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作者:春日负暄  录入:08-26

王谙一直团着手不说话,也不凑过去看,也不接,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道:“我去召集将士。”
孙晔庭没把地方选在城楼,而是选在了平日里处决犯人的刑场,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百姓,兵卒们被坚执锐,分散四周警戒,内侍官及其随从被缚于正中。
孙晔庭着铠甲,登临高台,朗声将那道他仿笔迹而写的圣旨念出来——
“将士皆争相效命锋镝之下,无不以一当百。魏州百姓,皆朕子民,与国运同休戚。今狄人犯我大梁,朕岂忍坐观......”
士卒百姓,听得懂听不懂的,无不心情激荡,更有甚者,当即就扑通跪下,三呼万岁。
念毕圣谕,孙晔庭拔出御赐宝剑,寒光凛然,他怒道:“此人假传圣旨,扰乱军心,其罪当斩!”
他手握宝剑,猛然下挥,刀斧手得令,同时挥刀,那内侍官当即血溅三尺,头颅落地,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孙晔庭大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众将士皆高举佩刀,呼声震天,日光照射在铠甲与兵器上,光芒耀目。百姓皆伏跪高呼,一时间,士气高涨,民心归顺。
孙晔庭归剑入鞘,看向王谙,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皆暗自松了口气。
洪涛山下,匪寨大门。
谢燕鸿骑着小乌,重新配上了乌兰赠予他的弯刀,长宁骑着四蹄踏雪的黑马,昂首东望。颜澄送他到门外,谢燕鸿说道:“回吧,我只不过是远远看一眼,若要干什么,定回来与你商量。”
颜澄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只微微点头。谢燕鸿与长宁二人先后策马往东去。
狄军步步东进的消息传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心情最复杂的莫过于颜澄,他的母亲,敬阳公主还在京中,他进退两难。谢燕鸿也是百感交集,心情难辨。近日来,他一望见长宁搁在案头的红宝耳坠,除了柔肠百结外,还会想起丹木。
他当时信誓旦旦答应过,要带她离开的。
如今狄人又往东面推进了,朔州不过小城,想必斛律恒珈也不会甘心一直守在那儿,说不定会有机会,将丹木救出。谢燕鸿没有头绪,也不知道如今的战况,便决定远远看看。
谢燕鸿驱马在前,长宁紧随其后,两人循着山路,小心地往高处走,远远便见到朔州城。只见朔州城前,有车马细小如蚁,蜿蜒而出。
“是粮草,”谢燕鸿断言道,“不日必有大战。”
两人定睛看了许久,那条队伍仿佛无有尽头,便知朔州必定兵多粮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谢燕鸿想了又想,干脆道:“绕道往紫荆关看看。”
他还记得紫荆关的副将秦寒州。
紫荆关与居庸关,互为援引,唇亡齿寒,居庸关已经失陷,想必紫荆关也已沦入敌手。
两人绕开朔州城前的大片平原,沿山脉而走,路上走走停停,一直走了近两日,紫荆关便在前面不远处。两人一路上断断续续见到不少丢弃的铠甲刀兵,还有士卒尸体,有狄人也有汉人。
谢燕鸿一开始还想着要替他们收殓起来,但实在太多了,顾不过来。
再往前走,远远便见到了山脚下有一匹正在缓缓往前走的战马,马上还驮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在马上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这周加班太狠了,最夸张那天加到凌晨五点,疯了真是。

秦寒州醒来时,谢燕鸿与长宁都没有发现。
他们正翘首北望,北边天空上火光闪烁,映红了半边天。长宁屈膝跪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上,听了半晌,站起身说道:“北边有人交战,火光所在处......是大同。”
大同早已成了狄人的地盘,居庸失陷意味着梁军还没有余力反击,那就是狄人内讧。
狄人内讧,谢燕鸿早已见识过一回。斛律恒珈的两个哥哥相斗,死了一个,如今又内讧,那十成十便是斛律恒珈与他的哥哥斛律真,也不知鹿死谁手。狄人的血脉里天然带着骁勇好斗,一边斗敌,一边内斗,越斗越勇,好似养蛊,最后养出最嗜血勇猛的战士。
闻言,谢燕鸿松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援兵应该可达魏州救急。”
“咳、咳咳——”
谢燕鸿忙回身蹲在秦寒州身边,将他扶坐起来。
秦寒州身上大大小小竟有五六处刀伤,箭也插着两支,全部都折断了,只留箭簇在肉里,整个人像一张破布,千疮百孔。他们两人出来时想着看看就回,除了一点干粮外,几乎没带什么,只能给他紧急处理一下,箭簇也不敢硬挖,怕他创口太多,血尽而死。
长宁看了看,说:“能不能活看命。”
秦寒州倚着谢燕鸿坐起来,浑身上下都在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呢喃说着不知什么,谢燕鸿附耳去听,听见他不断地说着“来不及”。
谢燕鸿再次回望北面恍如晚霞的火光,说道:“咱们赶回寨子里吧,他撑不了多久。”
二人一路紧赶慢赶,也顾不上颠簸不颠簸了,快也是死慢也是死,与其被拖死不如和阎王爷抢时间。好在,寨子里医药充足,还有陆少微这个神通广大的神棍道士,秦寒州高热一夜后便醒转过来。
他一醒来,见到谢燕鸿,第一句话便是:“魏州危矣......”
谢燕鸿本还想让他休息一阵再详细说来,谁知道秦寒州还是一如在紫荆关时的模样,说起战事来便目光炯炯,根本不像是重伤之人,气也不喘地将居庸关失陷的始末一一道来。
狄人用的还是之前的老办法,大部队正面冲击居庸关,牵制住居庸关的兵力,小部队进攻紫荆关,两面作战。上一回,秦寒州不过是仗着狄人轻敌,又有谢燕鸿出了奇招,这才险胜,这一回,狄人不再试探,以十倍兵力卷土再来,紫荆关破,狄人自紫荆关通过,绕到居庸关背面,居庸守军腹背受敌,也迅速失陷。
谢燕鸿问:“居庸虽然失守,但魏州乃是京师门户,定会调附近各地的守备军前去支援,难不成还没有与狄军一战之力吗?”
秦寒州摇摇头,说道:“你在外太久,不知道如今国朝境内,四处起火。先是冬日里,蜀地有人揭竿,再是开春后,济王逃至临安,临安府兵便打起替济王复位的旗号起兵......”
谢燕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济王便是废太子,荣王登基后,他改封“济王”,出判徐州。
秦寒州紧接着说道:“本就左支右绌,居庸、紫荆失陷前,我收到的战报所说的是,急调江北守备军八万先行支援,京畿守备军后续再援......”
“八万!如何能够!”
谢燕鸿猛地站起来,才喊出来,又连忙住嘴,猛地看向秦寒州,胸膛起伏,猛喘几口气,压低声音又道:“你......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秦寒州看向他,坦荡道:“你是谢家子不是吗?”
自从孙晔庭作为钦差,领旨巡边到了紫荆关后,秦寒州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关于孙晔庭这位御前红人的种种事体,不必费心去打听,也能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耳朵里。自然知道了孙家与谢家乃是世交,两家一家荣一家损,背后也是议论纷纷。
谢燕鸿自称魏州宣抚使外侄,姓言行二,孙晔庭听说了这位“言二公子”,不仅不问,之后甚至绝口不提。秦寒州毫不意外地打听到了,宣抚使郑大人根本没有这号亲戚,他自然也打听到了京中曾发海捕文书,搜捕在逃的谢家二公子。
再一琢磨,秦寒州就不难猜出谢燕鸿的真实身份了。
时隔许久,谢燕鸿再次听见孙晔庭的名字,恍如隔世。他背过身去,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他问道:“小孙......孙晔庭,他问起我了?按你所说,他现在正在魏州?”
秦寒州说:“是。”
正在这时,有人叩门,是陆少微端了药来。那碗药黑如墨,闻着便喉咙发苦,秦寒州接过药来,利索地一饮而尽。
谢燕鸿问他:“你现在有何打算?”
秦寒州眼神一黯,说道:“只剩我一个了......若能赶得及,我要去魏州,不论如何,仇我是要报的。”
紫荆关守军远不及居庸关多,他们几乎是战至最后一个人,刀砍得卷了刃。鲜血顺着他的剑刃流到剑柄上,滑腻腻的,让他几乎握不住。战之不敌,狄人将他们围起来,万箭齐发,他从马上倒了下去。
不是被箭射倒的,是被人从马上扑倒的,扑他的人正是他的上官——紫荆关指挥使,他们日日对骂。秦寒州被他盖住,要害处没有中箭,侥幸活了下来,趁狄人战胜收兵,借着夜色掩护,逃出了尸山血海,本是想往魏州去的,没想到伤重昏沉,走反了方向,被谢燕鸿遇到。
他说:“若此战能胜,我要替他们收殓尸骨,若败,不过就是将这条命还给阎王爷罢了。”
见他坦荡磊落,有必死之心,谢燕鸿一时语塞,原本想说的一切,全部都咽下去了。
秦寒州气虽弱,精神却好,自觉有了方向和奔头,恨不得转眼便伤愈,打马直奔魏州而去。他直直看向谢燕鸿,细细地打量他,说道:“你和谢将军长得像。”
谢燕鸿失笑道:“你和我爹认识?”
秦寒州不似其他人称谢韬为“侯爷”,只叫将军。他面色肃然,有十二万分的敬意。他说道:“见过一面,有一年,宝津楼下演武,我还小,勋爵子弟们都在校场练习骑射,我是婢生子,他们看不上我,我们便打起来了。我自然打不过,谢将军路过,喝止了他们,还把他的一幅字送给了我。”
谢燕鸿知道是那一幅字,他见过,那幅字挂在秦寒州营房的墙上,是“弱生于强”四个字。
这不仅是用兵之道,也是做人之道。强弱都是一时的,随情势而变。如今的秦寒州,不愧为强者。
想到父亲,谢燕鸿的心仿佛被人捏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秦寒州见他难过,说道:“我也不问你还要不要随我一块儿了。你一家惨死,自此避世,独善其身,也是应该的。”
若是秦寒州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他“国家危难当前,不思救国,反而躲避一方,实在羞为谢家之子”,那他还好受一些,能理直气壮地反驳。他父亲当年出生入死,是因为当时有赏识他的明主,要他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但秦寒州心胸开阔,帮他把台阶搭好了让他下,他反而难受得紧。
两相沉默之时,陆少微捧着空药碗,突然说道:“我可以跟你去魏州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秦寒州谢燕鸿两人都吓得不轻,秦寒州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有什么能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
谢燕鸿抢先问道:“你去做什么?”
陆少微理直气壮道:“建功立业啊。”
谢、秦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清楚陆少微是个什么路数。他们两人,一人有国仇,一人有家恨,狄人大军兵临魏州,守军远水救近火,情势紧急,于陆少微而言,这些都是机会,让他跃跃欲试的机会。
陆少微说道:“多我一人也不亏,若我真的有用呢?”
秦寒州实在也想不出反驳他的道理,挠了挠头,只能答应。谢燕鸿心情复杂,留他们两个交谈,转身出去了,一出门便见长宁与颜澄好像门神,一左一右,沉默地呆着。颜澄一见他出来便站起来,往里头张望了下,困惑道:“陆少微怎么不出来,他在里头做什么?”
谢燕鸿说:“他说想要与秦寒州一起去魏州。”
“他?他去?他去做什么?”颜澄也被吓得不轻,失了神似的,皱着眉头,絮絮叨叨地左右踱步。
长宁看向谢燕鸿,沉声问道:“你呢?”
“为什么这么问?”谢燕鸿小声说道,“我哪儿也不去。”
一路颠簸劳累,他们都乏了,肩膀挨着肩膀,手背擦着手背走回去。走出去一阵,长宁突然说道:“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
长宁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摊开手掌给他看。他掌中正是当初那枚双鱼玉佩,两尾鱼头尾相接,扣在一处。长宁轻轻一掰,两条鱼便分开了,他将其中一半给了谢燕鸿。
“这是你的。”长宁说,“这是我的。”
还是当初那条掺了金线的百索,除了金线依旧熠熠生辉之外,其余彩线已经褪色,分辨不出色彩了。谢燕鸿想到这是母亲亲手编的,轻轻抚过,将百索穿过其中一条鱼。长宁微微弯腰,低下头,让谢燕鸿帮他把玉佩戴在脖子上。
长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自己也编了一条,没有你娘编得好......”
他果真摸出另外一条彩线编成的彩绳,手工看着并不精致,歪歪扭扭的。谢燕鸿看着却喜欢,让他帮忙穿上另一条鱼,戴在自己脖子上。长宁绕到谢燕鸿身后,笨拙地在他后脖子上打结。
谢燕鸿感觉到他的手抚过自己后颈,玉佩贴在自己胸前,温凉润泽。
长宁在打好的结上轻轻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最近工作上太离谱了,多少年都没忙成这样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更新的。
按照我的粗略估计,理想情况下,这篇文还剩下最后的三分之一,最后的这一部分主线就是打仗了,这是本来就想好的,前头也一直在铺垫,不是跑题哈,不严谨的话也是我笔力有限。主角没人会当皇帝,我的所有主角最后基本都是归隐田园(。

“你为什么要去魏州?”颜澄问道。
现如今,颜澄已经甚少摘下他的面具,即便与陆少微说话时候也是,这让他显得神色难辨,喜怒难分。
陆少微被他堵在门前,心里知道他必定有此一问。
想也不想,陆少微说道:“去看看。”
颜澄听得一愣,说:“有什么好看的?那里将有大战,很危险。再说了,你不就是从魏州来的吗?”
的确是,陆少微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借住在魏州城外山脚下小村庄里的城隍庙中。
她反问道:“不去魏州,那我要去哪里?”
颜澄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时局动荡,战事频发,自然是要往更安稳处而去。他语气稍缓,说道:“中原不太平,可以往关外去,我们一起去。”
陆少微突然道:“那你娘呢?”
颜澄被她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仿佛突然被针刺了一下,整个人浑身一抖。他一直在回避想这个问题,京师远在天边,战事如何,国运如何,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他一直觉得,再怎么打,也不至于亡国,只要姓宋的一日还坐皇位,他母亲就还是帝裔。
陆少微说:“狄人来势汹汹,早已不复当年在关外放牧时候的样子了。只要打下魏州,攻下京城就犹如探囊取物。国家如果败亡,你娘就是阶下囚了。”
颜澄知道做“阶下囚”是怎样的滋味。陆少微讲的这些,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一直逃避去想。危难在前但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感受过了,切肤之痛他也痛过了。
他茫然道:“我们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颜澄颓然地立着,肩也塌了,犹如丧家之犬。陆少微有些不忍心,她其实并不关心颜澄的娘,也不关心所谓的国运,她要去魏州看看,看的不是魏州,看的是天下。她想将颜澄绑上她的战车,这个寨子里人不算很多,但若指挥得当,也是一支劲旅,从无到有,从有到多,一切皆无不可。
又或许,在她心底深处,她还想要有一个完全信任的同伴。
她本以为,权力可以催发他的野心,但是失败了。无论是手底下有多少人也好,颜澄也从没想过要利用他们达到什么目的,他是蜜罐子里泡着长大、予取予求的富贵闲人,即便落魄了,也不改他优厚宽容别人的心。
但陆少微可不是,她出生便是砧板上待宰的肉,她是师傅从别人刀下救下来的。不想为鱼肉就要做刀俎,想要成英雄,就要有乱世。既然权力无法催发他的野心,那愧疚与悔恨足以让他跟上自己的脚步。
陆少微循循善诱道:“那秦寒州是紫荆关的副将,跟着他,身份很容易就能说得通。谢燕鸿善兵法谋略,长宁以一当百,更别说你我了。手底下还有些人,只要花些心思,什么事情做不成?”
两族纷争,千军万马,在陆少微的口中好似一个游戏,她是赌徒,兜中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时候,都敢下场,如今多少有些赌资了,她正摩拳擦掌要大杀四方。
见还差一点火候,陆少微想了想,叹道:“我离开魏州时,庙祝让我记得回去过年。除了师傅,老庙祝是对我最好的人。如今狄人兵临魏州,也不知他怎样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整个魏州城都要不保了,更别说魏州城外一座破庙。
颜澄见陆少微神色黯然,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百感交集,也不分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而难受了。
陆少微还想挤出两滴眼泪来,估计效果会更好,但挤了半天也挤不出来,只好垂着头,装作一副失落到了极点的样子,幽幽长叹一口气,一口气拐了三个弯,百转千回说不出。最后,她小声说道:“你如果出关,务必处处小心,别傻乎乎的......”
不等她说完,颜澄便截住了话,说道:“我和你一起去魏州。”
陆少微心里一轻,好歹绷住了脸,没让自己露出笑意来,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抬头撞入颜澄的眼睛里,好似坠入深潭,话就又都堵在喉咙里了。
陆少微说:“你......”
颜澄垂下眼,沉声说道:“几时启程?我去打点一下行囊。”
入夜,谢燕鸿一直睡得不安稳。睡睡醒醒,仿佛有人拿着大锤子敲他的脑袋,让他不得安眠。他紧紧地挨着长宁,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长宁觉轻,也醒了,闭着眼,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谢燕鸿睁大眼,望着帐顶,冷不丁问道:“你说......痛吗......”
长宁听不清,问了句:“什么?”
谢燕鸿颤抖着声音问道:“死的时候。”
长宁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他的眼睛在夜里是亮的,望着谢燕鸿。谢燕鸿坐起来,按着起伏不定的胸膛,说道:“我梦见了爹和娘,还有......还有哥哥嫂嫂。他们是斩首而死,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痛。”长宁说道。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悬梁自尽,尸首被抱下来时,下巴脖子上全是血,那都是她濒死痛苦时抓挠出来的,纤纤十指上也都是红彤彤一片,指甲全部折了。那应该是很痛的吧,一旦回忆起来了,一切就都在记忆中纤毫毕现,难以忘记。
谢燕鸿看他,手摸上他的额角,问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你的父母......”
长宁点点头,说:“都想起来了。”
谢燕鸿等了等,见他并未往下说,也不欲追问。对于长宁的身世,他心中早已有了模糊的猜测,但他不欲刨根问底,无论长宁是谁,长宁都只是长宁。
“小时候的事也想起来了。”长宁说道。
谢燕鸿忙问:“比如?”
长宁脸上有了笑意,他煞有介事地伸了个懒腰,双手叠在脑后,望着帐顶,慢悠悠地说道:“有人半夜尿床,还要嫁祸到猫儿身上......”
谢燕鸿听着听着回过味儿来,涨红了脸扑上去捂长宁的嘴。
他那时候已经不是常常尿床的年纪了,但夜宵厨房炖了银耳雪梨羹,放足了冰糖,甜滋滋的,他一连吃了两碗,还是他娘喊停了他才停。夜里睡得沉,梦里一直在找茅房解手,找来找去总算找着了,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醒来才发现被褥湿了。
因着丢人,他偷偷地从窗户爬出去,在院子里碰上了他娘养的蓝眼睛白猫,小小人儿将猫儿搂起来,重新翻窗进去,将猫儿哄着趴在自己床上,待早晨有人来叫他起床了,便说是猫儿尿的。
后来,谢燕鸿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王氏那时候身子还不像后来弱,拿着藤条,颇有当年立马扬鞭的气势,打得谢燕鸿屁股开花。不为他尿床,就为他明明做错事却不敢当,撒谎骗人。
她说:“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既是你的事,大大方方承认,做什么左推右托,丢人得很。”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觉得先是尿床了紧接着又被打了,丢脸得很,连新来的小伙伴也冷落了,不想见。那会儿小小的长宁不怎么说话,就坐在他床头,两人四目相对。
“你也觉得我丢人吧......”谢燕鸿委屈地问。
长宁并不说话,谢燕鸿见他不像是要嘲笑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偷偷问道:“你像我这么大时也尿床不?”
长宁看着他好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谢燕鸿屁股被揍得火辣辣的,趴在床上,小脸皱成一团,见他点头才松了口气,把脸埋在被褥里,闷笑了两声。
“怎么记得的尽是这些不着调的......”谢燕鸿嘟哝道。
长宁任他捂住嘴,略带卷曲的深棕色头发散在枕上,目光灼灼。谢燕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收回手,往后倒在床上,两人并排躺着,听外头的夜风与虫鸣。
“你想去便去吧。”长宁说,“魏州。”
谢燕鸿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爹和娘,他们会不会想我回去......”
长宁说:“你只想你自己。”
“那你呢?”
“我总归是和你一块儿的。”长宁说。
谢燕鸿手脚并用,爬到长宁身上,好像冬眠的小熊趴在大熊身上。长宁伸手揽住他,拍了拍。谢燕鸿把脸埋在他胸膛里,鼻梁抵着他的胸口,低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孙,他手无缚鸡之力,跑马也跑不过我,射箭也不准,他怎么能到魏州去呢......”
长宁说:“睡吧,睡醒就知道了。”
翌日,颜澄便将寨中的人都召集到一块儿,陈述利弊。他说着很实在的大白话,一点儿起伏都没有。
“去魏州有可能是要打仗的,九死一生,想去的可以一块儿。不想去的可以留下,这儿位置隐蔽,大可自给自足过上好长时间,不想留下的也可以出关往西走,钱粮细软可以按人头等分......”
陆少微听得着急,心想,这样说怎么行啊,人都跑了。
但出乎她的意料,愿意跟着他们一块儿去魏州的人比预料中多很多,十中有八。他们跟着颜澄跟惯了,就像羊群总是看着头羊,一旦让他们离群,他们便不知所措。
颜澄也很意外,他看向说要跟着他的那些人,发现瘦得和猴儿似的二狗子也在其中。他扬声说道:“你别去,留在这儿喂鸡。”
二狗子被他点名,往后缩了缩,小声说道:“我娘在魏州呢......”
他这一声虽小,却也被大家听见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沉默了。这儿俱是逃兵难民,但即便是再穷凶极恶的人,也有家人与故乡。这一下,想要跟着一块儿去的人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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