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在高空中悬停,惊惧地看着地底的东西。
——直到看清那些巨大可怕的器官,他才后知后觉什么叫“西耶那出事了”。
祝萄终于把唐风拽了出来,唐风接入频道,飞快解释道:“十八小时前,西耶那的试验出问题了。”
“当时她已经结束全序列基因测试,昏睡状态,从高危试验室被送入大脑医院休养,只等伤好了就正式加入尖塔。但在进入医院后没多久,她突然表现出惊厥症状,暴力挣开医疗束缚器械,意识始终不清醒。由于这种症状很像人在遭受重创或重大手术后出现的精神谵妄状态,医院只给与了常规的镇定治疗,但几小时前,她突然自爆。”
安隅望着地面沟壑下大块的肌肉和器官,“自爆……”
“自体开膛破肚,她的肌肉和骨骼迅速与地面融合,大脑白塔差点被压垮,她的器官在开裂的地面上逐一浮现,如你所见,都呈现了巨大化的特征。”
“大地向畸变。此前大脑一直无法对她的畸变类型做出定义,但现在他们暂时将她认为是大地向畸变者。”
在黑塔和白塔之间的地面沟壑中,此刻有一处鲜红的搏动的心脏,足有几辆汽车大小,每搏动一次,黑塔和白塔就震颤几分。
“大地裂沟正在无法阻止地蔓延,接触到的部分军人——”唐风顿了下,“已经与地面融合。”
安隅看着地上的狼藉,西耶那的面容已经难寻,或许她已彻底融入大地。主城上空晴朗无雪,但寒风呼啸,风中仿佛夹着女人不甘的呜咽和嘶吼。
“该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向来温和稳重的唐风狠狠骂了一句,“如果这是属于陆地的混乱反应,但我们根本找不到反应旋涡,更不必说反应核心。哪怕真要靠献祭高层来终止,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地面上,黑塔与军部仍在全力以赴阻止大地的开裂,哪怕那无济于事。
唐风在西耶那的各个巨型器官之间徘徊,已经不再考虑自身安危,只想找到那个关键的“核心”。而祝萄站在教堂顶端——主城除黑塔与白塔之外的另一个制高点——正用尽全身藤蔓辅助着他的长官。
安隅突然觉得心口发寒。
“你刚才说,她的异常开始于十八个小时前……”他蹙眉道:“我们出发前?”
唐风明明没有说话,但他却感知到唐风语塞了一瞬。
安隅下意识掏出终端,“长官呢?他去掠吻之海了吗,他——”
他语到一半忽然静止了。
脑海里,临行前典蹙眉思忖的样子忽然变得清晰。
“律应该不会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险,至少我没有相关的认知……不是犹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关联太弱了,弱到我几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许在他抵达之前,那里的风浪就会平息了吧。”
安隅狠狠捏着终端,几乎要把那东西捏碎。
“他没有去掠吻之海,是不是?在西耶那出问题时,他立即被黑塔控制了,黑塔认为他和西耶那同源,他也有风险,是吗?”
频道里只沉默了一瞬,安隅厉声道:“回答我!”
还没等来唐风的回答,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突兀地撞进耳朵。
一个密封舱经过特定的轨道,从摇摇欲坠的白塔地下室被拉出。它和53区贫民窟的一间宿舍差不多大小,但却更低矮封闭,就像个造价不凡的金属笼,几名上峰陆续上前扫描掌纹和虹膜,而后沉重的机械门才被打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秦知律还穿着那天和他匆匆分别前的衣服,神色淡然,举止利落,全然没有半点被当成危险试验品对待的寥落。
但从高处看,哪怕很模糊,安隅却仍读出了那双黑眸中的冷寂。
就像在那个人的记忆中,十几岁时一样的孤寂。
他颈侧贴着一个硬币大小的黑色膜片——那是小型热弹盒,只需要遥控者一个按钮,就能将方圆几十米夷为平地。
安隅见过这玩意,在秦知律的记忆中。
最初在大脑接受基因测试的那些年,少年秦知律身上就总是贴着这玩意,不仅是他,那时直接接触尤格雪原的所有高风险试验者都有这玩意,西耶那也成天地贴着它吃饭睡觉。
他们随时会被不做解释地宣判死亡。
“我来吧。”秦知律路过唐风,顿了下,“你吸纳不了她,要同源才可以。”
“吸纳?”唐风怔了下,又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一通,“你……还好吗?
“我很好,黑塔和大脑像供祖宗一样供着我。”秦知律说着继续往前走,“我以为我主动回到受监管态就能让黑塔睡个好觉,没想到他们注定要失眠。真可怜啊。”
他说笑着,那双黑眸却毫无笑意。
秦知律一步踏入大地沟壑,踩在那些蠕动的庞大肠管上。
那些肠子没有像缠绕唐风那样与他纠缠,反而在他脚下安静地蠕动盘旋,就像接纳了一个同源的器官,毫无排异。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从靠近白塔的方向往外,终于站在黑塔和白塔之间,踩在那颗庞大的搏动的心脏上。
秦知律忽然抬起头,和高空中的安隅对视。
那双黑眸闪烁了一瞬,似是意外,又转瞬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他摸了下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讯号被黑塔转入安隅的频道。
“极地的危险解除了?”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倒是比我想象中回来得快。羲德他们还好吗?”
“极地的事我之后会向您详细解释。”安隅缓缓下降高度,他喉头有些哽,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主城的事,您要给我解释。”
秦知律“嗯”了声,低语道:“看来我的麻烦还不止眼前这一件。你可比这些家伙都让我头疼多了。”
寒风呼啸,那个声音忽然又说,“安隅,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抵抗,但,命运总会降临。”
“我本不该情难自禁拖你搅入我的命运,但……”他顿了顿,语气低下去,有些自弃般的温柔,“自私地说,很开心这会儿能在人群中看到你。”
频道切断时,秦知律一手狠狠地扎进了那颗巨大的心脏中。
那个刀枪不入,炸弹都难以引爆的诡异玩意,被他轻易地插破,巨大的心脏肉块逐渐变得透明,里面流窜着如血液般的红光,迅速向他掌心中收敛。
大地下五脏六腑的蠕动几乎在同时暂停,那些庞大的肉块缓缓萎缩,透明,直至都变成流窜的红光,被一道道吸纳进秦知律的身体。
大地龟裂已经止息,但却不知哪来的震感,所有人都在摇晃中惊慌失措,只有主城上空的安隅知道,那不是地震,而是时空震动。
在秦知律吸纳西耶那时,附近的时空在剧烈地震动。
但始终没有像其他混乱反应那样彻底扭曲。
因为那个人一直在压抑,在抵抗他的命运。
直至地面的沟壑变得空空荡荡,地基被毁大半的黑塔和白塔终于侥幸得存,在深邃可怖的沟壑中,只剩下秦知律一个人的身影。
而后他回过头来,那双黑眸中却忽然蹿过一道红色。
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一瞬间,他的神色空茫而陌生,像是一头不懂人性的野兽。
整个黑塔和白塔的警报突然同时拉响,连同安隅口袋里的终端,狂震个不停。
他惊愕地看着屏幕上的一级警报。
——S级风险者秦知律,精神力在刚刚出现了一瞬间的清空。虽然立即回弹,但现在也只有岌岌可危的40左右。
“长官……”安隅喃喃道。
频道里,黑塔和大脑惊慌成一片,一个又一个声音喊道:“先控制住他!”
“别伤害他,先控制住!”
“西耶那和他同源,是否触发了他?”
“难道他这么多年一直是休眠态吗?如果他也和西耶那一样……”
“律!秦知律!请确认自己的清醒状态!”
“……”
一片慌乱中,那个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徐徐吐出。
他再睁开眼时,眼眸并没有比刚才看起来平稳多少,精神力依旧在极低的水平拉扯着。
“确认清醒……暂时清醒。”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所有人的频道里响起。
秦知律顿了顿,仰起头,深深地看着安隅。
“黑塔,或许你们需要找个更坚固的笼子,比如一个和穹顶作用相反的玩意,把我罩在里面。”
秦知律低声沙哑道:“很抱歉,我不能保证自己稳定可控。”
第102章 世界线·102
西耶那消失得干干净净,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但留在大地上那些粗暴的沟壑仍时刻提醒着人们,主城已不再安全。
人类防线坍塌。
一夜之间,这几个字成了最疯狂的模因, 经过社交媒体、口口相传,迅速席卷了全世界。
许珊珊在电话里诉苦,面包店又回到了一上架就被抢空的状态。只是与以往不同, 今时人们已无法平和地接受限购规则,当她硬着头皮让客人把多拿的面包放回货架时, 那道恶狠狠的眼神让她心尖直颤。
“我很庆幸自己在主城, 人们还没彻底撕下最后一层文明的伪装,否则他绝对会动手打我。”
“不仅是咱们店, 所有超市和烘焙坊都一个样, 囤货不是好信号,主城不会真要完了吧?”
“听说昨晚有人购物回来被打劫,这太疯狂了,主城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人类精英怎么会抢劫?”
“……”
“老板,人类脆弱的秩序和道德感在混乱面前自动分崩离析。这是一场全社会的精神熵增。”
安隅安静地听着她的抱怨。电梯迅速下降,透过透明的玻璃门, 他看到穿着防护服的人出现在尖塔各层各个角落。
“老板,尖塔那位……从前的决策者, 您是认识他的吧。”许珊珊的话语忽然变得小心翼翼, “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从大家发现他会被非生物畸变感染时起,就已经在质疑他了。现在大家都说, 主城失守的根源就是他的人类意志坍塌……”
安隅迈出电梯的脚步微微一顿。
“安全起见, 您最近别和他一起现身了。”许珊珊压低声音叮嘱, “虽然您同样深受仰仗,第二道人类防线什么的……但人心难测,现在异能者是个敏感话题,您也别来店里露面,我和麦蒂夫人还能应付。”
安隅觉得胸口被压得很沉,烦闷。
“还有事吗?”他蹙眉看着从偏门鱼贯而入的又一队研究员,这一次,他没有远远致意,而是直接朝他们大步走去。
“没什么了,还有就是……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提醒您一下……”
许珊珊的话语有些吞吞吐吐,在安隅走到那队研究员面前时,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把话快速说完了——“哪怕这里是主城,人类的愚蠢仍然在所难免。那是一个守护了人类二十多年的人啊,他的意志绝不会轻易坍塌。他在面包店、在您的背后做了这么多,现在他失势脆弱,也请您站在他身边多撑一会吧。”
“虽然这样做未必对您有什么好处,但是老板……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应该是这样的。”
安隅捏着手机,眼神忽然有些发怔。
“大人?”研究员轻声询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安隅迅速回神,低声对电话里说了一句“谢谢”而后便收起终端,抬眸对上那一长队裹在臃肿防护服里的人。
“长官怎么样了?”
那位研究员和同事交换视线,片刻后,另一人谨慎地回复道:“律的人类意志很顽强,大脑也在人道范围内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协助他维持意志。但很遗憾,我们无法消除他精神力受到的冲击,虽然下降缓慢,但他的精神力还在逐渐流失。”
安隅心脏一紧,低声问道:“他一直在抵抗吗?”
“是的。”研究员连忙点头,“律是意志顽强的守序者。”
守序者。
安隅咀嚼着这个称呼的含义。
他发现生活在社会顶层的人类确实如凌秋所说,会小心翼翼地组织每一个字句,那些看似随意的用词中往往透露着他们的立场,他们会借语言为之后的行为做铺垫,也为自己留下退路。
另一位研究者沉道:“你应该知情95区的寓言。律承载了当年降临的混乱的主体,冒犯地说,他与那些超畸体没有本质差别,但因为他更完整和庞大,所以一直沉睡了这么多年。很不幸,这一次西耶那唤醒了他,这不仅是他的劫难,也是人类的劫难。”
安隅注视着那个人,“守序者,人类。所以,您是想要说明什么呢?”
那人顿了顿,“没有人质疑秦知律的忠诚,他永远值得我们的尊敬。但——如果意志强大如他,最终都难以抵抗混乱侵入,那么……”
他没有说完,但他的视线却下意识地环绕了大厅一圈,最终落在远处。安隅循着望过去,看到守序者誓约雕像。
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怀疑所有守序者?”
“我们从未怀疑。”那人语气沉重,“但我们必须要评估,人类意志究竟能否与畸变命运抗衡。”
队伍离开前,那人在安隅肩上拍了下,“尖塔几千名守序者从来都不是工具,而是朋友。没人愿意好端端地背叛朋友。”
在去探视秦知律的路上,安隅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顶级威胁防护。
他身后跟着30名黑塔和大脑的核心人员,在大脑地下十层,每过一道闸关都需要其中一位的身份认证,那些闸门的构造各不相同,但每一道都是秦知律的死门。
他对高科技一窍不通,只在认出其中一道外围有打着电弧的电网时忽然觉得胸口憋闷得发痛,像被人一刀又一刀无休止地扎在心脏上。
“还要多久?”安隅看了一眼终端。
从电梯出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小时,这座地底迷宫的牢笼还不知道离他多远。
他身后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上前认证虹膜,安抚道:“只要再十分钟。”
安隅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忍住了攥紧的冲动。
这是倒数第二道闸门,两边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金属罐,金属管道从中弯曲出来,汇聚向门口。
罐身镂刻着复杂的序列码,后面跟着四个字“神经毒素”。
机械门开启,那位上峰留在门外,朝他做了个手势,“您请。”
安隅面色紧绷,大步踏入,地上布满释放神经毒素的管道,在那位上峰想要提醒他尽量别踩到之前,他已经狠狠地碾了上去。
跟在他身边的研究员冲那人轻轻摇了下头。
十分钟后,安隅终于站在了通往秦知律的最后一道闸门前。
身边那位研究员朝他轻轻鞠躬,温和道:“我是律这一次的专属研究员,最后一道验证是我的掌纹。”
看着他上前开门,安隅忽然轻声道:“大脑之前也处置过一些畸种吧,我记得严希说过,他是因为试验体失控而失去眼睛的。”
研究员点头,“当然。黑塔会提供专业的培训,我们也有专门的设备。”
安隅抬头环望高大的闸门,“你们杀死畸种时,最残忍的手段是什么?”
对方愣了下,“您是想……”
“在饵城出现未知的超畸体时,你们、黑塔,有想出过30种对抗的预案吗?”
安隅的问题很尖锐,但他的眼神却十分平和,没什么语气,仿佛依旧是从前那个没有人性的小兽,只是在单纯地发表疑惑。
但不知为何,那对金眸毫无情绪的注视,却让研究员的脊背汗如雨下。
“这些,律都签了字。”研究员避开视线。
安隅勾起唇角,低语道:“当然。他当然会签。”
沉重的闸门开启,安隅面无表情地从那人身边擦过,“谢谢。他很危险,你不必跟了。”
最后一道房门倒很单薄,没什么机关。
安隅手按上门把手时,研究员忽然又在他身后说道:“这一整套预案,早在律十六岁决定组建尖塔时就成型了,他本人也是设计者之一。”
安隅手一顿,捏着门把手,骨节逐渐突起。
“角落?”
“他的自我审判,应该得到尊敬与救赎,而不是被加以侥幸利用。”
安隅回头,视线扫过那人,“抱歉,我人性缺失,不懂黑塔和大脑的深思熟虑。我只知道这些邻居教我的很浅显的道理。”
监测室和安隅从前呆过的试验室没什么不同,显示屏布满四面墙,地中间有一张冰冷的金属床,但秦知律不在这,安隅放轻脚步,看向通往里间的那道小小的门。
根据大脑提供的图纸,秦知律在里面拥有一个小卧室,那是他的私人空间,布置得和尖塔里的房间一样。卧室里不设监控,只有一个呼叫装置。但他一旦进入卧室,就不能擅自出来,出来要先呼叫专业人员替他解困。
安隅靠近那扇门,听见了里面金属沉重的声响。
秦知律穿着一身柔软的睡衣坐在床上翻书,两侧肩胛突兀地探出两枚钢环,Y型链的两个分叉分别扣住钢环,另一端连着床。
那两枚圆环之间有一道钢索,从外面看不出,但从秦知律脊柱下方穿过,一旦强行挣脱,钢索就会直接把脊柱截断。
秦知律放下那本有些旧的散文集,扉页上写着“唐如著”,那是他母亲在秦知诗出生那年写的一本记录生活小事的闲书。
他朝安隅看过来,“怎么了?”
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无奈和包容。那是确认关系后,他对安隅私底下说话时才会有的温柔。
安隅神经粗,但他早就敏锐地感受到了长官对他态度的转变,那个转变让他很开心。
他看了一眼墙上有些突兀的显示屏。
——35。秦知律此刻的精神力。
在他看过去时,那个数字掉到34,又闪回35,来来回回变了好多次,最终还是无力地停在了34。
秦知律也扭头看着屏幕,安隅这会儿才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像是一台老旧不能聚焦的相机,每每定神凝聚几秒钟,便又无力地散开了。
“你怎么了?”秦知律又问一遍,他的声音有些哑,从墙上回过头来看着安隅,“像攒了一吨的脾气在心里。黑塔应该有告诉你,这是我为自己设计好的紧急预案。”
他说着轻轻拨了下垂在身侧的钢链,“十六岁时就设计好的。”
“您还设计了什么?”安隅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秦知律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看着安隅,眼神忽然有些发怔,那双失神的黑眸终于还是凝聚起来,安隅看着他放下书,起身从床边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秦知律走得缓慢而稳重,看不出丝毫狼狈,也没让身后的钢索发出任何声响。
他安静地站在安隅面前,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安隅的脸颊,留下湿凉的触感。
随后那个吻来到安隅唇上,他撬开安隅的唇深吻进去,微涩的味道让安隅终于意识到,那竟是一滴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泪。
秦知律吻他吻得很用力,直到安隅无意识地环上他的腰才停下来,低声在耳边问道:“又哭什么?说了不许乱哭,撒娇要适可而止。”
“我很害怕,长官。”安隅在他面前垂下眸子,看着他睡衣上的纹路。
“怕什么?”
怕又一次,失去拴在船底的那根木桩。
只是与当初不同,他不仅怕又要面对黑海,更怕木桩独自在黑海中被拍击粉碎。
“你已经成长了。”秦知律抚摸着他的背,手掌顺着脊柱一直落在腰上,他轻轻用力,把安隅揽进怀里。
脱掉硬挺的制服,长官的怀抱坚实而温柔。他在发烧,安隅不知道那是伤痛反应还是逐渐畸化失控引起的,灼热的温度透过睡衣布料透出来,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用力抱住眼前人。
头顶传来秦知律低低的笑声。
“你是第一个抱我的人。”秦知律用脸颊轻轻蹭了下他的头发,“在53区第一次,不知道谁教的。”
安隅怔了下。
他终于想起早在53区,他第一次看见秦知律因过度使用畸变基因而陷入自厌情绪时,就仿佛本能般地拥抱过这个人。
秦知律被他抱着,在他耳边低声吩咐着后面的事。他料到黑塔会猜疑所有守序者,他要安隅和典两个基因纯粹的人留在主城稳住黑塔,以此为筹码来谈判,放其余守序者去平等区,加入弥斯的队伍。
安隅初听很震撼,这个人明明被囚禁起来,却能料到外面发生的所有事。他平日里对其他人毫不关心,却能准确地预判每个人的反应。
“你要独自完成与黑塔的谈判,当然,我也会为此出力,只是我在黑塔面前已经没什么话语权了。最关键的部分是唐风,他会稳定住守序者们的情绪,不让他们因为愤怒而丢掉忠诚。等到平等区一切稳定下来,如果你想离开,就可以离开,随便去哪,不用管黑塔有多生气,他们奈何不了你。”
秦知律说着顿了下,“我并不关心守序者与黑塔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我只要求他们各自都好端端地存在,他们是秩序天平上最后的筹码,哪怕只是无足轻重的筹码。”
秦知律交代完,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忽然有些远,“选中你时,你还是只没有感情的小兽,只有血性,没什么人性,只要是为了生存,就能踏着一切向前摸爬。那时我只想到你会成长为我需要的样子,却没想到……”
安隅抬头凝视着他,“您需要的是什么样子?”
“血性,心机,残忍,这些是你天然就有的东西。但你太被动了,不能再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你必须要学会回过身,直面它,告诉它你想要去往何处。”
秦知律喉结滚动了两下,低声说道:“我选择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有用到你的一天。你是我选择的一件杀器。”
“杀谁?”
秦知律不作声,他凝视着安隅许久,最终只轻轻地把他从怀里推开。
“按照计划去做吧。往后少来这里,我大概快要失控了,你要维护长官的体面。”
走出小房间时,安隅没有立即离开。
他在卧室门口无声地站了很久,久到秦知律又迟疑着回到了床上,重新拿起那本书。
透过房门留下的一道小缝隙,安隅看到他拿着书的手在发抖,他用力地捏着书,手腕上青筋暴起,却仍旧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秦知律还在忍,忍着不暴露即将失控的躯体狂躁症状,因为他知道安隅没有走远。
安隅也知道自己瞒不过他——秦知律已经开始觉醒,他一定和所有畸种一样,能够敏锐地感受到“秩序体”的存在。就像羲德曾经描述的那样,安隅于他们而言,有着一种危险而诱人的存在感。
隔着一道门,他们对彼此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