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还记得昨晚的事,翻身下床,匆匆洗漱一番便出门了。
外头天光大亮,谢燕鸿循着人声而去,见进寨门处不远便有一块平整空地,边缘立着箭靶,搁着不少刀枪剑戟,应是练武用的校场。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吆喝声不绝于耳。
谢燕鸿凑过去,众人知道他是颜澄的客人,纷纷给他让出条道来。
他们正中间围着的正是长宁,谢燕鸿一挤进去,便见到长宁把一个大汉摔在地上。他们这是在比武,没拿兵器,赤手空拳才见真章。被摔在地上的那位不等人扶便翻身起来,自觉没脸,悻悻然便下去了,众人又起哄,拱了下一个人上来。
长宁穿着的短褂被上一个人扯断了衣带,他便干脆脱了,打着赤膊,身上全是汗,顺着后背往下流。他喘着气,右腿后撤,双手护在身前,摆了个起手式。
后面上来的这个人还比不上前一个,不过片刻,便被长宁掼在地上。
寨子里收留的多是逃兵流寇,打起来都是野路子,长宁却是被精心教出来的,大开大合,拳掌腿脚通通都有说法,有招有式又不失机变,停时如山岳屹立,动时又如渊水暴泻,自有万钧之势。
谢燕鸿看得入了迷,边看还边记,暗叹自己耍的都是些花拳绣腿。
败者悻悻然退下,长宁立在中间,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不发一言,弯腰捡起扔在一旁的短褂披上,看着是想走了。围观者看得不过瘾,但又没人敢上前挑战,只一味地起哄,正在这时,有人排开众人出来了。
“我来。”颜澄高呼道。
他一出来,群情汹涌,叫声震得谢燕鸿耳朵疼。
颜澄早已不复当年了,但还记挂着当时长宁一脚把他踹了个屁股蹲的仇,这会儿他自觉自己长进了不少,摩拳擦掌地就要找回场子。
长宁也无不可,短褂敞着襟,朝颜澄招招手,说道:“来吧。”
见他这样不当回事,颜澄火气也上来了,咬牙切齿的,袖子一挽便攻上去。两人过了几招之后,长宁也认真了起来,有来有往,看得大家越来越兴奋,喊叫声不绝于耳。只见长宁一下截住了颜澄来势汹汹的拳头,卸了他的力,顺势向前,肩膀抵着他的胸口,便要将他掼在地上。
这招前面用过,颜澄看了,也留了心眼,不退反进,抬腿要去攻长宁下盘。
长宁双腿牢牢地扎在地上,哪里是他踢得动的,但谢燕鸿看得入神,见颜澄不似前面几个对手好对付,怕长宁吃亏,不由得惊叫出声。他声音不大,校场上喧闹不止,长宁却也能听见,扭头过来看。
颜澄抓住了他分神的这一瞬,矮身扫腿,长宁竟没站稳,踉跄地退了两步。
这便分了胜负了,长宁也不纠缠,抬手抱拳,颜澄拱手回礼,面有得色,但还是公道地说道:“你前头已经打了好几场,力竭而败,我也不算全赢了。”
颜澄一转头,也看见了在人群中的谢燕鸿,他高兴地冲过去,搭住谢燕鸿的肩,笑道:“醒了?走,咱们吃点好的去......”
谢燕鸿还记挂着长宁,回头去看,见长宁也撵上来了。
颜澄随口道:“走,一块儿吃点儿去。”
长宁看着谢燕鸿,说道:“我有事与你说。”
谢燕鸿忙对颜澄说道:“你先去,我们说过就来。” 颜澄也只好点点头,歪头望着他们俩并肩走开,微皱眉头,若有所思,转身去唤陆少微吃午饭去。
谢燕鸿走在长宁身边,时不时侧头看看他,见他只是闷头走着,也不说有什么事。谢燕鸿这会儿才猛地发现,长宁的脸颊上的那道伤疤消失了,皮肤光洁,看来那不过是掩盖身份的伪装。
这会儿,谢燕鸿又有点气长宁不早和自己说了,害自己白白担心。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说道。
谢燕鸿忙道:“你先说,什么事?”
长宁却又不说了。
四下无人,都去吃饭去了,两人脚边不远处就是田埂,种满了菜,绿油油的一片,篱笆围了一圈,外头养了鸡,“咯咯”叫着踱来踱去,在地上啄食。天高云淡,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心悦你。”长宁突然说道。
谢燕鸿差点被脚下的土块绊了个狗啃屎,顿住脚步,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长宁脸上也红,从脸上一露红到胸膛,只是肤色深些,没那么明显。他伸脚将啄着地踱过来的母鸡拨到旁边去,低头想将敞着的衣襟整理好,但是衣带子断得很彻底,怎么弄都弄不好。
谢燕鸿臊得慌,忙道:“先去吃饭。”
长宁说:“那晚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想好了......”
再怎么不好意思,谢燕鸿也要抬头去看长宁的眼睛,看他深邃的眼窝里,那双琥珀色的眼。谢燕鸿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宁露出这样的眼神,不再深沉、平静、无波无澜,里头只有一眼就能识破的羞窘和喜悦。
长宁说:“我心悦你,只有你。”
长宁喜欢很多东西,喜欢关外辽阔无边的苍穹,喜欢草原上春日盛开的鸢尾花,喜欢雨后留在花瓣上的露珠,喜欢展翅的海东青,喜欢毛皮光滑的骏马神驹,喜欢沉默屹立、终年积雪不化的连绵山岳。
但这一切,都无法与谢燕鸿比拟。
谢燕鸿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左右看看,见确实没有旁人在,便拽了长宁一把,将他拉到拐弯墙角处,往前半步,抬头时正好迎上了长宁凑上来的脸。
这一次的亲吻,与以往每一回都大为不同,是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
一开始,还是谢燕鸿难耐地需索长宁的唇舌,到后面,长宁的手紧紧地箍在谢燕鸿的后腰上,辗转深入地探寻,谢燕鸿被他缠得喘不过气来,微微推开。谢燕鸿手脚发软,只使了一点儿力气,长宁却任由他抵着,仿佛难以匹敌,只一味地用直挺的鼻梁剐蹭谢燕鸿的唇珠。
谢燕鸿说:“要去吃饭了。”
长宁没听到似的,不知是命令还是祈求,小声说道:“张嘴。”
谢燕鸿在心里哀叹一声,手上卸了力,两人又缠到了一块儿,他后背顶在墙上,土墙不住地簌簌掉灰,沾了他衣服上全都是。最后,两人换了一身衣裳再去吃饭时,颜澄早就吃完了,正闷闷不乐地一个人坐着。
谢燕鸿心虚,忙说道:“怎么只你一个,陆少微呢?”
这时候,只见一个肌肤雪白,风姿楚楚的少妇,捧着一屉新出笼的包点上来。那包点热腾腾的,一下就将谢燕鸿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了,肚子里一个劲儿地叫。
那妇人笑着将包点摆在谢燕鸿身前,说道:“趁热吃。”
颜澄说道:“这是雪娘,做得一手好包点,尝尝。”
他兴致并不高,雪娘看他一眼,说道:“道长说他身子不舒服,就不来吃了,特意让奴家和诸位说一声。”
颜澄一听便从位子上跳起来,说道:“原来是这样,我去看看去,你们吃。”
话音刚落,他便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谢燕鸿现在心里正砰砰跳呢,因为长宁正挨着他,不久之前的亲吻,他都还没回过神来,哪儿能看出颜澄的蹊跷。包点再好吃,他也食不知味,匆匆吃了几个,填了肚子,便拽着长宁要告辞回去。
他也不说要回颜澄给他安排睡的地儿,直接就去了长宁那儿。
方踏入房门,便留意到了,窗边的长案上有一样东西亮闪闪的发着光,之前出门时没留意到。谢燕鸿走过去好奇一看,脸立马又涨得通红,那竟是谢燕鸿之前假扮胡姬时,那一对红宝耳坠子,长宁竟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六章 归途
见到那红宝耳坠,谢燕鸿不免就想起了宴席上的荒唐事,眼睛都不敢直接往那耳坠上看,喃喃问道:“带回来做什么......”
长宁想也不想,就说:“你戴着好看。”
“乱讲。”谢燕鸿驳道。
“没有乱讲,”长宁理直气壮道,“不信你再戴上看看。”
说的都是鬼话,谢燕鸿不想理他,扮胡姬时全套扮上,戴个红宝耳坠不算突兀,现在这样再戴,不是纯粹乱来吗?但长宁目光灼灼,望得谢燕鸿不知所措,竟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红宝耳坠轻轻地钩到耳垂上,晃晃荡荡,流光溢彩。
谢燕鸿现在是男装打扮,最平实不过的一身粗布短打,红宝耳坠戴上了,映得他俊秀的脸满是红光,有种男女倒错的美。
“好了吧......”谢燕鸿垂着眼,抬手就要摘下来。
长宁拉住他的手,止住他的动作,低头就亲。谢燕鸿顿时也便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晕头转向,手绕到长宁脖子后搂住。长宁便从他的嘴唇、嘴角、脸颊、脖颈儿一路亲过去,仿佛谢燕鸿是个香饽饽,怎么尝都尝不够。
谢燕鸿有些遭不住了,心跳得厉害,喘着气埋怨道:“你怎么这样缠人......”
长宁一双手都揽在谢燕鸿身上,空不出手来,便直接咬着红宝耳坠的耳钩,将耳坠摘下来,嘴一松,耳坠便丁零当啷地掉在了床上。
谢燕鸿全身上下,硬的硬软的软,整个人挂在长宁身上。
从前刚开荤时也没见长宁这样,那会儿在汤泉边、毡帐里,长宁虽也热切,但没像现在这样,好似恨不得将谢燕鸿含进嘴里,吞进肚子里,爱不释手也不释口。
谢燕鸿仰着头,光天白日的,他也不好意思发出声音,咬着牙关。他感觉到长宁的手顺着扯松了的衣带粘上了他的肌肤,他病后瘦了许多,骨头硌手。长宁也感觉到了,额头抵在谢燕鸿的肩膀上,低声说道:“多吃点。”
谢燕鸿感觉自己心里沉甸甸的,有点堵,又有点踏实,他答应道:“好。”
醒来以后,在朔州再见到谢燕鸿,长宁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就像久处寒冷之人,乍见焰火,渴慕它的温暖,又害怕它的灼热。在朔州,他总是在端详谢燕鸿,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自己早已惦念他千回百回,陌生是因为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如何爱他亲他抱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那些汹涌而来的爱和痛。
如今,两人紧紧依偎在一处,暂享一刻安宁,长宁第一回 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大地大,不过逆旅。幸而,总有爱侣的怀抱,是恒久不变的归途。
另一头,陆少微是真的身子不爽,正抱着肚子在床榻上疼得打滚。
雪娘方才来过一回,她眼明心亮,也经过不少事儿,打从第一眼看陆少微,便知道他不对劲,再看第二眼便看出了蹊跷来,但她从不明说,一是因着她识时务,二是因着陆少微算是于她有恩。
她一开始是在另一个匪寨,委身于匪头,还生了个女儿。匪头打不过颜澄他们,便想出个损办法来,假装将她扔下,让她做内应,自个儿领着残兵败将投奔另一个寨子,联合起来要里应外合将颜澄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雪娘当然不愿意,但心肝宝贝似的女儿被捏在别人手上,不应也得应。
后来,她的谋算被陆少微识破了,陈大力的寿席上,一半人被她包子里的迷药迷倒了,一半人被陆少微整得腹痛难耐,有几个严重的,都和陈大力一样,命丧当场。她看陆少微,就像看地狱里的阎罗一样,没有不应承的。
她出面稳住了敌人,颜澄杀了个回马枪,陆少微谨守承诺,清剿了敌寨之后,把她的小女儿还给她了。她们母女无处可去,自然而然地便留下了。
陆少微也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和她对上眼神便知道自己被她识破了,以为自己露了什么破绽,大为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雪娘捂住嘴一笑,看他就像在看自己牙牙学语的女儿,嗔道:“哎哟喂,这一窝子要么就是大老粗,要么就是些没经过事儿的愣头青,知道什么。”
不等陆少微威胁她,她便口快道:“你放心,我绝不说出去。”
陆少微也不怕她说,她要说,也要有人信才行,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想着一定不能让颜澄知道,又让雪娘再三保证,雪娘坦坦荡荡,直接拿自己女儿起誓,陆少微这才放心了。等回过神来,他又哼了一声,心道,怕什么,他颜老二能有今日,吃喝不愁当山大王,自己功劳最大,怕他个鬼。
这会儿,他正抱着肚子在床上滚着,颜澄来敲门了,他却不禁心虚起来。
“睡了,别吵我。”陆少微隔着门叫道。
这么大的嗓门,哪儿像是睡了,而且声音里还透着些虚,颜澄一下就能听出他身体不舒服,在外头来回踱了几步,隔着门哄道:“你哪儿不舒服?”
陆少微没好气道:“哪儿都不舒服!”
颜澄乍一听就当真了,怕惊到了陆少微似的,轻轻地再次敲了敲门,耐心地说道:“你开门让我瞅瞅?别一个人病坏了。”
陆少微快被他烦死了,只好弓着腰爬起来,将门开了一条小缝,应付他道:“没事,歇歇就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他嘴上说着没事,面色却煞白,嘴唇也白,颜澄一望便吓了一跳,连忙要推门进去。陆少微哪里挡得住,踉跄着往后退,差点绊倒,幸好颜澄一把扶住他,将他一路扶到床边坐好,蹲下来去看他煞白的脸,紧张地问道:“到底怎么了?我去唤大夫来?”
陆少微支支吾吾的,恨不得让颜澄赶紧闭嘴滚出去,这让人怎么说啊!
他从小与师傅师兄生活在一起,他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师傅前脚要捡他,师兄后脚就要扔他,为什么师傅要教他本事,师兄不同意。为什么他说自己要做乱世的英雄,要做砧板上的刀俎而非鱼肉时,师兄会笑。
全因她是个女子。
师傅摸着她的头,笑呵呵地问师兄:“女子和男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师兄说不出来,负气而去,但此后也没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每当陆少微抒发自己的宏图大志时,师兄总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仿佛她在发癔症,说胡话。仿佛女子与野心天生就不能相容,就像天无二日,但陆少微偏就不信了。
她从小就是瘦瘦小小的,干柴似的,即便后来跟着师傅师兄过日子,过的也是苦日子,吃糠咽菜的日子多,只不过不饿罢了,但在那时,已经算很好了。这导致她后来成人后,月信总是不调,半年也不见一次。
这也不是不好,路上颠沛流离时,总归是个麻烦,但如今一来,便格外折磨人,就像有人拿着小锥子往她小腹处扎,疼得她打滚。
她正不知道如何搪塞过去,颜澄却大惊失色地叫起来了:“你受伤了?怎么流血了!”
陆少微被他喊得眼前一黑,哆哆嗦嗦地转头看过去,见被褥上赫然一片暗红血渍,约是刚才蹭上的。
颜澄慌里慌张的,站起来就要找大夫去,陆少微怕他嚷嚷得人尽皆知,连忙拽住他,喊道:“闭嘴!”
“我......”
想着长痛不如短痛,陆少微直接说道:“不是受伤!女儿家来月信你没听说过吗?大惊小怪什么......”
颜澄整个愣住了,杵在原地,嘴巴像刚安上去似的,开开合合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你你......我......女......月......不是......”
陆少微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干什么?女儿家来月信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就像男子,成年后夜里睡觉,精满则溢,都是一样的。怎么,你们这个破寨子也有规矩?怕我让你沾了晦气?”
颜澄瞪大眼,这下连脑子也丢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会说了。
陆少微说:“出去。”
颜澄木头人似的,嘎吱嘎吱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了约莫半刻钟,腿一软,背靠着门一屁股坐地上,心想,原来老子不是断袖啊!
作者有话说:
搞点日常,下章开始继续走剧情了。
明天或者后天更下一章。
破除月经羞耻,人人有责。
第六十七章 岂曰无衣
自从与乌兰一家分别,谢燕鸿再也没有过过这样舒适的日子了。没有追兵,不需要逃亡。北地的初夏也是凉的,天高云淡,视野开阔,洪涛山在天边连绵起伏,无有尽头。
谢燕鸿有时候与颜澄打马出去,就像儿时,他们一同打马出城游玩踏青,只是颜澄总是一副出神在想些什么的样子,谢燕鸿问他,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更多的时候,谢燕鸿只是与长宁一块儿呆着,即便什么也不干,也是舒服的。
谢燕鸿仍旧每天练一段时间的剑,在这儿,他不用折枯树枝了,挑了一把趁手的长剑,在屋前的空地上便舞起来。长宁正在擦拭那把长刀,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他出了一身的汗,喘着气收剑,看向长宁,问道:“怎么样?”
长宁手里握着一块软布,细细擦拭剑锋,分神看向他,说道:“好。”
“才怪,”谢燕鸿说道,“你肯定觉得我花拳绣腿的,不够看。”
“没有。”长宁温和地接了一句,擦干净了刀,用干净的布条将刀锋仔细裹上,谢燕鸿好奇地凑过去,双手握着刀柄,猛提一口气,刀却只是被他微微抬起,又重重落地。
长宁便绕到谢燕鸿身后,伸手环抱他,双手握在他的手上,两人一同施力,长刀被举起,抡出一个如满月般的圆,再重重挥下,落地时,激起如雾烟尘。即便刀锋被包裹着,也自有万钧之力。
尘埃未落,便有人急急闯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颜、颜大哥......颜大哥说,让您过去一趟......”
谢燕鸿忙问:“什么事儿?”
颜澄的小跟班儿二狗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最后一锤定音:“急、急事!”
谢燕鸿忙拽上长宁,两人一块儿跟着二狗子急匆匆地赶过去,一路上所遇见的人纷纷在低声议论,隐约听见了“居庸”、“狄人”等字眼。谢燕鸿心里惴惴不安,回头望一眼长宁,长宁也蹙着眉头想着什么,见他看来,便握了握他的手。
到了前厅,颜澄正高坐上首,脚上踏着狼首,神情严肃。陆少微坐在旁边,仿佛大病初愈,还没什么精神,歪着身子靠着椅背。
“什么事?”谢燕鸿匆匆问道。
颜澄沉声道:“狄军于昨夜叩开居庸关,直逼魏州。”
魏州城,城门紧闭,全城戒严,城楼上全是被坚执锐的兵卒,粮草、兵器不断地往城楼运送。看着像是井井有条,然而仔细看去,无论是士卒抑或百姓,皆惶然无措。
狄军进展太快,春日里才开始东进,连下朔州、大同,居庸苦战不敌,魏州无险可守,放眼望去皆是平坦原野,最适合骑兵进攻,所征兵粮皆在路上,与神出鬼没的狄人骑兵赛跑,说不准哪一边会更快,这如何能叫人不怕?
王谙已近天命之年,头上都开始长白发了,如今是愁得不行,夜里睡觉都不敢脱下铠甲,就怕狄军突然攻来,原本的小圆脸近日都尖起来了。他正靠着太师椅打瞌睡,刚合上眼皮,就被属官喊醒。
“大人!不好了!”
王谙一个激灵醒过来,心都停跳了一拍,连忙问道:“怎么不好?狄军来了?”
“不是不是!”属官连忙道。
王谙松了口气,又怒道:“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属官左右看了看,随从都知机退出去了,他这才小声说道:“有消息说,圣人要迁都!”
王谙一口气没松完,又提起来了,差点儿厥过去。魏州是守卫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魏州失守,狄人渡过黄河,那就真的是完蛋了。是以,士卒虽心中惶恐,但心中还有股劲儿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若是要迁都,京师也不必守了,士气必定一落千丈,不战而败。
“消息哪儿来的!”王谙厉声喝道,“立斩!”
属官支支吾吾的,王谙猛拍桌子,差点把桌面都拍裂了,他才为难地说道:“是京中来的贵人......”
竟还是上回那位传旨的内侍官,上回他来时,是开春,狄人刚刚东侵,传来圣旨,任命孙晔庭为西北督军。这位京中的贵人,沿着运河走水路回京,屁股还没坐热,又带着圣旨来了。
这回,圣人的意思是,将孙晔庭召回去。
狄人不知道啥时候就要打来了,这位内侍官全无上次的气定神闲,只想着快快把圣旨带到,赶紧随着孙晔庭一同回去。
“朝中的大人们都闹着要迁都呢,圣人还未松口,但许多豪绅富户也都收拾起细软来了,就等着啥时候明旨下来,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他细声细气地说道,“圣人倚重大人,大人快快启程回京吧。”
孙晔庭忙得脑袋发晕,正忙着催促援兵与粮草,调配兵甲,本就不耐烦应酬这位贵人,一听下来,气得话都没说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问:“迁都?疯了不成?”
内侍官脖子一缩,不敢说话,孙晔庭拍案而起,追问道:“这消息,魏州城里可还有旁人知道?”
“没、没有......”
孙晔庭见他一副惶恐不已的样子,心直往下沉。正在这时,王谙直直地闯进来,神情严肃,往时堆在脸上的笑容全然不见了。
不等王谙说话,孙晔庭肃然道:“王大人,此人假传圣旨,动摇军心,立斩无赦。来人,将他绑起来!”
王谙顿了顿,反应极快,朝属官点点头,立马就有兵卒冲进来,将那内侍官以及随从而来的人都缚住,趁他们没喊出什么之前,就拿破布将嘴巴都堵上了。
孙晔庭说道:“拖出去。”
“等等,”王谙义正词严道,“此人罪大恶极,不当众处决不足以平民愤!”
孙晔庭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王谙的确是聪明,怪不得能混到如今。消息既已传出,光杀此人不足以振士气,得当众处决才能永绝后患。孙晔庭当机立断,将那圣旨夺过来,悬在烛火上点了,扔进火盆里。
那内侍官不能说话,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没想到孙晔庭竟敢烧圣旨。
屏退左右,室内只留了孙晔庭与王谙二人,孙晔庭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援兵未至,要守住魏州,士气尤为重要,我能仿圣人笔迹,另写圣旨一张,鼓舞士气。”
王谙乍听,倒吸一口气。假传口谕,还能说是军情紧急,事急从权,仿天子笔迹,往大了说,那可就是居心叵测了。事后,若是王谙想要参孙晔庭一本,光是这个事儿,就够孙晔庭死十回八回了。
孙晔庭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若魏州守不住,国将不国,何谈其他。”
说罢,孙晔庭四下看了看,撕下一块绢布,提笔思索片刻,一口气挥就。不说像个十成十,总有七成,远远看去,除了皇帝本人,谁也看不出来。他想了想,换了笔,点上朱色,屏气凝神,竟将皇帝玺印描画出来了,乍一看,竟真的像极了密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