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一支队伍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日落西山之前抵达了墓园。
残阳像滚沸的鲜血,泼洒在漫山遍野,染红了黄粱土,也染红了漫天飞舞的纸灰。
墓园很大,一座座墓碑鳞次栉比,立在浓烈的逆光里,宛如一个个沉默的人。
就算翻尸倒骨地累积了数代人的尸体,温衍也感觉这里坟冢的数量未免太多了些。
他们像闯入了一座由墓碑竖立而成的森林,目之所及,密密麻麻,拥挤得令人窒息。
“很快,我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江朝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温衍一个激灵,猛地转过头,只见江朝静默微笑的平均脸在视界中放得无限大。
“你、你什么意思?”
江朝退后一步,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
“开个玩笑。”他说,“没有人类不畏惧死亡,它夺取的是比任何财富都珍贵无比的有情的生命。”
温衍冷淡道:“我男朋友就不怕。”
“这样。”江朝颔首,“听上去是很了不起的人,足够与你相配。”
温衍没应,他知道这不过是江朝顺口的客套话。
爱上江暮漓之初,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对方的,甚至连远远地多看他一眼,都要鼓足十二分的勇气。
江暮漓是那样温暖爽朗的人,像太阳照耀下的青空,晴朗得没有一丝阴霾。
而自己就像生长在幽暗密林里,与苔藓和虫蚁为伍的菌类,不管多向往太阳,太阳都不可能把光芒洒向自己的世界。
但是,江暮漓却颠覆了他这种幼稚又可笑的认知。
江暮漓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人。
不止一次,江暮漓在抱着他亲吻的时候,会突然流露出愀然忧悒的表情。他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眸中忧色更深。
如此一来,温衍只得允许他做得更过分一点。
直到些微心满意足,江暮漓才会紧紧贴着他的颈窝,用低沉的声音满怀委屈地说,自己总是缺乏安全感,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时刻担心他会不要自己。
“我是为了和衍衍相遇才诞生的。所以,只有衍衍的爱才能让我活下去。”
“衍衍。”江暮漓抬起乌澈的眼,瞳仁似有光芒蕴转。
“衍衍会厌倦我吗?会不会有一天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
温衍慢慢走到墓穴旁边,垂下眼帘。
黑洞洞的一片,深邃得仿佛没有尽头,是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深渊。
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不怕。
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温衍点燃一大把纸钱,扬手一挥。
燃烧的纸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火光,尽数飘落进墓穴。
丝缕青烟袅袅升起,令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潜藏着一只怪物,正在缓缓喷出呼吸。
这俗称“暖穴”,在落葬的墓穴内焚烧一些纸钱,表示死者也有了“温暖的家”。
温衍之前还对这些习俗抱有敬畏之心,希望能好好完成江暮漓的葬礼。但现在,他只是入乡随俗。
他不会再将感情和期待投注在这些自欺欺人的仪式上。
这些仪式,并非为了死者而举行,它们真正的作用是安慰生者,让他们减轻心中的悲伤与包袱,可以好好送走死者,就此释怀。
温衍才不要释怀,不要送别。
温衍要回归,要复苏。
灵柩该落土了。
八位村民拽着麻绳,将灵柩徐徐放下。麻绳绷得笔直,深深嵌进他们的肩膀。
温衍死死盯着灵柩,看着它一点一点被深坑吞噬。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幻想了无数次,棺盖会“砰”地打开。
打开,然后呢?
温衍闭了闭眼,颤抖着握紧拳头。
等灵柩完全沉入墓穴,他抖搂开一席有金银线刺绣的鲜红布匹,覆落在了灵柩之上。
铺金盖银,来世荣华。
一铲又一铲的土落下,逐渐填满整个墓穴。
最后一铲土压实。
漫长的葬礼终于结束了。
“知道吗,其实南槐村的葬礼还有一个习俗。”
江朝转过脸,现在太阳已经彻底落山,夜色如墨水蔓延,显得他两只眼也黑洞洞的。
温衍问:“是什么?”
江朝说:“在回去的路上,不能回头。”
温衍低声问:“这又是什么说法?”
江朝道:“死亡是终结,没有回头的路。”
温衍觉得可笑,“这又是一种节哀的措施吧。”
江朝莞尔,“这么不给面子的吗?我姑且是庙里的巫觋。”
温衍停下脚步,看着他,“李花秀已经把她的事都告诉我了。”
江朝勾起唇角,“你还中意她的故事吗?”
“那不是故事,那是她的愿望。”温衍一字一顿地说,“虽然在你们眼中可能微不足道,但还是请你和你信奉的神明,不要蔑视人类的愿望。”
“听你这么说,祂会很伤心的。”江朝神情认真道,“祂是一位无私、宽容又善良的神明,拥有高洁的品性和美丽的外表。”
“祂乐于对每一位虔诚许愿的信徒施以援助之手,却从来没有向他们索取过任何报偿。”
温衍缄口无言,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听着怎么感觉像江朝生怕自己对庙里那东西留下什么坏印象,努力在这里替祂洗白解释呢?
江朝又道:“王海逃脱了惩罚,获得了赔偿金。婴儿非人,是以无魂。李花秀分割出自己的爽灵,使自己的孩子得以复苏,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祂是多么的仁慈,予取予求,有求必应。而地球诸神们在六道轮回中占据天神道的高位,受人类祭祀和膜拜,却对人类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两相比较,熟善熟恶,孰高孰低,你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温衍问:“那俊俊的死呢?这就是救小黑猫的代价吗?”
江朝做出讶异的表情,“怎么会呢?救猫可不是那孩子真正的愿望啊!”
“什么?”温衍愣住了。
就在这时,后面冷不丁传来异样的声响。
“突突突。”“突突突。”
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发出来的,闷闷的,钝重的,像有人在不停地敲门。
或者说……在用力叩击棺材板。
它连绵不绝,由远及近,宛如一条在泥土中飞速游动的响尾蛇,顷刻间就变得更响亮,更清晰,更不像脑内传出的幻听。
最终,在温衍身后停下。
“突突突!”“突突突!”
一声又一声,催促着他,蛊惑着他。
温衍颤抖了一下,明知是禁忌,还是不受控制地慢慢转过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葬礼的丧歌改自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三首》
好大的茶味,死鬼老攻真的巨茶(嫌弃地捏住鼻子)
发个信息提醒衍衍老婆不要被绿茶套路(拿出手机敲敲打打)
温衍一个人站在原地,惶惶然,凄凄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的脚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回走。
温衍打开手电。
手电是野外专用手电,直射光源,亮度很强,正常情况下,能将他周围一片照得亮如白昼。
可现在,却连他一臂之遥的距离都无法照亮。
黑暗中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巨口,正在疯狂吞噬光线。
温衍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往回村的方向行走。
鞋底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温衍又看见自己做了标记的那棵树。
他回到了原点。
他也像童话里的汉赛尔与格莱特,在偌大的森林里迷了路。
“突突突。”“突突突。”
冷不丁的,类似敲棺材的异声又响了起来。
就在他脚下。
他甚至能感受微微的震动。
那声音又开始在地底游走,温衍只犹豫了一下,就抬腿跟了上去。
(反正《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故事里,主人公也是被一只会唱歌的鸟儿引诱到糖果屋去的,不是么?)
低闷的敲击声在温衍耳中逐渐变得动听,化成一支圆舞曲,他是八音盒上的小锡人,跟随乐声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
直到回到原点。
温衍停下脚步,举起手电。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果然,这里就是他的糖果屋了。
糖果屋里充斥着死亡与未可知的危险,但他最爱的糖果也在里面,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诱惑。
墓园在无星暗夜里显现出它真实的面目,永恒寂静,死气沉沉。
像他这样一个活人走进里面,就像划亮一根火柴,丢进深沉无际的死谭,“嗤”的一瞬就会熄灭。
白天的时候,只会觉得墓碑密集得瘆人。但现在,所有墓碑一下子长高变大,窜成一座座参天巨物,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无限延伸,一直蔓延到黑暗尽头。
无数巨物的压迫之下,温衍连一只蚂蚁都不是,只是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沙粒。
他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不停地大口喘气。
被脱离常识的巨大体量支配的压迫感与危险感,疯狂倾轧着他早就归零的理智。
此刻的温衍,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灵感。他的眼睛可以看见正常人哪怕只瞧上一眼,都会崩溃发疯的恐怖真实。
他缓慢仰起头,不停朝上,向更远的远方,直到一个近乎极限的角度,修长而纤细的颈项都快要折断。
但只有这样,他的目光才能触及高耸入云的巨型墓碑上,那一幅幅同样变得巨大的遗照。
它们俯瞰着大地,被黑压压的云层掩映,被月晕映照得若隐若现。
温衍的瞳仁剧烈震颤起来,然后渐渐地一动不动,木然呆凝,彻底失去了高光。
墓碑上的遗照,那一张张蔑视人间、侮辱神明的怪脸,诡异至极,混乱至极,无法辨识,甚至仅是倒映在视网膜上,都会对感官和大脑造成毁灭性的刺激。
那是对正常人类面孔的极度拙劣的模仿。
耳、眉、眼、鼻、唇,人的五官,形状扭曲,数量错误,位置颠乱。
如果江朝的脸是某位神明(当然也可以称之为那个东西)随意捏把出来的毫无特色的量产作品,那这些怪脸,就一定是祂的手艺在达到合格线之前,制造出来的新手期作品。
地里埋的到底是什么?
村人的先祖?朽烂的尸体?
还是那位粗笨愚拙的神明依照人类的模样,做出来供祂使用的肉傀儡的呢?
温衍双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脸,反复告诉自己,人应该长这样:
眉毛下面是眼睛,眼睛中间是鼻子,鼻子下面是嘴巴,耳朵长在脑袋两边……
但是,摸着摸着,他迟疑了,动摇了,开始不确定了。
人……到底该长什么样子啊?
眉毛上面该是两张嘴吗?
眼睛是四只、五只,还是八只?
鼻子该长这里吗?鼻子不是该有两个吗?
耳朵呢……自己的耳朵去哪儿了?耳朵……耳朵……耳朵怎么跑到后脑勺去了,耳朵难道不是长在舌头上的吗?
还有……牙齿呢,牙齿怎么不听话?它们要从脸颊的肉里钻出来,自己拼命去按,却被它们狠狠咬了一口……好痛!
温衍跌跌撞撞地在墓碑之林中奔跑起来。
头顶上空,那一张张堪称庞然大物的怪异人脸,始终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实在精疲力竭了,温衍靠在一棵大树上,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软倒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的手指碰到口袋,硬硬的,拿出来一看,是手机。
手机是人类现代科技发展的成果,温衍握着它,熊熊燃烧的灵感稍微熄灭了一点,理智勉强回笼了毫厘。
他打开前置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
呼……没错,人脸是这个样子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眼睛在上鼻子在下。
确认了自己的脸是正常的人脸并且没有问题,温衍的情绪平复了不少。他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朝墓园深处走去。
他发现墓碑上的遗照正逐渐变得正常,那一张张超乎常识的诡谲人脸,越来越接近普通人类的脸。
五官的数量趋于准确,位置也越发标准协调。
熟能生巧,做得多了,才能越做越好,这个道理不管放在谁的身上,都适用。
现在,照片里的人脸已经能被夸上一句“还不错”了。温衍不断往里深入,发现那些脸越标致端正,眉眼齐整,已经很能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了。
不过,当它们达到一个稳定的水平后,就没有变得更好看了。
就像我们做某件事情,通过勤奋练习,慢慢从生疏变得熟练,水平持续提升。
但到达一定层次后,就会陷入瓶颈,停滞不前。而想要突破是很难的,甚至可能一直就那样了。
温衍又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的视觉变得疲倦麻木,一个水平线上的脸见得多了,就每一张都眉目端秀,也会觉得平平无奇,好像都差不多。
唯独那一张脸,最突出、最醒目、最是摄人心魄。
当那一张脸跃入眼帘,其它的顿时全部成为失败作。
听说过“猴子与打字机”的故事么?
如果有无数只会使用打字机的猴子,将它们安排在无数打印机前随机敲打键盘。
那么,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它们一定可以于某个时间节点,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
但是,那样的概率虽不是零,却也无限趋近于零。
可某位毫无手工天赋的神明做到了。
那张脸的主人,连同他的躯壳、四肢,甚至每一缕头发,都是祂在反复尝试、勤奋练习的制作过程中,以近乎奇迹的概率创造出的杰作。
猴子终于打出了莎士比亚全集。
然而,奇迹是不可复制的,也是难以超越的。
所以,当这件作品损毁的时候,也无法奢望能再创造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
只能修补、复原。
温衍无法洞察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秘辛,他更不知道那件杰作本就是为他而诞生的——
为了赢得他的爱,俘获他的心,那位笨手笨脚的神明夜以继日地练习制作,简直比高三备考的人类学生还努力。
温衍抬起指尖,抚上江暮漓的墓碑。
一瞬间,狂风大作吹彻墓园,等温衍重新睁开被迷了的眼睛,“突突突”的声音又骤然在地底响起。
这回不再是一具棺材被敲,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整座墓园都充斥着这种闷重的敲击声。
就好像埋在地底的每一具棺材,都激情昂扬地加入了这场死气沉沉的大合奏。
温衍处在大合奏的中心,他被这片声海包围了起来,范围不断缩小,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而他无处可逃。
这也难怪。
毕竟棺材里的东西都是手残神明满怀爱意制作出来的,倾注了祂满满的心意与思念。
所以,就算用完了报废了,也依然会不受控制地被温衍吸引,为他疯狂。
温衍捂住耳朵,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颤呢喃:
“好吵。”
话音刚落,江暮漓的墓穴发出很响的一记声音。
“咚!”
像极了恫吓。
整座墓园顿时鸦雀无声。
温衍难以置信,他趴在地上,对埋在土里的江暮漓激动道:“阿漓,刚才是你在叫我吗?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周围依旧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好像刚才墓里发出的声音,只是温衍的幻觉。
温衍舍不得走了,他不知道江暮漓现在是鬼还是魂,但他相信无论江暮漓是什么,都不会伤害自己,一定会很爱很爱自己。
温衍坐在坟地上,倚靠着江暮漓的墓碑,就像过去无数次依偎在江暮漓的怀中,在他温柔的低沉爱语里沉入梦乡。
“阿漓,我知道你也很舍不得我,不想我离开。”
“你放心,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会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我不会让你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温衍的意识飘忽沉浮,迷迷瞪瞪间,他隐约感觉靠着的墓碑好像没那么冰冷坚硬了,逐渐变得有热量、有温度。
像是靠在了一个人温暖的胸膛上。
他想回过头,脑海中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江暮漓。
他在对自己说:不要回头。
温衍猜想,如果自己此刻回头,一定会看见极其恐怖的画面。
或许是江暮漓腐烂破败的尸体,上面沾满了随葬的鲜花花瓣和金银元宝的纸屑,两只满是泥土的手臂正紧紧抱着自己。
所以,他情愿蒙蔽自己,很听话地不再回过头去。
幻觉也好,妄想也罢,他无力再探究疯狂诡谲的真实。他很累很累,无比困倦,只想汲取这片刻的温暖,哪怕是虚假的。
殊不知此时,温衍如果回过头去,一定会发现他噩梦中的那只怪物,正清晰又生动地降临在他眼前。
巨大的六翼蝴蝶临空腾飞,“呼啦啦”地张开漆黑污浊的翅膀。
章鱼触手般的足肢密密麻麻,蠕动翻卷,无比痴迷地缠绕着苍白清瘦的青年。
“阿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告诉我吧,我一定会给你实现的。”
一片死寂里,那枚随棺入土的戒指闪动着银光,悄然落进了温衍的掌心。
宛如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
来猜猜衍衍老婆到时候要满足死鬼男人什么心愿,真的好担心衍衍老婆(兴奋扭动)
讲真一想到死鬼老攻在疯狂服美役,我就笑出了声
真的很爱看攻容貌焦虑,担心自己色衰爱驰被老婆嫌弃的小品(快乐地猛吸了口烟)
“下有陈死人……千载永不寤。”出自《驱车上东门》,我特别喜欢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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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普洒黄梁山。几个上山采摘山货的村民找到了温衍。
青年蜷缩在如茵绿草地上,静美如同一只白鸽。他的身上满满覆盖着一层纸钱,在微风吹动中,像一群扑棱棱的、不断翕动翅膀的蝴蝶。
夜晚的山上是很冷的,会把人冻出毛病来。可温衍醒来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身上甚至还暖洋洋的,仿佛被谁搂在怀里,舒服地睡了一整夜。
手心里传来一点坚硬的痛感。
温衍舒展开手指,戒指亮亮地反射着天光。
他双手合十,抵住额头,想哭又想笑。
“请问从这里去寺庙最近的路是哪条?”
几个村民互相看了一眼,问:“你是要去找庙主吗?可是他现在不在庙里。”
温衍问:“他去了哪里?”
一个村民犹豫了一下,道:“庙主现在应该在忙。”
温衍说:“再忙我也必须尽快见到他,我有很要紧的事情。”
“他在李花秀家。”一个村民难过道,“李花秀也死了。”
温衍丝毫不讶异于李花秀的死亡,他就知道李花秀一定会再去许愿的。
明知道愿望成真需要付出可怕的代价,也知道结出的很可能是可怕的恶果,她也一定会义无反顾,无所畏惧。
因为,她别无选择。
人类是很无力的,面对死亡什么都做不到。
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写: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但是,流失的时间无法追回,逝去的生命无法复苏。
人类或许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却一定无法接受挚爱之人的离去。
爱使人脆弱。拥有即是失去的开始,让人生出软肋。
正因为爱的存在,才会对死亡恐惧。
踏进李花秀家门槛的那一刻,温衍看见李花秀和俊俊“坐”在平日里吃饭的那张旧木桌前,女人紧紧抱着她的孩子,两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挂着久违的笑容。
他们的面前,有一本摊开的童话书。
俊俊最喜欢的《七色花》的童话。
俊俊一直很想有人能念故事给他听,可他的妈妈一次都没给他念过。温衍不知道,最后的最后,俊俊微小的愿望,实现了吗?
身后传来有人走近的动静。
“你来了。”江朝话音含笑。
“我想我大概知道俊俊的心愿了。”温衍低声道,“小黑猫的复活只是实现这个心愿必不可少的一环。早在小黑猫死掉之前,俊俊就去庙里许过愿了,对不对?”
江朝比了个大拇指,“温同学,你真聪明。”
“不是我聪明,只是我比你和你侍奉的那个东西更懂人心。”
温衍顿了顿,“俊俊很爱他的妈妈,很想跟其它小朋友一样被妈妈呵护关爱,每天晚上听着妈妈讲故事的声音让入睡。”
“但这一切,李花秀都无法为他做到。”
“俊俊想让妈妈变成正常的妈妈,想让她的病快点好起来,不要每天沉浸在痛苦和恐惧里。”
“这是俊俊真正的愿望,比什么都迫切,也比什么都激烈。”
“所以,他去拜了神,许了愿。”
“当看见死掉的小黑猫复活,李花秀大受刺激,将它赶了出去。俊俊去找小黑猫,殊不知那只猫已经成为死亡的使者。”
“为了找它,俊俊掉进河里,不幸溺亡。”
“当年李花秀把爽灵给了俊俊,才让他得以存活。若要恢复神智,必须让爽灵回归。所以,俊俊的死是唯一解,除此之外,再无它法。”
“李花秀清醒过来后,也一定意识到了这点。她明白她和她的孩子要么一生一疯,要么一死一生,再无其它可能。这是她和她丈夫种下的因,也是必须要承受的果。”
“她再次来到庙里,许下了她最后的愿望。”
“那一定是,让她和她的孩子,永远永远在一起。”
江朝听得无比认真,末了,粲然一笑。
“你看。”
空气中飘来一声轻弱的嗡鸣。
蝴蝶羽翼破空而飞的声音。
温衍转过头,只见一大一小两只蝴蝶,从李花秀和俊俊的嘴里飞了出来。
它们盘桓飞舞,自由自在,最后融合在了一起。
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它们分开,哪怕生死。
“真是可喜可贺、令人感动的一幕啊。”江朝满脸都是感慨与喜悦,甚至还鼓了两下掌。
温衍看在眼里,却没有不舒服。他知道江朝是真的这么觉得的,而他自己,也打心眼里这么认为。
愿望成真,再无生离,亦无死别,正是如童话般完美幸福的结局。
“接下来该轮到我了。”温衍淡淡开口。
“许愿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要用这种视死如归的语气。”江朝露出柔和的笑意。
温衍平静地想,一定还不如死,比死更可怕。
庙里那个东西似乎还算诚实。祂没有像黑心商家一样隐藏真实信息,也没有强买强卖,甚至还贴心地把后果和代价展示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