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视野最好的雅间中,一碟桂花糖藕还剩最后一块了,拿扇的青年放下筷子,给自己和对面的人都倒了酒。
趁此时机,坐他对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那块桂花糖藕抄起,塞入口中,吃完之后舔舔嘴角,意犹未尽道:“好吃,还是抢来的东西最香。”
“你说的都对。”那青年放下扇子,微微一笑,嘴角是毫不掩饰的纵容:“月白,还吃吗?若是不够,还能再叫。”
“不吃了,饱了。”段月白抹抹嘴唇,其实他五感钝化之后,压根尝不出饭菜的味道,只是这道菜摆盘精致,应该是好吃的,他举起酒杯,眼神比糖藕还要甜:“序临师兄,敬你。”
游街的人络绎不绝,有个拿兔子灯的小女孩眼瞅着被绊了一下,立马要摔跤,序临一抬手,从指尖吹出一道清风来,在小女孩膝盖前搪了一下,她像摔在了一团棉花上。
当母亲的见孩子摔了,担心地将她扶起,女童却笑嘻嘻把一直护在手里的兔子灯提了出来:“嘿嘿,娘,兔子灯好看。”
她娘这才松了口气,宝贝地牵起女儿的手,再重新往前走去。
段月白见了,笑道:“师兄还是好心肠。”
“多管闲事罢了。”序临摇摇头。
往上看去,皎月却被乌云遮住了,只露出一个明亮的边来,段月白眯着眼睛看了看,语气中多少有些遗憾:“看不见月亮。”
“都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看不见也是正常。”序临饮尽桂花酿,也有些惆怅。
他没说,可段月白却看出了他因何惆怅,直言道:“不知道楚天阔和雪盏那臭猫妖这阵子在干什么,大过节的,也不想着回家。”
“前两天传信过来,说是在玉龙雪山发现了雪莲,这两天正等着开花。”序临道。
“我看他们就是想自己出去玩,把我们扔在这里看家罢了。”段月白扁扁嘴:“要我看雪盏这猫妖也是怪不要脸的,硬是赖在紫霄派不走,搞得好像她也是我紫霄派弟子似的。”
“她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天阔天天担心她的性命,趁现在还有时间,多出去游历游历也是好的。”序临不置可否,目光望向远方,轻声说道:“不过,要是……”
还不等他说完,段月白接道:“诶,师兄,我听说最近太一门发展还不错,云夙鸢收了几个天资不错的小徒弟,含之也能教授剑法了,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对他都很是景仰呢。不过要说起云夙鸢,我还真是有点佩服她。”
“怎么?这世上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其他佩服的人?你发现她有何过人之处?说来听听。”序临觉得他一脸服气的表情很有意思。
“还真让你说着了。”段月白挠了挠头,又露出那种不太好意思的表情:“我发现她很有韧性,虽遇挫折万千,可从不抱怨,只是想办法解决。且她心中大爱,却总有一块地方保存着属于自己的情感,我觉着这很难能可贵。
“换做是我,若让我在爱世人与爱人中间选,我嘛……”段月白的爱意像是蜜糖一样从眼角倾斜出去,顺着在空中交接的目光,一直淌进宋序临的心里:“我定是要选你的。”
序临轻易就让他将话题带了过去,嗤笑道:“好好,在下不胜荣幸。沈翳呢?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嗯……有是有的,他的情况你也知道,被骗了那么久,沈翳先是断了双手灵脉,后又情场失意,师父师妹都被封印在玄黓当中再不见踪影……是人都会备受打击。”段月白道:“他最近振作起来许多了,云夙鸢协助他管理奇木岛,帮他分担了许多。
“总的来说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不过……”段月白喝了一口酒,笑嘻嘻地停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跟我还要卖关子。”序临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来,忙问道。
“不过,这些情况近期可能要有所转变。”段月白说道:“青城剑派那个掌门你还记得吗?”
他招招手,贴在序临耳根说:“就是那个替代解云楼当上掌门的人,他最近在疯狂追求云夙鸢,传言……沈翳他啊,有点坐不住了。”
“云夙鸢喜欢他这么多年,全修真界都知道,他一直没有回应,现在才坐不住,会不会晚了点?”序临深感震惊,他到现在也忘不了当年沈翳深受打击痛不欲生的惨样,也曾想提醒他珍惜眼前人。
可异位而处,序临不觉得自己会比沈翳更有能力走出困境,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段月白道:“晚不晚我不知道,可若我是云夙鸢,我定不会吃这回头草。沈翳再好,云夙鸢几十年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却就是不表态,难道非要出现一个别的男人和他争一争,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真心吗?若是真的喜欢,早就难以克制。”
序临没有多说,率先起身:“我们去外面逛逛吧,我隐约看到有人在水边放莲花灯。”
段月白翻手一算,脸上浮现一抹老神在在的笑:“好,时间正合适。”
两人信步走下楼,刚出门时,只听路人喊道:“看!有个人坠楼了!”
段月白与序临二人抬头,正看见有个白发苍苍的人影从天而降,眼瞅着脖颈着地,就要将自己摔成两节!
怎料段月白不慌不忙,翻手一弹,一道灵力便像清风,将那白发人影包裹,轻轻将他放在地上,仔细一看,才瞧出是个老头。
他差点摔死,心有余悸,缩成一团正瑟瑟发抖。
周遭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看热闹的人群中有道声音:“诶,这不是齐秀才吗?”
“什么秀才,今天上午秋闱发榜,人家已经是举人了!”
有年纪与齐秀才接近的老婆婆语重心长道:“老齐啊老齐,你说你多大岁数了,吃酒也不知小心着些,你差点从楼上摔下来啊,是这位修士将你救下的,还不快谢谢人家!”
齐秀才闻言,忙冲着段月白磕头,段月白将他扶起:“别这么客气。”
等看热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段月白才笑出声来,对那老头道:“秀才,你不看看我是谁?”
段月白五感钝化之后,不知怎么,无法化成少年模样,这么多年来以真身示人,倒也习惯了。本就都是他的样貌,只是现在比以前要成熟英朗一些,若是熟人相见,定还会是认识的。
年过古稀的老人已经老眼昏花,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段月白,似乎想在对方脸上辨认出一位故人。
突然,齐秀才眼睛一亮,整个人更剧烈地颤抖起来,颤颤巍巍用手指着段月白,哆哆嗦嗦地说道:“你,你!你是!”
段月白大笑三声,将齐秀才脆弱的身板扶正:“我的卦,还算准吧?”
他说完,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序临轻笑一声,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两人御剑在云端相遇,身后是浑圆硕大的月亮。
“说你什么才好,这样记仇,还如此贪玩,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还都记得。”序临牵起他的手,说道:“可别将齐秀才吓出什么毛病来,都那么大岁数了。”
“谁让他当年说我是妖女。”段月白大仇得报,十分畅快。
“我说怎么好端端待在紫霄派,今天突然想下界逛逛了,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提起“卦”,序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唐沛凝来,方才被段月白岔开的话题中,他也是在想起这个师妹。
多少年了,他总记起当年唐沛凝与段月白给他安排的“回家路线”,无比悔恨没能带她回琴川过年,也没能让她看看琴川的烟花。
正想到此处,一颗烟花在天边炸开,爆炸声让序临失神。
琴川的烟火还在大朵大朵地在天上绽开,段月白知道序临的心事,也明白失去唐沛凝的创伤在他们师兄弟心中并没有愈合,转言道:“师兄,我们收几个弟子玩儿玩儿吧。”
“怎么?看人家云夙鸢收了徒弟,羡慕了?”
“是啊,羡慕嫉妒,我想收徒弟了。”
段月白捏了捏师兄的手心,与他一起飞向更远的前方。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点晚了,但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祝大家中秋快乐!
新文《独占病因》CP1448229,近期开文,换换脑子,在舒适圈躺躺,欢迎大家来看~
嗯……《不见月》这篇如果从构思开始算起,我其实花了非常久的时间。明知不是写这本的最好时机,因为我不擅长写剧情小说,古文也不如现代汉语流畅,可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去年开了文。
写到现在,我也知道这本存在许多问题,并不是最完美的状态,但我也努力把能想到的坑都填上了,应该没有太多bug吧,哈哈,写得很爽很开心,能和你们认识也很开心,看到你们评论猜boss+共情序临,我是真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愉快。
本文番外预计三篇,有长有短,不定期更新。
我们新文不见不散~
# 番外
从琴川出发,快马到孟津只需要五天,脚程慢一点,七天也足以到了。
可段月白这大小姐脾气犯了,说骑马颠簸,只愿意坐马车,走走停停,走到邵溪时停住了脚。
两人本是以找元虎为首要任务,段月白却所有事情都兴致缺缺,只“攒功德”这一样,能让他提起兴趣。
快到重阳,邵溪从城郊到街里,遍地开满了菊花,段月白的马车进城,他都窝在银狐裘里打盹,无心去看外面的景色。
宋潮青看着他的侧脸,从中读出失去至亲的悲伤,他知道段月白重感情,没有那么容易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真正走出来。
“月白,外面风光不错,你看看,也透透气,在马车里面闷了好几天了。”宋潮青劝道。
段月白漠然地抬头,掀起眼皮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了一眼,满眼的菊花映入眼帘,他扁了扁嘴,又把自己塞回了狐裘当中:“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宋潮青让段月白的话噎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可他也理解段月白的心情,脑袋又飞快运作着,要想下一个办法,好让段月白慢慢开心起来。
马车往前走着,聚集的人群惹得宋潮青注意,他往前看了看,道:“好像有告示。”
“告示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挂着通缉犯的画像,悬赏捉人,不然就是赋税啦治灾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段月白嗅到一点冷气,喊道:“宋潮青,我们快走吧,这里好无趣。”
负责赶车且向来有问必答的宋潮青这次却没有及时回复段月白,他将马车停好,下车去看告示上到底写的什么。
“宋潮青?”见他没有回应,段月白便掀起轿帘去看,正巧抓到宋潮青玩忽职守——那道淡青色身影如今正窝窝囊囊地钻进人群中去——段月白本就不悦的心情雪上加霜,自言自语道:“什么人啊这是,告示都没见过的乡巴佬,琴川大小告示一年也要贴个百十来回,怎没见他这么上心过。”
段月白赌气地摔了轿帘,又钻回狐裘里躲好,那狐裘像是他新生出来的壳,里头安全无比。
直到现在,他脑子里还是空白的。
段三娘刚死的时候,他还觉得没什么,可时间越是过去,他就越是能想起娘亲在身边的时光。
姓段十几年,他头一次独自离开琴川这么远,要是他以前偷跑出去,好多天不回家,别说好多天不回家,就是一天不见人影,段三娘就会想办法杀将过来,耳提面命让他注意安全,注意身体,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段月白以前老是觉得娘啰嗦絮叨。
他现在鼻子痒痒的,老想打喷嚏,却没人在他耳旁念叨这些话了。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郁结,郁结过头便成了愤怒,反倒想找什么东西撒气。
宋潮青掀开轿帘,钻进一颗头来,语气中略带兴奋:“月白,你听我说,那告示……”
“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影,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烦!我不仅要不远万里帮你找小厮,还得费劲去找动不动就失踪的你,你以为我是什么,大罗金仙啊?”
宋潮青刚回来就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明显表情有些呆滞。
段月白其实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心里还一直骂自己:“自己心情不好,干嘛迁怒人家宋潮青?快二十岁的人了,就这么让我这么骂了一通,是个人也要生气的吧?”
不过宋潮青情绪还算稳定,钻入马车当中,摸了摸段月白的额头,给了他一个想当和缓的台阶:“嗯……有些发热,我听见你早上便开始吸鼻子,是最近在车中也闷坏了吧?外面天气舒爽极了,我们下去走走,说不定可以缓解不适,若是再不好,我们就去医馆看看。”
段月白身上“当归”已解,怎么还会像个凡人一样发热?
他所有的怒火都打在了宋潮青这团棉花上,让他没了脾气,甚至有些羞愧,立马借坡下驴道:“哦,倒也不是不行。”
宋潮青先下了车,在马车下等着对方,还在段月白要下车前伸出了手来接他一把,弄得段月白都快不好意思了。
“怎么样,外面空气是不是比车内要好多了?”宋潮青适时地松开了手,体贴极了。
“还,还行吧。”段月白偷偷看宋潮青的脸色,发现对方真的没有将他方才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对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好,便略微放下心来,问:“方才你想说什么?告示怎么了?”
“唔,我大略看了看,也听了路人议论,原来是知府家里出事了。”宋潮青从善如流地将方才的见闻分享给段月白,“知府大人老来得子,快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据说天资聪颖,三岁识千字,八岁背五经,十一二岁事已经能写出好文章了。”
“那又怎么了?”段月白满不在意地说。
他心道:“什么天资聪颖,这天资比起我序临师兄来还是差远了,我师兄十一二岁的时候便已经修得金丹了,凡人的聪颖在我师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宋潮青见他的脸色一时一变,不由得无奈地摇摇头:“本是没什么的,可他这宝贝儿子突然就失了智。”
“什么?”
“就是人傻了。知府以五十两金子聘请名医,为儿子治病。”
段月白不以为意:“傻就傻了,他们这些凡人最好也要懂得人世无常,哪儿能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想的发展,那天道用来干什么?说不定是知府他本身恶贯满盈,天道报应在他儿子身上。”
“非也,我也担心是此情况,特地问了问,百姓都说知府大人是个好官,不仅上奏减免赋税,还经常与大家一块儿下地干活,”宋潮青含笑摇摇头,“有穷苦人家过不下去,他还会自掏腰包送钱送物,方才我打听的那些人,没人说他的不是。”
“那又如何,又或许是知府官做得太清白,同僚眼红,下毒谋害。”段月白皱了皱眉头。
“非也。”宋潮青领着段月白穿过小巷,继续往前走,其目的地便是知府家里。他带路边说道:“若说起知府儿子失智之原因,大家确实各有各的猜测,可他出事之前,发生过一件小事,或许有所关联。”
段月白扬扬眉毛,表达疑问。
其实他也并不是很想听,可宋潮青如此殷勤,他方才又无理取闹地骂了人家一通,多少付出点儿耐性也是应当应分的。
“在小公子失智前,他曾上山一趟,回来以后,自述不小心踏坏了一个蛇洞。”宋潮青老神在在地说着,语调中夹杂着适度的悬念,确实很有当个说书先生的潜质。
“这倒是很奇怪了。”段月白的兴致果然被吊起来,他的头脑也飞快转着:“蛇洞幽深,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轻易踏坏?”
宋潮青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仅仅是这么短的功夫,宋潮青不仅将知府的为人摸个七七八八,还打听出了这么关键的信息,段月白略微有些吃惊了。
他当然知道宋潮青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中用,可他也的确没想道姓宋的竟然这么能干。
“嘶……”他倒吸了一口气,摩挲着下巴看向宋潮青:“宋家哥哥原来是个厉害角色,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得到这么多有用信息,还能抽丝剥茧地将其中的疑点讲给我听,你不考官,真是可惜了这一身断案的本事。”
宋潮青却谦逊起来,摆摆手,道:“哪里哪里,这还不都是段小姐教得好,从小对我言传身教,我耳濡目染多年,出门也不会给你丢脸的。所以这事当中的蹊跷……段大师是不是要亲自断断?”
他一摊手,知府宅邸就在眼前,段月白并不恼怒他私做决定丢下马车,反而对宋潮青这一幅费劲心思讨好自己的样子有些动容。
段月白望向宅院朱红色的大门,酸溜溜地说道:“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来看看。”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却从一阵清风中嗅出了一丝异样。
段月白微闭双眼,静下心来,甚至无需强化嗅觉,他就能闻到整个府邸都充斥着一股不属于人的野兽味道。
这会儿,他才算是真正对那失了智的知府公子有了兴趣:“那小孩自己说是踩坏了一个蛇洞?”
段月白冷哼一声,睁开的双眼像是夜空中的两道寒星:“恐怕他是捅了全邵溪所有的蛇窝吧。不然,知府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股……”
“畜生味儿。”
作者有话说:
这篇的时间线是在第一卷 之后, 第二卷 之前~
晚点还有一更哈(估计会很晚)
“你这是有头绪了?”宋潮青问道。
“算是有些头绪吧。府内有很浓重的蛇妖气味,不过我要先看看那孩子,才能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段月白话音刚落,下一刻便去猛敲知府家的大门,很有一种不把人敲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开门的是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已经有些年纪,右耳不太好使的样子,听什么都侧过左脸来:“请问您是?”
“你家少爷不是傻了吗?我是来给他看病的道……”段月白上来就说,根本一个字也没过脑子,压根也不想合不合适。
自“当归”禁制解了以后,他仿若新生,之前所有伤痛几乎在瞬间治愈,多年来他一直担心心口的伤疤掩盖之下的重伤会不会随着禁制的解除而卷土重来,可没想到,那伤口不但痊愈,而且灵力更胜当年,仿佛当归是在滋养他一般。
有了如此充沛的灵力加持,段月白本就不惧天地的性格便更加狂妄了起来,因此说话口无遮拦。
宋潮青连忙用手拦了他一下,彬彬有礼地解释道:“老人家,我们是来给小公子看病的大夫。”
那老人停顿了好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他所说的话,又像是根本没听清。
宋潮青正想重复的时候,老人开口了:“请跟我来吧。”
他步履很慢,摇摇晃晃的,一阵风来都能将他吹倒的样子,段月白倒也不是嫌弃他腿脚不好,他就是受不了这个慢劲儿,凑在宋潮青耳边说:“怎么回事,知府都能用五十金来给他儿子请大夫,却没钱请几个伶俐的下人?这老……”
“老头”二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老先生都多大年纪了,知府竟然还让他接待客人?他能看见路吗?别回头大夫请来了还得先给他看病……”
宋潮青失笑道:“我与你相识数载,了解你的为人,这才知道你是好心,是担心老先生身体才说出这番话来。可这些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可就是其他意思了。你这张得罪人的嘴啊……”
“行行行,别说了,念得我又想起某些人了,像我娘……”段月白一拨浪脑袋,差点把辫子甩在宋潮青脑门上。
领路的老人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话音儿,接起话来:“狼?我们这儿山上没有狼,蛇多,好多家里都信奉蛇大仙呢。”
“谁可说狼的事儿了……”段月白小声嘟囔着,又将嗓门吊得老高,问:“蛇大仙都管什么啊?管不管送子投胎?”
“哎呦,呆,可呆了……我家小公子原先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娃娃啊,现在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天天不是睡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坐在窗边剪彩纸,他才多大的手,剪刀根本拿不好,剪到手指也不知道疼的啊……”
老人说着说着便有些哭腔,自己走在前头,偷偷抹着眼泪:“可怜哦,可怜哦……那小娃娃的手指剪出好几道血口子,他瞅见了还笑呢……哎呦……”
“行,我说的话他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段月白翻了个白眼,又被宋潮青眼神制止了一下。
老人此时在一处房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两人说:“二位神医再此稍后,小的去通传一声……”
“您请。”宋潮青行了个礼,于心不忍道。
这老人看起来年过花甲,已经如此高龄,还要在客人面前自称“小的”,怎么听怎么心酸。
段月白皱起鼻子,显然是房间中的“畜生味”让他难以喘息。
不多时,老者缓缓归来,对他们说:“二位神医请进屋吧,我家老爷就在里头呢……”
他又缓慢地为客人开门,弄得段月白也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我们自己可以,你……你歇着去吧。”
那老人没听见他说的话,开门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固执,宋潮青接过了他开门的手,对他会心一笑。
此时又有重重的敲门声传来,老者叹了口气,将半开的门彻底交给客人,自己吸着鼻子又给新的客人开门去了。
宋潮青凑在段月白耳边打趣道:“段大师,您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呢,心疼就说心疼,何必将自己架得如此高呢?”
“要你管,架得高风景好,掉下来摔死也不用你埋。”段月白的好意没被老者领到,却被这杀千刀的宋潮青领了,真是浪费感情。
一进屋,宋潮青与段月白酒顾不得吵嘴了,他俩几乎同时让屋内的景象吓了一跳——房间里的苦药渣子味浓重异常,像是用大药罐将一床被子煮了三年。
屋里挤满了人,这些人有的穿着华贵,有的衣着朴素,可是无一例外,个个手里都提着药箱。
那告示刚贴上去半日,便有这么多人到此处来诊脉,要说不是为了那五十金,段月白可不信。
由此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
因药味太重,段月白差点吐在当场,好容易忍住了,突然听见房间深处突然传来声音:“两位神医也是来帮小儿看诊的吗?请稍候吧,这位丁神医还没有诊完脉,待他有了诊断,二位再看不迟。”
知府正襟危坐,就在儿子的床边,他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虽两鬓斑白,可观其魁梧身材,可知其年轻时一定也是风华绝代。
那位“丁神医”头上戴着高帽,留两撇小胡子,一边诊脉还要一边捋捋小胡子,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张嘴便能胡诌命数的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