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着急,亲爱的,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我们可以慢慢的……慢慢的……”
“我不着急。”
他笑着和我接吻,又掏出手帕擦干净我脸上的泪水,神情安详而温存,牵着我的手踏上了桥,就像平日散步一样。
“这辈子我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地方。”他两眼亮晶晶的,坠满了星辰,“看,就是在那里,曾经出现了那道彩虹!”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了一条明晃晃的小路在夜色里延伸至远处。
“你和我赛跑,输了,我亲了你,你却咬了我。”
不知为何,萨连科越是这样,我越是忍不住流泪。
他似乎特别快活,快活得仿佛有什么快要灭亡。突然,他转头看我,搂住我的腰在我唇上深深一吻,缠绵到令人心碎。
“你说,现在要是比赛跑,谁会赢呢?”亲吻结束,他瞅着我像个纯情的少年。
“当然是你。”
“那可不一定,要不试一试,看谁先跑到桥那边?”
“我跑不过你。”我吸了吸鼻子,说。
“那可不一定,这可是你赢我的好机会,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他朝我眨眨眼,清澈得让人生不起任何杂念,“谁先跑到对面,谁就赢了!来吧,阿尔,和我比一比,让我看看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进步!”
他拉住我蹲下,简直兴致勃勃,叫人完全无法拒绝。
“比就比。”我做出起跑姿势,“我会尽全力的,这回一定要赢了你!”
“我可不让你轻易赢我!一——二——三!”
当“三”脱口而出时,我的双腿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一刻,我是真的很想赢了他,想让他知道我有多么健康,还能在我们的未来活好多好多年。夜风在我耳边呼啸,双腿交叠着快速迈出,前方的终点就在眼前……
“看啊!罗曼!我赢了,我赢了!我……”
于桥的中央我的脚步霎时止住,因为呼啸的风声中两道脚步声渐渐地只剩下一道。我立定在原地,愣愣地转身。真的,你很难想象当时我脸上的惊愕。
我看到,萨连科已经站在桥头的车门之后,泪流满面地凝视我。
在这一瞬间,于他默然的泪水中,我明白了所有。
他的确会来,他答应了会来。
可他的到来不是为了跟我走,而是送我走。
我看见,月光摇晃在他苍白、悲戚的面容之上,将泪痕映照成无数细细的、闪动的银河。嘴唇翕动,无声之中,依稀可辨那是句德语。
——我爱你。
惊愕化为柔情,我笑了,真情实意地笑了,因为梦醒了。
因为我的萨连科,是军人,是卫国战争中走出来的苏联战士,是翱翔在斯拉夫土地之上、掠过第聂伯河的高加索雄鹰。
从一开始他就不会跟我走,之所以要配合我,是为了让我走。
四目相对,我们无言地凝望彼此,易北河在脚下流淌,月光在头上招摇。不知为何,心底那股躁动的不甘在这岑寂中悄然平息了,若一缕青烟被风吹散,化为乌有。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都了然于心了。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言语,那都是多余的,只要这最后的目光相触,只要这风里交汇的彼此的气息。
真的,释怀有时就是在一瞬间的,泪流满面,我对他露出了然的微笑。
“我知道……我也爱你……”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的,没错,最后一句话。
因为当我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桥的另一端时,多年前来自易北河的启示再度随月光落在了我前方的道路上。
原来很早之前我就该明白——
“我们的路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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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II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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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窗,越过马路便是热闹的海岸线,海岸线后则是寂寥的海。
这片海,我已经看了三年。
我撑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一根烟便低到了面前。
“哟,塞斯老板,您一大清早就在窗前勾引人呢,头发留这么长,像个女人,咱们这可不流行站街呀!”
我接过烟,不耐烦地拍开了想来摸我头发的那双纤细的女人的手,说:“你不懂,我这样好看。”
“谁说的,男人没有个男人的样子。”美丽性感的女人靠在马路边,和我一同惬意地吞云吐雾起来。
我垂头笑了笑,“不要谁说,我自己觉得好看。”
女人撇了撇嘴,说:“酒都送到了吗?”
“都到了。只是你介绍的那个乐队不行,要价太高,咱们这是做小本生意。”
“可他们名声在外呀!你可不要这么葛朗台。”
“不得了,你还知道葛朗台。”我打趣女人,然后迎来了娇俏的一拳。
“就您是文化人!”女人将香烟摁熄在墙面上,潇洒地扔掉了烟蒂,转身从大门处进了酒吧,站到了我面前的吧台前。
“一大早我懒得调,要喝什么你自己弄。”我打了个哈欠,从吧台后走出让出了位置。
“您去哪儿?”
“上楼补觉,你帮我看店,今天你的酒都免费。”
“只是看店?”女人暧昧地朝我眨眼,翘起二郎腿,包臀裙下曲线毕露。
“不然呢?”我问。
“滚去睡你的吧!”女人朝我嗔骂一声。
踩着楼梯,我步入二楼,把自己扔在狭小的床上。在闭上眼睛之前,我看了看窗外的海,一群黑人小孩在沙滩上嬉戏,远处的帆船花花绿绿地争奇斗艳,货轮争相鸣笛地驶进港口,卸货的工人们吆喝声此起彼伏。
作为一座港口城市,卡萨布兰卡还真是热闹非凡。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言自语一句,把自己裹紧了被窝。
不需要很久就能进入睡眠,这是我这三年来唯一的进步,要知道起初都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呢!不过现在无论何时我都能睡着,也不再害怕做梦。没什么好怕的,梦里的人笑便笑了,他笑,我也就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看,他又在笑,站在桥头一边,泪流满面地笑,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笑容,于是我说,换一个吧罗曼,换一个。
于是来到了德累斯顿,在乡下的拖拉机驾驶座上,他一边朝我招手一边开怀的笑。
这笑容我喜欢,于是接过他朝我伸出的手,登上了拖拉机。
“去哪儿?!”他问,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欢呼着,接过方向盘,踩下油门,让这头轰鸣的机械野兽随意地在天空中漫游,无边无际,自由自在。
笑,笑,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觉得心情很不错,甚至有些留念梦想。不过到了晚上,是时候起床了。
这座名叫“琴声”的酒吧交给别人我可不放心。
灯光璀璨,要价颇高的爵士乐响起,觥筹交错间充满了嬉笑怒骂,空气中全是热热闹闹的沸腾气息。他们说塞斯这个瑞士人调的一手好酒,所以都爱往琴声这儿来。他们说谁到了卡萨布兰卡不来塞斯老板这儿喝杯酒实在是血亏,不算得真正到此一游。
无数次我问:“真的吗?”
他们朝我举杯,当然是真的!
所以,都会来的,是吗?
琴声开张第一年,我开始等待;
琴声开张第二年,我开始等待;
琴声开张第三年,有一天,暮色四合,城市坠入夜晚的边缘。我走在海岸边,无来由地心口突然发痛,痛得让我跪在地上捂住心脏大口喘气,不住地痛哭呻吟。再次抬头时身边围了很多人,白大褂,手里拿着注射器。他们说我病了,心脏出了问题,年纪轻轻的还真是看不出来,要不是好心的路人认出我是琴声的老板把我送进医院,我大概会猝死在海边。
也许吧,只是我记得,那天我将看海的目光收回,转而看路灯蜿蜒伸向远处,突然间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抽离感,像是掉了魂儿。我抓住医生的手,神神叨叨地说:“一定有什么发生了。”
好心的女护士帮我绑起齐肩的红发,笑着说:“您只是犯心脏病了。”
所以从第三年的那天开始,我依旧等待,但等待的事情变了,具体变成了什么,我不知道。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闷热的下午,午睡后我对床铺恋恋不舍根本起不来身,嘶哑着嗓子,我喊楼下的女人。她跑了上来给我喂药,说我定是心脏病又犯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一回,我似乎要等到了呢?
她扶我下楼,临近夜晚酒吧里人声鼎沸,吃完药后胸口的痛楚变成闷闷的压迫感,面对客人们朝我的举杯,我敷衍地笑着,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酒吧大门。我知道,今晚它一定会被推开,走进来某个人。
随便哪个人。
所以当门在午夜十二点被推开时,我站在原地,并没有很惊讶。
我只能说,三年过去,他看起来老了些。一袭风衣,面目沧桑。
他没有寒暄,只是看着我,微笑,要了一杯酒,坐在我面前。
“好久不见。”他笑着说。
“好久不见,米嘉。”
我同样微笑着。
米嘉环顾四周,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麻绳扎好的牛皮纸袋,放在了我面前的吧台上。
“这是他的东西。”
“……”
“一柄口琴,一个钱夹。”
我笑容不变,没有说话,平静地解开麻绳,打开牛皮纸袋。
被时光磨损得破旧不堪的口琴和一个毛了边儿的深棕色牛皮钱夹安静地躺在皱巴巴的纸袋中央。
“三个月前他死在一次特别行动中,遵循他的遗愿,我将他的东西带给你。”
“三个月前么?”我问。
“三个月前。”
我笑了,抬起手,摸着左边的心脏。
在这一刻,它跳动起了熟悉的韵律。
属于他的韵律。
我仿佛自己也看到了,看到了一切。
看萨连科从任务现场被下属救回来,进入了急救室;看到医生对薇罗奇卡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遗憾地摇头;看薇罗奇卡崩溃地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看萨连科在弥留之际盯着天花板,口里不住地喊着“阿尔”“阿尔”……
身旁的下属们擦着泪,米嘉着急忙慌地牵着小阿尔,将他引到了萨连科的病床前。
“阿尔…… ”他喑哑着嗓子,盯着天花板。
“舅舅,我在这里,阿尔在这里……”
阿尔啜泣着把手放进舅舅那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可舅舅并不看他,只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无声地流泪。眼泪穿过舅舅染血的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晕开成丁香花般的粉色。他不知道舅舅为什么呼唤他却不看他,就像很多年后,又有一个人拉着他的手叫他,却也不看他。
而萨连科,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通往林间的道路,自己身着战时的士兵军装,背着狙击枪站在道路中央。路旁摇曳着细碎的花朵,这黄白相间的花朵他认识,是雏菊。
雏菊很美,但由雏菊而生的更美。
他让指尖轻轻触碰那柔嫩的花朵,就像触碰到那人落泪的面庞。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对这一生他没什么不舍的,毕竟他要去的地方,是心之所向。
于是他回头朝人世间笑了一下,便踏入林中,再无留念了。
罗曼·亚历山德罗维奇·萨连科,苏联的战士,高加索的雄鹰。
作为一个军人,堂堂正正地牺牲了。
他牺牲于1965年4月25号。
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的黄昏。
遵循遗愿,尸体火化后,骨灰由胞姐亲手洒在东德阿尔高的易北河里,河水流淌不息,他于其中永恒。
”讲完了吗?”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很想离开酒吧,我握着口琴和钱包,脸上是快活的笑容。
米嘉低头,说:“在他去世后的一个月后,薇拉死于一场车祸。”
我颤动嘴角,问:“车祸?”
“谁知道呢?她去卡尔斯霍斯特的总部,叫军方和克格勃还给她亲人和爱人。她……她疯了。”
“不,是你们疯了。”
米嘉眼眸颤动,没有说话。良久,他再次开了口。
“你不会觉得,他在你和国家之间,真正选择了国家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柄口琴,出神地微笑着。
“那个时候,情况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为了制衡他,克格勃其实准备把你……”
“别说了。”我抬头打断了米嘉的话,“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米嘉收了声,目光淡淡的,看不见什么情绪。只是小口抿着酒,直到酒杯见底。
我从柜台后站起身,拿出一瓶伏特加为米嘉倒了满满一杯,说:“米嘉,喝完了这杯,你走吧。”
他举目凝望我。
“今日将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此生我都不会再见你。”
“好……”米嘉扯开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那我们……就此别过。”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转身朝大门走去,只是在拉开大门后停止脚步,转身向内。
“作为他的下属,我们尽最大的力量将那个孩子剥离了出来。他现在是个普通人,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
说完,他走出酒吧,彻底消失在卡萨布兰卡未央的夜色里。
米嘉走后,客人们突然起哄,拉我去跳舞。声名远扬的爵士乐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物有所值,弹起了拿手好曲。气氛热烈,每个人都很快活。我看着他们,笑着,女人却突然醉醺醺地冲上来,将两条细细的胳膊挂在我身上。
“哎呀,塞斯老板,你怎么在流泪呀?”她夸张的眼睫毛在我脸上呼啦啦地扫着。
“是吗?我在流泪吗?”
“瞧您,泪光闪闪…… 您这是拿的什么,口琴?您会吹口琴?给我们来一曲儿吧!”
我笑着看女人,在她柔软的面颊上吻了吻,道:“你是不是一直很想有一家自己的酒吧?”
“想啊,怎么不想,可谁像你这个瑞士人那么有钱呀。”
“那好。”我站起身,在她微微诧异的目光中,搂住她的肩膀,对在场的客人们喊道:“以后这个酒吧就归她了,以后她就是老板了。”
众人皆惊,问,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现在很想奔跑。
于是我推开酒吧大门,在凌晨的卡萨布兰卡奔跑。
我一边跑,一边笑,笑里含泪,可并不觉得悲伤。只是跑着跑着,我又突然很想跳舞。
于是在某片不知名的无人的沙滩上停下,我开始手舞足蹈,像亨利·马蒂斯画笔下手牵着手在地中海边跳舞的人。我也是在海边呢!无人牵手,却有风声和浪花伴奏。我闭着眼睛跳啊跳,跳出如梦的回忆,回忆一幕一幕地从眼前掠过,活生生的人便从中钻了出来,纷纷向这边跑来。
我看到了,有多么久远啊……是厨房里熬蘑菇汤抱怨肉不足够的老厨师,是踩着高跟鞋旋转的女服务员,是埋头在柜台后算账间隙却不忘学习立志考大学的男服务生,是将利刃插进猪脖子里放血吸引獾的到来的屠夫……他们掠过了,便是从蔚蓝的天际下控制降落伞摇摇晃晃而下却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的女人,是和我一同仰望女人嘴里却念念有词追寻而去的男人,是躲在地窖写日记却在飞机上不住抹泪的被边缘化的中情局探员……接着,又是如丁香花般摇曳的却囿于母性之爱的俄罗斯母亲,还有篝火边含泪做出最后的离别的忧伤的大人物……
最后的最后,舞蹈的最后。
我摔倒在柔软的沙滩上,黎明的天光初现,海浪轻抚我的脚踝。
“可别着凉了。”他自日光中走向我,朗朗清清的,是三十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凉啊。”我笑着拥他入怀,“你怎么会来?”
“是你要我来的呀。”
我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萨连科的嘴,就像多年前我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长着翅膀的白衣女人的胸脯上那样。
温存着,依偎着。
我知道,他将永远伴随我,直到生命结束,万物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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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故事还没结束,还剩一章和一篇后记。
两周后,我再度踏上了西德的土地。
镜子里的人长发不再,修剪成了时兴的男士短发,鬓角发白,红发失去了光泽,像被濡湿的、发潮的干草。我戴起帽子,流连于西德的各个酒吧和咖啡厅,讲述一只红鹳鸟的故事。于是在某一天,雷奥如预料之中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已经彻底不写日记了,眼角的皱纹含着疲惫,也含有再见故人的喜悦。
“来见您,一是为了帮他传话,二是来向您道别。”
他笑着说,看起来沉稳很多。
“他一直想见您,但知道您不想见他,所以即使知道您在那里也没有上门打扰。这些年来他手里还有点权力,但差不多已经准备彻底放下了,他为我争取到了自由身。”雷奥顿了顿,继续说:“或许知道您总有一天会回来德国,他一直嘱咐着我留意您的动向。几乎是您刚下飞机我就知道您回来了。可是要来见您,我也需要勇气。”
“为什么呢?”我笑着喝下一口咖啡。这是家新开的咖啡厅,法国风格,摇曳的梧桐树下种满了鸢尾花,漂亮得很。
雷奥耸了耸肩,“说了您可别介意,我这可不是僭越的话,每次见您,都觉得您很悲伤,我很难忍住不……算啦,总归是需要勇气的事。您不必放在心上,莱利先生。”
我看着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可不知为何,雷奥两颊渐渐攀上了绯红,闪躲着目光,他望向了窗外的街道和上空飞舞着鸽子的尖顶教堂。
“先生。”雷奥依旧望着窗外,并不看我。
“嗯?”
“他说他手里有您要的东西,所以你一定要去见他。”
“我知道,我会去见他。”
“那么您现在好好听一听我说的话。”他收回目光,看向我,变得郑重起来,“多年前您对略萨小姐的叛变原因并不放在心上,是不好奇,还是已经心有所感?”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雷奥。”
“是吗?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还记得多年前在德累斯顿那个夜里我跑向你的餐厅,求你帮助,同时也为你们带来了某位国防军军官想要合作的事情吗?”
“记得。”
“后来他暴露了,同时也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嚷嚷着不见赫克谢尔先生,也不信他的人。”
“没错,他有够折腾人。”
“您花了大力气把他送到西柏林,交到我手上,我将保护他和理查德·赫尔姆斯先生见面,如他的意愿。”
“但他死了。”
“没错,他死了,谁也没见成。但我告诉您,其实他马上就要见到了,是赫克谢尔先生要我秘密地泄露他的行踪给史塔西,引得追兵前来,进行象征性的抵抗随即撤退……您明白我的意思吗?”雷奥目光闪烁,如炬般凝视我。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笑了,放下手里的咖啡杯。
亨利不想让那个叫卡尔·斐乐的军官和赫克谢尔先生见面,因为那个人所掌握的情报,涉及到了他的安全。
因为背叛的从来不是南希,而是亨利。
是为了亨利,南希主动扛下了一切。
那一晚她说这是为了“他”,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说她死去的孩子,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海边发呆,突然把什么事情都给串上了。
还记得皮托符拉诺夫上校在见我的那一晚时说了什么吗?
他说,中情局叫我做的只管做,要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自由,和萨连科重归于好。
于是后来我遵照亨利的命令掳走了莱茵·穆勒,而几乎就是在第二天,传来了上校的死讯。
不知道他们的合作是从何时开始,到达了什么程度。我只知道,南希几乎与我一样一无所知。所以淹没她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来自于原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所以,这一回,我想帮她看透。
雷奥见我陷入了思索,想必心下已经了然。他喝完咖啡,惬意地长叹一声。
“真好,一切都要结束了!”他站起身,孩子气地伸了个懒腰。西德秋日的艳阳从窗外落到他身上,树影婆娑件,他的笑容很愉快。
“那么,你说要和我告别是什么意思呢?”
他朝我投来温柔的目光,轻声说:“我要去越南了。”
“作为一名军人,参与到真正的战争中了。”
突然,不知为何,他俯身在我额头上吻了吻,似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吻我,也是最后一回。
“再见了,先生,再见了。”
两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美国某名情报官落入越军手里惨死的景象,从划烂的面容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雷奥。
我在科隆租了一间公寓,每天都会去广场上喂鸽子。在我喂鸽子的时候,身边总会出现一个看报纸的人。
他总是在黄昏时看报纸。
有时我们聊天,有时候我们沉默。当然,他并不仅仅只会出现在广场上,还会在夜晚时分的床边,梦里的深处。起初我总是不知不觉地流泪,后来有一天,泪水便怎么也流不下来了。
于是我决定去见他,还是拿着枪去见他。
那天天气很冷,阴沉沉的没有阳光,我穿着件颜色发灰的黑色羊毛大衣,带上毛呢圆顶帽,从公寓里下楼,去往停车场。空气冰凉,我却没有咳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近来自己变得很健康。
一辆前几年产的二手福特车停在道路尽头的停车场,其间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我上车后端详了一眼镜子当中的自己,便启动发动机从他们身边驶过。其中一个孩子对我笑了一下,于是我也慷慨地回赠笑容。
十二月的寒冬,朔风凛冽,车内却很暖和,我的心在去往见他的路上也变得活泼起来。他住在科隆郊外的乡下,驱车前往要不了多长时间。当被白杨树所环绕的别墅出现在眼前时,我将福特车熄火,开始抽起烟来。
在三根烟的时间里,我沉默地打量着这幢别墅,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看起来有些阴森,和他气质挺符合。只是吸引我目光的是吊在墙上的那些枯萎的植物,似乎在某些画面里见过,但也记不清了。我没有多做思考,三根烟结束后,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下车朝别墅走去。
进入院门,院内一片萧瑟之景,摁下门铃,一位老妇人打开了门。
“哦,您……”她上下扫视了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就将我引进了门,“先生在二楼的书房。”
我朝妇人颔首,默然不语地走向二楼,推开了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