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雏菊,近乎贪婪地嗅闻那苦涩的、令人怀恋的气息。
某天雪停了,电报机没有嗡嗡作响,我得了空,踱步至圣母大教堂。下午时分,日光稀薄,基本上没有温度,我裹着围巾,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神色安详、毫无目的地踩着碎雪。大教堂中有人在叹息,有人在祷告,外面的马路上电车锵锵驶过,廉价烟叶的气味散开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耐心等待黑夜的降临。
“您看来需要点这个。”有个人在临街的酒吧里对我举起一杯金酒,这是个络腮胡子男人,强壮得如同公牛。
“您冻得直哆嗦呀。”他说,笑眯眯的。
“我不冷。”我说:“冷的是这具身体,身体是觉得冷的,但其实身体会骗人。”
“您在开玩笑,先生。过来吧,我知道您在找什么。”
我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口腔里弥漫杜松子的味道,生命的烈焰在我胃里灼烧。我咳嗽了两声,发丝淌到前额,我拨了回去,让它们乖乖地待在耳朵后面。这时,我听见他说:“那里会欢迎您这样的人的。”
“我是哪种人?”
“您很玄乎,这是艺术家的特质。你瞧见了,却也没瞧见。就比如说,您从我手里接过了酒,却不问我是谁,也不问这酒是什么。怎的?您单凭这酒液的颜色就判断它是金酒?也许里面还有威士忌呢!”我抬头,面前坐着的男人面容悉数变幻,成为了一张我所熟悉的面孔。他憨厚地笑着,圆脸胖乎乎的,我想起了在诺曼底我捧起他的肠子时所感受到的滚烫温度。
“你的头发太长了。”迈克尔伸出手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像个女人。”
“女人可以剪短发,男人就可以蓄长发。这里是标签,是毫无意义的偏见。”
“你还是这样。”他笑了起来,“想必你又开始迷糊了吧。你这个人总是迷糊,以前他们都说你中了魔,毕竟你有一头红头发嘛,人家干脆就说你是个魔鬼。还记得莉迪亚小姐么?我们的小学老师,她喜欢你,比谁都要喜欢你,可也害怕你。她说阿尔弗雷德每天都在做梦,你那回故意用刀子割伤了手,她气得去找你的母亲,想要责备她管教无能,照料无方,不配做一个母亲。可当她从你家回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我还记得她嘴唇直抖,抱着你哭。那时我也哭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莉迪亚小姐太爱刨根问底了,要知道,有些事是经不起问的。”
“你现在还会用刀子割自己吗?”
“不会了,迈克尔,我现在用精神自戕。比如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幻觉,但我对此置之不理,反而继续沉湎。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没什么好惩罚的,阿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一会儿,我想,等那个人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人与人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线。他握着你的线呢!”
迈克尔伸出双臂抱了抱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酒保抬起疲惫无声的眼睛,对我说:“山毛榉就在后面,您打这边儿走。”
“谢谢。”我付了钱,从空无一人的临街酒吧里出来,侧身进入一道窄巷,阴暗的楼梯延伸至我脚下,我踩着滑唧唧的楼梯,于夜色中来到了山毛榉地下舞厅。
彩色的灯块如流转的星辰斑斓在这片冒着土腥气的空间里,高跟鞋、牛津鞋、帆布鞋......飞舞的裙边,刺鼻的香水味,酒液挥发时纠缠男人热烘烘的体气。我取下围巾,搭在胳膊肘上,走到吧台,要了一杯白兰地。
“她来过。”面对我举起的照片,在几张马克的招呼下,酒保飞速地搜寻回忆,“她很美,脚踝纤细,踩着一双崭新的高跟鞋翩翩起舞,就像一只娇俏的蝴蝶。”
“所以她吸引了苏联人的目光。”我说,抿下一口酒。
“苏联人?”酒保略显惊讶地说:“这里可从来都没有什么苏联人。来到山毛榉,没人指路可不行。想要指路,非得说上一口流利的德语才行。”
他骄傲地眨了眨眼,“这里是最后的一块净土。”
“那么,她平时单独来吗?”我问。
“不,有时候她和几位女孩儿一起来,有时候,她身边是位苍白的小伙子。那年轻人一身穷酸,脸上却有种贵气的骄矜。哦,您是在说我用词文绉绉的吗?瞧,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酒保的,我过去可在《法兰克福报》做过的编辑呀......”
我把钱按在桌子上,回头看那些舞动的年轻人。摇滚乐下小腿的光影纠缠,节奏中于掌心滑动的腰。我不自觉地抖腿,踩着节拍,把自己扔进了舞池中,就像品尝一枚酸涩的果子,我想停下,可这酸涩中有甜蜜,荒唐地攫住我,让我无法容忍却又着迷。待我苏醒后,步履变得蹒跚,醉醺醺地在雪地里印出一串混乱的脚印。这是个下雪的清晨,我回到琴声,抱起那盆快被冻僵的雏菊,推开门把自己扔了进去。
弗兰克后来说,我发烧了两天。
第三天,当我终于可以下楼时,我无视已经回来工作、神情悒郁不发一语的埃里克,自顾自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叫他给我来上一杯热咖啡。在咖啡馥郁的苦涩气息中,我毫无期待,呆呆地望着那二十多盆摆放在窗台上,惺忪舒展着肢体的雏菊,在柔嫩的黄白绿三色中任思维徜徉。
“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
寻求最后的相伴。
我是不记得出生的流浪者,
是沉默的航船。”
风铃声响起时,咖啡已经凉透,茨维塔耶娃也从我的神思中退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白昼的青光中出现。不需要任何人介绍,也不要做任何寒暄。她朝我投来一道笑容,我以微笑回应她。站起身,我迎接她——薇拉,萨连科的薇罗奇卡,款步走近,坐到了我的面前。
“红茶。”我朝埃里克招手,说:“锡兰的红茶。”
她瘦削高挑,五官不算圆润,甚至锋锐,有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鹰钩鼻,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张漂亮的脸庞。深沉而柔顺的金色头发藏在一顶貂毛帽中,大衣是普蓝色的,搭配一双质地细腻的安茹式手套。一双钴蓝的眼睛里藏有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眷恋,灵动的睫毛扇动翩翩善意。她大约三十三岁,比南希年轻,不同于那神秘的爱尔兰苹果花,她是生长在山坡上的花朵,在流淌的暖风之下舞动着的丁香。
“永恒”这个字眼再度窜进了我的脑海里,当她脱下手套,用一双不算细腻、甚至粗糙的劳动人民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时,我们就像认识多年一样,互相对彼此微笑。
她说:“你让我好等,九年多,我就想知道,罗曼的恋人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
“让你失望了吗?”
“是的,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那是个很精神、很健康的年轻人,可瞧你这样子,冷汗直冒,魂不守舍,你生病了吗?有什么在困扰你,为何推开罗曼?”
“我没有推开他,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爱他,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害怕这段感情当中有杂质,可这杂质并非污秽,亲爱的。”薇罗奇卡握住我的手,贴在她的面庞上,缓慢地垂下金色的眼睫,“有这样一张和我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终日在夜里望着月光泪水涟涟,他思念他人生中第一个爱上的人,在柔软的草地中,在微风吹拂的河畔边,在吱呀作响的断桥上,他等待一封永远到不了的信,在长久的孤独中茫然地寻找。最终,幸运眷顾了他,他找到了,心醉神迷地享受爱情,以至于头昏脑涨,自信过了头,他说,也许他搞砸了,他不该那样骄傲自满,他应该对你做出解释,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害怕。”
“他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阿尔,也许有一天,他会向你坦白。你要原谅他偶尔的胆小。”
我笑了,当红茶到来后,氤氲的茶香将我们分开,我为她倒了一杯茶。橙红的茶汤倒映出我们的面容。我抬起手,摘下窗台上的一朵雏菊,放在薇罗奇卡的手心。接着,我把目光投向亘古不变的易北河,扫过河对岸一排排德国式的屋顶、房梁、废墟。我让放逐的思想回归,在这一刻,我开始承认自己对他的依恋,对他的思念若狂。
--------------------
PS:“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诗句出自茨维塔耶娃(1916.4.27)
===========================
薇罗奇卡似一阵风来又似一阵风去,就像一阵短促的春天,漫山遍野的丁香摇曳。流浪的脚步停下了,我站起身,冲出餐厅外,开始奔跑。即使缺乏现实之感,却也能从那花盆当中探出些许线索。当我站在那家外时,我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数百个花盆,它们凝视我,仿佛在等待我。
“您要点什么吗?”花店女老板从漆黑的店内团出头来,寒风吹起她金色的鬈发。
“雏菊。”我回答。
“没有雏菊,就是有也不能卖给您。冬天缺货,所有的雏菊都被一位苏联军官包下了。”
“一盆也不能卖我?”
“您可别让我们难办呀。”
我笑了笑,抬起头对她说:“俄国佬可真是会欺负人,想必这些花儿也是送人的吧,可光送花算怎么一回事,花养得再好也会凋谢,没什么是永恒的。”
“您在这里讨论永恒可就过分了。”女老板笑盈盈地倚靠在门边,双肘抱在胸前,深棕色的毛衣上勾勒着一朵断头王后所钟爱的大丽花,呼应胸前的鬈发。在战后选择开花店,想必也是某种理想主义在其心中作祟。这一刻,我觉得她很美。
“不,这里是值得讨论永恒的,比如此刻你我的对话,花朵散发在冰冷空气里的甜蜜香味儿,还有我在找寻的并不能买到手的雏菊,当然,还有他送花的那份情谊。”
“您要不是精神有问题,要不就是位诗人。”
“这有区别吗?”我耸肩,自顾自地说:“花算不得什么,送花的人才算。”
我露出昳丽的笑容。朝这位花后的美人儿挥了挥手,在她柔和却诧异的目光中远去,从现在开始,我将等待。
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是个延续的过程,根据等待的目的的不同,这一过程彼此链接甚至可以延续到永久。所以说,等待是每时每刻的,是永恒的。我享受其中细火慢熬般窸窸窣窣的痛痒,偶尔的焦灼也是种甜丝丝的幸福。如果明确知道等待的会来,那就再幸运不过了。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恰如其分地运行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为此热泪盈眶,感激涕零。
回到琴声,我继续营业餐厅,收发情报,打烊后便第一时间来到浴室把自己用香皂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这是件非常滑稽的事情,当我蹲在冰冷的地板上用手指抠摸那处让它从污秽变为干净、走向纯洁而狂热的情欲时。我想不通,这种地方怎么可以作为进入的存在,这里的痛觉为何能与快感如此美妙地结合,它不似前端,全乎沉溺于一种飘飘然,而是在极度的痛觉中开发兴奋的因素,那是一种濒死的激情,似生命最后时刻的回光返照。
这回可真算是把自己洗脱了一张皮,我还喷了香水,穿上浴袍,回到餐厅里等待。开着一盏暗淡的灯,我在灯下读书。那是埃里克拿来的书——黑塞的《Der Steppenwolf》,“人性”和“狼性”所铸造的哈勒尔,在孤独的幻想中遭遇理性的重创。野蛮与德性在他心中冲撞,撕裂他这个善妒之人。狼,狼,孤独游走的狼……那么,是什么在我心里呼啸作响呢?是虚无,是荒诞,还是存在?
不,我不清楚,你们放过我吧,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想,只需等待他,等待我的萨连科。他会握住那根细细的线,顺着风中雏菊的味道,来到我身边。听,是风铃的声音,看,是黑色的身影。我站起身,默默放下书,将目光从那张苍白而忧伤的脸庞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转身,登上了楼梯。
我一边走,一边解开浴袍的腰带。
暖气让卧室很暖和,我脱掉衣服,回归从母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赤条条。仰面撑在床上,注视握着那根线的萨连科在一种哀伤的沉默中脱下落雪的圆顶礼帽、格纹围巾、黑色大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注视他脱下灰色的羊毛衫,金色的头发倾泻而出,注视他解开腰上的皮带,拉下那道黄铜色的拉链。
手指落在衬衫领口,慢条斯理地,露出雪白的胸膛。我想我是被推起来了,当那双手抓在大腿根后部,我的后颈——那一块突出的颈椎,向后滑动在柔软的床单上。双脚指向天花板的方向,我只需稍稍抬起眼睛,就可看见那扇倒置的窗,渗进多可怜的微光。
最先感受到的是滚烫,其次才是柔软,当舌头第一次触碰时,它怯懦而不自觉地收缩……它颤栗,小心翼翼地回忆里自己在水流下被冲刷干净的时刻,所以,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一切都是在等待中做好了准备的。只需沉湎、只需享受、只需用那欲拒还迎的节奏邀请下一位客人的进入。
……逐渐向上,攀登般到了另一个高处时……我想我是在流泪,否则这微弱的光、这战栗的窗为何这般模糊。我不愿,决然不肯将自己放逐,于是坐起身,让散开的发丝全部回落于肩。我捧起他的脸,凝视这双在月光下泛银的蓝眸,几近痴狂地吻住了那湿淋淋的唇,咬住了那令人濒死的舌尖。
手里的鱼……我引导它游向它的洞穴,它所寻找的栖息之所。来吧,我说,雏菊算什么一回事,秘密又算是什么一回事,这世界处处都是无解的困局,没什么是比此刻的感官享受来得重要,来得及时。
“用力。”我在他耳畔道,声音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而头发借着月光荡漾在墙壁上影子,却是熟悉的波纹。
他搂着我的腰,那几乎快要软掉的、根本不能发力的腰,仿佛不肯似的、执拗地秉持那温柔而缓慢的频率。
“求你,我需要……痛觉。”我央求他,咬着他的耳朵,如果他不肯让我疼,我就让他疼。我想我是疯了,我掏出藏在枕头下的枪,用枪托狠狠击打他的背、他的肩。他受痛,依然咬牙一声不吭,在沉默中加快了速度和力度,于是我满意地笑了。也许是这笑容太过恶劣,惹恼这个老好人。他夺走我手里的枪,居高临下地、冷冰冰地单手就卸下弹匣,对着我的脸轻轻地砸了下,就在我准备嘲笑他这不痛不痒的一下时,他猛地把我翻了过来,从后提起我叫我跪坐着趴在墙上。
被迫卷起的尾骨,似一种邀约。可这是陌生的东西……那把从某位苏联克格勃手下夺来的马卡列夫TT3手枪进进出出,这杀人的利器,此刻正对我上膛。
多奇怪,多震撼,我拼命迎接,拼命挽留,马卡列夫手枪却有它自己的想法,与所有的迎合与逃避背道而驰,给予我深刻的教训,也给予我亟需的现实之感。
我结束了,墙壁上一片斑驳。他扔掉手枪,搂住向后倒下的我,说出了他今晚的第一句话。
“——那么现在,到我了。”
===========================
后来我后悔了,几乎央求他停下来,这倒不是怂,而是在射/完一发后清醒了,然后意识到比起他的尺寸和狠劲儿,马卡列夫简直不值一提。
但他却不顾我的哀求,且事后也没有向以往那样可怜兮兮地道歉。他结束后径直去了浴室,我躺在凌乱的床上,浑身疼得就像散了架。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我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蹒跚地朝楼下浴室走去。
门没关,推开门后,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花洒下,于暗淡的光中背对我,如沐浴在雨中的古希腊雕像,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地完美。
“罗曼。”我走到他身后,环腰抱住了他。
他不肯转身,直至我将他的脸掰过来,我才发现了那张水中发红的双眼。他在流泪,固执地不让我看到他流泪。
“很辛苦吗?亲爱的,之前我就提醒过你,我这个人……并不好相与呀……”
我将脸贴在他胸口,如果他在此刻要跟我分手,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你在等我什么样的回答?”良久,他开了口,“我没有你聪明,没有你身上那股……玄而又玄的灵性,你用这些迷惑了我,从一开始就叫我痴迷但我心甘情愿……就这一回,之后你所想要的,我不会给你。你在痛苦中找寻所谓的‘自我’,却完全忘记了,在我身边的你就该是‘自我’。”
“我不明白。”我说。
“你还有很长时间去明白。告诉我,你爱我吗?”
“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舍得让我难过吗?”
“不舍得。”
“那就爱自己。”他伸出双臂抱住了我,两具赤裸的身体在温暖的水流下紧贴,印出彼此生命的印记。
“你可以对我发火,和我闹脾气,这是可以、也只能对我做的。而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爱自己。”
这爱太过伟大,叫我颤栗不已。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爱这个世界、爱所有人的萨连科,缺乏一种将其与之所有都区分开的爱,这种爱他只能在我这个古怪而任性的人身上所寻得,这要求他有更多的耐心和勇气,去等待,去探索,去维系、去沉溺。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在易北河盼握手不仅是我的落地,同时也是他的生根。
于是这一次,我向他道歉。
可一码事归一码事,萨连科依然不像我解释他能在苏联军法之下和我毫无顾忌的交往。他一定是用什么做了筹码,而这筹码他根本不敢与我坦白。可我说过,我最不想成为的就是他的软肋。更不愿意自己所谓的落地只是落在一块看似可以降落实则只会吞噬我的沼泽上。
我能感受到,这其中有欺骗的嫌疑。这是这嫌疑暂时找不到任何和莉莉死亡的关联。从我被史塔西抓走的那一天起,不安就如同细微的瘙痒攀附而来,叫人不得不分上点心神。
第二天他走后(因为职务,他总是来去匆匆),我叫来埃里克,问他最近好点没。
“‘好’的定义是什么?”他问。我没有告诉他我去过那间名为“山毛榉”的地下酒吧。
“你想不想去散散心,我是说,我出钱,你可以去旅游。”
“没必要。”他说,“天气暖和了,生意快好起来了。”
“我还可以再雇人。”
“你要雇新人了?”他突然愤怒地看向我,几乎气冲冲地问:”你要雇新人?这么快你就要把她的位置给别人了吗?!”
“不,埃里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不允许!我一个人可以干两个人的活儿,总之,我不允许!”他钻进柜台后,背对我擦眼泪,任我后来怎么道歉,他都执拗得不肯跟我说话,却仍旧把账务做得漂亮完美。打烊后他背起他的书,头也不回地就跑出了琴声。弗兰克在后厨里做最后的打扫工作。
“我做得过份了吗?”我问。
“您是好心,可他不会接受。他还太年轻,是个孩子。”
弗兰克在水池里清洗抹布,耐心而细致地擦拭灶台,锅具,就像擦拭他珍贵的宝贝。
“您得知道,闷声不响的那种人,心里往往比谁都要热烈。这里面永远都有一股力量在兴风作浪,您应该能体会,不是吗?您有时候也不爱说话,还有您的那一位,他比您更沉默。”
“萨连科……”我笑了笑,问:“弗兰克,你见过那么多人,你说说,萨连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弗兰克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个好人。”
“哦?那‘好’怎么定义?”我捡起了埃里克的话头。
“别的我不敢说,至少他对您是真心的。要知道,无论是在苏联还是这个国家,两个男人都不容易。也得知道,在大冬天里每天天不亮都送来一盆雏菊,在这个几乎快被摧毁了的城市里,更不容易。”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弗兰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说:“有一回,你去楼上拿围巾,似乎你们准备去兜风。他下面等你,突然,他走进厨房,帮我在炉灶里加了一把柴。要知道忙的时候我都在燃气灶旁,早忘了那烧煤的炉子,可咖啡都是在那上面煮的呀。他加了一把柴,蹲在炉子烤火,脸被照得红堂堂的,就听见他说——”
“——‘对不起’。”
“‘什么?’我问,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抱歉,那天骂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生气,阿尔他看见我就想跑……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跟你道歉。’接着他就站起身,来到早就惊讶到不知所措的我面前,拉住我油津津的手,请求我原谅他。”
弗兰克笑着,瞅了我一眼,说:“这样的人,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笑出了声,非常畅快地笑,的确,这样的人能坏到哪里去。欺骗也罢,我倒要看他像在我这里骗个什么名堂来。可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生气,但萨连科说过,我是可以对他生气的,我是只能对他生气的。
三月渐暖,微风从山林间涌来,露水蒸发在朝阳中,易北河水位渐长,浪花层层叠叠拍打着两岸。德累斯顿城内最不缺乏的就是建筑修复时的轰鸣声,起吊机、挖掘机、载重卡车无休止地散发汽油味儿,工人锤敲打的声音富有节奏,好像每一声就多出一块砖,多出一片瓦,这个城市就这样逐渐地走向最初的萨克森式的古典与优雅。
南希和卡尔的合作愈发加深,卡尔从柏林军区那边调任到了德累斯顿,两人时常见面,打着某种恋爱的旗号。这无可厚非,毕竟南希作为一名在苏联军区中工作的东德女性,嫁给一位东德国防军官是喜闻乐见的事情。于是情报源源不断,有时候数量多的令人瞠目,这是因为卡尔作为一个赌徒,他所不具备的理性和不可遏制的贪婪。
“他给得太多了,有些情报似乎很有价值,但他其实也是道听途说。这种类型的情报就需要我们自己花时间去调查和分析。”南希有一回忧心忡忡地说,“他以为每条消息都能弄到钱,可没这么好的事儿。”
靠在屠宰场边的栏杆上,南希没好气地点起一根烟,气愤不已。
“罗伯特去追查过几条,有好几回都落了空,什么苏联驰援东德加强军事竞赛,不过就是多了一批卡车而已!”
“没办法呀。”我笑着说:“条条有价值,咱们早就渗透到克里姆林宫啦。”
“他?他只是一条小鱼,一只自视甚高的蚂蚁,有时候,他看我的那种眼神,真恶心。”
“等合作结束,我帮你干掉他。”我说。
“我会自己干掉他的。”南希耸了耸肩,递给我一个地址,说:“这回又是这个地方,说是捷克斯诺伐克的情报人员在这里有个据点,其中有个工作人员跟MI6打得火热,后因斯诺伐克内部斗争不得不撤退,走之前那人把能记住的斯诺伐克地区所有合作过的克格勃资料全部藏到了那个据点的一块地板内,作为自己最后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