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真的很想睡。
从前江月白抱他时,他总是装睡,这次却是真的撑不住了。
月光照亮了浩阔的海面,那些起伏的浪尽数披上了淡红色的血。
“师尊......我......”穆离渊没有在方才真相揭开的时候感到剧痛,却在这分别的一刻感到了极端剧烈的心痛,“我好......”
艰难的“痛”字刚说出口,江月白便立刻吻住了他。
“不会痛了,很快就不痛了。”
“从今往后,渊儿再也不会痛了......”
剑心激烈地翻腾,扬起万丈金光,夜色中风声水声叠起,让耳边的低语呢喃变得模糊:“渊儿会去到想去的地方、看到各种各样好看的风景、做各种各样想做的事情......”
穆离渊知道江月白在尽力描述美好的死后极乐安慰他,可他仍然觉得难过——他与心上人分别了那么多次,这一次最肝肠寸断。
江月白的手指残忍地穿过他的丹府经络,握住了沾满鲜血的花枝。
他伤痕遍布的身体霎时间汹涌崩血,就要四分五裂,面部撕裂的伤口让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他每流一道,江月白就吻一道。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么......”
江月白在结束最后一个吻的时候放开了手。
穆离渊感到破碎的身体缓缓沉进冰冷的仙海,他隔着晃荡的水波,看着他魂牵梦念的人影模糊远去。
什么话。
他想不起来,也听不到了。
深海的空蒙死寂瞬间包裹了他,将这短暂一生的爱恨都淹没。
也许是因为江月白折磨他的方法太过残忍。
融化于仙海, 身体四分五裂,撕扯脱离的眼球还能模糊地看到自己絮状的血肉在水中漂散。
像是那些抓不住的回忆碎片, 在时光的洪流里浮沉——
淡紫的花、银色的长剑、摇晃的秋千、连绵起伏的沧澜雪山......
原来把他的一生撕碎了来看, 翻来覆去也只有江月白。
死前昏沉漫长的记忆回溯像是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境,不断地闪回到还不曾尝过生离死别的童年。
童年的雪山, 是他这荒唐一生的开始,也是他希望结束一生的归宿——他很早就想过, 死后要埋在雪山深处, 好让魂魄还能日日夜夜闻到霜雪的味道。
他魂牵梦绕的雪......
* * *
他的梦里又一次开始下雪。
冬日初雪时,他兴致勃勃地蹲在雪地里堆雪人。
其余两个愁眉苦脸地待在廊下, 一个站一个靠。
“没劲。”纪砚拿木剑敲着廊柱, 看着房檐上的积雪一块一块掉下来, 砸在专心搓雪球的师弟脑袋上, “没劲得很, 校场关了两个月了, 你不着急吗?”
“不着急呀。”穆离渊推着雪球,本就不清的口齿冻得打颤, “最好下一年的雪......这样就一年不用练功啦!”
纪砚把木剑往雪地里一插, 靠着廊柱坐下来, 低声道:“傻瓜。”
雪球越滚越大,顺着坡往下滚, 穆离渊有些收不住脚, 他抱着雪球没松手, 被带得一头栽进了雪里。
纪砚看着师弟和雪球一起滚远, 笑了一声:“废物。”他转过头,问一旁的晚衣,“你说师尊为什么要捡个这么小的孩子回来,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不会哪天死了吧?”
晚衣抱着琴立得端正,她长发束得又高又紧,风雪只吹动了一点发梢,和一点裙摆。
裙摆坠着的小铃铛里盛了雪,声音不脆了,变得哑哑的,在风里发出微弱轻响。
“如果师弟哪天真的死了,”寂静良久,晚衣忽然接了话,“师兄是不是很开心。”
纪砚脸上的笑消失了。
不是因为被晚衣太过直白的话惹得不高兴了,而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也许吧。”纪砚面无表情地说,“来路不明的,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是祸害。”
晚衣的视线终于从漫天风雪里收回,落在纪砚脸上:“师兄就因为这个讨厌他吗。”
“不然呢?当初师尊带他回来的时候,你没看到各峰峰主的脸色,跟吃了毒药一样又青又紫。”纪砚压低了些声音,“我感觉他的身世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晚衣垂眸将琴横放在廊下,盘膝坐下,微微叹了口气,也像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师兄是看不惯师尊偏心他。”
“我至于因为这个嫉妒他吗?”纪砚刚才没不高兴,听了这话后有些不高兴了,“我根本用不着和他比。”
晚衣没说话。
“师尊给人做过很多把木剑,但只有我这把,”纪砚从雪里拔|出了自己的木剑,“和风雪夜归最像。”
纪砚用手指的指甲顺着剑身划过,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咯咯哒哒”,落雪被拨散,露出了剑身上刻着的四个字——
不算工整,但别具一格。
他自己悄悄刻的“风雪夜归”。
晚衣看了一会儿他展示的剑,评价道:“师兄字写得真好。”
纪砚动作一顿,垂眼扫过那几个字,不发一言。
听到的是句夸赞,但不是他想听的。
远处穆离渊推着雪球艰难地从坡底爬上来,刚要回到平地,就脚下一滑功亏一篑,重新滚下去了。
纪砚冷哼,晚衣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少见地语气轻快:“师弟还挺可爱的。”
“他可爱?”纪砚心头忽起无名火。他想起师尊看师弟摔跤的时候,也如晚衣现在的表情一样,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可这心机小师弟分明就是装成弱不禁风的小可怜!几次哼哼唧唧靠在江月白怀里说不想去校场、说拿不动剑——他一眼就看穿了,偏偏他人看不穿!
“你们可别被这小兔崽子骗了。”纪砚阴阳怪气地说。
“师兄,他还是小孩子。”晚衣说,“师兄未免想得太多了......”
纪砚手上一用力,猛地将木剑收回木剑鞘,而后从廊下站了起来,大步朝着雪地里走。
“师兄要去哪里。”晚衣在他身后问。
纪砚停步回过身:“你们不是都觉得我嫉恨他,那我不如坏得狠一点,直接把他从这儿推下去,岂不一了百了?”
栖风崖,没有揽月亭高,却比揽月亭陡。
只有风能在栖风崖的山壁上安稳停驻片刻。
纪砚三两步走到坡头,穆离渊也满身是雪地爬了上来,看到怒气冲冲的纪砚,有些呆愣:“师兄......”
纪砚问:“你滚了半天的雪球呢?”
“掉.....”穆离渊指了指长坡一侧,“掉下悬崖了......”
纪砚一把揪起小师弟的后衣领,提小鹌鹑似的将他提在了悬崖边!
穆离渊吓得面容惨白,连喊叫都吓不会了,只扑腾了下腿。
“师兄!你做什么!”晚衣踩着雪追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把师弟放下来!”
纪砚像是什么都没听到,问手里的人:“掉哪了?”
穆离渊急促地喘着气,脸颊由惨白变成通红。
“掉哪了。”纪砚又问了一遍。
穆离渊低下头,朝着万丈深的悬崖底下望去,良久,伸手指了指峭壁上一团杂乱木枝:“那......在那里......”
纪砚也低头去看,崖壁乱枝上的确串着一个大雪球,又白又大,即便离得很远,仍旧显眼,像是落进灰尘里的一颗珍珠。
“师兄给你个机会,”纪砚忽然笑起来,“让你去把你的宝贝雪球捡回来,怎么样?”
穆离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拼命摇头,蹬着脚想要往回缩,可纪砚却猛然松了手,还狠狠推了他一把!
“师弟!”晚衣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
穆离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视野缭乱变幻,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但耳边劲猛的风声告诉他——他在急速下坠。
方才被提在悬崖边的时候他感到很害怕,现在坠下悬崖反倒不害怕了,他甚至还在心里想了想:最好自己摔死的模样能惨烈一些,这样师尊来给他收尸的时候,就会为他感到难过。
师尊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知道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会不会心疼、会不会流泪呢......
他想着那副场景,自己先哭了。
“喂!发什么呆啊?”纪砚在狂风里吼道,“捡啊!”
穆离渊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柄木剑上,木剑剑锋插在崖石的缝隙里。纪砚站在他身前,一手掐着剑诀、一手抓着他的腰带。
“快点啊!”纪砚的脸因为过分用力憋得黑红,“够不着吗?”
穆离渊弯腰费劲地抱起了大雪球,拍了拍上面沾的枯枝败叶。纪砚右手剑诀一变,大喝一声:“起!”
木剑调转方向,腾空飞跃,朝着栖风崖上飞去。
穆离渊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晰,只能听到急促风声。
他感觉自己站立不稳,几乎要仰倒,但好在纪砚紧紧抓着他的腰带,就是力道太大了,勒得他整个人都快断成两截了。
“雪球压那么瓷实干什么!”纪砚顶着风怒斥,“我感觉这剑要裂了!”
纪砚御剑飞回崖上,晚衣跪在崖边,已经吓瘫了,看了他俩好一会儿,脸才慢慢恢复了血色。
“怕什么!”纪砚瞅着崖边两只哆嗦发抖的小鹌鹑,脚尖一挑,将剑接回手中,“刚刚看清楚了吗?这叫——御,剑,飞,行!”
晚衣松了一口气,擦了额角渗出的冷汗,站起身:“师尊教你的吗?”
“自学成才。”纪砚冲她一扬眉毛,“厉害吗。”
晚衣点了点头。
“我早就说过,”纪砚飞袖一个剑花,收剑入鞘,笑得神采飞扬,“我天生就应当拿剑!”
穆离渊叉着两腿抱着大雪球坐在崖边,下巴搁在脏雪球上,一声也不吭。
纪砚踢了踢他:“吓傻了?”
穆离渊还是不说话。
雪球捡回来了,但他却有些不开心——他都已经想好师尊抱着他惨不忍睹的尸体伤心流泪的场景了,结果自己居然没死。
好可惜。
“你哭了?”纪砚蹲下来,扒拉开他身前的大雪球,歪着脑袋去瞅他的眼睛,瞅了一会儿,板起脸喝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知不知道?把泪擦了!”
穆离渊呆呆抬起头,纪砚粗|暴地抹了一把他的脸,嫌弃道:“怎么还流鼻子了!”
“那也是泪。”晚衣在旁边纠正道,“是因为泪流得太多,眼睛盛不下了。”
“没出息!”纪砚骂道。
“他才七岁,要什么出息。”晚衣帮着小师弟说话。
“从小看老。”纪砚说,“我三岁就不哭鼻子了。”
“可是苏师叔在校场讲,你前几天被罚跪还抹眼泪呢。”晚衣认真地说。
“不可能!”纪砚闷闷道,低头撕了一片衣摆去擦师弟的脸,手法粗横,擦出了一片红血丝,“他们看错了。”
穆离渊往后仰头要躲,但纪砚心思不在此处,只想着不要看师弟流鼻子,把他抓回来又用力擦了几把。
穆离渊疼得又掉了几滴眼泪。
“你怎么又哭?”纪砚皱起眉头,“别又是装的吧......”
“哎!师弟!你看!”晚衣打开自己的琴匣,拿出了一只小蝴蝶,蝴蝶是蓝色的,下面编着的绸带是粉色的,她把蝴蝶放在穆离渊手心,轻声说,“你拨拨它的翅膀。”
穆离渊低下头,用手指拨了下蝴蝶的翅膀。
淡蓝的翅膀颤动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琴音。
“好听吧?”晚衣说,“两边翅膀的声音不一样,有好几种琴音,看你怎么拨。”
穆离渊忘记哭了,专心致志研究起蝴蝶来。
“怎么我没有。”纪砚看了一会儿,强忍住了从小师弟手里抢玩具的冲动。
“因为师兄是大人了呀。”晚衣说,“大人不能玩这些的。”
“十二不算大人,二十才行及冠礼呢。”纪砚说,“也给我一个吧。”
“做一个要好久,”晚衣横琴膝上,“师兄想听琴音,不如我直接弹好了。”
......
光影交错,四时变幻,一年又一年。
落雪纷纷在暖风里融化,林木抽枝展叶,花朵争相绽放。
春风里的霞光在银色的琴弦上跳跃,一曲终了,晚衣收琴站起,身姿亭亭玉立,对身后人道:“师兄不必劝我了,师尊已经同意我下山了。”
“我年纪最大,”纪砚道,“要说下山,也该我先。”
晚衣认真摇头:“师兄是师尊座下首徒,将来要接管沧澜门的。”
纪砚闻言,只笑了笑,不说话。
“师弟,”晚衣走到穆离渊身前,“你要听师尊的话。”
少年身高窜得快,可在晚衣眼里仍旧顶着一张稚嫩的脸。
穆离渊点点头:“师姐放心,我会的。”
师兄弟两人站在山门前,望着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
“听师尊的话。”纪砚说,“多练功,少乱跑。”
穆离渊转过头,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师尊要成婚了。”
“成婚就成婚,关你什么事。”纪砚也转过头看他,“你年纪不小了,别总往师娘那里跑,咱们几个无所谓,可沧澜山成百上千弟子修士,让那些外人看到怎么想?”
穆离渊很久没再说话,纪砚站了片刻,转身要走,忽听师弟小声问了句;“师尊喜欢师娘吗?”
纪砚脚步一停,重新转回身:“这是什么问题?师尊和师娘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还用问吗?”
穆离渊垂着眼,声音低得几乎喃喃自语:“是啊,师娘那样好......”
纪砚闻言不走了,围着自己这个师弟转了半圈,停在他另一侧:“抬头。”
穆离渊抬起眼。
纪砚拿扇子狠狠抽了一下他肩膀:“你小子想什么呢?”
“我不是......”穆离渊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对师娘......”
纪砚双手负后捏着扇骨,审视着穆离渊盛满慌乱的双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穆离渊微微怔愣。
“上次你走火入魔的事我帮你瞒下来了,”纪砚却没有继续说这件事,直接换了话题,“以后若要其他人看到,可不会再有人帮你瞒。”
......
远山白了又青,青了又黄,寒意忽起,春风化作秋雨。
这回来送行的只剩下穆离渊一个人。
纪砚跪在秋雨里一天一夜,江月白的院门开了又关,却没有留他。
油纸伞在阴雨天留不下影子,伞撑了好一会儿,纪砚才发觉周身没有雨了。
他回过头,看到穆离渊站在身后,浑身和他一样湿。
“伞给自己打吧。”纪砚站起身,沿着山道下行,“校场开了,早些回去练功。”
“师兄为什么要走。”穆离渊在他身后问。
“赌赢了就留下,赌输了就走。”纪砚没停脚步,声音渐行渐远,“我输了。”
“师兄没有输。”穆离渊撑着伞站在山道尽头,微微提高声音,“是师兄自己放弃了。”
纪砚停下了。
十八峰联审上他说得信誓旦旦,但他知道穆离渊根本不可能去雪月峰做什么——朝夕相处的师弟是什么人品他当然清楚。
可是其他峰主就不一定清楚了。
所有人都怀疑穆离渊心思不纯。也当给这小兔崽子一个教训,有口难辩的事少做。
他赌的不是江月白会不会信。江月白当然不会信。
他赌的是江月白会怎么选。
可以斥责穆离渊不守规矩,保住他的名声;也可以不让穆离渊受半点委屈,让他做嫉恨污蔑师弟的小人。
即便逼迫对方做这种选择很无耻、也很无理取闹,但他仍然想看看结果。
好给自己一个离开的决心。
“也许你才适合拿剑。”纪砚嗓音暗淡,向后摆了摆手,没再回头。
......
秋雨连绵,下了许久。
久到冷风吹林,雨水尽数冻成了寒冰。
推开的屋门处扫进刺骨的寒风,一袭白衣踏着冷雾走近床边。
穆离渊想要从床上撑起身,江月白握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继续躺着。
“师尊......”他立刻反握住了江月白的手,握得很紧,“我怕......”
江月白在床边坐下,轻声问:“怕什么?”
“我听长老们说......说要......”穆离渊颤巍巍地说,“说要把我送去谪仙台受审......要把我千刀万剐......”
“不会的。”江月白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穆离渊的身子仍在颤抖,“可是我......”
可是他确实在妖林试炼里魔性大发,打伤了数不清的别家弟子。他自己的经脉也被魔气反伤,昏迷了很久,刚醒来就听闻二十六家已经追上沧澜山要人。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沾染上魔气,但那些事的确是他做的,他无从辩解,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辩解。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穆离渊喃喃,“他们不会信我的......”
江月白侧过身,垂眼看向他:“你不用解释。”
穆离渊怔愣,抬起眼。
江月白轻声说:“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 * *
* * *
* * *
有江月白在,谁也伤不了他。
这话没错。
因为他这辈子,受的所有伤,都只来自江月白。
长剑穿心的痛、欺骗算计的痛、融化仙海的痛......桩桩件件都刻骨铭心。
每个梦魇缠身的夜,他都要在梦里将沉溺于仙海的剧痛再经历一遍、将这一生的爱恨情仇再回味一遍。
睁开眼的时候,撕心裂肺的余痛还在蔓延,流淌得满身是血。
爱是伤,恨是伤,想念也是伤。
江月白早已杀死了他无数次。
可他每一次都无法真正死亡解脱,
也许是还要等着江月白的下一次惩罚。
仙海之夜,是他这辈子最痛的一次离别。
彻骨剜心的剧痛,足以成就江月白的斩天之剑。
天门大开之际,他的身躯早已经碎成了残骨肉屑,可江月白却站在遥不可及的九天之上。
仅仅一个虚渺的背影,便让普天之下亿万众生跪拜崇敬。
门后无尽源泉浇灌人界,万物复苏,天地新生。
众生心中有了新的神明!
神明的名字,叫做,江月白。
而他只是黑暗地狱里一只肮脏的野兽。
被高高在上的神明利用玩弄再丢弃,重新落回地狱。
连想一想神明的名字都不配。
......
噩梦猛然惊醒——
睁眼仍是黑暗。
穆离渊剧烈喘息,紧紧捂住胸口,按下了那些翻滚的余痛。
他的身体死在了江月白的折磨里,但魂魄还顽强地活了下来。
又依借天魔血珀生出了新的躯壳。
继续接受这些痛苦回忆的折磨。
......
“尊上!”黑暗里响起急促走近的脚步声,魔侍禀报道,“尊上!那个孩子,他又哭了......”
穆离渊手臂撑在黑玉宝座的扶手,手指遮着眉眼,闻言并没有起身,只冷冷说:“那就让他哭,丢到万兽窟去,让他哭个够。”
“这......”魔侍抬头,望向高殿之上——黑袍如墨,从宝座上落下,铺开活物勿近的冰冷。
天魔血珀彻底融合吞没了绝顶秘宝雪山冰泉,凝结出举世无双的神武,让魔息傍身的魔尊更添几分寒气与杀气。
魔侍不敢再说什么,犹疑着领命:“是......”
脚步退出,大殿重归死寂。
流泪的红烛微晃,仍旧照不亮魔气深重的星邪宫。
自从断了仙魔的通界入口,魔界的魔息日渐浓厚,已然重新成了怪物恶兽的天地。
他们是出尘明月。
他们是渊底泥泞。
谁也不用再沾染谁。
......
“你没听错吧?”默苏站在黑夜的冷风里,劲风吹乱了她鸦羽面具上的羽毛,“尊上真的说要把这孩子扔进万兽窟?”
万兽窟里是最穷凶极恶的猛兽,把一个柔弱孩童丢进去,无异于给凶兽投喂食物。
“没听错。”那魔侍低首回答道,“尊上亲口说的。”
默苏转头看向还在抹泪的小孩,半晌沉默不语。
数月之前,尊上冒死走过仙界一趟,浑身是血地带回这个孩子,却什么都没有透露,也没有任何魔侍魔卫敢过问这个孩子的身份。
但她能猜到。
这是......江月白和那个女人的孩子!
仙界不似凡间,双修后以灵力孕育滋养出一个孩童不过少顷。
北辰仙君剑开天门,突破三重境界,真正羽化登仙,过天门离尘世,自然无法再带着孩子。
至于江月白娶的那个女人,更不可能抚养孩子,虽然仙魔两界早在登仙台那场婚礼没结束时就断得彻底,但他们这些魔族还是略闻一二,知道那个女人身中蛊毒命不久矣,就算接去了仙界也活不长,恐怕已经身殒。
玄仙境众仙人是江月白的朋友,不是亲人,也不能长久尽心尽力帮忙照顾孩子。
那还有什么照看孩子的人选?自然只剩下他们尊上!
江月白也许早在剑开天门之前就已算好,才会将尊上再次骗去——尊上既然对心上人情根深种忠心不二,肯定也会爱屋及乌,好好将这个求而不得之人的孩子养大。
太,过,分,了!
想到此处,默苏磨了磨后牙,冲身后魔卫挥了下手:“那就送去万兽窟!”
......
万兽窟邪风回荡,此起彼伏的凄厉嚎叫在空谷回音不绝。
两个魔卫将小孩留在了万兽窟入口,转身便走。
远处的恶兽闻到了人肉的气息,争先恐后地奔腾而来,腥风扑面。
最先奔上前的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上还挂着血淋淋的骨肉残渣。
小孩吓得哭也顾不得,连忙手脚并用地想要向后躲。
回头却撞上了一片冰冷坚硬。
穆离渊小孩被恶兽咬住的前一刻,将他抱了起来。
成百上千的魔兽见到魔尊亲临,皆不敢再上前,纷纷合了巨口,流着涎水缓慢后退到远处。
冰冷的黑袍刺痛皮肤,小孩哭着扭动身子想要挣脱。
穆离渊垂下眼睫,沉默地看着怀里孩童。
良久,低声说:“你这样胆小,一点都不像他。”
小孩似乎听不懂这些话,被禁锢得太紧,急得握拳打面前人。
穆离渊侧脸避了一下,但没有放开手。
“小圆。”穆离渊在万兽哀嚎的凄风中低声自语,“他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倒是很随意。”
这是穆离渊唯一满意的地方。
江月白最宠爱的人,叫小圆,一个根本没有用心起的名字——看来江月白给这个孩子的宠爱,也并没有多么浓烈。
虽然穆离渊很清楚,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江月白给自己青梅竹马的师妹办了两次婚典,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一次比一次万众瞩目,怎么会不宠爱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