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作者:春日负暄  录入:08-26

正对着谢燕鸿的是一尊石雕佛像,佛像也已经残破不堪,泥塑破损,露出石胚。
石佛体态丰盈,脸相斑驳,居高临下,脚底有水波粼粼,周边薄云环绕。闪烁的火光将晃动的影子投在石佛的面相,显得它阴晴不定,不知是喜是悲。
小乌嘶叫一声,前腿跪在地上,它背上的长宁便要歪斜着摔下来,谢燕鸿忙抛下火石去扶住。小乌也疲乏不堪,勉力站起,垂着头,尾巴轻轻甩动。洞窟内一片昏暗,谢燕鸿将长宁平放在地上,脑袋捧在自己怀里。
在黑暗中,谢燕鸿伸手摸到了长宁的脸,触手有些粗糙,大概是有沙子。他一点一点抹去长宁脸上的沙,摸到了他同样干涸开裂的嘴唇,突然,他感觉长宁的嘴唇动了动。
谢燕鸿惊喜地叫道:“你醒了吗?!”
但长宁只是嘴唇细微地动了动,谢燕鸿弯腰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努力分辨他嗫嚅的内容,听到了他用含糊而嘶哑地叫自己的名字。
“小鸿......”
谢燕鸿小声回答道:“我在。”
然后长宁又安静了,再也没有一点儿声音,谢燕鸿急切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了他缓而沉的心跳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谢燕鸿抱着长宁,睡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只是刚刚合上眼睛便惊醒了,醒来时天都已经微亮,一缕晨光透过佛窟的石窗,投到了佛像的脸上。谢燕鸿望着那缕光,愣了好一会儿。他在想,见到凡人如此挣扎,慈悲的佛心里在想什么呢?
“小鸿......”
长宁仍旧紧锁着眉头,紧闭着眼,仿佛困在了醒不来的噩梦里,谢燕鸿的名字是解梦的咒语,所以他才这样一遍一遍地叫。谢燕鸿再次附耳去听,长宁干燥起皮的嘴唇磨得他耳朵一阵刺痒。
“好......好渴......”长宁说道。
谢燕鸿翻身起来,拿出水囊,拔开塞子,晃了又晃也倒不出一滴水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晕头转向,小声呢喃道。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小乌身上,从行囊里摸出了之前所用的弯刀,刀刃仍旧雪亮,泛着寒光。他将左手的衣袖撩起,毫不犹豫地在小臂上划了一刀。刀太锋利了,划开皮肤后,过了一会儿,血才迅速地涌出。
谢燕鸿将流血的手臂横在长宁的脑袋上面,让血液滴落在他的嘴巴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燕鸿眼前一黑,彻底地晕过去了。这几日的跋涉,让他身心俱疲,浩瀚无垠的库结沙以它的神秘惩罚了不自量力的凡人。不需要多大的风沙,仅仅是无边的孤寂,就足以让人崩溃。
脑海中的弦始终绷着,谢燕鸿短暂地醒过又晕,也不知是天又黑了还是他压根儿睁不开眼。
但是他又能看到月光投在佛像的脸上,满是悲悯。
他身边有数点火光,好似妖魅举火,围绕着他上下闪烁,灿若繁星。他似乎真的见到了妖异的鬼魅,他恐惧地闭上眼,挪动沉重的身躯,挨在长宁的手边,昏昏沉沉,不知此时是何时,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恍惚间,他久违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连同长宁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死亦何惧。
作者有话说:
“库结沙”取自河套平原黄河南岸的库布齐沙漠,地貌和气候之类的我在基于现实基础上瞎编的。
发出奇怪声音的是库布齐沙漠中的银肯响沙湾,因为一些很科学的原因会发出声音,具体还未有定论,感兴趣可以去查查。
末尾火光是磷火,描写来源是玄奘所写的《大唐西域记》中对戈壁荒漠莫贺延碛的描写,特别美,原句是: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时若雨。意境很玄妙,玄奘在极度缺水的环境下见到磷火,产生幻觉,妖魅既是他的想象,也是他的心魔,他战胜了心魔,坚定西行,“宁可就西而死,岂能东归而生”。
当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脑海中就想到了这一章的情节。

第五十六章 绝处逢生
谢燕鸿觉得自己仿佛沉浮在汹涌的海上,时而被抛到浪头,稍微有一些知觉,能听到狂风肆虐,马儿哀叫。时而又被压到海底,一片漆黑,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在用胡语说着什么。
谢燕鸿很着急,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难道最后还是落在狄人手里吗?
着急归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做不到。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到有水灌进他的嘴巴里,那一口水,有如甘泉,濡湿了他干裂的嘴唇,他近乎贪婪地喝着,喝到肚子鼓胀,总算恢复了一些意识。
谢燕鸿脑子里的那根弦始终绷着,一抬手,扼住了喂水的人的手,定睛看去,跪坐在他身侧拿着水囊的是一个胡人少年,看着和恒珈身形相似,但相貌殊为不同。恒珈虽是胡人相貌,但也能看出是胡汉通婚所生,这位少年和乌兰他们更像一些。
那位少年被他吓了一跳,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大步,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胡语。
谢燕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不是狄人所说的胡语,更像是乌兰他们所说的羌人胡语。他喉咙嘶哑,清咳了好几声才发出声音来,嘶哑着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用生疏的汉话,磕磕巴巴地回答他:“我、我叫.......我是阿羊......”
谢燕鸿大喜过望,坐起来,说道:“你是长宁的家人!是长宁的外公叫你来的吗?我们是不是离什贲古城很近了!”
阿羊眨巴着水汪汪的绿眼睛,艰难且认真地讲了一长串,谢燕鸿听得很艰难,但绝处逢生的希望让他激动极了,不厌其烦地问和听,最后听懂了。
长宁的外公见狄人动兵,猜想中原必有异动,长宁又久久未归,知道有可能出事了,就让阿羊在什贲古城的附近查看,看能不能见到长宁的踪迹。阿羊在库结沙的边缘,见到了乌兰的四蹄踏雪黑马,知道有蹊跷,黑马有灵,带着阿羊来到了这个库结沙边缘的佛窟。
谢燕鸿大感于黑马的灵性,黑马此刻就站在小乌的旁边,两匹马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互相亲呢地拱对方的脖子。黑马的后臀上有鞭打的痕迹,料想是恒珈抢走黑马后,黑马不听他的使唤,甩下恒珈独自走了。
想到恒珈,谢燕鸿马上又想到了横在他们脑袋上的刀——狄人的追捕。
他想站起来,但腿还是一阵发软,他只好坐在地上,探身去看长宁。长宁应该也喝过水了,嘴唇湿润,只是依旧昏睡。
“他以前试过这样吗?”谢燕鸿问道。
阿羊摇摇头,说了几句胡语,马上又反应过来谢燕鸿听不懂,烦躁地挠挠头,换成汉话慢慢说道:“阿公给他扎针,扎针就好了。”
谢燕鸿这下来了力气,扶着洞壁站起来,说道:“那我们快一点。”
他们二人合力,再次将长宁架到黑马上,阿羊自己骑一匹马,谢燕鸿骑着小乌,准备离开这个佛窟。谢燕鸿打头,可是小乌却踟蹰不前,才踏出洞窟,便打着响鼻后退。
阿羊忙道:“嘘——”
谢燕鸿勒住马,努力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出些动静,却听不出来。反而是阿羊,耳朵和长宁一样的好,皱着眉头,简短地说道:“有马,还有人,很多。”
这时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沙漠,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答案呼之欲出了。
打头的谢燕鸿一停,后面的两匹马都停了,谢燕鸿回头看了一眼,伏在黑马上,毫无生气的长宁。不知道他的头疼不疼,有多疼,也不知他这样昏迷这么多天,会不会伤及根本,毕竟他这几天,一口吃的都没下肚,喝的水也不多。
库结沙这样大,若要躲开狄人,就要和他们绕圈子,凭借识途的黑马,还有阿羊,要绕开狄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需要时间。这个时间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
但是,如果狄人抓住了他,那么长宁作为随从,根本没有大费周章继续搜捕的必要。
电光火石间,他就下定了决心,这中间几乎没有动摇。
他对阿羊说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长宁去什贲古城吧。”
阿羊很快就明白了,他不同意,瞪大眼,一个劲儿地摇头,但又说不清楚,只能胡汉夹杂地说,叽里咕噜的,谢燕鸿基本没听懂。
“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能拖那么久。”谢燕鸿说,“没有他,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阿羊也看一眼昏迷的长宁,知道谢燕鸿说的有道理,只能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闭嘴了。谢燕鸿从自己怀中,拿出一直贴身藏着的,母亲写给他的绝笔书,交给阿羊。
“他若是醒了,就让他替我保管吧。还有小乌,你也牵走。”
除此以外,谢燕鸿身无长物,孑然一身。
但他似乎有已经拥有了许多。
他下了马,走到长宁身边,发现自己这个高度没有办法亲他的脸,只能握住他垂在一边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掌心,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谢燕鸿最后看了长宁一眼,独自走进了茫茫无边的库结沙。
很奇怪的是,之前走在风沙之中,他感到孤独无助,但现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却不再有一丝惶恐。他背离佛窟,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远远地便见到了狄人的人马。他们所带的獒犬,远远地便朝谢燕鸿吠叫。
谢燕鸿原地扑倒,双眼一闭,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
很快地,他就听到了人声马声狗吠声,当中,恒珈的声音是他最为熟悉的。
谢燕鸿感觉自己被绑了手脚,拎上了马。上了马想装昏都不行了,恒珈好像决心把自己吃过的苦让谢燕鸿再吃一遍,任他头朝下,在马上颠簸。谢燕鸿很快就把肚子里仅剩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彻底地晕过去了。
晕过去之前,他又想起了佛窟里那尊破旧的佛像。
他虔诚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我佛慈悲。
一个月后,狄人东侵,进犯朔州城。
洪涛山。
原本匪头陈大力坐的位子现在换人了,颜澄大马金刀地坐在上头,一只脚踩着椅子的边沿,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战况如何?”他问道。
五日前,山寨负责四处查探的小喽啰就已经报上来了,狄人携大军东侵。但他们不过是个匪寨,出面阻拦,不过螳臂当车,若要绕路去报信,也来不及了。
去探的人回道:“不敢再近了,远远在山上看,似乎打得很激烈。”
颜澄面色阴沉,朝旁边问道:“你真的不会算命吗?这天下将落于谁手?我等又将如何自处。”
陆少微说道:“我不会算,也不敢算。”
紫荆关。
副指挥使秦寒州与上官吵得唾沫横飞,几乎都要掀桌子了。他的上官,紫荆关指挥使被他气得脸都紫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藐视上官!不遵军令!就算你老子是皇帝,我也要参你一本!”
秦寒州冷笑:“我老子如果是皇帝,你朝谁参我?”
指挥使气得昏了头,被他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拍着胸膛顺气,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秦寒州说道:“朔州城已经落于敌手,那只是个开始,再往东就是大同,接着就是我们,一旦不敌,西北无险可守,魏州危矣。魏州若也失守,大梁朝就等着迁都吧。”
指挥使骂道:“就你明白,其他人都是傻子吗?狄人步步进犯,我们需得保存兵力,不然之后如何抵抗?”
秦寒州明显不服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指挥使说道:“你这么厉害,你去!你去点兵!没有我的军令,看谁敢应!”
秦寒州猛地起身,带翻了所坐的椅子,扬长而去。
整整一个冬日,孙晔庭都留在了北方。这个冬日,有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大雪压塌了民房,狄人作乱,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数量剧增。到了开春,厚厚的积雪化了,春汛又导致河床决堤,洪涝四起。
他本打算开春便回京复命,没想到这一等,又等来了狄人东侵。
圣旨到的那日,所有魏州的官员都跪迎圣旨,孙晔庭跪在最前面,接下了那道任命他为“西北督军”的圣旨。这督军虽是武官,却不领兵,只起监督三军,参决军务的作用,就等于是皇帝放在西北诸军中的钦差。
来宣旨的内侍官与孙晔庭套近乎:“哎呀,大人好不容易该回京了,又被这军务拖住了脚。这些蛮子,开春雪化了就该呆在关外放牧才是,搅得人不得安宁......”
内侍官骄横的埋怨被传令官高声打断。
“报!狄军出朔州,进犯大同!”
内侍官大惊失色:“哎呀,这怎么......”
孙晔庭冷声朝他道:“出去。”
什贲古城。
这里本是胡人先民所居,随着库结沙范围逐渐扩大,古城风沙越来越大,先民便率众穿越沙海,逐水草丰美之地而居。随着狄人在草原上排除异己、抢占牧区、声势愈隆,各族胡民四散离开河套平原。
其中有部分,便前往什贲古城隐居起来。
此处风沙大,气候干燥,让上了年纪的独孤信有些吃不消了,他决定要离开什贲古城,往更湿润宜居的地方去,阿羊和他一块儿。
长宁与他们在古城外分别,沙漠的大风裹挟着沙子,卷动他的衣裾。
独孤信叹道:“又是春天。一年前春天将来的时候,我也送别了你。”
长宁骑在马上,昂然眺望,若有所思地说道:“不一样。那时候我一无所知,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去吧。”独孤信说道。
“驾——”
长宁猛夹马肚,策马跃入春天里。
作者有话说:
这一部分的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开始新篇章了。
写这篇文的过程真的挺煎熬的,但写到这一章的时候,各条故事线汇聚在一起,那种爽的感觉太治愈了!哭哭!

狄人每年大祭三回,其中数五月最为隆重。
各部皆聚于王庭,立祭天金人于高台之上,祭先祖、天地及鬼神,鼓乐齐鸣,号角铮鸣。
今年殊为隆重,早早便开始准备起来了。只因自开春东进以来,已连下朔州、大同两城,周边小城更是无力抵抗。居庸关近在眼前,城头变换帝王旗,似乎指日可待。
据说,狄人王庭所在之处,祭天金人打造成袄教真神的模样,足有一人多高,真金打造,灿若朝阳。如今攻下梁朝两城,自然在这两城之内,也要大行祭祀之事,才足以显出狄人改天换日之能。
四月廿八那日,一大早,便有狄人运送补给进朔州城,当先一车,由两头白骆驼拉着,车上所载物件不小,盖有毡布,按理来说看不出什么。但夹道相迎的狄兵都知道那是祭祀所用的金人,无不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带头迎接的是斛律恒珈,他穿得隆重,从马上下来,高声感恩真神的泽被大地,感恩狄王的恩赐。
不等后面的补给一一入库,恒珈便面色阴沉地上马离开。
他如今暂居的是原本朔州通判的府邸,通判一家早就已经成了刀下亡魂了,通判的头颅如今还悬在城门上,已经让乌鸦啄得见骨。他的府邸极尽奢靡,恒珈很喜欢。恒珈与那些抱怨着汉人房子没有穹庐舒服的狄兵不同,他喜欢汉人的房子,更喜欢里头金光闪闪的精致装饰。
恒珈一路直入厅堂,府邸里基本没有人,只有几个汉人奴仆,战战兢兢地避让。
透过厅堂的后窗,恒珈见到谢燕鸿正在庭院里“舞剑”。那实在算不上是剑,恒珈不会允许他身上带任何利器,那不过是谢燕鸿随手从树上折下来的枝条,小臂长短,拿在手上挥舞,有簌簌的风声。虽不是剑,却有剑意。
一套剑法舞下来,谢燕鸿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他抬手抹了一把,将树枝插在庭院的泥土里,备着下回用。
一回头,谢燕鸿便见到了阴着脸站在那儿看的恒珈。
这祖宗又怎么了?谢燕鸿颇感头痛。
他换下了被汗濡湿的衣裳,到了书房。他在这个府邸中,足不出户,专门负责叫恒珈汉话,给他讲解兵书。他到的时候,恒珈已经坐在书案前了,气焰嚣张,腿架在桌子上,满面乌云,仿佛全天下没一样东西让他痛快。
谢燕鸿假装没看见,将案上的书翻开,说道:“今天该讲‘军形’,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他讲的这一本,正是他父亲谢韬所著的《军略》。
当初,恒珈提出要学这一本时,谢燕鸿颇感意外,没想到连狄人也知晓谢韬的威名。但当谢燕鸿答应给他讲解《军略》时,轮到恒珈意外。
“我们狄人的勇士已经踏上了你们的土地,你将兵法教给我,不就是将刀子递到我的手上吗?”
谢燕鸿回答道:“熟读兵书的人何止千万,也不见得人人都是将军。书里讲的是仁义,止戈才为武。你如果真的有这个能耐,以后能统御梁朝的疆域,学点仁义之道也不错。”
恒珈虽然汉话不好,但也不至于听不出谢燕鸿话中的嘲讽之意,但也只是一笑了之。
于是,谢燕鸿便开始给他讲了。只讲文义,不解实例,对于梁朝的城池、兵力、武将更是闭口不提,很讲分寸。这本《军略》,自他识字起,谢韬就一直给他讲的,他可谓是倒背如流,但这一回从头再讲,心中又有了新的体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果单单看恒珈在书房里的表现,他也不失为一个虚心聪明的学生。但今天,恒珈是真的不痛快,他探身将谢燕鸿翻开的书盖上,“啪”的一声,用力之大,连桌案都震了。
正在这时候,女婢战战兢兢地奉茶上来。
通判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女婢,如今通判府换了主人,她还是女婢。只是这个如今掌管朔州城的北狄右大都尉斛律恒珈,年纪不大,凶名在外,听说朔州城主街青石板上的血渍,洗刷了一天一夜才干净,通判的脑袋如今还在城门上呢。
拍了谢燕鸿的书,恒珈似乎还不解气,猛地踹了一脚紫檀木书案。
本就害怕的女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大叫一声,手上的茶差点倒了,谢燕鸿眼疾手快,伸手扶住,顺手将两盏茶放在案上,安慰她:“没事。”
恒珈冷冷地朝她说道:“滚。”
女婢腿软站不起来,谢燕鸿扶了她一把,她踉踉跄跄地出去了。谢燕鸿垂眸不语,再次翻开面前的书,一页一页翻到刚才的部分,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念。
恒珈今天仿佛就是要故意找茬,说道:“你这么喜欢做好人吗?”
谢燕鸿抬头看他一眼,不说话。恒珈见他毫无波澜,心头的火更是无处发泄,继续说道:“你原本应该是个贵族吧?如今成了蛮子的俘虏、奴隶,你的命捏在我的手里。还有你的那个随从,他应该不是随从这么简单吧?他还活着吗?还是死在沙漠里了......”
谢燕鸿心中一痛,重重地将刚翻开的书又合上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身体里有一个无底的大洞,不知道心最后会落在何处。他想要爆发,也该要爆发,但最后他只是再次深吸一口气,看向恒珈,说道:“你的汉话很有长进。”
恒珈被他的漠然彻底激怒了,猛地站起来,将椅子带翻了。
谢燕鸿望着他,平静地说道:“你在气什么?听说祭祀的金人今日送入城了。朔州有一尊,运往大同的应该也有一尊吧。我又听说,祭祀金人越大,越能体现祭祀的隆重。该不会是朔州的这一尊,比不上大同的......”
现在驻守在大同的是恒珈的异母兄弟,斛律真。
大同是大梁的西北重镇,朔州只是个小城。与此同时,狄人东进,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居庸关,大同也是最适合谋划东进的驻扎地。这就等于,斛律真在前头建功立业,恒珈在后头做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如今又有这金人的事,狄人重祭祀,怪道恒珈要气得跳脚。
谢燕鸿说道:“左为尊,你只是个右大都尉,斛律真是什么官职,左大都尉吗?”
“住嘴!”恒珈气得脸都红了,恨恨道,“要不是你救过我的命......”
紧接着,恒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胡语,又快又急,谢燕鸿听不懂,只见恒珈眼睛里像会喷火似的,念念叨叨地拂袖而去。谢燕鸿往后瘫坐在太师椅上,长舒一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冲动了,他不应该激怒斛律恒珈的。
一连几日,恒珈都没有出现在谢燕鸿面前,大约是忙着准备祭祀。
因着祭祀所需牲畜、器皿颇多,朔州城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狄商。商人们跟在军队后面挺进,嗅准一切商机,要将狄军新打下的朔州、大同完全纳入自己的商业版图。通判府里也热闹,一下子来了好些胡姬,带着一箱一箱的乐器,说是要设宴款待商人。
胡姬中也有不同面貌的,并不完全是狄女,估计是狄人抢掠而来的各部族女子,各个美艳动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谢燕鸿一眼便认出了其中有羌女,因为她戴着和乌兰一模一样的头巾,上面有弯月形状的白色贝壳,美不胜收。她的面容同样美丽,也像乌兰一样,犹如半夜在月光下绽放的昙花,只是这花是被风刀霜剑摧残过的——美虽美,却凄艳。
入夜,正厅响起了饮宴的声音,觥筹交错,还有箜篌、胡笳的乐声,箜篌柔美清澈,胡笳浑厚深沉,是胡人的思乡之音。谢燕鸿凭窗细听,只觉得滑稽可笑——狄人侵占别人的家园,在别族妻离子散的残垣断壁之上大奏思乡之音,而他自己,明明就在自己的国土上,却犹如身处异乡,思乡之情绵绵不绝。
忽然,他在一片乐声中听到了隐约的低泣,定睛看去,白天见过的那名羌女正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树下,垂首啜泣,身子一颤一颤的,令人见之不忍。
“你怎么了?”谢燕鸿用乌兰教给他的蹩脚的羌人胡语问道。
那名羌女吓了一跳,抬首四顾才看到他。她脸上还有泪痕,说出来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你是谁?怎么会说我们的话?你是汉人。”
谢燕鸿讪讪一笑,说道:“你认识乌兰吗?我和他们一家生活过一段时间......”
一听到“乌兰”,眼泪就从她眼睛里面涌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洁白的面庞往下流,汇聚在下巴上,又滴落在泥土里。
“我们是好朋友,”她说,“自从她和家人离开草原后,我们再没有见过,她还好吗?”
谢燕鸿正要说话,她有些惊恐地回首看向宴会中的厅堂,好似惊弓的小鸟。她匆匆说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丹木’,是羌语中‘云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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