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妈焦急道,只是她对面的汉子并没有答话,眼神越过她看向身后,有些无措。
宋时安就站在门槛背后,脸色惨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无神的看着他们。
柳姨妈慌了手脚,叶度忙说:“老板,你别多想,许大哥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出事的,别听这起子闲人胡吣!”
其他汉子也七嘴八舌道:“好你个聂老八,你自个是属王八在水里漂的,别冤枉我大哥!”
“你掉江里头去,他也不会掉的!”
跟着两口子干活的几个汉子黑着脸,把那人团团围住,攥着拳头要打人。那聂老八吓得再不敢出声,连忙活一天找人的工钱都不敢要了,缩着肩膀往门口溜。
柳姨妈默默淌眼泪,安哥儿从小命那么苦,好不容易过几天好日子,怎么就……麻绳专捡细处断,厄运偏挑苦命人。
她想推门进去安慰安哥儿,谁知门纹丝不动,原来宋时安已经把门拴上了。
“安哥儿……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宋时安嗯一声,说:“我歇会。……不会的,有孩子在呢。”
柳姨妈这才蹒跚着脚往南屋走,暗暗想,是啊,安哥儿还怀着身孕呢,有孩子就有个寄托,不会犯傻的。
这一晚好生难熬,就像是一个喜剧故事突然配了个悲剧结尾,已经看见“剧终”二字,听见音乐响起,知晓一切都已注定,却还是难过的不能自拔,盼着能有奇迹。
他知道柳姨妈和表妹都没走,叶度和几个店里的汉子也留宿在家,多少只耳朵竖起来听他这屋的动静,生怕他经受不住刺激,他们好一拥而上救他。
眼泪也只能悄无声息的流,想止也止不住。
他一想起初次见到许仲越时,汉子杀猪的英姿,他俩成亲时,隔着盖头看见他急切奔过来的脚步;总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身影;知道自己怀孕,那欢喜得瞬间变白、险些喘不过气的俊脸,他的心就跟刀绞一般的疼。
许仲越那么年轻强壮,他怎可能会死?
宋时安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他睡了个很香甜的回笼觉,看着窗户纸上日头西斜,外面门微有动静,便起身下地,去给汉子开门。
门咯一声打开,汉子便对着他笑,眉毛上还落着一片雪花。
他一面帮汉子摘去雪花,一面埋怨:“去了多早晚,这会才回来,真不知道着家!”
汉子咧嘴笑,把他搂在怀里,他很满足的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却嫌他抱的不够紧。
男人突惨淡的一笑,笑声很不对,宋时安整个人如坠冰窖,突想起一切,睁开眼睛,便察觉到肚腹里的孩子也很焦灼,小小的身子来回的翻腾,闹得他心口突突乱跳。
啊,一切都是梦幻。
他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不断往外涌。小小的人儿伸出手,在肚皮上按下一个手掌印,轻轻地,像是在安慰他阿姆。
他把手放在肚皮凸起的地方,和小小孩的手贴着,一字字说:“别担心我,我、没事。”
他擦干了眼泪,找出常年不用的脂粉压了压通红的眼皮和眼角,穿好衣裳开门,柳姨妈和叶度都站在门外,想敲门又不敢敲。
他闷声说:“我饿了。”
柳姨妈知道他一直没吃东西,几天功夫,眼看着脸瘦了一大圈,忙不迭的下了一大碗肉臊子面,又加了两个麻油鸡蛋,宋时安乖乖坐在桌边,接过面碗,低头大口大口的吃。
哪怕没胃口,哪怕是想呕,他也面不改色的继续吃。
“我没事的,许大哥可能被什么事儿绊住了,我们在家等他回来就是。”
这之后,他果然恢复如常,该吃吃、该喝喝,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柳姨妈做了老大的芝麻馅汤圆,他还出去买了两只兔儿灯给柳雨儿和柳露儿姐妹玩。
“明天龙回头该开张了。”宋时安对一众汉子说,“今晚你们吃了汤圆,就回家去,明天咱们店里头见。”
叶度见他镇定得不像话,更担心他憋出毛病来,香了许久,才慢吞吞说:“老板,明天咱们谁也不能晚到!”
宋时安点头。
年节一过完,龙回头果然重新开张,生意比年前更好上三分,忙得一众人脚不点地、多想的功夫都没有。
章南铭听说了许仲越的事情后,专门去了一趟越州城,上门找哥哥帮忙。
章南彦一时也无头绪,也派人四处打听。
开春后,天一日比一日更热,夹袄都快穿不住了。许仲越的事情四下里都传开了,嘴上不能说他已经死了,但左邻右舍都觉得他凶多吉少。
不然,家里有个快临盆的夫郎,怎会不赶紧回家呢?
这几天,宋时安的双脚越发的肿胀,多站一会便觉身子沉,只想歇息,叶度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去龙回头,非逼着他回屋睡觉,可他这些时日睡得浅,也不愿意多睡,总梦见许仲越回来了,醒来只剩下惆怅,倒不如不梦为好。
老六摇尾巴对着他撒欢,宋时安给他喂了一口肉吃,突听门口响动,竟是个意料不到的人来了。
这人穿红着绿,鬓间斜插着两朵大绸花,正是曾给许仲越说媒的严婆。
来者是客,又提着两包糕点做礼物,宋时安只好请她坐下歇息,张罗着给她泡茶。
“宋家夫郎,你别忙了。”
严婆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主题:“许仲越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将来的日子怎么打算的?不是我严婆倚老卖老,这女人和双儿刚生孩子是最脆弱的时候,没汉子在身边照顾疼惜,日子怎么熬?”
许仲越生前是个能挣钱的主儿,宋时安如今在镇上开着两家店,这可是位极有钱的寡夫,从许仲越的死讯传开后,不少男人都眼热着,可愿意白捡个孩子直接当爹,和漂亮白嫩的宋家夫郎成亲,和和美美一家人哩!
“我和你说啊,城东头有一家姓薛的人家,家里薄有资产,公婆都是会心疼人的,最可贵的是,汉子今年才刚十八,比你小两岁,长得不错,从来没成过亲呢,他愿意……”
宋时安一手抚着大肚,震惊道:“你是来给我做媒的!?我家许大哥又没死,你就敢过来给他的夫郎做媒!?”
严婆笑说:“宋家夫郎啊,我虚长你几十岁年纪,有些事情看得比你明白些呢。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许仲越恐怕是不在了,我帮你重新觅一位知冷知热的夫婿,好养大他的孩子,他九泉之下如有灵,只会感激我,绝不会怪责我的!”
宋时安刚想说话,平地里一声暴喝:“滚出去!”
声如震雷,入耳的两人都嗡嗡的,宋时安脸一下子白了,连严婆端着茶盏的手都直哆嗦:“不是,这……这啥声音啊,咋能和许仲越的一模一样啊……”
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了,高大的汉子站在门口,星眸带泪,望着宋时安出神,转向严婆又是满脸怒火。
“滚出去!”
严婆万万没想到,给寡妇说亲,站招来了鬼魂,她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的过去。
直到许仲越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毫不客气的拎起她领子,把人往外扯,严婆才“嗷”了一声:“你……你有影子,你是活人啊……?”
许仲越肺管子都给气炸了,他担忧夫郎心急如焚,豁出命的往回赶,谁知一到家门口,竟有媒婆给宋时安说亲,若他再晚回来一会,他白嫩可爱的夫郎就是别人的了!
他把严婆赶到门口,严婆屁滚尿流的跑了,他这才疾步朝宋时安跑过去。
他太想夫郎了,只想把白白嫩嫩、又胖了一些的夫郎好生抱在怀里,肆意的疼爱一下。
他没想到,几步跑到门口,和宋时安隔门相望,宋时安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一抬手就把房门给合上了,咔哒一下,还把门闩下了。
许仲越:“!?”
宋时安胸口剧烈起伏,撕碎了一般,山呼海啸的欢喜和痛楚交织成蛛网,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真回来了吗?
还是说,这仍是个白日梦?
许仲越一时摸不着头脑,又想见他,便绕到了半开的窗户处,冬日里为了取暖烧炭,下风处的这一扇窗通常是不会关严实的。
他刚把半扇窗户推开,露出上身和脸,便看见宋时安呆呆站着,手足无措的流着眼泪,漂亮的脸湿漉漉的,看得他心疼极了。
“安安,我对不住你,让你着急担忧了。我真该死!”说着,许仲越悔恨得抬手给了自己一下子,宋时安看他的脸瞬间就红了,忙去抓他的手,说:“胡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是没半点避讳,什么死啊活的……”
许仲越星眸泪光浮动,深情的看着宋时安:“你原谅我了?”
宋时安还没出声,余光看向门口,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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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不怪宋时安吓一跳,脚步虚浮出现在门口的年轻人肤色白皙,毫无血色,应该算得上清秀文雅的脸上左右不太对称的印着俩巴掌印,额头上还有一个大鼓包,渗着血丝。
他穿着件很名贵的狐裘,那裘皮长氅像是栽进了化雪的泥里,揉得稀脏,看上去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千难万险才捡回一条小命。
“二哥——”许叔青凄楚的喊了起来。
他一叫,老六就跟着叫,尾巴朝上直立,呲牙“汪汪”叫的响亮。
下了软骨酥的迷香后,许叔青命车夫一路快马加鞭,只想赶紧带着大哥回京城去,远离穷乡僻壤的小妖精——指嫂子宋时安,只是软骨酥不能一直下,对身体不好,他停下迷香之后,许仲越突大叫一声,身体蜷缩起来,似是强忍着蚀骨的痛楚,吓得许叔青忙叫车夫停下,自己凑过去看。
结果他先挨了一记头槌,许仲越手被反绑着,锤倒许叔青之后,示意吓傻了的车夫把刀子递过来。他手腕一转,刀锋一闪,手上束缚已经被割开。
他随即割开脚上的绳索,拔腿就走,许叔青这个没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重的憨货,竟还敢追上去。
怒极了的许仲越转身俩大耳刮子,打得许叔青两耳嗡嗡的。
他干脆令车夫下来,将扣在马身上的皮环解开,弃车上马,两腿一夹,大黑马便朝清江镇狂奔而来。
这些事情,许仲越以恳求温存的眼神看了宋时安良久,终于能进屋了,才一五一十告诉宋时安。
那马车是用两匹马拉的,他剩下一匹,原是让许叔青和车夫麻溜老实的回京城,别再添乱添堵,谁知他竟还是跟了回来,看得许仲越右眼皮来回跳,气不打一处来。
他进屋后,立刻就去关窗户,谁知许叔青已经把大脸挤了进来,扯着嗓子哀嚎:“二哥,我错了二哥,我向你认错二哥!你别不要我——”
许仲越大掌扣他脑门上,把他往外挤,宋时安看得十分不安。
这惨白着脸的年轻人,也太像死不瞑目、追人不放的鬼魂了。
待许仲越把前因后果说明之后,宋时安心疼的握着汉子的手,摸他长满了胡茬子的憔悴而英俊的脸,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答应过我,这辈子不和我分开。”
眼泪滴答落在许仲越的手背上,烫得汉子一阵心悸,若离了自家夫郎,这辈子不必再活。
“我给你烧水,你先好好洗个澡,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去!”
宋时安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抓着床框慢慢起身,起来后就方便多了。
“你别忙了,我自己来!”
宋时安嫣然一笑:“你不想吃我做的菜了?”
想极了!
宋时安虽气愤,到底还是让许叔青进门来,许仲越烧水自己先洗漱一新,把胡子刮干净,剩了点水让许叔青囫囵也洗了。
俩人一进屋,便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宋时安猜他们等不得,手快的下了两大碗面,点了香油,撒上葱花和一点辣子,上头各有一个溏心鸡蛋,一大把脆生生的烫小白菜。
三个青花瓷盘里是笋丝炒肉片、黑木耳炒鸡蛋和蒜苗炒香肠。
肉片上的芡汁恰到好处,混合着肉味浓郁鲜美,鸡蛋炒的蓬松软香,香肠是过年时候自家灌的,按照宋时安的口味,做成了广式偏甜一些的,正好解面条里的辣。
许叔青一路上怕被许仲越甩掉,饿了不知几顿,吸溜面条,喝着热烘烘的面汤,一咬鸡蛋溏心便流出来,好吃得他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那鸡蛋也可口,他一筷子夹走一大筷子,许仲越白了他一眼,许叔青只当没看见。
香肠更是好吃极了,和二哥不同,许叔青口味偏甜,这香肠完美贴合他口味,他一口好几片香肠,吞得飞快。
这些全吃完,许叔青连打三个饱嗝,抬头硬生生的接住了许仲越的冷眼,再看白净秀丽、温柔可人的嫂子,他突羞愧起来。
他竟还嫌弃过嫂子。
如果他小时候,二哥就和嫂子成亲的话,他就不用吃二哥做的夹生面条,和带壳的炒鸡蛋了。
许仲越冷声说:“吃饱了吧?饱了赶紧滚。”
许叔青又显出哀怨凄惨来,看他那样能哭,宋时安一旦眼泪都缩了回去。
“嫂子,二哥,不是我不想走,皇上已经知道你还活着,你若不进京面圣,我们整个许家就会因欺君之罪而被满门抄斩了!”
许仲越眼也不眨,冷声说:“咱们许家还剩下谁?”
“……我。”
许仲越瞥他一眼,都懒得多说了,“哦,那就没事了。”
这一路上,他已听许叔青说起过去的事情,未曾失忆的许仲越在最后一战之前,曾和皇帝说过,此战不论胜负,他回来之后都会解甲归田,皇帝大惊,说要封侯列爵,给他一品大员的官职。
许仲越便和皇帝说,若他念及自己征战的功劳,可以把封赏都给弟弟许叔青。
许仲越猜得到,过去的自己真实的想法。
自古有功绩的武将,都要面临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乱时皇帝盼着武将平乱,安定了皇帝会担心武将有反心。
他无心恋战,倒不如把荣耀和功劳归于亲弟弟——毕竟是亲的,血脉换不了;许叔青还无比废柴,皇帝他再高的帽子,既可安抚功臣,也不必担忧他有贰心。
他并不亏欠亲弟弟分毫。
许仲越真人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柳姨妈先知道的,宋时安看上去再正常,她每天忙完了热干面那摊活,收拾好东西,就和两个表妹过来陪他,一看见许仲越,顿时惊得两眼发直,许仲越生怕惊到她,一下子闭过气去,等她缓了很久,才问:“姨妈,这阵子和妹妹们都好吧?”
“好、好!”
叶度带着俩兄弟,也一溜烟窜了过来,看见许仲越后,又是笑又是叫,像几个大马猴似的撒欢。
宋时安托他们去打了两斤好酒,柳姨妈晚上杀了只小公鸡,做了一大锅的小鸡炖蘑菇,让她牵肠挂肚的许仲越和面目可疑的许叔青吃得干干净净。
到了晚上,许仲越扶着夫郎洗漱睡觉,贴着夫郎的肚皮满腹感慨,宋时安却缓缓说:“你还是去一趟京城吧。”
许仲越抬起眼,星眸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宋时安留恋的摸着他的鬓角,将他的五官轮廓一点一滴的记入脑海,徐徐说:“你还是去一趟京城吧,你弟弟说的话,看上去不似做伪。”
“毕竟和你血脉相连,他真要有个好歹,我们日子过的再妙,也不美了。”
见许仲越一直凝视着他,像是他会跑似的,宋时安又笑了笑,说:“快去快回,我总在这里等你的。”
三天后,许仲越还是和许叔青两兄弟一同上路了。
许叔青和马夫坐车,许仲越驾车,那马儿跑得飞快,连赶了一辈子车的马夫都晕车。
等他们都走了,柳姨妈才长叹一口气,半埋怨的说:“听说京城繁华富庶,若他真是去当官,还会回来吗?”
宋时安只是淡淡一笑,这一点,他自然早就想清楚了。
老话说男儿志在四方,许仲越愿意留在清江镇,究竟是他失忆后别无选择的结果,还是他看尽了繁华,只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他希望许仲越想清楚。
勉强留下,只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孳生一对怨偶,那还不如两两相望来得舒心。
这之后的一个多月,宋时安的脸上多了笑容,时不常的去龙回头溜达,严婆鬼鬼祟祟又来了两趟,安慰宋时安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狗东西,你别担心,既然许屠户奔着富贵荣华走了,我这儿还有好几个不错的汉子,长得个顶个的好,还都是未婚的……”
得,又给他肚里的宝介绍便宜后爹了。
从严婆的话里不难判断,如今清江镇关于许仲越走的流言蜚语不少,真难为了柳姨妈、何婶子、叶度他们和章老师夫妻,来看望他时瞒得严丝合缝的。
越州城的老大夫给宋时安把过脉,算着他五月份会生产,柳姨妈从五月头起便严阵以待,叶度也暂时不回自己家去,和柳姨妈约好了,一起住在水磨坊巷子里,有长辈在,年轻汉子住过来也不算越礼。
没想到整个五月都平静度过,宋时安这阵子贪嘴,不爱吃饭,只爱吃甜瓜。柳姨妈一面给他一筐子一筐子的买,一面忍不住的唠叨他。
“吃坏了肚子,我看你怎么哭去!”
宋时安微微皱了眉头,他是觉得肚子有点疼,该不会从早上起,连吃两个甜瓜,真吃出毛病了吧?
他不敢直说,怕柳姨妈埋怨他,一手端着碗,一手小心翼翼的伸进袍子里去摸肚皮。
好疼……
等柳姨妈看出他脸色不对时,她也吓着了,手往他身下的椅子上一摸,摸到满手的水。
“啊这是……这是……叶度啊啊!”
叶度一跃而起,笔直的冲出屋去请产婆,就跟守株待兔那只兔子一样,一头撞在门外的梧桐树上,撞得树上两只喜鹊吱吱乱叫,飞了出去。
他背着产婆往回赶的当口,不少人聚在一起看热闹。
从越州城过来的一条官道上,竟有一队人马,像是太守大人亲自陪着什么人过来,那人从官轿下来后,众人都看清楚了,许屠户!
有个闲汉大叫一声:“许屠户,你夫郎要生产了,你还不赶紧回去吗?”
许仲越浑身一震,寒星似的双目扫过闲汉,忙翻身上马,策马而行,在马上冲那报信的闲汉拱了拱拳,以示谢意。
宋时安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有这样疼过,他痛得满头都是汗,手都绷出了青筋,产婆一个劲儿的鼓舞士气:“对、对,就是这样,呼、吸气,呼,吸气,力气先攒着,别叫嚷,等我让你用力的时候,你再用力气!”
好疼……像在刀山走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外头一阵喧哗,似有人在嚷:“唉,产房男子不能进去!”
脚步声进来,竟是许仲越!
他鼻尖上下巴上都是汗珠,一瞥眼就看见产婆手上的血,再刚硬的汉子也双脚一软,跪在宋时安床边。
“乖乖,疼……疼的话,就咬我!”他把手臂送到宋时安的唇边,产婆来不及管他,大喊:“好,使劲儿!”
“啊!”宋时安疼得张嘴咬了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时安筋疲力尽的松开嘴,产房里传来嘹亮的哭声。
“哇哇哇——”
两年后越州城
龙回头的第二家分店开张大吉,三层高的小楼前人头攒动,各个都是喜气洋洋。
两个挑高的竹竿子上俱是挂了万响的红皮鞭炮,龙回头穿着杏黄底加黑围裙“工服”的员工伸长了手里的木柴,去点燃引线。
高大俊朗的汉子捂住了奶娃娃的耳朵,娃娃生得好看,手脚都跟嫩藕似的,圆圆肉肉的脸上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看鞭炮炸开。
“爹、爹——鞭炮!”
许仲越亲了儿子一口,笑着说:“等你再大一点,爹带你放鞭炮!”
一年多前,宋时安产后彻底恢复了,便和许仲越来越州城开分店。
此时,无数人都知道了,原来许仲越就是传说中那个骁勇善战、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并不贪恋富贵,如今天下太平,他毅然辞官,解甲归田,和心爱的夫郎一起开店。
龙回头原就非常好吃,又加上这一层传奇的色彩,客人更是络绎不绝,没多久,竟需要提前预约排号了。
再开分店,就是必须自然的事情了。他们家若不多开店,连太守大人都不依呢!
白鹤居如今声势早不如从前,店老板气的病倒好几次,每每和人说起龙回头,只是不屑:“这是皇上不和他们计较,龙回头,呵,多大的名号!他们竟有狗胆起这样大的店名!总有一天要惹祸上身!”
他说啥都不妨碍龙回头的生意蒸蒸日上,名头早就传进京城去了。
第二家分店开业当天,前一百个客人免费得一盆“香辣虾”,眼看着队伍越来越粗长,宋时安站在楼梯上发指令,安排店员忙里忙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两年又回来过两次的许叔青小叔子,怎么又来了?
这便罢了,他身边还跟着三个人,有两个一看就能打的,肩宽体健,目光如炬,另一个看上去比许叔青还小几岁,容长的脸庞,五官端正秀雅,许叔青和最年轻的人说话时,态度格外的恭敬客气,甚至还透着几分惧怕。
他猜到一二,单独请他们进来,留了上座。
今日店里只准备了各种小龙虾,他不知道那位神秘而尊贵的客人怕不怕辣,香辣虾、蒜蓉小龙虾、卤小龙虾……全上了。
那客人一开始进食的姿态端雅秀气,到后来全都不顾了,一面用干净帕子醒鼻涕,一面吃得唇齿通红,斯哈斯哈的,两手还继续掰小龙虾不放。
许仲越进来,刚想给客人行大礼,那客人便摆摆手说:“嘶——许卿不必客气,嘶,你家的小龙虾真好吃啊!嘶——这是你儿子么?都这么大了——哈哈,朕,我总算明白你不愿回京,却要长留于此的原因了,嘶嘶——”
宋时安来请安时,客人两眼放光,只问:“我上回赏了许卿房舍和两个铺面,你若想要别的,只管来找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来京城开店?”
好一番招待后,尊贵的客人终于满意而归,许仲越和宋时安相视而笑,去京城开分店,给老大再生个弟弟妹妹,这一切的一切,都蕴在彼此的眸中。
不久,由朝廷护送,一块烫金黑漆的匾额送到。
上头是天子亲提,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龙回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