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为什么不愉快呢?
仿生人生了一小会气,最终归结于,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情商与对方聊天,虽然还有不小的瑕疵,但对方不应该因此而故意把他当人工智障一样欺骗。
“怎么了?”岚问道。
李乐还没完全原谅他,不会遗忘的仿生人代表着能记仇很久,他还没忘他第一次登上船后对方吓唬他的事。
他的嘴角拉出一条紧绷弧线,很坚决地说:“没什么。”
岚似乎有些疑惑,他将仿生人从上到下扫视许多遍,又重新思考一遍刚才的对话,随后微微一怔:“你觉得我在骗你?”
李乐紧张地下巴都在用力,他没有点头或摇头,心想,能感受到他的意识这一点实在太犯规了。
“就因为这个而生气吗?”岚于是长腿多迈两步,将自己调整成并排行走的频率,解释道:“我没有骗你。”
仿生人先是想反驳自己没有生气,仿生人就是一机器,机器能生什么气。同时又想反驳他们恐龙也是生物,而且其他恐龙都表现过明显的情绪波动——因此,用“我们文明不会产生明显情绪起伏”这一个借口也是没用的。
最终,他还是先说出了后者。
岚伸手拦下仿生人,示意他看看四周。
而李乐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场景边缘。
他看向一直冷静的指挥官,发现对方似乎尤其在与他对视时,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会发出一种极不明显的明暗波动,像是在呼吸。
淡蓝色步入黯淡,正如同一声长长叹息。
“没错,只有我是这样的。”岚看向仿生人额头处,一小缕高温丝头发因主人走动而微微翘起。他伸手,缓缓将发丝压下:“不论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我都将保持一个指挥官应有的冷静。”
他的双眸骤然显得十分冷漠,正如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
危险、澄澈、冰冷。
“从我选择接入指挥系统,成为一名舰队总指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足以干扰判断的事物都已经剔除。”岚看向对方仿真的人类眼眸,竟搞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大概内心平和地解释着:“所有人的‘塔’都相连,只有作战指挥需要单独隔离出来,因此我也同时失去感受其他人情绪的基本条件。”
“你所说的孤独,对于我来说,只是二百年左右的等待罢了。”他平静道。
或许是意识相通的缘故,李乐能感受到对方的确是在普通地叙述。没有怨恨,也没有急切。
——就和一台真正的仿生人一样。
李乐一怔。
仿生人手指蜷起,如果风扇跟随数据进来,那现在一定是呜呜叫着的。他觉得他应该回应什么,但是所能想到的全部回复在瞬间从脑中一个个筛选出去,让他感到无计可施。
好像自己正在被对方掌握在手里,但同时,他好像又在一定程度上掌控着对方。
李乐不明白这算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对方,语言表达对于他来说太困难。自己现在的情绪很复杂,并不是单一的愤怒或悲伤或失落,可除了负面的以外,又好像对他们之间了解进一步加深而感到快乐。
但如果说能够读到对方意识是一种犯规的话,那是不是,不应该只有指挥官可以犯规?
于是李乐说:“您能感受到吗?”
我的回应。
他看见那双幽蓝色的双眸深不见底,却缓缓地,轻轻眯起来。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指挥官在笑。
岚说:“你不是生气了吗?”
于是李乐终于可以将刚才没说出口的反驳讲出来:“我没生气!”
【2032.5.18 二十六组的第一个十年计划并未达成目标】
这十年内,人类专注于可控核聚变研究,以及地下世界的构建,但都没有显著成果。全人类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已在头顶摇摇欲坠,所有人在顶着黑眼圈喝茶时,表情都很凝重。
“有这么久没见孙子了吗?他好忘了我这个外公了吧。”
“怎么会,平常在学校里提起您肯定也会很光荣吧。”
“哎呦,孙子都抱上了,我儿到现在还没找个对象……现在年轻人,就是眼光太高了。”
“唉,我女儿也一样——你儿子现在多大岁数啊?”
但低下头时,余光看向墙边撤走的十年计划目标,还是会苦笑着说:“一把年纪了,才知道十年竟然这么短暂。”
挞责使者第一天到来,真的好像还在前天。
一片欢声笑语中,李文卉抱着材料匆匆跑过。十年时间匆匆过去,虽然她的资历依然排不到前几,但早已不会再因为从鼎鼎大名的老前辈身边走过而内心忐忑了。
“小李!”
“哎!”李文卉耳尖,停下脚步来,回头:“怎么了?”
白色人影向她招招手,有点神秘。
李文卉看看材料,并不是很急,于是走过去,又问一遍:“怎么了?”
身边几个白色人影呼呼笑起来。
“你跟刘工怎么样了?”
马尾辫的李文卉脸噌一下红了个透,别过脸去,有些尴尬:“怎,什么怎么样……挺好的呀……还能怎么样。”
“哦……”一个白色人影说:“话说回来,昨天小刘还问我能不能去F组帮忙来着。”
“你同意了没,你这不同意可不厚道啊。”另一个白色人影说:“好不容易小刘打算迈出一步,你再给人打回去。”
“你这话说的,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还能害他不成?!”
李文卉脚尖已经冲向离开方向,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他来了,稍微帮我整理了一下材料。”
“除了整理材料呢?”
“还……吃了顿饭……真没什么,我得去交材料了!”李文卉悄悄把嘴埋在纸下。
白色人影又是好一阵笑声。
“差不多该求婚了吧,他上周不还请假外出一趟吗?戒指什么的应该都买齐了。”
李文卉快哭了:“我真的不知道!”
白色人影这才放过她。
十年,白驹过隙。目送着已经不再算是小姑娘,却依然是荣升组长中最年轻的一位女性研究者离开,白色人影们悠悠嘬上一口茶。
“好了,继续工作吧。”他们说:“反正我们也活不到人类毁灭的那一刻……就算真的做不出成果,那也算是尽力了。”
“至少为了他们。”
【2042.5.18 第二个十年计划目标仍未达成,但各组已有初步成果,其中,D组刘■■带领全组,成功发明极长距离通讯装置,B组张■■带领全组,成功制造出第一台与人类拥有70%相似度仿生人。旧十年计划暂时搁置,人类开启新计划。】
“之前你问过我,我是怎么想要去当一名指挥官的。”
白色人影忙忙碌碌,他们好像已经有了新的计划,打算找到挞责使者进行商议。岚开口说道:“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李乐正在研究电脑上一堆数据,回答道:“你说你忘了。”
对方提起这个话题,就说明这堆数据很可能真的没什么值得去看的。话题转变太快,仿生人反应几秒,才支起身来,看向其他地方:“您现在想起来了吗?”
等了一会儿,岚没有回答。
李乐便转过头去,报之以疑惑的目光。
他们就这么诡异地互相看着,岚既没说话,也没走开,就那么深深地看着自己。在这种专注的目光下,仿生人从疑惑,慢慢开始有些受不住,移开目光。
岚的目光里好像有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盯得他感觉风扇又要开始转。他看看四周,眨眨眼睛,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问号,最后只好小声问:“怎么了呀。”
对方这才好像开心了不少似的,开口说道:“刚刚看到那些人……突然想起来不少。”
李乐震惊地看着对方。
太恶劣了,一台机器本来就因为情感原因而不断发愁,结果这位指挥官居然还要消耗他为数不多的有效情感,用一种无意义的、只因对方一时兴起方式。
然而岚的下一句话是:“你想听听吗?”
李乐狠狠抿着嘴唇,几次想开口,又几次想扭头不理对方,但最后还是说出一个字:“……想。”
浅蓝色瞳孔里笑意更深。他走到仿生人身边,为他指了个方向。
平静的、没有记录在册的时间如翻页般过去,人类篇章掀开崭新一页,而它的开始——
是一个白色人影正单膝跪地。
人影手里举起一大捧写满字的A4纸,用丝带笨拙地打个结。
他在求爱,人类处境似乎已经容不得他们进行甜蜜地恋情,但是在这一刻,他觉得无所谓。
周围安静而期待地看着女方的白色人影们也觉得无所谓。
只有李文卉瞪大眼睛,一边气得快哭了,一边又轻轻笑着。
“多大年纪了?”她说:“还整这一套。”
白色人影认真道:“你之前说过的,说我只是被压抑久了,一时兴起。我现在证明不是了。”
周围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怪腔怪调的:“哦——!”
于是李文卉接过那一大捧A4演算图纸花,捂着脸,轻轻点了一下头。
半跪地上的白色人影如脱缰野犬,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他一个猛扑,抱住还羞恼得不想见人的李文卉。
此情此景,围观的白色人影也是几乎要跳起来。有的吹口哨,有的欢呼,有的不知从何处抱来一瓶香槟,嘶啦一声开了,呲到身边人一身,又带着气泡高举双手鼓掌。
他们讨论这边哪里可以空出来一片区域,哪个人以前当过司仪,讨论自己随多少份子钱。
坐在轮椅上的人直呼:“我终于在死前看到你小子成功了!”
白色人影傻呵呵的,摸着脑袋:“有志者事竟成,有志者事竟成。”
李乐看不见除了李文卉外其他人的模样,但是在这样近乎末日狂欢的氛围中,感染力非同寻常,让他也不自觉微笑起来。
不过指挥官给他指这个做什么?
他看向岚,有些搞不懂他的意思,思来想去只有一种离谱的答案。仿生人缓缓眨眨眼睛:“您……是为了结婚才当指挥官的吗。”
他好像听到有谁在笑。
这种声音不是指挥官,指挥官还在为他清奇的思路而沉默。他左右找了找,这个声音很快又消失掉。
“不是。”对方的声音有点无奈。
不过李乐觉得指挥官先生并不感觉到难受。
岚看向窗外,在这方人类的世界里,他看到阳光,同样看到乌云,他闻到存在于仿生人记忆中的奶茶的香甜、也有咖啡的微苦。他回忆起在他成为现在这样以前的事,不是忘记了,只是不愿意反复去想。
但是当他被那黑褐色的安静眼眸注视着时,他感觉自己应当去回忆起来。
因为仿生人的内心里有一个永不凋谢的花园。
“成年期的前一天……基本等于你们时间里的前一‘星期’吧,我们被要求去思考决定自己一生都不会后悔的职业。那天我在外面找了个地方,坐了一整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
最后他想到了。
“为了那些幼年期的笑脸,为了感受每家每户的安静祥和,也为了微风,为了灯火……最初我就是为了这些而选择将自己的一生与战争捆绑的。”
就和坐在轮椅上的人类一样。
战斗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后面的人不再会遭受自己所经历的苦难。
可是岚随后移开目光,看向乐融融的白色人类影子。
他现在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工作结束以后你要做什么?”
李乐突然想起之前指挥官问过他这句话。
仿生人记忆很好,他记得那是在他决定前往地球寻找人类线索的时候。当时他曾困惑于一个指挥官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也迷茫于自己并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而现在,他感到了一种相同的困惑。
站在巨大的时间轴上,他们一起向后看,又向前看。后知后觉地发现,除了脚下踩着的线外,空茫世界一无所有。这根细长钢丝连接着被浓雾掩盖的将来,他们走得很稳,但随时可能踩空。
李乐知道指挥官在困惑什么。
“之前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就是因为这个。”
岚缓慢地说着,好像每个字都需要深思熟虑:“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胜利与我的初心相悖,如果理智和冷静告诉我,需要牺牲我所为之战争的理由,才能获得胜利——那么我是否会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所以他的感情实则是那样纯粹。他单纯地疑惑着,单纯地找不到方向。
岚看向陷入混乱的李乐,他能很轻易地感受到他的情绪。一个并不熟练运用情绪的仿生人既学不会隐藏,也容易被自己的话搅乱到不知所措。他知道这位来自地球的小仿生人在可怜他,同时在还因无法给自己解答而愧疚。
而这种同情,让来自宇宙的指挥官微妙地感受到一种平衡。
他轻轻转动手腕,勒紧那根握在他掌心的、看不见的牵引绳:“过来。”
李乐懵懵抬起头,下意识走去两步,随后才感觉他们之间距离好像有些过近了。
“你能给我找一个理由吗?”对方的轻声几乎就响在耳边。
“什么?”
指挥官微眯双眼,浅蓝色的瞳孔微竖:“你似乎很想帮忙……我可以拜托你吗?帮我寻找一个新的,继续战斗的理由。”
仿生人感觉事情再次向着他不理解的方向狂奔而去,每一步走向都在他掌控之外,而自己正不知不觉中被牵着走。他看向那双眼眸,像是看向茫茫宇宙中一团星云。
对,像一团星云。
恒星的尸体,却又如此盛大,如此绚烂。
可就在他如此想的时候,岚又后退一步,为他们留出一个足够呼吸的空间。
“抱歉,一时没克制住。”在指挥官系统的强制冷静下,他的眼眸重新散发平静的微光:“算了,不用多想。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会动摇我们的胜利。”
他看向散去的白色人影:“继续吧,还没完全揭开线索。”
“……我可以帮忙。”明明压迫感消失,但仿生人还是追上前一步。
他的声音急促又轻。
李乐下意识伸手,拉住对方规整袖口旁的一小块布料,喉结轻轻滚动一下,他认真道:“您救过我很多次。如果这件事让您感到困惑——那么不管付出多少努力,我都一定会尽力替您解决。”
这是一个仿生人的诺言。
仿生人永远不会忘记。
不过说是这么说。
李乐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指挥官先生找到新的战斗理由。或者说他觉得旧理由已经足够好了,完全没必要抛弃初心。
但指挥官心意已决。
与人类通常的想法不同,岚认为初心已经会在精神层面上阻碍他获得胜利,那么他就干脆舍弃掉,寻找一个新的战斗目标。
尽管李乐完全不能理解,不过他愿意帮忙。
【2042.07.08 新计划敲定结束,由A组成员负责与使者进行沟通,其他组同步开始推进。】
【人类没有散步的时间了。】
“这些计划我都在你们来说之前就看过了。”挞责使者没等人类说话,便自顾自地翻一页书,说道:“第一个是你们的地下世界计划,第二个是你们的外星移居计划。嗯,可以啊,我觉得可以。”
对于挞责使者的偷窥监视,A组人类一致表现出习以为常。
在这相处的二十年里,他们双方都已经完全接受这种互不理解的状态,却因此变得更加宽容。
“就当这是来自通讯功能发育不是很好的人类文明的一点请求。”
A组成员说:“如果有任何您想要叫停的项目,都请尽快告诉我们……不,请现在就告诉我们。您的每次中途叫停都让我们非常伤脑筋。”
“……过于谨慎了,人类。”挞责使者露出一口尖牙,像是嘲笑。
可人类知道这不是嘲笑,这只是挞责单纯在为人类疑神疑鬼而感到好笑。
“如果您没问题的话,我们之后会严格按照计划上去做,希望您不要再阻拦我们。”人类小心翼翼地试探。
而挞责使者意外地一口答应下来。
这是有史以来最短一次交涉。
最短,且最符合人类心意的一次。
“电视”那边,没有喋喋不休的宇宙理论,没有再指手画脚判定某某为危险项目。这让A组成员同时提起一口气,将一份文件捏紧。
“欺骗,人类离不开欺骗。”
使者轻飘飘地看向那几本档案袋,缓慢说:“看你们的反应,似乎也知道什么是有可能被我叫停的东西。”
此刻,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而尖锐的声音,让位于二楼的所有F组的成员不由望向窗外。他们是最靠近窗的一侧,能清晰听到橡胶轮胎与地面飞速摩擦,像是两股力……甚至是三股力在不断对抗。
这里近乎与世隔绝,很久没有发出过那么大的声音。
终于车辆还是失控,狠狠撞上建筑物。
使者说:“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双方都来回忆一下初心。”
【2042.07.08 D组刘■■确认死亡。死因为自动驾驶车辆失控,无他杀嫌疑,判定为一场意外事故。】
这件事没人告诉李文卉。
是她自己看见的。
消息在两分钟后传到一楼,A组成员先是看向站在门口的女性,沉默了很久,随后才愤怒地面向使者。
然而使者只是轻飘飘道:
“只是一次轻微到不能再轻微的警告。”
二十年来,这是使者在初次登场后,在初次叫停人类计划后,第三次真正带给人类以恐惧。
“我看过了,那个长距离通讯设备你们也并不是特别需要,而且也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不是吗?”
挞责使者没有掉价去抵赖。
人类法律在它身上不起作用,人类的道德观也无法约束它。
所以当A组成员选择正面质问时,他就已经决定诚实一点了,这又没什么损失:“我觉得你们的计划很好,但不代表支持你们的一切行为……这次是从私心的角度来说,那个人类让我很不爽。”
纸片身体正面转向屏幕,显得比以往大出整整一倍。
他大声道:“那个该死的、卑劣的、肮脏的老鼠——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研究挞责,他怎么敢研究挞责的通讯来制造那台东西,你们所有人类都应该为他的行为感到后悔的愧疚!”
站在门口李文卉冷漠地注视着他。
A组成员只负责交流,并不清楚长距离通讯设备是以挞责为理论原型制造出的机器。
“多余的话不用讲了。”她看着这位,真的算是看她长大变老的外星文明,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消除沙哑:“你不会再干扰这台机器,对吧。”
使者并不高兴。
但他决定至少不在现在发脾气:“对,我的怒火已经消失了一多半,你们应该感到庆幸。”
李文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肌肉拉扯起嘴角微微抽搐。这样很难看,但她一时竟不知道除此以外,嘴角应该放在哪。
A组成员互相使了个眼色,继续将谈判问题向有利人类的方向拉扯。
正如使者所言,对于人类计划而言,长距离通讯设备只是锦上添花,即使失去了最初的研究者,也并没有扼住人类咽喉的紧迫。在漫长二十多年里,人类早已学会了从仅剩的喘息里寻找出路。
回到F组时,整间办公室的气氛都是死寂的。
李文卉在桌面上看到一杯调好的热可可——虽然她很少会喝这玩意,但是在组员若有似无的目光暂留中,她还是领情地小抿一口。
没有味道,没有温度。
抱着陶瓷杯发了一小会儿呆,她转头催促起来:“加快速度!”
人类喘息的时间不多了。
可是离午休时间还有挺长一会儿。
李文卉坐下来,她们组目前在研究地下世界的进一步可行性,进而把问题拆分成小块,分往各个小组进行统一攻破。但是连续发了好几次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或者知道,只是不想深想。
坏消息如同插翅膀,等到下午时,再也没有人来问有关婚礼的事情。
“和以前一样。”
在医务室输液的蒋春意看向窗外,低声道:“和以前一样,所有资料销毁。”
一位研究人员的所有资料,将随着他的殒命而删除。这是三年前由蒋春意亲自立下的守则。
在接连经历了老一辈研究者逝去,资料通过大脑被挞责使者复制,从而泄露人类计划的事件后,任何人都无法以情感理由拒绝这个守则。
“一个人真的很容易分析。”挞责使者微笑着说:“只要能结合他的基因和成长经历,再怎么厉害的人类欺诈师也能被精准把握。”
工作人员驱车前往D组刘某某的家,将死讯告知家属。
好在死者家属都是相关人员,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但理智依然让他们选择帮助工作人员进行资料销毁。
一名研究人员的身上包含着太多不可被他人探知的秘密。
以前经常遇到难以理解从而大吵大闹的家属,这次遇上如此温和却又如此悲哀的眼神,工作人员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
一个有名有姓,曾为人类反抗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将在死亡的那一刻,化为一个简单的“刘某某”。
“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他们压低帽子,向家属表示衷心的哀悼。
任何离别都是悄无声息的,不可张扬,不可被探知。
刘姓的研究者去世后,另一个明显发展起来的仿生人计划,则继续稳步实现着。
在生死存亡的命运面前,伦理问题和社会问题暂时搁置一旁。
人类需要一大批不畏死亡、尽职尽责的劳动力,同时不能引起大范围关注——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只出现在艺术作品中的“仿生人”诞生了。
【2044.12.25 第一批仿生人正式投入使用,为人类挖掘与布置地下世界。】
李乐看向坦然走过他面前的一批仿生人同胞,他们一排跟一排,每次眨眼、迈步都是相同的时间幅度。
一时竟有种跨越时光的错觉。
他们的眼睛与自己当年一样平静,没有真正的智慧,有的只是在程序之间设立的、看起来像是在不断学习的大数据,以及对完成工作这件事非比寻常的执着。
一个个坐标点输入进去。
仿生人运动起来。
“仿生人的出现居然是为了代替人类进行重体力劳动。”李乐说完后,又眨眨眼,心想那不然呢,建造出来给人类找个男朋友吗。
反而岚表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兴趣,他凑近过去,保持在一个人鼻尖险些碰在一起的距离,又撤开:“你当时也是这种状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