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依旧只是每日在这里散步,大约就是在这样的日暮时分。有段时间,她好几天都没来,我询问她,她却只是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
“‘您是爱着灯塔,爱着海洋的吧?’她看着我,说。其实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选择我。”
“‘没错。’我回答道,‘爱,很爱,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爱,我们没有文化,只知道修栏杆、刷油漆、校准灯光…… ’她笑了,说,‘那是因为您痴迷于希望,您给了他们希望啊。灯塔是死的,您是活的。是先有了您,才有了灯塔。’”
“我笑了,她是真正懂我的人。灯塔保留下来了,正当我不知道如何感激她才好时,她说,她即将远行,将留下一份希望在这里。也许不用多长时间,就会有人来找寻这份希望。我问,‘我怎么知道那人是谁呢?’我记得,那时她眼里已经噙泪了,她说那人一定是忧伤的,和她很像,是一种灵魂上的相似。可千万别错怪他有一头红发,他不是恶魔,而是她心中忧伤的天使,是她最爱的人之一。若要问,说是她的孩子都不为过。那时候她便是如此描述这位寻求希望的人的。于是我每天等啊等,一是等她口中人的到来,二是等她远行的归来。”
守塔人看向我,泪光闪烁,“我看出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口中的人是你,我等到你了,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泣不成声,难过地低下头,不得不抓住栏杆才勉强维持住身形,“她,她…… ”
“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守塔人打断了我的话,逃避着残酷的答案。分明他自己也在哆嗦,忍不住抹泪,却扶助我的手,关切地说:“您生病了。”
“我一直都是有病的。”我哽咽道。
“那您得治好,早日治好,否则她会伤心的…… ”他看了我一眼,说:“跟我来吧。”
我跟他走进灯塔,内部幽暗,只有一缕暗淡的日光从顶部投射进去,照在旋转楼梯中央。这光线中灰尘如浮游般漂浮,并无任何照明意义。守塔人行至中间的一段阶梯上,突然止住脚步,朝右边的塔壁探去。
他在粗糙的砖石上抚摸,指尖移动到某一块时,他像有感应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不住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在这里,在这里。”
他抬头看向我,“我一直把它藏在这里。”
说着,他竟抽出一块砖石,够着身子从其后掏出一个铁盒子来。
“这是?”
“略萨小姐留下的,我想,这就是你的希望。”
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抹去盒子上的灰尘,笑着说:“藏在这个地方,还算安全。”
这是个糖果盒,上面印有圣诞风格的花纹图案,可爱的麋鹿拉着雪橇,圣诞老人背着装满礼物的包裹,飞翔在落满了雪的松林之上。就像礼物,这份希望交托于我的手上。借着渐晚的天色,我打开糖果盒。
“哦,上帝。”我不禁捂住嘴,泪水如雨而下。
糖果盒中央,躺着两本瑞士护照以及两张身份证明甚至几份银行存单,是足以完全证明一个人身份的所有材料。翻开护照扉页,一本贴着我的照片,而一本,出乎意料的,则贴着萨连科的照片。
这是我们三十五岁时的模样。
两个新的名字,两个新的人,两个新的希望。
我将糖果盒抱进怀里,瘫坐在阶梯上,不知是为了南希,还是为了自己或是萨连科,怀着复杂的心绪,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要花很久时间才能从这极度喜悦当作恢复,当我停止哭泣时,守塔人早已消失不见,仿佛从不存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颤抖着亲吻怀中的糖果盒,起身离开。站在堤岸上后,我于惶然中回头,屹立在海边的灯塔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身影,轻盈、灵动,金发飞扬,背后好似生出羽翼,飞向海的另一边。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我离开了海岸,朝海牙城中心走去。
随便找了家旅馆,我抱着糖果盒睡了一夜。第二天,我想办法联系到一名潜伏在海牙的CIA,他是我曾经在海牙执行任务时的线人,现今依旧活动在荷兰等地。他在见到我后大惊失色地掏出枪来,却迟迟不敢扣下扳机。
“你没有被允许,因为对我的所有的追捕令都撤销了。”我朝他走去,说:“我最多在这里待三天,想办法联系上雷奥。”
几乎是第二天,雷奥便出现在我下榻的旅馆里。许久不见,他看起来很疲惫,风尘仆仆的,甚至来不及跟我寒暄几句就借我的浴室洗了个澡。
听着浴室里的水花声,我安静地坐在床上。我想,要是萨连科知道我在旅馆里等别的男人洗澡出来,又会说什么把我扔到床上干开花的威胁吧。
我低着头笑,他的音容历历在目。多想,此刻从浴室里走出来的会是他。
“先生…… ”雷奥裹着浴巾出来,发丝还在滴水。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男人?”我抬眼看他,冷不丁地说。
“啊?这。”雷奥悻悻转身,脸红到脖子根,说:“有所耳闻,可是…… ”
“我叫你来见我你就来见我,不怕局里人说闲话?”
“这怎么会!”雷奥急忙穿上衣服,吸了吸鼻子,“我入不了您的眼,我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我是说,我有叛国的嫌疑。”我认真地说。
“啊!您是说这个,这个倒好办,因为我们都知道您没有背叛,背叛的是略萨小姐,总之局里撤销了对您所有的指控!”
见我面色不对劲,雷奥连忙收声,坐到我身边,“对不起,先生,略萨小姐的事情,我很抱歉。”
“关你什么事。”
“我知道,您很伤心。”
“亨利呢?”
“赫克谢尔先生谁也不见,他……唉,他现在处境很糟糕,算是败下阵来了,不过我想,等针对他的调查结束,情况会明朗起来的,不过……”他冷笑一声,枕着双臂仰躺在床上,“赫尔姆斯先生恐怕已经在想怎么完全把他踢出局吧。”
“他有能力东山再起。”
“只看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了,我是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说到底我也就只是个小人物,一个间谍,你们之间有感情,我知道,而我,只和你有交情,其余的一概不知,你说,略萨小姐为什么要叛国呢?一开始我觉得她是为了赫克谢尔先生去对付赫尔姆斯先生,可她居然连赫克谢尔先生的人都不放过,伍德说要不是我被你塞到他那边去,也是被打包送进史塔西大牢的命…… 我可是为赫克谢尔先生、为你卖命这么多年呐。”
“抱歉。”我歉疚地摸了摸他的头。
“你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你也跟着她栽了跟头,不是吗?可是,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原因我想过,却不愿意多想,有些事情一旦想明白了,就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时刻。我深刻明白这个道理。
“不清楚。”我也躺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完全不清楚她的想法,人都是多变的,再深的感情也罢,一个人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也是。”雷奥打了个哈欠。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亨利相当于被限制行动了,你这边应该也不好过吧。”
“是啊,我连日记都不写了,成日里无所事事,到这里遭白眼,去那里被排挤。先生,你说说,我们这些小人物在前方卖命,他们那些大人物在后面勾心斗角,说什么为了国家,简直可笑。”
我沉默,没有说话,心想这么多年,雷奥总算明白了这一点。
”那么你呢?”雷奥转头看我,亮晶晶的眼眸里映照着昏黄的夜灯,“你当初从飞机上跳下去可把我吓得不轻,我一直很想知道,那里有什么让你豁出性命也要留下来的东西。”
“不是个东西,是个人,准确来说,是个男人,还是个苏联人。”我笑着说,不打算做任何隐瞒。
“某位苏联军官?”雷奥饶有兴趣地撑起了头,“我听伍德说过你和他走得很近,你渗透他了吗?效果怎么样?他想要什么?把他这条大鱼钓过来赫克谢尔先生准打个翻身仗。”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亨利早就知道。”
“啊,也对。我太笨了。”雷奥恍然大悟地拍拍头。
“你的确太笨了,雷奥,我可没有渗透他,一点也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雷奥拧起了眉头,我不言一语地盯住他,在我灼灼的目光中,足足一分钟后,他惊讶地叫出声。
“你说你喜欢男人!”他猛地凑近,又低声说:“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雷奥,是这个意思。”
“苏联人?”
“苏联人。”
“敌人?”
“敌人。”
他哑然,惊得嘴巴半天没合拢,良久,他咽了咽口水,说:“多久了?”
“我算算…… 现在是62年,那么便是十七年。”
“十七年?!”雷奥惊叫出声,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见我没发烧,扯着嘴角说:“你别骗我,这一点都不好玩。”
“你看我像是在骗你吗?”我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认真地说:“四五年美苏两军怎么在易北河会师,我就和他怎么在易北河相遇。这些年来无论分开多久,说到底也都是在一起,十七年,人生有几个十七年?我和他从两个少年人走到了如今的中年人,就是这样,我和他爱了十七年。”
在雷奥诧异的目光中,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十七年并不足够,我还要和他好多好多年。可是现在,他被困住了,有人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因为我他还要背上骂名,让他一切都完蛋……但这都是假的,即使我们相爱,他从未改变对祖国的衷心……所以,雷奥,这就是我要见你的原因。”
我拉住雷奥的手,竟难忍深情:“你总是感念多年前在德累斯顿我救过你的命,把你藏在地窖里照顾了你整整一个礼拜,可你知道吗?你来投奔我的那一夜,他就在,他不仅在,还保护了我们。如果不是他引开史塔西,那晚我们都要进大牢……所以,也请你感念感念这位你从未见过的人,就当是为了我,帮帮我吧。”
“你,你要做什么呢?”雷奥颤抖不已地问。
抬起头,想必有熊熊火光燃烧在我的双眸里,掷地有声地,我恨恨地喊出声:“我要带他走!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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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整整持续了五分钟,难以想象什么样的情绪在雷奥心中兴风作浪。我看见,喉结从他颈间的薄薄的皮肤下仿佛要撑裂似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他举目看我,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会帮你。”
他一字一句地说,而我,说实话,早已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
泪水上涌,我颤抖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说出感谢的话语。他却见状把我抱进怀里,用一种怅然的语调说:“我们这种人,总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荒唐事做得太多,连人本身都给忘了。人类……人类是要靠爱才得以存在的啊。”
很难想象他会说出这种话,可是没错,人类是要靠爱才得以存在的。
我因为萨连科的爱而存在,所以要给予他同样的、可以拯救他的爱。
整整一夜,我和雷奥互诉衷肠,我告诉他心中的计划,他向我承诺一定会在我身边,尽心尽力。我们约定要联系方式,浅睡到翌日清晨。在黎明的天光之下,他穿戴整齐预备离开。我叮嘱他可能会被克格勃跟踪。
“我身后一直有人。”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帘,朝清冷的大街望去。
“早就注意到了,你可别小瞧我。”他套上风衣,站在镜子仔细理着头发,随即便戴上帽子。手已握在门把手上,他却突然止住动作,回头看我,“莱利先生?”
“嗯?”我站在窗前抽烟。
“你也这么认为吧,我们做了太多荒唐事。”
微微垂首,我仿佛看到了快要消失在脑海里的罗伯特和埃里克,他们将情报工作上升到维系和平的必要手段,甚至是能和战争中作战的军人一般站在太阳下接受嘉奖的伟大事业。可我不懂,这究竟是荒唐事,还是伟大的事业。
“也许吧。”我模棱两可地回答。
可在这一刻,在我的犹豫之间,我却希望萨连科能站在和雷奥一样的立场上。
雷奥不置可否地耸肩,朝我颔首,打开门消失在了旅馆外的走廊上。当天下午,办理好退房手续,我前往海牙的火车站。在一架从阿姆斯特丹机场飞往西柏林的飞机快要腾空前,我抓住空档,坐到了一名看报纸的男人身边。
“一路上辛苦了。”我说,报纸挡着他的脸,老实说,我也不确切他究竟长什么样,因为并不关心。我拨开了他挡在面前的报纸,这人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您,您认错人了。”他慌张地挡住面容。
“哦?”我笑了,佯装为难地说:“那算了,看来我得想别的办法联系卡利宁上尉了。”
报纸噌的一声落下,露出后方的俄国面孔,一路上为了盯我风餐露宿的年轻克格勃用他阴狠而警觉的目光审视我,“你想做什么?!”
“这回不装了?”我朝后靠在柔软的靠背上,哂笑道:“找你上级当然是有重要的事,否则我跑这么一趟做什么,还不就是想帮他解决问题。”
我瞥了一眼他,随即沉默地闭目养神。卡利宁会见我的,只要萨连科还在那个位置上,他不会放弃任何可以利用的人。况且,我还在被跟踪,说明我还有不可小觑的价值。
飞机降落于西柏林后,我在这名克格勃的“挟持”下顺利进入了东柏林,这是我的要求,因为这样可以避免边防检查站留下我的入境的记录。于当天下午我就在见到了卡利宁。上尉还在捯饬他那些咖啡豆,见我到来,他佯装讶异地站起身来。
“您为何这么惊讶呢?我的一举一动您不都是很清楚吗?”我笑着坐到了他面前。
“我只知道既定的、已发生的事实,而您心里的打算,我可是一无所知呢。”卡利宁从桌子下拿出一个刻有繁复纹饰的铁罐子出来,模样像是杯子。在他的面前的桌上,摆着约莫一英寸直径的陶罐,里面盛满了滚烫的沙子。
“我这是模仿,可也能做出正宗的来。您瞧——”他把半杯装有咖啡原液的铁罐放在沙子间,不断摇晃,只见分明只有半杯的咖啡好似凭空多出来的一样,直至咖啡液满杯甚至漫溢。他取出铁罐递给我,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接过咖啡,闻了闻,一饮而尽。
“豆子不错。”我说,“手法也很地道,只是您的原液放多了,沸腾之下会漫出来的。”
“啊,您真是个聪明人。”卡利宁眼底掠过欣喜,好似发自内心的称赞,“我给别人也做过,那些人都以为这多出来的半杯咖啡是魔法变出来的呢!您要不是见多识广,要不就是头脑太灵光……可是……这就怪了,您怎么会觉得咖啡液太少了呢?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多呐。”
他说这话时,眼底露出鹰隼般狠戾的光,虽依旧微笑,却在极度的冰冷中等待我的回答。我明白他意有所指。
“是,不多,因为人不只是喝一杯咖啡,杯子也不会只有这么小……更何况您这么爱喝咖啡,就需要更多的底料。而我…… 我就是为了给您提供底料而回来的。”
“哦?您这是所指为何?”
“您手中的证据,只要一点就足以放大,以至于溢满了整个杯子,可对您来说不够,因为那个杯子太大了,您还需要更多。”我朝前俯身,将铁罐摁在滚烫的沙粒里,“可您弄不来了,他什么都做得很好,军事法庭这么久也没能有个具体的判决,并且还有很多人在保护他,您开始着急了。”
卡利宁饶有兴趣地盯住我,问:“可是,您和他之间这么深的感情,何尝不是保护他的人之一呢?”
“是啊,我在保护他。”我朝他笑了笑,“可比起那些当兵的,我这个人比较现实。比起和你们这中央直属的机关做对,我更愿意代替他与你们合作。”
“所以?”
“所以,你之前的提议,我答应。”我认真地说:“我帮你们扳倒他,但你们得把我送到他身边,等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后,至少给他一份体面的安全。”
“就这?”卡利宁略有不可思议。
“我要的很多,上尉,至少你们要对我和他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我们为什么相信你?况且,中校如此恪尽职守,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笑了,恪尽职守,他们倒也是知道萨连科恪尽职守。压制住情绪,我举起手里的咖啡杯,露出危险的笑容,“可别以为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去劝他,刚刚不是说了吗?给你们底料,不管用什么有段,我不是军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
卡利宁挑了挑眉,做下身后不言一语。他在思考,我也不催促他。而是自己再做了一杯土耳其咖啡,细细品尝着。
大约十分钟后,卡利宁两手一摊,笑着对我说:“好啦,您赢了。虽然明知道您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在跟我们玩花招,可事已至此,大不了就将您们二位一起打包送上法庭,哦,不,这回可不是法庭了,我想您的美国人身份,会让中校直接面临一颗刻有叛国罪的子弹吧。”
“够狠,”我撇了撇嘴,“所以我会听话的。不然你以为我去荷兰做什么?还不就是想弄点情报回来讨一讨他的欢心?要我说,与其说中校爱我,还不如说是爱我手中的那些情报呢。他是个死心眼。”
“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关心。”
“但愿!”我起身,心情顿时大好,伸了个懒腰,带着困倦说:“等他一出来我就去找他,刻不容缓。”
“那么您现在就得起身了。”卡利宁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意思?”。
“他已经出来了。”卡利宁的神色变得玩味和冰冷。
“他,他在哪里?!”我慌张地问。
卡利宁举目看我,幽幽道:“阿尔高。”
他去了阿尔高?
见我讶异,卡利宁意味深长地笑道:“谁知道中校为什么会去那里呢?也许,您比我清楚原因。”
原因?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太过暧昧,暧昧到有命定的意味。难道……他是在那里等我吗?
来不及多想,我朝卡利宁要了一辆吉普车便离开了东柏林。远离那些克格勃后,于车内我将手放在心口。希望被我藏在衣服隐藏的口袋里随身携带,在其后是跳动的心脏,只有我死,这份希望才不作效。
行车途中,春风中带上了暖意,高速公路边的林间现出新绿,恍惚间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四月份。四月份啊,正是这个季节,十七年前的年轻的我们在阿尔高相遇,可如今,你又为何要再次回到那个地方呢?
不久之后,我就会得到答案。
车停在绿茸茸的草地上,远远地我便瞧见一处广阔的空地上停着的苏联军用载重卡车和伏尔加轿车,其后是座旧时的灰色三层建筑,门廊下站着笔挺的苏联士兵,荷枪实弹。不用想,我的萨连科就在里面。
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打算隐瞒,直接走上前去,对站岗的士兵说我要见萨连科中校。
站岗的士兵疑惑地瞧了我一眼,满腹狐疑地转身进去通报,我闭上眼睛,心想待会要忍着点。
不出所料,再睁开眼时我已经被怒气冲冲的米嘉揪着衣领怼在了建筑门廊后的阴影里,怒火中烧,米嘉扬起的拳头却凝滞在半空中,颤动却不落下。
“你欺骗了我!你居然敢回来!”米嘉吼道,不停推搡我,肩胛骨在墙壁上撞得很痛,我却依旧不改笑容。
“相信我这种人,是你的罪过。”
“该死的!我不会让你见到他!我不会!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他怒吼着把我扔在地上,高高举起的拳头便如雨点般砸了下来。论起格斗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到三拳就发不出来声音,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就在我心想再这么打下去可会让萨连科心疼所要不要还手时,一名士兵从屋内急匆匆地跑来,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合力把愤怒至极的米嘉和我拉开。
“长官!中校让他进去。”
“是谁去通报了?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通报!是谁?老子一枪毙了你!”米嘉掏出枪,吧嗒一下拉开了保险胡乱挥舞着。
“是……是中校自己看见的!没人去通报……没人。”士兵哭丧着脸,委屈得不行。
“您就叫他进去吧。中校会生气的。”一名年轻的士兵快速将我搀扶起来搂在怀里,向着米嘉哀求道。
米嘉愣了愣,突然大笑出声,指着我颤抖道:“哈哈你们!你们!罢了,就当只有我这一个坏人吧!我当了坏人!见鬼!我不管你们了,你们是死是活与我没关系!”兀地他跑出门廊,悲愤交加地仰头朝楼上喊道:“这是您的命!您命里该有的!谁也救不了您!谁也救不了您!”
他朝我投来深深的憎恨的一眼,转身登上了一辆军官专车,扬长而去。
若是心里不觉歉疚,那是假的。这么多天我没哭,可是米嘉朝楼上喊出这句话来时,我哭了。
没错,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士兵搀扶着我走近屋内,登上了楼梯,在三楼的一扇房门前,他松开我敲响了门。
他惊了个军礼,“中校,人到了。”
“让他进来。”
淡淡的声音,却在我心里投下一片缱绻的涟漪。门开后,短暂的离别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内一外,我们凝望彼此。
他穿着苏军的常服,屹立在清朗的日光中。金发泛起雾般的朦胧,面容则淹没在如梦似幻的光晕里。温柔的河风从窗外涌进,窗纱舞动起重逢的旋律。
“可别看我现在这幅模样,那是方才才发生的事情,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很平安、健康,为了等你回来。可是…… ”一步一步,我捂住发痛的肚腹颤巍地走向站在窗前、面颊苍白、几乎是形销骨立的他,抬起手抚住他的脸,“可是你为什么变成了这幅样子,你看起来很不好,你生病了吗?”
萨连科双眸颤动,蓝色中的悲伤浓郁得要滴出水来,他温存地拨开我额间的发,轻声问:“疼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难过地搂住他,那消瘦的身躯让我喉咙发紧,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
“我…… ”他目光闪躲,“我的确病了。”
“怎么回事?他们对你做什么了?”我着急忙慌地掀开他的衣服,想看看他是否哪里受伤,他却在说了声“没有”后猛地咳嗽起来,我赶紧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却在瞧见他捂嘴的手帕间的一抹血色后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