温,但远没有明火温暖。
谢燕鸿打了个哆嗦,不情愿地将还没干透的靴子拿过来,打算穿回去。
长宁面无表情,将谢燕鸿的赤足捧起,握在手里,拉开衣襟,将冰凉的双足捧在怀中。谢燕鸿吓了一跳,双手撑地往后挪,长宁却扼住他的脚腕,将他拽回来,说道:“快睡吧,不然明日没有精神赶路。”
谢燕鸿的脚很快便暖起来了,脚心发烫,脚一旦暖了,困意便倒卷着袭来,他打了个哈欠,把长宁搁在地上的长刀当作枕头,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他觉得全身热烘烘的,并不冷。
谢燕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整个人缩在了长宁怀中,腿蜷着,膝盖顶在长宁的小腹,赤足正挤在他的两腿中间,最暖的地方。晨光熹微,山中寂静,有细碎的雪如春日落花般徐徐飘下。
他们离得很近,谢燕鸿连长宁脸上的绒毛也看得清。他发着呆,久违地感觉到了安宁,仿佛自己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而是在春日的午后,躺在榻上,享一刻闲暇,胸中仿佛塞满了松软的棉花,鼓胀又柔软。
就在这时,陆少微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吓得谢燕鸿手抖,他连忙从长宁的怀中坐起,仿佛无事发声。
白天生火比晚上要保险得多,他们将火生起来,烤软了冻硬的干粮,又将鞋子烤干,重新出发。在离他们过夜的洞口一个山头以外,他们发现了一堆马粪,拿树枝来戳了戳,看样子是昨晚留下的。
果真有人!
除了像他们这样想偷偷绕过关口,无声无息通过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大雪天里,在无人的深山小道中通行呢?
谢燕鸿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长宁:可怜弱小无辜

第二十八章 俘虏
两日的雪中跋涉之后,他们登上了地势稍高之处,谢燕鸿勒马北望,蜿蜒曲折的十八盘道之后就是紫荆关城,拒马河从中流过,河面尚未结冰,但水流已经日趋平缓,不比丰水期激流怒吼。
天上下着小雪,山道、雄关、河流都似被蒙上雪白细纱,看不真切。
这两日,再未发现其余人马的痕迹,要么就是路线相岔,要么就是对方小心隐匿行踪。不消谢燕鸿多说,长宁这几日也是日趋谨慎,宁可走得慢些。
陆少微略带担忧地看向阴沉的天,琢磨道:“咱们得走快些,不出三日,必下大雪。”
他测算天时之准,谢燕鸿是见识过的,一行人便紧赶慢赶起来。
又走了一日,入夜,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山坳处停下,不太敢生火,三人只好挨着马取暖。谢燕鸿蜷着腿坐着,背后是青骢马的腹部,散发着热气。长宁挨他挨得极近,身上散发着热气,暖烘烘的。
不知怎的,谢燕鸿总觉得长宁不太对头,从城隍庙出发后,他感觉长宁一直在讨好自己。
他想着,挪了挪屁股,离长宁更近一些,这几日他已经说服自己了,两人挨着更暖,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到了分道扬镳之时,他必定毫不留恋,让长宁也尝尝被抛下的滋味。
陆少微向来不和他们挤在一处,独自挨着他的大黑马,黑马和他亲昵,时不时用头拱一拱他,叼他的衣袖,陆少微便从行囊里摸出专门喂马的糖豆饼给它,看得青骢马也馋了起来,拼命地拱谢燕鸿,直到谢燕鸿也喂它吃饼才罢休。
陆少微喂了马,无聊起来,摸出那天谢燕鸿说送他的那半块鱼形玉佩,在手里一抛一抛的,见玉色莹润,心里琢磨着能值不少钱,心满意足。
谢燕鸿看见了,不免回头看长宁一眼,发现长宁也在看那块玉。察觉到谢燕鸿的目光,长宁便低头看他,他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抱着手闭上眼睛装睡,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中,谢燕鸿回到了京师定远侯府,小丫头们正坐在廊下说笑,打着五色丝线百索,在梦中,他还闻到了雄黄、艾草的香气。他一回头,王氏正坐在窗边,朝他招招手,他连忙跑过去伸出手,王氏帮他在手腕上系上彩色百索。
他像个稚龄孩童一般,钻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轻拍他的背,絮絮说道:“......愿我儿无灾无病,平平安安到白头......”
谢燕鸿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团着蜷缩在青骢马的腹部旁,马儿的尾巴一下一下拍在地上。天边有晨光熹微,映照在积雪上。他翻身坐起,见到长宁恰好从外头回来,眉毛头发上都沾上了细碎雪花。
他正要说话,长宁却竖起一指抵在唇边,招手示意他出来。
谢燕鸿回头看,陆少微还靠在大黑身上睡得正熟,他便蹑手蹑脚地起来,跟着长宁走出藏身的山坳。外面正下着小雪,长宁带着他往高处走,谢燕鸿不明所以,每当想要发问时,长宁就示意他噤声。
山路本就崎岖,有积雪就更不好走,谢燕鸿险些滑倒后,长宁便干脆伸手拉着他。
两人登到高处,身上已经沾满了雪花。长宁牵着谢燕鸿的手,领着他伏身躲藏在山巅的一块大石后面。谢燕鸿看了看他,扒着石头,小心地探出头去看——大石背后是陡峭往下的山坡,狭长的山谷里居然有不少人!
谢燕鸿吓了一跳,长宁连忙自后捂住他的嘴巴,轻声附耳:“嘘,有人放哨。”
他凝神看去,山谷里约有数百人,佩刀,还有马。他们升了几个小小的火堆,团着手蜷缩着休憩,只有地势稍高处坐有几个放哨的,幸而长宁挑的这个位置隐蔽,又有大石遮挡,不然的话极易被哨兵发觉。
谢燕鸿将长宁捂住他嘴的手扯开一些,小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还有囚犯......”
果不其然,在角落处,有数十个被捆着手脚的人,他们看上去衣衫单薄,缩在一起,动也不动,也不知会不会冻死。
“是狄人,”长宁说道,“你看。”
顺着长宁的目光看看去,有几人围在火堆旁,磕头跪拜,谢燕鸿不解,只听长宁说道:“狄人信袄教,崇火。”
谢燕鸿心中一沉,这里不远处便是紫荆关,狄人纠结部队,装作汉人打扮,冒雪跋涉,绕后靠近关口,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天渐亮,狄人开始纷纷醒过来,有牵马的,有吃干粮的,再呆下去容易被发现。谢燕鸿与长宁蹑手蹑脚地沿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陆少微才刚醒,听了他们俩的话,边睡眼惺忪地往嘴里塞烤热的饼,边说道:“那我们不如跟着他们走?”
谢燕鸿原本也正心不在焉地吃着饼,听见他的话,便抬头看过去,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个提议,谢燕鸿自己其实也在琢磨。若狄人真的一路往紫荆关去,不管他们目的如何,那紫荆关肯定要乱起来了,他们正好趁乱出关。然而,这个提议他却没有在刚才说出来,按着多年以来所学所听所见,谢燕鸿此时该做的,是冒着被关城守军发现的危险,速去报信,以防被狄人占了便宜。
但教他忠君爱国的父兄,都已经死于权力的倾轧、君王的忌惮,他自己则朝不保夕。
“怎么?”陆少微揉着眼睛问道,“我说得不对吗?咱们正好趁乱过关啊。”
他说得很对,只是谢燕鸿并未料到陆少微也会这么想。陆少微在山村中行医,医者父母心,谢燕鸿还以为陆少微会建议他们去紫荆关报信。
谢燕鸿看向长宁,长宁也在吃饼,看上去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长宁本就是关外之人,在草原上长大的。再说了,他也不像是会对无关之人过多关心的人。
谢燕鸿低头,咽下一口硬如石头一样的饼,说道:“那我们就跟在他们后头走吧。”
他们只有三人,轻装上阵,便于隐藏踪迹。出奇的是,这帮狄人,虽然人数不少,行进起来却很迅捷,丝毫听不到多余的人马嘶鸣声,这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才能做到的。
越是跟在他们身后,谢燕鸿就越是心惊。
先帝率兵起义,剑指李朝军队时,中原汉地到处兵荒马乱,彼时,关外也是一片混乱,西北各族内斗不止。历经数年休养生息,狄人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在西北站稳了脚跟,甚至还敢悄悄靠近关城。
眼瞅着这队人逐渐靠近紫荆关,一行三人里,长宁依旧是那副沉默赶路的木头样,陆少微依旧没心没肺、吊儿郎当,比起赶路更像是出游,只有谢燕鸿备受煎熬。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此时,也没人能告诉他什么是对是错。他甚至有想过,如果狄人在半路便被守军发现截住,那就好了。只是奇怪的是,一路上该遇到的巡卒、哨兵连影子都没有。
紫荆虽不比居庸重要,但也是咽喉要道,不该如此。
已经很近了,站在高处已经能见到银装素裹般的关城。入夜,狄人原地休整,他们三人便也停下来休憩。
谢燕鸿有满满一肚子事,不知道该和谁说,吃过了东西便起身走开到不远处。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有一棵枯死的老树,枝干虬结伸向天际,靠着树干坐下,能远远看见驻扎的狄人。靠近关城,他们不敢生火了,靠谢燕鸿的眼力,并不太能看清他们,长宁才行。
“绕开狄人去关城报信,天亮前就能往返。”长宁说道。
谢燕鸿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重新坐定了,小声抱怨道:“你走路怎么没有动静......”
长宁站在他旁边,望向狄人驻扎之处。
谢燕鸿问:“为什么要去报信?”
长宁奇道:“你不是一直在想着吗?”
谢燕鸿刚想反驳,又闭上了嘴。这时候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他扶着树干站起来,说道:“我们要趁乱过关,我得快点去找颜澄......”
他留在这世间的亲朋好友,说不准只剩下颜澄一个了。
就在这时,长宁将他拉住,说道:“蹲下。”
谢燕鸿连忙随他一起蹲下,寂静的雪夜中,狄人驻扎之处有了动静,凝神听去,居然是砍杀声。
“怎么了?”谢燕鸿问。
长宁看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因为囚犯......”
囚犯人少,不温不饱的,翻不起什么风浪,砍杀声只不过一会儿便停了,第二日一早天不亮,狄人便起行离开了。隔得远远,谢燕鸿能见到他们昨夜驻扎之处——血迹已经被一直没停过的雪掩盖了,隐约能见到几具尸首随意堆叠。
谢燕鸿喃喃道:“他们也太猖狂了,不怕被关城守军发现吗?”
长宁说道:“过去看看。”
他们三人牵着马过去,过了一夜,几具尸首已经冻得青黑,长宁伸手将其中一具尸体翻过来,端详面目,说道:“是汉人。”
陆少微惊呼:“有人还在动!”
谢燕鸿忙过去,与长宁合力,将还在动的那人从尸堆底下拉出来,竟是个男孩,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岁,眼睛紧闭,眼珠子在底下不停地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进入一段新的剧情咯

第二十九章 入关
程二是朔州人,今年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狄人洗劫他们所在的村落,劫走牛羊粮食,劫掠妇女,杀掉儿童,凡是比羊羔要高的男丁都成了俘虏。程二本以为,他会和父兄一起,被劫回狄人的地盘,成为奴隶,谁知道,狄人一路驱赶着他们,往东南方向走。
昨夜,几个俘虏不堪饥饿,失了理智,赤手空拳反抗守兵,被狄人屠戮。程二被父亲护在身下,勉强留了一条性命。
谢燕鸿把饼撕碎了,浸泡在热水里,给他吃,程二冻得瑟瑟发抖,被热水热饼烫得舌头起泡也止不住狼吞虎咽。接近半个月的俘虏生涯,每一口吃食他都得抢,这让他变得很警惕,即使现在面对救命恩人,也不曾松懈,像一头小兽,目露凶光。
谢燕鸿就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吃,只见他狼吞虎咽完之后,一抹嘴巴,看向谢燕鸿他们的包袱,明显是还想吃。
长宁抱着手、斜背着长刀立在谢燕鸿身后,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程二也就偃旗息鼓,乖起来了。
“狄人俘虏你们去做什么呢?”谢燕鸿问道。
“要去紫荆关呢。”他回答道。程二也只是一知半解,狄人的话他听不懂,只是多日下来连蒙带猜勉强知道的。
离紫荆关不过半日路程,狄人要做什么,很快就要知道了。
程二看上去身量小,但其实已经快要十三岁了,只是长年吃不饱才显得瘦小。他从尸堆里翻出他父亲的尸体,掩埋起来,跪在雪里磕了三个头,眼泪一抹,就说要和谢燕鸿他们一块儿往前走,去紫荆关。他不识路,也没有吃的,衣衫单薄,若是一个人走,不出一个时辰,就得冻死。
谢燕鸿还在考虑,陆少微第一个表示反对。
“吃的不够,”陆少微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不入关城,不能补给,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了,我的大少爷,我们可不是出门郊游的,万一暴露了身份,是要掉脑袋的......”
谢燕鸿问程二:“你去紫荆关做什么?”
程二红了眼睛,低下头说道:“我哥哥还在狄人手上呢,再说了,我要给我爹报仇的!”
谢燕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带上他吧,到关城附近就赶他自己离开。我的那份吃的可以分一半给他。”
陆少微忙看向长宁,挤眉弄眼,意思就是让他赶紧说几句,打消谢燕鸿的念头。长宁却只是抱着手立着,不发一言。
陆少微无法,一跺脚,哼道:“随便。”
程二机灵得不行,知道这儿谁说了算话之后,半步不离地跟在谢燕鸿脚边,鞍前马后,什么活儿都能干。他不敢凑到长宁身边,陆少微也不给他好脸色,他就成了谢燕鸿养的小小巴儿狗,哈着气来来回回地绕着脚边跑。
关城就在不到十里之外,建在拒马河边,两边高山耸峙。城门紧闭,城头有数点火光,数千人之众的狄人队伍,却像泥牛入海一般,不见了踪影。眼看着天要黑了,风也刮起来了,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地势稍高处歇息。
入夜歇息时,谢燕鸿将自己的饼撕了一半给程二,把他打发到一边去吃。没一会儿,他就吃了个干净,又凑到谢燕鸿旁边,眼巴巴地盯着他剩下的半个饼。谢燕鸿都还没说话,长宁先烦了,黑着脸站起来,拎着他的后脖子,把他扔到一边去,这下终于消停了。
谢燕鸿其实没吃够,但话既然说出去了,就得遵守,于是他吃完了自己的那半块饼,便靠坐在石头边上,闭目养神。
饿倒不算很饿,但没吃饱还会冷。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寒颤。没过一会儿,他感觉到身旁一暖,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过去,是长宁挨着坐到了他旁边。长宁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炉,身上冒着热气。谢燕鸿也便朝他那边挨过去,身子很快暖起了。
果如陆少微所言,下起了大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大如鹅毛,十步以外难以视物,气温骤降,呵气成冰。
谢燕鸿一行人几乎是同时被惊醒的,风雪呼啸声中,隐隐传来了另外的声音。他们攀登到高处,风雪之大,根本不担心暴露行踪。隔着纷飞的雪花,关城仅剩一个隐约的轮廓,城头的火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长宁目光锐利,说道:“狄人趁夜叩关了。”
风急雪骤,战况如何,根本看不清。按照谢燕鸿所知,紫荆关约驻兵上万,狄人仅有数千人,应不足为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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