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作者:春日负暄  录入:08-26

谢燕鸿眼尖,一眼就看出了这不是简单的山野村寨,是用治军的法子弄起来的。
才进门,就有人迎上来,陆少微便翻身下马,急匆匆地问道:“回来了吗?”
谢燕鸿小声问长宁:“谁?”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寨门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只见几骑从远处疾驰而来,当先一人着黑衣,戴面具,挡去了大半面容,一入寨门便下马奔来,寨门旋即紧闭。
谢燕鸿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身形,谢燕鸿很熟悉,化了灰都认得。
“颜澄!”谢燕鸿失声喊道。
颜澄直直冲过来,两人抱了个满怀,差点头撞着头。谢燕鸿喉头发紧,什么都没说出来,狠狠地拍了两下颜澄的背,拍得他倒吸凉气。
“走!”颜澄揽着他的肩膀,激动地说道,“进屋说!”
谢燕鸿还是说不出话,只会点头,腿才跨出去,被长宁拎着衣裳后领往回拽,沉声说道:“先把衣裳换了。”
他这才想起来,衣裳是湿的,虽然一路上已经风干了八成。他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道:“对,回头再说不迟。”
颜澄爽快地答应了,给他安排了住处。
寨子几经扩建,地方大得很,不缺地方住,颜澄也没想得那么周到,给谢燕鸿安排的是单独的房舍。当着大家的面,谢燕鸿也没好意思说什么,便径自去洗漱了。待到在大浴桶里热腾腾地泡了一会儿,换上干燥的衣服,整个人便像活过来似的,精神抖擞。
自有颜澄手下的人来将谢燕鸿引到前厅去。
谢燕鸿边走边好奇地看来看去,这寨子倒真的有令行禁止的兵营模样,但也还留着三分匪气。尤其是大厅最上首的一把大交椅,那上头铺了一张兽皮,看着像狼皮,狼首垂在地上,如同闭目酣睡。
颜澄已经在等着了,只是没坐在上头,就席地坐在门边一张矮几旁。几上放了酒壶和两个酒碗,颜澄已经径自喝了几盏了。
“来。”他说道。
谢燕鸿一撩袍角,也席地坐下,手倚着几案,仰头就将碗里的酒里一喝而尽。没想到那酒辛辣得很,呛得他喉咙着火一般,猛咳出来。
颜澄笑道:“慢点,这可不是咱们从前喝的软绵绵的千日春......”
话甫出口,两人都突然沉默了,重逢的喜悦激动已经一点点淡去,回忆倒卷着袭来。“千日春”是京城酒楼的招牌,琼浆玉液,入口韵味绵长。凡有贩“千日春”的酒楼,皆高挂酒幡,入夜,便以竹竿高挂灯球照亮酒幡,灯球远近高低,恍若飞星。
谢燕鸿抬手指了指他的面具,说:“你怎么戴着这个?”
颜澄抬手将面具摘下,现出了脸颊上刺的字。谢燕鸿只不过一瞥,便飞快地移开目光,低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酒碗。颜澄复又将面具戴上,沉默着倾倒酒壶,将两个酒碗重新满上。
这一回,谢燕鸿慢慢地饮,感受着这北地的烈酒,一路从喉头烧到肚肠里。
颜澄早就喝惯了,喝得比谢燕鸿快许多,静静地等他,一边等一边轻叩几案,哼起小调,也是老调旧词。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昨天没更,所以明天会更!

第六十三章 你哭了
谢燕鸿与颜澄,分别了许久,分别期间各有各的际遇,与从前相比,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细细说来,能说整整一个晚上。
既然有别的话可说,那也不必再说从前了。
颜澄重新倒了酒,小口酌饮,开始说起自己与长宁是如何遇上的。谢燕鸿暗暗松了口气,兼之他实在好奇,便也认真听起来。
据颜澄所说,自从狄军东进,他们便不敢再随意往朔州那头走动了,生怕惹了狄人的眼。虽说他们这个寨子在匪寇当中能横着走,但也不敢与狄人对上,干脆圈了块地,自给自足起来。
陆少微的脑子灵得很,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一些,还会行商。狄人锐意东进之后,关外的胡族倒是松了口气,偶尔也能与他们做些生意往来,交易些牲畜粮食,日子虽不好过,但也能过。
颜澄一直紧紧关注着狄军的动向,三不五日便要派人出去探听,大约一旬日前,派出去的人与长宁在洪涛山脚下遇上了。长宁一眼便看出山脚下的树林有蹊跷,有意要查探,两边一对上,过了几招,颜澄的人没讨着好,连忙回报。
碰上硬茬了,颜澄自然要和他对一对,两头一见上,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是旧相识。颜澄与长宁并不熟悉,但陆少微与他熟悉,两头一合计,便想出了法子要将谢燕鸿从斛律恒珈手上救出来。
颜澄立时便有了主意。
他发配朔州期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隆冬时节,北地滴水成冰,然而护城河中的水关时常要清理的。水关中的条石筑得密,稍大一些的枯枝杂物都流不走,长此以往容易堵住,需要有人下水清理。
这活儿谁也不愿意干,颜澄倒愿意,虽然冷,但他爱洁,下水挨冻总比那些挑粪倒尿的脏活好多了。和他一块儿搭伙的人不过是做个样子,下水湿了身便要上岸,哆哆嗦嗦就去烤火,于是便只有颜澄一个人发现水关中有一块条石崩碎了,缝隙勉强可容一人通过。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这事儿往上报。
一是免得要费功夫下水修,二是想着,说不准有一天能从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想好了出城的退路,那就要想怎么进城。
如今朔州城是狄人的地盘,汉人面孔进去,比墨滴到了纸上还要显眼。想来想去,只有长宁混进去最不显眼,陆少微更是大胆,让长宁越是张扬越是好,花了重金买了牛羊牲畜行头让长宁充作胡商。
这种充大头鬼的活儿,陆少微最擅长,他最担心的就是长宁不善言辞,装不出来。谁知道这次重逢后,长宁好似与从前不一样,虽还是寡言,但却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装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听到这里,谢燕鸿不由得问道:“那他......说了他与我分别之后的事吗?”
颜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探究,但经了这么些事儿,他也不似从前莽撞了,好多话想问又吞回去了,最后只说道:“他嘴巴紧得什么似的,没说。”
谢燕鸿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别的事情去了。
他们说说停停,尽量避开那些他们都不想说的话,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既白,一壶烈酒也喝到见底了。散场的时候,俩人都喝得一身酒气,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各自分别。
颜澄早就不和陆少微一个地儿住了,但他醉中晕乎乎的,和谢燕鸿聊了一晚上还没聊够,脚底下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去敲了陆少微的门。陆少微穿戴整齐,满脸不耐,睡眼惺忪,开门想骂,颜澄倚着门框直往下出溜。
陆少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想叫人来扛走,想想还是算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拽着他,拖麻袋似的,拖到床边。
扛不上去啊!
幸而颜澄还没完全醉死,闭着眼摸着床沿,自己翻上去,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这下是彻底醒了,想睡个回笼都不行。他抓了抓披散的头发,将颜澄的面具掀下来,放到一边。没想到颜澄睁着眼,两人四目相对,将陆少微吓得不轻。
颜澄醉得眼神发直,伸出手,手指穿过陆少微垂下来的发丝,就像在水底的柔波中抚过水草。
他喃喃说道:“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陆少微吓得一下子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来,颜澄还瞪着眼看,陆少微慌里慌张的,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颜澄也不挣扎,就这么躺着,眼睛眨了几下便闭上了。陆少微收回手,感觉到手心有些湿意。
他再去看,见颜澄眼角眉梢确实有些发红。
陆少微叹了口气,难得的心软了,原本还想踹他一脚的,这下也算了,扯过被子来帮他盖上,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睡脸发了会儿呆。
颜澄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是他有点野心,当初在京师就不会那样一败涂地。在从前,他想的就是在禁军中当个闲差,遵从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往后承了父亲的爵位,当个闲散的伯爷。
即便来了这匪寨之中,他的种种所为,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够永远在这儿,隐姓埋名,偏安一隅,自给自足。但这绝不是陆少微所愿,他若是想要过这样的平静生活,当初就不会拒绝师兄共同还乡的邀请,辗转来到这里。
陆少微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再进一步了。
另一边,谢燕鸿跌跌撞撞地循着原路回去。
他只走了一遍,现下又喝醉了,哪里认得,站在岔路口发懵,呆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上已经微亮了,但不刺眼,到处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雾蒙蒙的。谢燕鸿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将他提溜起来。
“谁......”谢燕鸿嘟嘟囔囔地问道。
长宁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眉头,将他扛到背上背起来。谢燕鸿伏在长宁的背上,盯着他的后脖子发呆,伸手揪了揪他的头发。
不必再扮作胡商,长宁又换回寻常衣裳,头发也不再结成小辫了。
“你是谁呀?”谢燕鸿边揪头发边问。
“嘶——”长宁被他揪得皱眉,说道,“再动把你扔下去了。”
谢燕鸿松了手,安静了一会儿,又猛地揪了一下。长宁这下是真的疼,作势要将谢燕鸿从背上甩下来,谁知道谢燕鸿醉中手脚无力,没扒住,真被他甩下去了,幸而长宁手脚敏捷,将他揽住,没让谢燕鸿摔到地上。
长宁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他背回去了。
谢燕鸿把额头磕在长宁的肩膀上,突然又问道:“你是谁呀......”
长宁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呢。”
谢燕鸿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才不是长宁呢,你不像他,他才不是这样的......”
长宁问:“那他是怎么样的?”
谢燕鸿没回答他,思绪拐了个弯儿,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别的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沙子......那里的沙子会响......我每走一步,它都擂鼓似的响......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真的很害怕......”
谢燕鸿把脸埋在长宁背上,似乎真的怕极了,手紧紧搂住长宁的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太怕了,喊都喊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
“我晕倒了......”谢燕鸿哽咽着说道,“我见到了很多恶鬼,他们举着火把......围着我打转,要把你从我手里拽走,我拉着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好疼,我手上好疼......”
谢燕鸿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似是睡着了。
长宁将他背回了自己住的地儿,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谢燕鸿梦呓中还在喊着疼,长宁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捋起来。谢燕鸿小臂内侧划得极深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足足有一指长。
长宁伸手,轻轻抚过那道疤。
谢燕鸿醒了,喃喃道:“别碰......好疼......”
长宁连忙松手,他呼吸急促得很,抬手捂住胸膛,感觉心跳得极快,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在他醒来之后的月余日子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礁石,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燕鸿不喊疼了,朝他伸手,叫道:“长宁......”
长宁忍住一阵一阵的心悸,附身低下头,顺从地迎向谢燕鸿的脸,碰了碰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也不知是谢燕鸿的,还是他自己的。
谢燕鸿愣愣地看他,眼睛瞪大,又迷茫又惊讶,小声含糊地问道:“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长宁想说没有,想要抬手去摸,谢燕鸿边说“别哭”边用嘴唇抿去他眼下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长宁目前就是残废(指脑残)后刚刚复健的状况,下一章解析他的心路历程。

第六十四章 梦中之梦
那时,刚踏入库结沙,长宁的头疼就愈演愈烈。他有记忆以来,头从来没那么痛过,仿佛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脑袋疼起来,连手上被獒犬尖利牙齿撕开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仅头疼,还开始听到一些不应存在的声音。
沙漠呼啸的风声,谢燕鸿的说话声,一直努力地将他拉回到当下,而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还有剧烈的头痛,则在另一头,将摇摇欲坠的他拉入深渊。他如同走在悬丝之上,每一步都要勉力小心,稍有松懈,则万劫不复。
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纷纷杂杂,有男有女,高低起伏。
他强迫自己专心于当下的困境,谢燕鸿的体温从两人紧贴之处传来,一次次地将他拉回来,但最终,他还是有如强弩之末,沉沉地坠入黑暗之中,晕过去了。
昏迷之中,他被那些喧杂的声音淹没,好似溺水的求生者,他不住挣扎,但又一次次被声浪淹没,掩住口鼻,呼吸不得。他偶尔能听到一点点谢燕鸿的呼唤,但那都是散碎的,好像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抓不住。
他听到了谢燕鸿颤抖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害怕”,他很想告诉谢燕鸿,那是沙海中的响沙湾,踩踏就会有响声,不必害怕。但他说不出来,他像被无形的牢笼困在了黑暗中,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谢燕鸿无助地哭喊。
他感觉到疼、感觉到渴,但他知道只要他们的方向是对的,什贲古城近在咫尺。
但谢燕鸿不知道。
很快地,长宁便感觉到有温热腥气的粘稠液体濡湿了他的嘴唇,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谢燕鸿的血。他想要拒绝,但极致的渴让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下意识地吞咽了。
那一刹那,他对自己无比痛恨。
他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情感,那样的痛那样的恨,一瞬间甚至压过了如影随形的头痛,让他的心涨得仿佛要裂开了。就如同谢燕鸿这个人,连同谢燕鸿流的血,一同强行挤入了他的心里,要将他的心撑破。
就像绷到了极致的弦,“啪”一声断了,他彻底地昏过去了,无知无觉。
他陷入了更加久远的过去当中,那些纷纷杂杂的声音突然都清晰起来了,在他耳边交替地响起,那些他已经遗忘的久远过去,第一次打破了厚重的隔阂,来到他的面前。
那是广阔而富丽的深宫大殿,宫门金钉朱漆,高檐层椽,满覆琉璃瓦。一开始,长宁还以为他梦见了自己入京找谢燕鸿的那些日子,他曾与谢燕鸿一同,坐在谢家后院高大的梨树上,远眺宫城。
马上,他就发现不是,他身在其中。
有一道道急传而来的军令,好像一道道催命的符。他的父亲——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父亲,高踞宝座,却无助而茫然。底下的朝臣吵成一锅粥,有人建议固守,也有人建议迁都,有人高喊着要召回独孤信。
他们互不相让地争吵着,争相占着家国大义的制高点,好像一群厮杀的鬣狗。紧接着,很快地,就有人牵扯到独孤信的女儿,皇后独孤氏——是的,这是我的母亲,长宁想道。
他恍然大悟,他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是天生天养,无根飘萍。
“十数载以来,皇后专擅后宫,除东宫外,陛下再无子嗣。独孤氏卖官鬻爵,堵塞言路,独孤信领兵在外,延误战机,导致数次战败,李朝危矣!”
“够了!”帝王拍案而起,“一派胡言,说战事便说战事,不要总是攀扯皇后和国丈。”
底下不过静了一瞬,又闹开了,吵吵嚷嚷,急于将家国之祸,推诿给一个妇人。长宁感觉自己被吵得头疼,他偷偷地从躲藏的大围屏后离开,甩开随侍的内侍宫婢,直入中宫。
他的母亲独孤懿正坐在窗前,望着外头的天空发呆。说是天,那也不过是被碧瓦飞檐切割得七零八落的一小块蓝。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颜色更浅,里头盛满了哀愁。她高鼻深目,美丽不可方物,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柔软的褶皱好似春水柔波。
一见到长宁朝她奔来,她便露出笑来,朝他招招手,张开怀抱。
长宁觉得熟悉,他想起了谢燕鸿的母亲,侯夫人王氏,也是这样温柔笑着,朝他招招手,低着头仔细地将金线编入端午百索里,祈愿病痛纷纷远离。
“麟儿我的麟儿,”她说道,“你因何不快?”
从长宁口中发出的是稚嫩的童音,独孤懿揽住他,说道:“困了是吗?娘亲陪你睡一会儿。”
他们卧在柔软的锦榻,鼻端尽是好闻的香气,白烟袅袅从博山炉中飘出来,被微风吹斜。长宁的耳边响着母亲所唱的胡语小调,咿呀温柔,将他一路送入梦乡。梦中之梦,好不神奇,梦得并不真切,只觉得温柔舒服。
他是被尖利的哭号声吵醒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循声而去,宫人皆惶恐失措,拦他不及,他便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被三尺白绫悬在梁上,柔软的素色裙摆就这么飘着,柔软的褶皱好似春水柔波。
那声哭号尖利哀戚得不似人声,是他匆匆赶来的父亲发出的。长宁怯怯地躲在门后,望见父亲将想要搭把手的宫人推开,亲自将母亲从白绫上抱下来。
那一道道急传的军令果然是催命的符,催的是他母亲的命。
皇后自绝于社稷,独孤信阵前被急召而回,天子稳坐国都,不肯北逃,这一切不过是加速了颓败之势。败信频传,朝臣们终于暂时放下了党同伐异,开始卯着劲儿劝天子迁都,但随着九里山被伏,彭城失陷,有些人开始不上朝了,楼空人去,举家出逃。
朝堂上人一日少过一日,战报仍旧不断地传来。
叛军势如破竹,叛军首领姓宋,麾下有一员猛将姓谢,名叫谢韬,用兵如神,凡对上他的,都吃了败仗。
独孤信叹道:“不世出的将才,如果不是......我也能......”
如果不是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拖延战机,他也就能与谢韬酣战一番,比个高低。
长宁用稚嫩的童音,天真地问道:“人都说这个谢韬是恶鬼转世,有十尺多高,战场上茹毛饮血,吓人得很。”
独孤信失笑,耐心地说道:“不过是些无知之语,好似敌人越吓人,自己吃的败仗就越不算回事。”
“不是恶鬼?”
“当然不是,”独孤信说道,“他也是个人,和你我一样,有家人儿女......听说他新得了个小儿子......”
长宁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父亲犹如槁木一般,被抽走了灵魂。
再后来的事情,他从前就梦见过,宫阙毁于大火当中,他被独孤信带着,从秘道离开,灼热的火舌燎着了他的后背,留下了狰狞的伤疤,慌乱之间,他怀中抱着的传国玉玺骨碌碌地滚走了,连同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这一回,他是真正地醒来了。
一醒来,他便见到独孤信坐在他的身边,比梦中要老很多很多,旁边还有阿羊,见他睁了眼,眼眶都红了,慌里慌张地又冲出去,嘴里嘟哝着要给他端点吃的来。
独孤信看他一眼,便恍然大悟:“你都想起来了。”
长宁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环视四周,一阵心悸突然袭来,他猛地抓住独孤信的手,哑着声音说道:“阿公......小鸿......”
阿羊已将大概经过说与独孤信听,独孤信猜测,狄人若锐意东进,第一个目标不是朔州便是大同。闻言,长宁当下就要起身,谁知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独孤行吃力地将他搀起,说道:“不养好身子,你寸步难行。他是谢韬的儿子,虎父无犬子,还不能保全自己性命几天吗?”
长宁沉默了,他知道独孤信说得对,他现在这个样子,谁也救不了。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的日子,长宁煎熬到了极致。曾酒丢失的过往记忆倒卷着袭来,不分日夜地侵扰他的心神。他从前不辨爱恨,那些激烈的情感都被高高筑起的堤坝挡在了外头,如今决堤,它们便携带着万钧之力袭来。
他反复咀嚼这段时间以来,与谢燕鸿相处的点点滴滴。
每一次,他都觉得心里坠着难受,呼吸急促、心悸难安,他想起谢燕鸿在月光下说自己“害相思”,此时他才突然惊觉,那时的月光是美得多么惊人,谢燕鸿的双眸是那样的动情又难过,他连那时的风、那时的月都在记忆中翻出来细细地回想。
他又想起在魏州城的破土地庙里,谢燕鸿背对着自己,跪在薄薄的积雪上,祭拜谢家人。他也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他想到母亲在空中摇曳的裙摆,父亲槁木死灰一般的残躯,又想到谢燕鸿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背影。
疼痛后知后觉地追上了他,折磨得他彻夜难眠。
夜晚,独孤信给他施针,哼着长宁在梦中听过的胡语小调,比起母亲的温柔,独孤信哼出来的,满是沧桑与悲凉。
长宁捂着胸口,蜷缩起来,缓了又缓,问道:“阿公,我为何忘记,又为何想起来?”
独孤信想了想,叹道:“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爱欲让你失去家国父母,所以你忘记。爱欲之火烧灼双手,你们二人却都没有放手,你便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急,感觉还有哪儿不太够,明天斟酌一下。
明天不更,周六日都更。

“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谢燕鸿说,“别哭。”
长宁对眼泪很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了。他将头埋在谢燕鸿的肩窝处,弓着背,蜷着高大的身躯,紧紧地将谢燕鸿抱住。他力气大,谢燕鸿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推开他,只是不住地抚摸他的后脑勺和肩背。
“还疼吗?”长宁埋着头问。
谢燕鸿醉得醺醺然,晃了晃脑袋,慢吞吞地说道:“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
长宁把脸紧紧地贴在谢燕鸿的颈侧,感受着他醉后灼热的温度,手摸索着抓住谢燕鸿的手腕,顺着袖口往里抚摸,摸到了他小臂内侧那处伤疤,轻轻地摸,似迟来的抚慰。
“你不用怕,”长宁絮絮说道,“响沙湾的沙子就是会响的,只要踩上去就响,阿公和我说,那儿一直都这样。夜晚见到的不是恶鬼,是磷火......”
他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谢燕鸿听着听着便困了,噩梦不再缠绕不休,取而代之的,是长宁低沉平缓的声音。他安心地睡去,一直酣眠到日上三竿。
宿醉方醒,谢燕鸿头痛欲裂,浑身酸痛,哎哟哎呦地叫着坐起来,房内只他一个人,榻前矮几上放着一盏沏好放凉的茶,他口干舌燥,一口闷了,沏得酽酽的茶,苦得他皱眉头,一杯下去,酒就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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