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狄亚睡得很安宁,这是他们第一次不用商量怎么守夜休息的事,这个房间也是他们这几天来能够得到最舒服的场所。
罗衡的思维顺着风飘了出去,这轮月亮仍然还是与记忆里一模一样,一些东西也与他的记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叠在一起。
只是这一切都像在说明,他所熟悉的那段过往早已成为被湮灭的一小段历史。
而他也不再记得那么清楚了。
罗衡拧紧开关,抹去脸上的水珠。
清晨的气温不算高,加上晨风一直从窗口吹进来,被水浸透的肌肤已开始变得冰冷,罗衡并没有在卫生间里呆太久,而是很快穿上之前的衣服走出来。
狄亚已经醒了。
“我吵醒你了。”罗衡下意识停住脚步。
狄亚只是坐在床脚,伸开两条腿笑了笑:“算不上,像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听见点动静就会醒,要是醒不过来,总有一天就真的完全醒不过来了。”
这当然不是个好笑的笑话,无论说得多轻松诙谐都一样,因此罗衡只是点点头,让开卫生间的路:“对了,我用完了,不过地上还有些水,可能会打滑,你小心一点。”
当罗衡走到窗边的时候,狄亚仍然没起来,而是继续保持着原先的坐姿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很好。”罗衡转头看过去,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了?”
“那……就还行。”狄亚停顿片刻,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挺好的,等我洗个澡,下午的时候再出门,希望你休息够了,接下来我们要过之前那种日子了,三级污染区有很长一段路,估计够呛。”
罗衡只是平静地点头:“好的。”
实际上野外生存相当折磨人,因此不管旅馆房间的视觉多么冲击,心理上又再怎么抗拒,当肌肉接触到柔软织物跟踏实床板的那个瞬间,仍然难以控制地放松了下来。
这儿也许不算是什么好地方,可是比起黑漆漆的废墟已经优秀太多了。
罗衡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现在的环境也不容许他去索求得不到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卫生间里的水声又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消停,没多久狄亚就从里头走出来,像条大狗一样甩着他的头发。
那件巨大的斗篷不见踪影,里头那件较薄的衣物倒是狠狠清洗了一番,这会儿被狄亚捏在手里,他拧得很干,倒是没有滴水,只是湿哒哒地团在一块儿。
他的眼睛像狼一样在房间里扫来扫去,有那么一瞬间,罗衡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打算把衣服挂到电灯线上去了,好在没有。
在房间的角落里,狄亚找到一根晒衣杆,把衣服挂到了窗户边。
衣服不算太厚,加上平原的气候,半天时间就算晒不干,也能被沙子风干,罗衡记得在一些集装箱外还挂着一些瓶瓶罐罐跟锅碗瓢盆,看上去应该同样等着风沙刮干净。
“这儿的水资源比我想得要充足,还有粮食。”左右无事,罗衡坐下来闲聊,“不过你们的雨水污染好像比我想得要严重。”
光着上半身往回走的狄亚回身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道:“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确是这样,不过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了。”
水资源的污染也许可以定位到时间线,罗衡急忙问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不太确定……”狄亚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显得有点沉闷,“不过我想应该是在金苹果那会儿,水源的污染情况还是很严重,绿洲也是因此得名,是金苹果制造出了净水滤芯后才大有改善,慢慢的一些污染严重的水源也有人聚集,只不过……”
罗衡疑惑:“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每年仍然有大量的人死去,不是因为缺水,而是为了争夺新的水源。”狄亚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他提着自己的大斗篷活像在提个巨大的麻袋,漫不经心道,“而金苹果则负责卖给赢家东西,后来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水源的情况就有所好转了。”
在水资源方面,罗衡并不是什么专家,他只是依稀记得水源是具有自净功能的,如果金苹果还在的时候,水源跟雨一样污染严重……
要么旧世界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恐怖事件,危害持续到今日;要么一直到五十年前,甚至很可能直到现在,“战争”都仍然持续发生着,只不过人们的生命被摧毁得更容易,以至于几乎不值一提。
罗衡不知道哪个更恐怖。
比起罗衡的一团混乱,狄亚倒是看上去轻松自在得多,他将自己简单用水擦了擦的斗篷平摆在床上,仔细地打理起来。
最眼熟的当然是从光脑上拆下来的存储器,它们跟一小块塑料布裹在一起,还有那支拐角手电跟四把纤长的飞刀。
直到今天,罗衡才真的看清楚那几把飞刀的模样,它们谈不上精致,绝对不能算作是艺术品,不过看上去非常锋利。刀身上几乎都有两道凹槽,可能是为了节省材料,又或者是为了减轻重量,还有可能是便于放血。
在飞刀旁边,是狄亚曾经拿来威胁恐吓他的那把空枪、一个没有标签的药瓶、十来根褪色的一字夹、他们在路上吃剩下的几块兔皮、两根锯条、几根干枯的草药、一个漂亮的装饰品箭头,材质看上去是玉、一枚鱼钩……
罗衡看得眼花缭乱,险些以为开着杂货铺的就是狄亚本人。
不过这些东西实际上非常小,真正令人钦佩的是狄亚的收纳能力,它们被重新安放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斗篷稍微一盖,就完全看不出它们存在的痕迹了
“可惜东西跟包都落在地面上了。”狄亚清点完身上的物资,深深地叹了口气,“身上只剩下这些。”
罗衡沉默片刻,不想告诉狄亚:哪怕只有这些,也已经相当惊人了。
阳光比他们想得更有威力,自打太阳完全露出天际后,大概花了几个小时就把狄亚的衣服彻底烤干了。
狄亚重新穿上衣服,又围起那条巨大的斗篷,有时候罗衡都好奇他到底是不是恒温动物,还是某种毫无感知的冷血动物。
不过考虑到荒原上恶劣的生存环境,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塌陷的地下遗迹,穿得稍微严实一些,总比突然死在路上要好。
大不了避开正午赶路。
也许是罗衡的心理缘故,尽管狄亚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可看上去从头到尾都清爽了不少。
“走吧。”
将最后两把飞刀放入斗篷缝制住的皮鞘之中,狄亚才松了口气,眼睛亮亮地看着罗衡,摇晃起那把钥匙来:“还是说,你准备再做些什么?”
“等你半天了。”罗衡轻描淡写地挥去这个可能,径直走到门口。
这次他们往一堆五颜六色的集装箱走去,在集装箱外是两辆小卡车,光是看到这两辆车子,罗衡就能确定里面的人一定非常有实力。
因为在左边的车上,装着一把狙击枪,一位戴着墨镜的大汉正沉着冷漠地忍受着酷热的考核,观察着来往的每个人。右边的车上则有一把在游戏里较为常见的重机枪,澄黄的弹带一路垂到车子里。
看来,他们是来见这片绿洲的大老板了,就算不是老板,起码也算半个股东。
集装箱的门是半掩着的。
平原的太阳够热烈,集装箱看着都让人浑身发烫,罗衡本来以为逃不开被蒸笼闷上一会儿的折磨,没想到门一打开,出乎意料的一阵冷风吹了出来。
是空调。
在进门之前,狄亚忽然问道:“你想卖点什么?”
罗衡谨慎回答:“这件大衣,能换多少东西?”
如果他想要走得更远一点,就需要背包、需要更多的子弹、需要一些可以随身携带的冷兵器,还有充足的食物。
罗衡有许多东西要补充,可是却没有相应的物资。
“他们恐怕收不起这件东西。”狄亚仔细打量一会儿他,露出狡黠的表情,推着门走了进去,“如果只有你的话,这儿就能脱手,可是我在这儿呢。总之,你先把它脱下来。”
这话让罗衡一头雾水,不过他还是依照狄亚的话做了,把大衣挽在了手上。
走进去的时候,强劲的冷风几乎完全吹干了两人身上所有的汗,它还开了几扇玻璃窗,铁皮被支起来,这让光线充分地洒满整个集装箱,几乎用不着灯泡。
罗衡甚至能想象到夜晚坐在玻璃窗边看着茫茫荒漠里的月亮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前提是这是防弹玻璃,不会有人在几公里开外用狙击一下爆掉人头。
除了精心的设计,罗衡也没忽略整体的设计。
严格来讲,这实际上应该算是集装箱群,内部将外面所有的集装箱都联合在一起。
在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三个集装箱随意地放在一起,内部实际上是互通的,而且被分成了三个房间。
中间这条通道上不提,两边的集装箱在连接处加上零件,把铁皮改造成卷闸门的样子,伸出一块板子,变得格外像模像样,仿佛某种移动的零售店。
两家看起来都是杂货铺,不过分类不同,左侧看上去更偏向超市,杂物大多是些罐头食物、压缩饼干、瓶装水之类乃至稀奇古怪的装饰品;而右边则更偏向里面有不少颜料、轮胎、皮革之类的东西。
两侧的集装箱内部大概有三四个人正在卷闸门之后清点搬运着货物,也许这里严格来讲应该是仓库,而不是店铺。
左侧的集装箱墙壁上,被喷漆画了个奇丑无比的阿拉伯数字一,而右侧则是二,用以区分。
罗衡决定叫他们一号仓库跟二号仓库。
过道上零散地分布着几个人,连接一号仓库跟二号仓库的集装箱已经算不小了,可这么一站仍然显得狭窄,大家都非常警惕地站在两侧仓库边,自觉形成社交安全距离,像是生怕被人抢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来这儿是“工厂”直销模式。
“你可以到那儿等我。”狄亚指了指过道,“去坐一会儿,我去卖一些不要的东西。”
罗衡顺着他的手望去,看见两张被涂得五颜六色的长椅,就摆在玻璃窗边,墙壁上还钉着一块木板,放着四五本蔫巴巴的书。
他忽然心生好奇。
“千万别被人抢了。”狄亚压低声音,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身手还不错吧?”
罗衡对着他微微一笑。
狄亚看上去好像更不放心了,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如果你再不走——”罗衡哑然失笑,也学着狄亚的模样压低了声音,“有问题的就可能另有他人了。”
狄亚也不禁为自己刚刚过度的担忧感觉到一点尴尬,好在罗衡的反应相当自然,让这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于是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说得也是,毕竟昨天你的反应可不慢。”
“你真的要再提?”
狄亚立刻举手投降,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谨慎一点,我是说我。”
罗衡看着狄亚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心情却好了很多,对于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同伴,他不算太了解。
宇吸郑梨——
尽管对方有极为气人的一面,让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可那并不是些无法理解跟忍受的事。
更何况,狄亚实际上是个相当刚毅的人,有时候也算得上贴心跟幽默。
如果要选择一个搭档,罗衡的确想不出比他更好的选择了。
虽说罗衡到现在为止也并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但他看得出来,这儿没有人会主动伸出“友谊”的手,而他显然也暂时没有足够的“诚意”供以支撑难能可贵的友谊。
在狄亚跑去二号仓库的时候,罗衡也同样来到书架之下,阳光将书脊上的字照得相当清楚。
按照这里的说法,这儿有一半的书是亚墨文字,有三本是赤地语,而还有一本是跟赤地语较为相似的小语种——不过在罗衡的时代,喜欢看动漫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对这种言语有些了解。
从左往右,依次书名是:《开发【此处已模糊不清】创意》、《伟大血统》、《工程机械的维护与使用》、《就业金钥匙》、《历史【模糊】英雄》、《春【模糊】记》、《奇经八脉》、《本该是死宅的我却陷入了三角恋~》。
罗衡默默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本该是死宅的我却陷入了三角恋~青梅竹马跟天降女友哪个才是真的王道~》。
他很确定,筛选书籍的人应该对这几本书从书名到内容都完全一无所知,否则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常的人会把这几本书放在一起供人挑选。
这里面有几本书甚至都称不上是消遣读物。
就在这时,罗衡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喑哑的女性声音。
“你认识这些文字。”
她的语气甚至不是求证,而是确信地下了决断。
罗衡转过身看向她,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有一头黯淡的红发。
她的长相很成熟,只是左眼有一条很深的伤疤,一直钩到鼻尖,看上去不算惊艳,可笑起来的样子别有一种韵味。
她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罗衡身上的枪带:“三种文字都认得,你从哪儿来?伊斯诺拉、司南……总不可能是圣殿,那儿全是一群疯子,你看起来……不太像那些精神变态。还是说,你从更远的地方来。”
罗衡微微一笑:“那么你呢?这位女士,你从哪儿来?”
女人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我叫伊诺拉,这儿的游荡者。”
“罗衡,也是一名……游荡者。”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两个名字未免重叠得太多了一些。
“你的名字很别致。”罗衡微微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将语速放缓些许,“与伊斯诺拉只差了一个字。”
伊诺拉露齿笑起来:“我的名字就是按照它改的。”
“改的?”罗衡不太能理解。
“我不太喜欢这家公司,不过我很喜欢他们的名字,听起来很美,所以就拿来当自己的名字了。”伊诺拉撩动自己的头发,这动作既利落,又具有很明显的女性魅力,像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它有什么寓意吗?”
罗衡若有所思:“它正如你渴望的那样。”
“正如我渴望的那样……”伊诺拉呆住了,她迟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衡轻轻将书合上,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微笑着说道“这个名字最早来自于南岛语系里的米沙鄢语。意思正是你想要的,你渴望的,所谓伊诺拉。”
“你——”
伊诺拉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柔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狄亚打断了。
“又在兜售你那些迷人的小故事?”狄亚忽然大步走过来,对着罗衡随意晃了晃手,招呼道,“可别讲得太入迷,忘了正事。”
他显然早就已经看见伊诺拉,急匆匆走过来也是为了这个,却直至走到罗衡身边才惊讶地转头看向这个女人:“哇哦,伊诺拉,是你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看起来比之前更漂亮了。”
这让罗衡微微挑起眉毛,对于狄亚与伊诺拉的熟识,他不算太讶异,却有些好奇狄亚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奇怪。
他们熟悉,不过,并不是好的那方面。
“原来是你。”伊诺拉抱着手,略有些警惕地打量着狄亚,神情冷淡不少:“看来他就是你的新雇主了?”
狄亚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错了,这是我的同伴。”
“同伴。”伊诺拉突然大笑起来,显然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真,直到她意识到这不是玩笑为止,表情这才有所变化,不住地打量起罗衡跟狄亚来,“你也会找同伴?”
狄亚叹息道:“人总是会变的,你看看我,我的后背可没长眼睛。”
“这双眼睛恐怕价值不菲。”伊诺拉的手忽然柔软地搭在狄亚的肩膀上,她并不能算高,在狄亚这种体型面前简直像是只小百灵鸟,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罗衡,“他的价值也绝对不止一双眼睛,你从哪儿找到的?”
罗衡与她对上眼睛,微笑道:“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而狄亚只是揶揄地看着伊诺拉,耸了耸肩膀,示意自己并非真正占据主动权的那个人:“他才是救我命的那个人,伊诺拉。”
这话当然是半真半假的,罗衡的确救过狄亚的性命,可很难说他当时算不算得上狄亚的又一重威胁。
伊诺拉惊讶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转换,在这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大笑起来:“好吧!好吧!看来是我误解了,抱歉,不打扰你们了。”
她收回手,往着集装箱的楼梯上走去。
“她刚刚误会了什么?”罗衡看着女人的背影,“我知道她一开始误以为我是你的雇主,我想知道的是后面那句话,你为什么说我才是救你的人?”
狄亚歪头想了想:“因为你的确救了我的命。”
罗衡淡淡道:“你真的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哈哈……”狄亚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她只是误以为你是我的商品,不是莫奇那一种,而是我的确做过的一些事。”
“你曾经贩卖过人?”罗衡的声音慢慢降下温度。
狄亚尴尬道:“我就知道你会误解。当然不是,并不是那样的,就像是我们俩交换知识一样,只不过大多数人不像你这样,他们更多时候是……不得不依靠我,你应当明白,在这种情况下……”
他欲言又止。
“噢,我明白了。”罗衡恍然大悟,“他们教授你知识,而你确保他们活到某个时间段。”
狄亚露出赞许的表情作为回应。
上楼时,他们不可避免地又遇到了一次伊诺拉,显然也是来见“代理人”的——尽管罗衡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代理人的意思。
伊诺拉显然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兴趣,正靠在一个鹿头装饰下无所事事地玩着头发,见着他们上来,只瞥了一眼,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集装箱的隔音差得惊人,大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的叫骂声,而到了门外就更加清晰了。
罗衡不太了解事情,只听个大概,模模糊糊意识到里面的这位代理人很不满意自己所得到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里面一个穿着破烂且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脸上有个不太明显的巴掌印,难以自制地流露出怨恨之情。
伊诺拉就像是完全没看到一样,自然地走进去,没过多久,又走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甚至对两人抛了个飞吻,这才愉快地下楼去了。
于是轮到他们进代理人的集装箱了。
坐在集装箱中间的代理人出乎意料的有些发福,不过并不显得臃肿,这可能得益于他本来有一具相当健壮的躯体,鬓角微白,左眼因为失明而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白色,右眼则是稍显冰冷的钢蓝色,留着精干的短须。
集装箱里的装饰与其说是舒适,不如说是温馨。有柜子、沙发、茶几、地毯,柜子上甚至还有配套的咖啡壶,里面正煮着某种像是草药的东西,这会儿咕噜噜地快要煮开了。
“帮我倒杯茶过来。”代理人的声音有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傲慢感,他连头都没抬,仍然专注地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订书机。
他很显然是在有意识地施压,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操控每个跟他对话的人,罗衡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倒是狄亚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没问题。”狄亚轻快地走到桌柜边,摆弄起那些咖啡壶跟茶杯来,回应道,“只要你待会儿不会嫌这杯茶太贵就好了。”
代理人终于抬起头来,他沉重的身躯往后仰靠在那张皮革重新包裹后的转椅上,故意装作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一样:“噢,狄亚,是你来了啊,请坐吧。”
他那只钢蓝色的眼睛很快就转到了罗衡身上:“这位新朋友是?”
“一位腼腆却博学的旅人。”狄亚微笑道,将那杯茶放在了代理人的桌子上,“正好与我结伴而行。”
罗衡跟着他坐在沙发上,不得不说,沙发的柔软程度远胜过他们租的那间小屋子里的所有家具。
“不过我猜,比起他,这样东西会更得你的青睐。”
狄亚拿出了那枚玉制的箭头,近距离观看,罗衡才意识到,那实际上并不是个箭头,而是个插口。
至于到底是什么插口,是某种钥匙,还是什么更特别的东西,那就不能确定了。
代理人的独眼里闪烁过贪婪的光,随即赞赏道:“我就知道,我一直告诉所有人,你是这片平原上最有本事的猎犬!到楼下去拿你想要的东西吧——”
他从抽屉里丢出了一个铁皮包裹的牌子。
对于这种侮辱性的夸赞,狄亚并没在意:“那些东西我不要了。”
“什么?”代理人一下子愣住了,“你是说,之前的报酬你都不要了?”
狄亚微笑道:“一点不错。”
这下代理人的表情反而严肃起来:“狄亚,我们之前说好的可不是这样。”
冷眼旁观的罗衡幸灾乐祸地想:现在这位代理人倒是跟着狄亚的步调走了。
“别担心。”
狄亚没有什么得意的模样,他仍然保持之前不卑不亢的表情,既没有因为羞辱而愤怒,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警惕而忘形。
“你知道,我向来是个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别人难受的人。”
不过……显然对自己的认知不太充分。
罗衡默默在心里评估道,不出意外,代理人当即嗤笑出声。
而狄亚仍然面不改色,他身上有很多种特质,此时此刻则展现出一种商人特有的虚伪善意,看起来让人忍不住牙根痒痒的,却不会产生恶感,这也许就是让他活下来的本事之一。
“那就说说看吧。”代理人用指甲刮了下自己的鼻子,倾过身体靠着桌子,慢慢眯起眼睛,“你想要什么东西。”
狄亚叹了口气:“跟你实话说了吧,我的车丢了。”
听见狄亚说出筹码之后,代理人肉眼可见地悠闲起来,他重新靠回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跟我开玩笑,狄亚,这再值钱也比不上一辆车,没人会花这么大的价钱去买这玩意就为了赌一把的。”
赌一把?罗衡想: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着拒绝。”狄亚眨了眨眼,狡黠地笑起来,“我又没有说是什么车,你看,摩托车也是车,对不对?”
这次代理人明显有些意动,他把本来压在桌子上的手藏到桌底,似乎正在思考,转而看向了罗衡,忽然道:“那你的这位朋友呢?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敢一个人待在旅馆里,所以跟着你来的?”
他打算转移话题,空出点时间思考思考这是不是值得交易的买卖。
“看来你对自己掌控下的这片绿洲很上心,有点儿风吹草动都知道。”罗衡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没说得太难堪,“我跟他一样,也是来跟你做交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