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逐渐传来敲锣打鼓的迎亲之声,再往四处看去,这分明是琴川的街、琴川的人。
打头的新郎官坐在马上,他一身大红色的喜服,频频向身后的轿子望去,眼中期盼万分,此人正是明家大郎,明玉朗。
他通身儒气,身姿挺拔,显出几分玉树临风来,好人家的女儿都要向他多看眼,与方才满脸傻气、神经兮兮的书呆子判若两人!
看到这里,宋潮青基本可以断定,他们正处在某人的回忆组成的幻境当中,可这幻境之主是谁,倒是一时间不能确定。
他好为人师的蛔虫正在作怪,一碰上这种奇异的怪事就想将段月白考上一考,于是清了清嗓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幻境里。”段月白擦了脸上的血,又见弄脏了手帕,就把帕子收了起来,想洗好了再还给人家:“有人把回忆拼在一起,做成了这个以假乱真的幻境,但我还不知道这有心之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吧?”段月白此次的回答算得上作答范本,宋潮青心中连连点头称赞,连语气都好了几分。
“在幻境中,除了幻境之主没人能看见我们,可以放心行动。”段月白伸手抓了把紫雾,雾气湿冷地在掌中迅速散开,逃逸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将眉心皱出一点忧心来:“既然有人想让我们进来,那我们就继续看下去。所以如果幻境尽头没有出口,那我们就用蛮力冲出去。”
大红的花轿稳稳落在明家门口,明玉朗侧身下马,向轿中人伸出手来。
两边的小厮适时掀起轿帘,从中探出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来,正好搭在明玉朗手心里。
新娘子的蒙面珠帘晃晃荡荡地先出了轿子,珠帘后面隐约是张小巧精致的鹅蛋脸,蛾眉淡淡,眼波盈盈,眼中掩不了柔情,嘴角藏不住笑意,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都有着江南女子的温柔恬淡。
礼生站于明家大门口,扯着脖子喊道:“明家少爷明玉朗,迎娶汤家小姐汤冬菱,吉时已到!”
“汤冬菱”!
无需礼生再说什么,段月白和宋潮青两个局外人便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现下被锁在木盒中的女鬼,就是明玉朗刚娶进家门、又刚死了不久的媳妇儿。
怪不得,这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要对一名长相骇人的女鬼动手动脚,隔着物种都要骚扰高雅无为的女阿飘一把,原来俩人是亲夫妻。
礼生卖力地在堂上提唱起、跪、叩首之仪,乐队在院中边挥汗边吹拉弹唱着助兴之曲,整个典礼仪式好不热闹,招来了琴川一大半的人来充当看客。
段月白皱起一边眉毛,怪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他家婚事向来很大,明二比他早大半年娶亲,那时我都略有耳闻,怎么明老大娶媳妇儿我半点儿风声都不知道呢?”
宋潮青悄悄看他擦了脸上的血,脸色也缓过来了一些,便把因为禁制反噬而提起的心稍微放了下来:“你当然不会知道。明玉朗成亲那天,你帮西街柳妈妈家的小孩驱黄大仙,走了五十里山路去找那缺心眼的黄鼠狼,脚上磨了七八个大泡。”
听宋潮青说话的语气,段月白知道对方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气了,赶紧抓住了机会奉承:“那是,那是,我这个鸟记性,一时三刻之前的事情也是记不住的。宋哥哥记性最好,什么事都帮我想着。”
宋潮青没搭理他,可心里却舒坦得差点忘了自己姓啥。这通马屁简直拍得他通体舒畅,他心里一沉,骂道:“还是着了这个小王八蛋的道。所以说人呐,就是贱……”
转眼间,喜堂和围观的人群都一团烟似的散了,这些紫烟在空中盘桓、垂落,又形成了新的场景,落成明家二进院里的回廊,段月白和宋潮青就站在廊下,对着明老大的新房。
段月白笑得很坏,偷偷在宋潮青耳边说:“这幻境之主有点儿不着调,专找人家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来给我们这些外人看。诶,你说,明大郎和他的媳妇儿一会儿……”
他的呼吸间吞吐的温热气体在宋潮青耳边落下,弄得宋潮青浑身开始不自在,从耳朵根子开始发烫,耳后的皮肤都烧得通红。
宋潮青“哗”地一声开了扇,把扇面挡在段月白探过来的面孔之前,假装正人君子地往新房门口贴着的两个大红喜字上看:“我看就你最不着调。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也不知羞。”
“什么我在想什么,我是说,明老大和他媳妇儿一会儿喝了交杯酒,是不是得给新娘子找点儿什么吃的啊?我看这小姑娘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不饿吗?”
宋潮青拿扇子的手一僵,耳后的热烧到脸上去了。
段月白拨开他欲盖弥彰的扇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把音调拉得很长:“难道宋家哥哥在想什么羞事吗?”
还不等宋潮青回答,红烛光映出来的洞房大门口鬼鬼祟祟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在幻境中骤然形成,只看得见背影。他穿着与明玉朗相似的婚服,人却比明玉朗更瘦些、矮些,他机警地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推开了门。
已经斑白的双鬓出卖了他的身份。
段月白和宋潮青不约而同地想起站在太阳底下明公的背影。
两人二话没说便跟了上去,拥有实体的二人顺利穿过幻境中紫雾幻化而成的花丛与假山,却在新房门口被拦了下来,那道贴着“喜”字的门,怎么推也推不开。
“被幻境之主下了结界。”段月白说道:“看来是不想让我们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是所有世间事,都得经过亲眼所见才能知晓。
汤冬菱尖锐的拒绝挣扎之声响彻整个庭院,前厅却因酒席热闹,无人听见。
宋潮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他冷声道:“明公声名在外,其实背地里竟是这样的下流货色,对儿媳做出如此龌龊之事,他还是人么!”
段月白也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杀进这个房间,立即手刃了明公那老贼,将他管不住的那玩意儿砍下来喂狗吃。
可他清楚,他们身处幻境之中,什么事都得听人家主人的,这房间外面有结界,他们进不去;就算能够进去,他们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悲惨事实。
这个“不着调”的幻境之主把大婚的过程做得那么走马观花,如今又把这个场面做得如此细致又漫长,细致到连女子最为细小的喘]息和哭泣都还原得如此生动,可见此人不仅变态,还格外心狠。
他们就这么被晾在门外整整一宿,听着汤冬菱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听了一宿,亲眼看着喝得酩酊大醉的明玉朗被两个小厮架着来到新房门口,连门把手都没碰到,就睡死过去。
宋潮青焦心地把扇子阖上,紧紧捏在手里,扇骨都差点捏碎;而段月白一刻也消停不下来地在回廊里来回来去地踱步,院子里那些紫雾做成的花花草草可遭了殃,让他砍下去又长出来,砍下去又长出来,最后实在长累了,松散成一片稀糊糊的紫雾,混混沌沌地在空中弥漫。
约么幻境里的天快亮的时候,明公从房里出来了。他正了正发冠,面露轻蔑之色,用鞋底把大儿的脑袋踢到一旁,从他散落在地的喜服上踩了过去。
没过多久,师老太太从回廊一侧走来,手里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等她再出来,药碗空了。
段月白把手指捏得嘎巴直响:“你说她端进去的总不会是参汤吧。”
宋潮青面色凝重地盯着门口,道:“明公和师管事一前一后,前脚明公刚走,后脚师管事就端了避子汤来,可见两人狼狈为奸已久,不是第一次干这种缺德事儿了。”
日晒三竿,明玉清和媳妇不知为何来到喜房,两人看了看坐在门口酣睡的明玉朗,又看了看彼此,脸色异常难看,没有进屋就走了。
从始至终,红彤彤的喜房人来人往,而明玉朗就这么睡在门口,没有一个人来在他身上加一床棉被,更没有人把他叫醒。
“我现在是应该可怜汤冬菱,还是应该可怜明老大?”段月白终于不再祸害院子里那些紫雾了,他改祸害宿醉的明玉朗了。
他把人家的脑袋打成雾,不让雾聚合在一起,再次幻化成“明玉朗的头”;又不让雾彻底散开,化为虚无,就这么恶心人一样地拢着。
紫雾终于烦了,“嗖”地从他手里钻出来,与万千的雾汇在一起,组成了下一个场景——
作者有话说:
最近我身边好多朋友都生病了,我爸今天早上做了抗原也两道杠了(我和父母不住在一起),然后这老头吧,有病了还倒不接电话了,今早把我气哭了。我妈把他隔离在一个卧室,把狗隔离在狗卧室,把自己隔离在我的卧室,三屋分居了他们。
希望我写的东西能给大家带来一点点乐趣,把无聊的隔离生活变得有聊一点儿。
天气变冷了,大家要记得做好防护,工作的时候能戴上口罩也都戴上,管它好看赖看的,保命要紧啊!
希望可以长——久地陪伴您,我的朋友们。
第16章 狼与狈
第三个场景是在黄昏,落日像是一块将要燃尽的红碳,把树林染得血红。此处荒草丛生,周围鸟儿四散,不停地扑打翅膀,枝头的乌鸦临走前只留下了几声不详的“哑”、“哑”声。
段月白摸了摸下巴,道:“感觉我好像来过这儿……”
“城郊的破庙。你六岁时为了淘一本什么剑谱,差点被人/贩/子拐了。段姨知道这事儿,要罚你抄一百遍《弟子规》,你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就藏到这儿了。”宋潮青一见这些没有章法的杂草就心烦,老想把它们都拾掇拾掇,他觉着自己一定是闲的。
“嗯?我竟然有过这么不理智的时候?”段月白死也不承认:“不是你梦里梦到的吧?”
宋潮青笑道:“不是你,那你把我当年给你送的两个烧饼和半只烤鸡吐出来吧。”
“哎呀,烦得慌,你怎么记性那么好,不会连我从小到大放过几个屁你都记得吧?”段月白烦躁地挥挥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喜上眉梢,扭过头来揶揄地看着宋潮青的侧脸:“诶——?”
宋潮青让他看得发毛,他向来记性很好,堪称过目不忘,心想:我不会又在无意之中透露了什么信息,让这鸟师弟认出来了吧。
结果下一句,段月白笑嘻嘻地问:“宋潮青,你不会喜欢我吧?”
宋潮青被他噎得心头一燥,差点咬到舌头,心道:“这还不如他把我认出来呢……”
“去去,在下没有那个癖好。”宋潮青用手把他的脸推到一旁,用扇子指指右侧一条林间小路:“好好看着吧!你看那是谁?”
段月白本就是一句玩笑之语,也没放在心上,往那条荒无人烟的小道上望去,斜阳余晖薄薄地洒在地上一层,树林都跟染了血似的。那人一手提着重物从远处走来,她脚步轻盈,脚踏枯枝干草,发出沙沙之音。
“师老太太?”段月白皱眉道:“幻境之主突然将视线转到她身上来,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宋潮青不能回答他,但幻境可以。
师老太太走近之后,提着东西的手可能是觉得累了,换手来提,两人这才看见她手上提的什么——那是一只皮毛上沾着血的小猫!
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怪笑,仿佛一双闪着凶光的眼睛像两个旋涡,把所有的褶子都扭在一起,嘴里不仅发出怪笑,还同时发出很大的磨牙声。
“她这是要干嘛?她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啊?”段月白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他便用手去搓。
宋潮青抓住他的手腕,跟了上去:“我们跟上去看看。”
师老太太进了破庙,轻快地将小猫放在断了头的佛像前。
猫儿躺在香桌上发抖,眼睛瞪得浑圆,而瞳孔又缩得极小,一看就是惊恐之相。可它两只后腿被捆住,前腿鲜血淋漓,看样子是被人打折了。
师管事先是对佛祖拜了拜,随后从袖口抽出戒尺那么长的尖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慈悲,手上却不见犹豫,瞬间就把刀尖没入猫儿腹部,然后盯着小猫痛苦的表情,发出痛快的狂笑,又把刀抽离小动物的身体,如此循环往复,一下接着一下。
在最后,她将猫儿双眼挖去,用琉璃瓶子装好,塞到袖子里。她又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和一面镜子,对着镜子将自己脸上沾的血迹擦干净,把刀刃擦得雪亮,镜子中的她终于热切地点点头,似是满意极了,随后扬长而去。
“呕……不行了沈翳师兄,这老太太真的太恶心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猫尸要来找她了……我要是这些猫,真恨不能生啖其肉!”苏巢的声音突然传来,在这个散布着阴森气氛的幻境中属实让人耳目一新。
只听沈翳的声音也冷极了,段月白从没听他这样冷冰冰地说话:“将她千刀万剐也不够。”
宋潮青循声望去,沈翳和苏巢不知何时出现在供奉断头佛的香桌旁。
他皱着眉头,没有出声,心思转得很快:“这幻境虚虚实实,我们和沈翳他们明明在同一个结界里,却又不知彼此的存在。幻境之主的修为恐怕与我不相上下,又不知他的意图,真是难办。”
段月白似乎想到了类似的事,脸色也不太好,径直走上前去,拍了拍沈翳的肩膀:“你们怎么到这儿了?什么时候来的?”
苏巢拍了拍胸口,为自己顺了顺气,见到熟人,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段师兄!你们出门之后,我们就已经到幻境里了。你们原来也在?”
宋潮青太想知道这个又长又阴森的幻境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因此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沈翳抿着嘴唇,不愿多说,苏巢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就这个师老太太,我们进到幻境之中就一直看她虐猫,各式各样的小猫,都被她拿到这个地方来杀,杀了之后还要把猫眼睛抠下来带走,真是好恶心!”
“她还说了很多别的话,想来那些传言是真的。”沈翳接话道。他见段月白面露迷茫,解释道:“就是之前巷子口里传,说师老太太心悦明公那些话,我看多半没有传错。”
他话音刚落,换了身行头的师老太太便又来了,她手里提着的猫儿颜色变了,仔细一看,正是那只将她眼球叼走、又附在她魂魄上作祟的小黑猫。
如今看来,说它作祟可能也不太准确了,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在复仇。
师老太太手起刀落,口中念念有词:“小贱人,贱人!让你发浪!就知道勾引人!他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哈哈,杀了你的小畜生,看你还怎么发马蚤!”
杀了猫后,师管事又照例剜下其双眼。正当她梳妆之时,门外跌跌撞撞来了一人,发髻也不太整齐了,身上衣衫也脏兮兮的,正是汤冬菱。
她一眼就瞧见了供桌上的死猫,登时发出锥心刺骨的一声惨叫,重重跌坐在地,双手掩面,不敢再看。
师管事见了她,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怪笑,恶鬼一样缠在汤冬菱身侧,在她耳边念咒似的说着:“你也该死,你跟那小畜生一样,都是该死的货色。大少奶奶,你要是先死了,这不会说人话的小畜生说不定就能活下来啦。”
“它这么死了,还不是怪你。”
汤冬菱泪如雨下,几乎话不成句,却还在努力想要为自己的猫儿讨回公道:“为,为什么?你……你要把……把它的眼睛……它都、都已经……”
她又看了猫儿一眼,掩面而泣,再难成声。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杀了它?不为什么。”师管事苍老的脸上出现一丝少女的娇俏,连声音也娇嫩起来:“我就是恨你,又烦它,我烦死这些小畜生了!天天就知道喵喵叫地犯/贱!别的什么都不会,跟你这个贱/人一模一样!”
她边说着,边强硬地将汤冬菱掩面的手掰开,扳过对方的下巴,恨恨地说:“至于眼睛嘛……它死前见过我,说不定下了地府要去判官那里告我的状,我当然不能给它们这个机会,你说是吗,大少奶奶?”
汤冬菱满是热泪的眼中闪过恨意,她突然发难,伸手就要去取师管事手里的琉璃瓶,可多年养尊处优再加上近期身心受损、身体虚弱,她的气力比起师老太太来,简直天差地远。
师管事一巴掌就把她打倒在地,临走时笑眯眯地说:“哦对了,大少奶奶,老爷吩咐了,今晚子时,要你在房里等着,你可别忘了好好梳妆。”
作者有话说:
(预计下周的工作没有上周忙了,我会好好存稿的!)
周五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朋友给我买的药,包裹里还有一支我去了N家药店也没有买到的体温计;当天还收到了另一个朋友送的养生壶,今晚自己熬了一锅苹果罐头,甜滋滋的,好好吃。
我已经打开了《到灯塔去》,看一会儿书就睡觉啦!
晚安啦朋友们!
第17章 南辕北辙
眼前景色陡然一变,而师管事的谩骂声夹杂着汤冬菱的哭声,却在幻境之中盘桓回唱,仿佛九天之上落下的谁,混混沄沄,永不停息。
再见到汤冬菱时,她已经将吊在了结实的房梁之上,那房间的大门上,两个通红的喜字还没有揭下。几个小厮家丁乱作一团,把已经硬了的汤冬菱从房梁上弄了下来,平放在大红色承尘上头。
明大郎在她尸身前面泣不成声,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弟弟和弟媳对视一眼,双双低着头,从始至终未多说一句。
站在门口观望的明公和师管事在交头接耳,屋里的人是听不到的,而段月白他们这些入了幻境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师管事甫一张嘴,便带了几分娇俏与埋怨:“你也是的,办事儿的时候也不小心一点儿。她那么娇弱的一个人,轻轻一捏,她手上就青紫一片,你竟还和她玩那种把戏。”
明公面上一派悲痛之色,言语却异常轻佻,似是毫不在意汤冬菱之死:“看你说这话,我和她只是玩玩,你知道的。当时手上一时没了轻重,多亏了有你,帮我想了这个办法,将她就这么吊上去,盖住了我不小心在她脖子上留下的勒痕。而这后面的许多事情……不是还得靠你帮我吗?”
“哎呦,我何德何能,还有机会能帮上明公了?”她嘴上虽然嗔怪,可还是进了屋,指挥着下人开始给家里挂白。
师管事上前查看汤冬菱的遗容,假意用手帕掩面,不停地擦眼角的泪珠,其实是借机遮住自己难以掩饰的笑意。
看到此处,段月白已然火冒三丈,他已经开始催动灵力,要生生破了这幻境,冲出去替汤冬菱报仇:“我他娘的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老东西没一个好货!凭什么这么祸害一个小姑娘?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我今天要是不弄死这两个老不死的……”
他的火气还没有撒完,幻境统统又变成了经久不息的紫雾,从紫雾那头款款走来一个人影,看她的身形和仪态,四人很快辨认出,她是在幻境里和大家变成老熟人的汤冬菱。
汤冬菱眼上蒙着白纱,双眼的位置明显凹了下去。她面容憔悴,可看起来比方才明公屋里那个见人就挠的样子无害多了,段月白见了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酸起来,硬生生地撤了火。
她端端正正地对几人行了礼,这礼行得端庄温婉,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几位真人。”
“你,你不用对我们这样……”段月白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我们什么忙都没帮上,还净给你添乱了。如果没有我们横加阻挡,明公和师老太太的仇,你早就报了吧?”
汤冬菱苦笑一下,摇摇头:“与几位真人无关,天意如此。他们作孽太深,就算我和猫儿不去报仇,报应也迟早会落到他们身上,都是个人的缘法。我命不好,仅此而已。”
“我命不好,仅此而已。”
这话让宋潮青怔住了,或许是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他上辈子的命数,跌跌宕宕二十年,何尝不也是一句“命不好”?
“我来找几位真人,是有一事相求。”她尾音发颤,听起来又要哭了。
段月白急道:“什么事?你说便是,要是能办,我一定替你办。是不是要让我们帮你宰了明公?”
可汤冬菱“扑通”一声跪在几人面前,再也抑制不住哭腔:“真人,冬菱旁的什么都不求,只想要回我的一双眼睛!”
是了,眼睛。
无论是近在眼前的汤冬菱魂魄,还是吞食怨气幻化成实体的汤冬菱活尸,都少了眼睛!
她的眼睛哪儿去了呢?
人活着时身体受到的损害,会一五一十地应到魂魄上来;可一旦咽气,人成了鬼,无论再对尸体做什么,就算是挖了坟把尸体吊着打,都不会对魂魄造成损伤。
段月白本就愧疚万分,对上她一双血泪滚滚而下的血窟窿,更是抓耳挠腮。他想让汤冬菱起身,可这姑娘怎么都不肯,他就只能席地而坐,问道:“我方才在幻境里看,你死的时候眼睛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没有了?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真人,我当时还有一口气在,还没有死透呢。”汤冬菱哭得更加悲切了。
从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终于还原了她死前的真相。
原来她被明公那床上的把戏勒得窒了息,可那会儿还没有死透;师主管做上吊绳的时候,也马马虎虎地没有做好,她心里有鬼,刚把人吊上房梁,就贼喊捉贼地将大少奶奶之死广而告之,很快把人放了下来,这又让汤冬菱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可天道最是无情,把“尸身”放进棺材里时,师管事还是发现了她胸口微弱的起伏。
“她在灵堂里挖了我的眼睛,用白布盖上了我的脸,对所有人说揭开白布不吉利,就这么蒙混了过去。”汤冬菱终于哭诉完了。
其间段月白递给她两条熏了月麟香的白手绢,都让她的血给染了。
段大师听得眉头紧锁,沈翳也冷着一张脸,苏巢更惨,听到一半就已经开始哭了。
宋潮青攥紧拳头,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愤恨地想:“这便是说……汤冬菱是在棺材里活活闷死的!”
饶是宋潮青这样不把别人的事放在心里的人,也有了想杀人的冲动。
“那你可知道你的眼睛被师老太太放在了哪里?”段月白按捺着性子问。
他怪自己太糊涂,一心只想除魔卫道,竟然管了这么大一摊子闲事儿!不仅耽误人家报仇雪恨,还耽误人家找回全尸!白白救了明公那老不死的一命,给世间留下这么老的一个祸害!
这蠢事要是传到序临的耳朵里,非得给他那霁月清风的大师兄气活了不可!
汤冬菱点点头,止住了泪:“就在师管事卧房的暗室藏着,和我猫儿的双眼放在一起。求求各位真人,要是能凑齐冬菱全尸,我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