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对着满满一碗的小熊软糖,光是想着怎么把这玩意儿混进饺子馅里,就令他浑身发毛,鸡皮疙瘩直蹿,再预想下味道,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安知山凑过去,做小伏低:“大人,您吩咐……”
陆青双手叉腰,没空理他:“陪子衿一边儿玩去。”
安知山领命滚蛋:“得嘞。”
陆子衿很识趣地缩在桌子一角,看着被撵过来的安知山,依旧是想不通:“我不懂呀。三鲜馅,好吃,小熊软糖,好吃,它俩做出的饺子怎么可能不好吃呢?”
安知山陪她蹲下,伸手要了颗软糖:“可乐,好喝,奥利奥,好吃,你说他们广告里怎么不拿可乐泡奥利奥呢?”
子衿眼睛一亮:“说不定还挺好吃的呢?”
安知山拍了拍子衿的肩膀,无情嘲笑:“怪不得你哥把你撵来这儿思过。”
子衿:“他不也把你撵过来了吗?”
安知山:“……”
两厢对望片时,子衿率先打破沉寂,“……娜娜今天带了好多薯片,要不我们去蹭薯片吃?”
安知山张嘴就要说我不吃薯片,转念一想,都要吃小熊软糖馅的饺子了,这还有什么好挑?
安知山:“行吧。走。”
半晌,两人悠悠荡荡打道回府,就见那一碗软糖已然不知所踪。
子衿四下找了圈,见的确是没了,问道:“哥,糖呢?”
陆青正拌馅,用筷子尖挑起了一丁点形状不明的胶质物:“都在里头了。你看,这是小熊的眼睛。”
他撇下去,又翻了另一碎末:“这是熊爪,那边是耳朵,鼻子,肚皮……噢,还有半个头,时间比较赶,就没来得及剁太碎。”
陆青这动作娴熟得好像个手刃数百人的屠夫,很有点变态杀人魔的意思了。
子衿一哆嗦,小鹌鹑似的缩到了安知山身后,而安知山探头瞧了瞧,见小熊的确完全碎尸在了糜红饺子馅里,他不由要乐:“哇,简直像在看哥谭市的垃圾桶。”
陆青失笑,故意用沾着面粉的手掬起了他的脸:“那你过会儿要吃垃圾馅的饺子了。”
安知山任他捧着,不挣不动:“只要是你做的都可以。”
陆青又是笑,认为安知山的能耐多半落在了脸容和嘴皮子上,可没想到安知山旋即说:“你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陆青十分错愕:“你来?你会包饺子?”
安知山很委屈:“怎么了?我看着不像会包饺子的居家型吗?”
陆青都没法接话,安知山平日瞧着像公孔雀,早晨刚醒时头发乱得像街头艺人,犯病时则好似个天桥底下算命拉二胡的。
什么都像,就偏偏和贤惠顾家沾不上边。
陆青斟酌着,不忍一击攻破他的幻想:“……你自己觉得像吗?”
安知山摩了摩下巴,他也不知道像不像,反正他就只会包个饺子,纯粹的“包”,不掺含任何其他工序,再多一步他就不会了。
他答不出来,索性不答,洗净了手后直接上手包,倒真谙熟,饺子个圆馅满,秀气之余,饺子边缘甚至还贬出了几段花边。
安知山身上像有个话匣子开关,开了就滔滔不绝,关了就一言不发,他包饺子时显然是关了说话开关,埋头就只是干活。
不出多时,几十个饺子圆滚滚下了锅。且不论味道如何,速度倒确实领先了周围家庭一大截。
陆家两兄妹皆是震惊,本以为安知山是花花蝴蝶,谁知道他洗手作羹汤,竟真忙活出了一桌饺子来。
锅里热水滚沸,咕噜直响,对面四只眼睛灼灼在地安知山身上轮番剐,可他跟没事人似的,眨巴着眼和他们对看,毫不心虚。
陆青不信邪了,掏出手机,搜索了“芹菜”的图片,拿给安知山看,“这是什么?”
安知山不假思索:“绿色的菜。怎么了?”
陆青又滑出张菠菜:“这是什么?”
安知山:“这也是绿色的菜。”
陆青放下心来,好嘛,安知山还是如假包换,五谷不分的安知山,估计他是只会包饺子,一招鲜吃遍天了。
陆青本以为安知山说包饺子,只是又一次侃大山,于是刚才始终枕戈待旦,等着去救场,现在饺子下锅,他便脱下了围裙,双手错着拍了拍面粉。
“没看出来啊,小安同学。我以为你们家会去国外过年呢,我看他们有钱人好像都是这样,没想到你们也会在家里包饺子。”
安知山嗤笑一声,陆青不解,问他笑什么。
安知山摇头,目光幽深:“小鹿,你真可爱。”
又是句不见首尾的怪话,陆青一滞,怨他在公共场合肉麻,连羞带恼瞥去一眼,忙着往锅里加水了,不再理会他。
饺子黏连又被长筷子搅开,热气腾云又雾散,陆青不会知道安知山所说的可爱是何种无辜无知的可爱。
在安知山看来,陆青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喜欢他,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将他背后那个所谓的“家”描摹得那么美好。
一想到陆青有朝一日会看到镜子的背面,一想到他有朝一日总要碎在陆青面前,安知山心头涌起股痛快——的确是既痛且快,剖心剜骨。
他许多年没法分清喜怒,所有欢愉里都夹杂着痛苦,所有悲戚里都可以隐藏笑声,于是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
他按着心口,胸膛底下的器官在勃勃跳动,早就该停的,是不知廉耻,可憎可恶才跳动到了今天,如今不知是隐隐期待裂缝到来,还是在瑟缩着害怕。
他在暗潮涌动的情绪中靠近了陆青,从后搂抱住了,语气好似喟叹,怎么听都有些疯意。
“小鹿,你真可爱。”
周围人还很多,陆青这次却没为了避嫌而躲开他了,小鹿嗅觉敏锐,觉察出了他的不对劲。
陆青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他轻轻地,飞快地在安知山脸颊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却又令蜻蜓翅膀颤抖,小鹿脸色酡红。
他小声地埋怨:“笨蛋。”
第11章 哥哥
午饭是三鲜软糖馅饺子,子衿竟还吃得挺乐呵。不但是她,前来试吃的评委老师也吃出了好,给出了高分,令这顿饺子竟然拔得了个第三名。
成绩好自然可喜可贺,但陆青旁观打分,见证结果,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
他想从安知山那儿找寻认同,然而安知山忙碌着包了几十个饺子,自己却一个没吃,而是独自慢慢消灭了早上剩的那个贝果,算是解决了午餐。
陆青好笑好气,上手去搓揉了安知山的脸颊——他新近发现的“互动方法”。安知山固然生得无可挑剔,不笑时却又毫无生气,只像尊俊美雕塑,似乎是连呼吸都省俭了。而陆青此时两手掬起他的脸颊,揉皱了五官,却能徒增一点儿滑稽的活泼。
陆青:“你要成仙啦?吃这么少?”
安知山被捏成了金鱼嘴,面目很诙谐,心里无波澜,他不挣不动,挑了挑眉毛:“不太饿。”
陆青皱眉:“吃这么少还不饿?你这么高的身板到底怎么运作的?”
安知山也不知道,他平时要健身,空暇时间还得去馆里练拳,所以素日尽管吃得不多,可也绝对不少,今天是特例。但不饿就是不饿,吃不下就是吃不下,他能硬塞不成?
不过有人关心总是好事,他开起玩笑:“我一般开的都是省电模式,百分之五的电量也能活很久。”
可惜陆青没心思同他闹,无言盯着他看了半晌,安知山只好又道:“可能没胃口吧。”
“没胃口?”陆青问:“那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做给你吃?”
安知山:“晚上不是要去吃烤鸭吗?和子衿说好了的。”
子衿这时正走街串巷地疯玩野跑,陆青瞥去一眼,悄声合计:“烤鸭改天再吃也可以,不然你没胃口,点菜吃不完,也挺浪费。”
倒也是这么个理,安知山心思从不坚定,随便一拨就能走了样。
看陆青仿佛是真是挺忧心,他凑过去,佯着楚楚可怜,装起来了:“那我想吃你做的饭。”
陆青偏偏很吃这一套,立刻就笑问:“想吃什么?”
安知山欲言又止地张了几次嘴,又闭上。
平心而论,陆青做饭很好吃,可毕竟不是在饭店,陆青不会端菜上桌的同时通报菜名,故而安知山喜欢归喜欢,但喜欢得云里雾里,报不上名号。可他又总不见得要比划着形容,啊就是那个……那个什么菜和什么……什么菜炒一起的。
琢磨许久,他搜索枯肠,终于想起来了一道:“对了,我想吃啤酒鸭。”
陆青思索着点头,应下了。
啤酒鸭不算难做,上次的鸭肉和啤酒都还有剩,再炒个素菜,凉拌道西红柿,就能凑出顿像样晚饭了。
解决了晚饭问题,陆青回归本原,又想起了这顿要命的饺子。
他没在安知山这儿获得共鸣,便以身试险,搭讪着去尝了子衿朋友家里包的“巧克力猪肉芹菜馅”饺子。
微笑着咬下一口,他那笑霎时就挂不住了,嘴是酸的,牙齿苦了,舌头僵着不敢动,生怕一不留神把这生化武器吞下去。
对方家长跟他聊天,他僵笑着支支吾吾,不敢张嘴,还是邻桌的安知山见他嘴唇像被缝了,前来借故把他救了回去。
一回来,陆青立刻找个塑料袋把没嚼的饺子吐了,可算知道子衿这第三名是怎么来的了。合着是矮子里拔大个,五雷轰顶里找轰得不太焦的那个,纯属就是靠同行衬托。
收拾完了桌椅碗筷,也就到了午后。
午后总是煨得人昏昏欲睡,幼儿园留了一个多钟头的午休时间,他们便在子衿的带领下找到了个秘密基地似的小角落,挤挨着坐下了。
子衿上午玩得欢实,这会儿累了,刚坐下没多久就缩在陆青的怀里睡着,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陆青抱着子衿不能动弹,安知山见他快麻了胳膊,就自告奋勇将妹妹接了过来。
子衿眼大心更大,换了个怀抱也浑然不知,睡得呼吸匀长,小脸红扑扑。
父母双亡的家庭,能将孩子养得心无城府比养得茁壮健康更难,陆青却同时做到了两样——陆子衿天真可爱,古灵精怪,白胖得像只小汤圆。
反观陆青,妹妹长出的肉仿佛是从他身上生生剜走的,安知山想,他当年还上学时一定没那么瘦,瘦到清癯无状,像个纸人,出了门都要担心被风走。
注意到安知山的目光,陆青从手机消消乐中抬头与之对望:“嗯?”
安知山摇头,说没什么。
各个家庭有各个家庭的不幸,每个人都是独一份的风饕雪虐。他不感到好奇,再说了,即使好奇也不可能去问。对一个被强行拽下生活轨道的人提及过去,无异于揭人伤疤。
他不问,陆青也不再追问,单是伸了手:“重不重?我来抱吧?”
子衿才六岁,重又能重到哪儿去,安知山轻笑:“别说抱子衿了,再抱一个你都没问题。”
陆青脸一红,哼哼唧唧地回嘴:“靠什么抱我?靠你今天只吃了两块面包吗?”
安知山破天荒接不上话了,舌结片刻,他埋头噗嗤笑出了声。
他头一次生出胃口欠佳也要好好吃饭的想法,不吃不行,陆青偶尔伶牙利嘴了还要笑话他,太跌份儿了。
说是丢人,可他笑得停不下来,直笑得弯腰,额头抵上了陆青的肩头,又滑到颈窝。
陆青被灼热紊乱的气息弄得脖子发痒,也弄得不好意思,安知山是在笑,可陆青莫名觉察出一点儿危险,是小鹿感知到被置于猎人枪口下的危险。
陆青没直接搡开安知山,反而抱住了他,小声的:“我感觉你……”
安知山扬眸,笑意浓郁,整个人仿佛是初春浮冰,难以捉摸的荡漾:“嗯?”
陆青更小声了:“……啧,感觉你像要吃了我。”
陆青指的“吃”只是吃,是幼稚玩笑,可又不偏不倚,一语中的。
安知山几个月没做,的确是想了。又碰上每处都贴合心意的陆青,他不止是想,心尖酥酥痒痒的,简直要生出一股子躁动。
可最后,他喉头一滚,到底没说任何出格的话。将戾气一缕缕拉扯回来,塞回躯壳,他惩忿窒欲,继续陪小鹿过家家。
安知山坐直了身子,脑袋往后靠,对话题轻拿轻放了:“胡说。我现在只想吃啤酒鸭。”
午休时间又绵又长,被阳光一照就成了琥珀色的麦芽糖。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到子衿的吃喝玩乐,陆青忽然看着安知山道:“其实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安知山挪了挪胳膊,将臂弯中的子衿稍稍换了个躺法,“谢什么?”
他们是坐在地上的蒲团上,陆青伸直了腿,白鞋鞋尖互相碰了一碰,相识以来第一回提及父母。
“爸妈走的那年,也就是去年,子衿正上中班。那时候幼儿园也办了亲子运动会,是爸妈和我一起陪她来的。那时候我还能跑能跳的,陪她参加项目,拿了第一,她特别开心。”
他伸手将子衿睡得汗湿的刘海拂开,语气平平淡淡,寡得像碗白粥。
可安知山明白,狂风卷浪之下是清澈坦白,静水一潭里反而会暗藏汹涌,完全的释然从不是这副模样。陆青的淡然是跟自己练习了无数遍才佯出的淡然,是将情绪藏掖起来,按照台词本来学舌,半个字都不能多吐露,否则眼尾与唇舌又要悲恸,雨季又至。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安静听下去。
陆青继续道:“爸妈走后,我不是也伤了腿嘛,那时又有很多事要忙,就没办法再陪她参加运动会了。她跟我说没什么,可那天晚上看到他们老师发在群里的合照,所有小朋友都被父母拥在中间,子衿因为没有父母陪着,自己一个人站在照片边缘。”
他掐着指尖,比出个芝麻大小,分明是笑了,可糖分不足,全是涩苦。
“那张照片里的子衿看起来只有这么小。我当时想,我真是全世界最没用的哥哥,害得妹妹小小年纪就要那么难过。今年又有运动会,子衿很早就跟我说了,拜托我一起参加,我说好,但其实心里也打鼓。我不想让子衿没人陪着,可如果我真的自己来陪她了……说真的,我现在跑不了也走不快了,很怕会拖她的后腿。我怕她会失望。”
陆青慢慢呼出一口气,出事前的过往美好得不可思议,于是愈发不敢提起。
“我以前……出事以前,子衿总是很以我为傲。她还很小的时候就总缠着要我带她玩,刚学会说话就会叫哥哥,交了第一个朋友就带回来给我看,口齿不清地跟人家炫耀,‘这是我哥哥,羡慕吧’。所以……所以我特别害怕让她失望,害怕在她面前露怯,更害怕让她发现哥哥没用了,不如当年厉害了,没办法再帮她拿第一了。”
陆青做了个深呼吸,声线却还是有些发抖,他望向安知山,眸眼闪烁,不知是泪还是光。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陪我们一起参加了这场运动会。”
安知山将子衿单臂抱在怀里,空出的手去牵了陆青:“不会的。”
陆青:“什么?”
安知山:“子衿不会对你失望的,永远都不会。”
安知山垂眼看子衿,笑说:“你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哥哥,才能把子衿养得这么好。你看这睡的,小猪一样,雷打不醒。刚才你去别人桌上试毒饺子的时候,我没事干,偷听子衿跟朋友的墙角去了。子衿话里话外全是你,上联是,我哥长得好看,羡慕吧。下联是,我哥还会做饭,厉害不。横批,哈哈哈哈。我感觉她朋友都听腻,烦得想揍她了。”
陆青破颜一笑,这次是真心实意:“真的?”
安知山:“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陆青:“……哈哈哈哈。”
安知山改口:“反正这次没骗。”
安知山松开陆青的手,转而去搂了他的肩膀:“总之,你是个好哥哥。当初是,现在肯定也是,放心吧。”
安知山平时荒腔走板,偶尔正经了,倒人模人样。
陆青被拥在怀里,本想挣扎出来,毕竟周围不时有人经过,这姿态属实臊得慌。可阳光和煦,安知山的胸膛又比他本人可靠得多,陆青偎着偎着,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一左一右,这下安知山彻底动不了了。
人动不了,心思却活泛,记起方才陆青说的“谢谢你的出现”,他还是很想笑。笑里藏着的是嘲哂,不屑,亦或是感激,他被日头晃得晕乎乎,一时之间也分不清了。
他身上像栖了两只鸟儿,他本是漂泊不定的,这时担着沉甸甸的两份重量,便也随之落了地。
只那一秒的错觉,他简直像有所安定。
他将二人搂得更紧,在这短暂的安定里,也慢慢阖上了眼。
下午活动不多,只有项接力赛,是小朋友们的单独项目。
子衿的分数本是遥遥领先,然而在饺子环节失了点儿分,使得那个烦得令子衿磨牙的第二名——“向来欺负同学的小胖子”,紧咬比分追了上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此次接力赛,子衿作为他们小组的最后一棒,竟又碰上了同为最后一棒的胖小子。两个小孩积怨已久,赛前互相愤愤瞪了几秒,子衿最先翻着白眼移开了视线。
陆子衿虽说是个小话痨,然而却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小话痨。素日在饭桌上絮絮叨叨的,无外乎是娜娜今天偷偷带了一板酸奶,小琪下午画了张好漂亮的画,至于这个同她有过节的小胖子,却是只字未提。
她从不提,二人这会儿乍一听说,便只觉着是小孩闹别扭,挺有趣。子衿去赛前集合了,这两个闲没事的边调试摄像机角度,边一递一句开起玩笑。
隆冬积雪响晴天,安知山谈笑间觉出了惬意。
他昨夜睡得少,却又睡得踏实,一觉到天亮,大梦不做一个。今早兄妹二人起了个大早,见他正熟睡,悄没声地洗漱穿衣,要出门了才叫他起床。他经年独居公寓,半夜才躺在床上,闭眼是铅灰的天花板,睁眼是拉紧窗帘的昏黑,很难阐述他今早被叫醒,迷蒙间看见两张白净笑脸时的感觉。
就仿佛是他常年在海里漂浮,当浮木当沉舟还是当碎尸都不要紧,可那一刹那,他恍惚看到岸边。
这样的好日子有一天算一天,过一天少一天,安知山本来就是个活在当下的性子,这时就愈发溺在片刻欢愉里不愿出来了。
可天不遂人愿,上一秒他还在和陆青说笑,下一秒赛哨吹响,小朋友们小马儿似的嘚嘚往前跑,再下一秒,外衣兜里的手机破天荒震起铃声。
他为了防止被找,号码三五月就是一换,故而几乎没人给他打电话,毕竟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压根无处可寻,无处得见。可他苦心想避开的人却实在手眼通天,安知山怀疑他就是躲到棺材里,凿紧板子,埋进地下三米深,也会被其掘出来曝尸荒野。
怀揣着如此不详的预感,他拖了数十秒,听那铃声一直响,响得聒噪,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才终于去掏手机。
他还活着,他却不知道自己在看清来电显示时露出宁肯死了的神情。来电人没有备注,只有手机号,一串数字仿佛锁链,死死勒住了脖颈,逐渐收紧,半分不松。
喉咙开始发苦,干巴巴地咂了咂嘴,他真觉着自己是艳阳天里见了鬼,怕倒不怕,只是非常的晦气,晦气得简直要作呕。
他接起电话,对面等得十分不耐,憋着的骂声还没出,他忽然又将电话给撂了——不能在这儿接,陆青还在旁边呢。
手机与远隔千里的另一头似乎都愣了一下,铃声立刻又炸起来,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铃音,不知怎的,听起来竟能比第一次更急促,催命似的。
安知山置若罔闻,在响铃里怼了怼陆青的手臂,往屋里偏了偏头:“我去接个电话。”
陆青见证了安知山接起电话又挂断的操作,故而怔怔的:“啊?噢……噢,好。”
安知山自是进屋接电话了,陆青追着他的背影凝望,有些出神。
他觉得异样,一时间却又没法味透是怎样的异样。仿佛是翻开了本封面瑰丽的书,内里却空无一物。这空并非绿条格作文纸上,规规矩矩在段落前空出两格的空,而是盲人瞎眼所见的一片虚无,连形状都还不具有的空白。
安知山这人,常常给予陆青这样空白的惝恍。
陆青神游片时,再回神看比赛,赛道上却是骤然生变。
一轮参赛的共四组,其中三组的接力棒已轮换到了最后一棒,子衿赫然在列。
子衿从三四岁起就每天雷打不动一瓶牛奶,所以她年纪虽小,在两个哥哥那儿当奶团子,但个头在同龄人中却是很高了。两条腿又细又长,奔跑起来就成了只矫勇小羚羊,将第三名甩出好远。
第二名则是那个冤家胖小子,他的确是胖,像个肉球,然而是个异常灵活的肉球。但两条柱子腿拼命倒腾,追得肥肉颤巍巍,却仍旧离第一名的子衿差出半米。
预想到陆子衿大获全胜时那开屏小孔雀似的骄傲神情,他气得发恨,转着脑筋出了个损招。
在距离终点五六米的地方,胖小子咬牙往前冲了一冲,在二人身影几乎交叠的瞬间,他伸手在子衿背上狠狠搡了一把。
这下子猝不及防,子衿跑得快,重心本就前倾,现在被从后一搡,她失了平衡,只来得及下意识护住头脸,下一刻就合身摔在了终点线前,腾起尘土。
胖小子路过子衿时,嗤笑着吐出一句“婊/子”。他不太懂得这词的意思,可父亲在吵架时经常掺着啤酒瓶把这词砸在母亲身上,母亲则在与他独处时将这词生嚼吃碎,愤愤泼在她目所能及的所有女人身上。
他懵懂明白这是脏话是咒骂是侮辱,所以他有样学样,要把这词啐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子衿。
而后,他踏着沙土,跑向近在咫尺的胜利。
这一跤子衿摔得不轻,白嫩手心被塑胶跑道吃了层皮,肉里掺进细碎沙石,翻卷着不住渗血,好在是冬天衣厚,膝盖和胳膊倒还没受什么伤。
她知道自己是被欺负了,更知道欺负自己的人是谁,故而她爬起身,只是咬牙瞪着那正在父母簇拥下欢呼的胖小子,再疼也都不肯哭出来。
可旋即,哥哥来了。
陆青是跑来的,他的腿跑不得,稍剧烈些的运动都会害疼,他距离子衿不近,等跑到子衿身边时,跛着的左腿已经微微打颤。他没管,径自半跪下去看子衿摔得重不重。
子衿原本憋得好好的,可哥哥捧起她的手,轻轻将掌心伤口里的碎沙吹掉,又掬起她的脸来哄慰她,神情满是心疼。
子衿有了依靠,硬撑的坚强一触即碎,她忽然就委屈得不可言说。一眨眼,热泪就滚下脸颊,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她已经窝在陆青怀里哭成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