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北戴河—— by耳耳刀 CP

作者:耳耳刀  录入:11-28

当时在一九九X年,韦一敏还没发展成效应,地铁不存在,所以上面也没老人看手机。我看着朱丘生,单纯觉得他需要读点书,才能好好和我聊天。
朱丘生开始“读点书”的契机很偶然,来源于我的一种怪病。我应该早有先见之明,毕竟一个半文盲肯为我读点书,为我烽火戏诸侯也是迟早的事。
我家院子里的葡萄熟了,挂在架子上,一颗颗紫色的、浑圆的果珠儿。我和朱丘生站在后墙外,我说拿个篮子来,我剪串大的。
面前是一扇窗,我的命运之窗,我会透过它看到未来三次,一次流着血,两次在呕吐。
一个人进了我家,穿着齐整的夹克,左顾右盼,像只老鼠。我本能想跟他打个招呼,他是让我当班长的班主任林某,我后来也把班长做得不错,我对他有种自觉的“士为知己者死”。
小孩子嘛,不喜欢当官是假的,但我很有道德底线,我问过林某为什么自己抢了原班长的饭碗。
林某当时带着斯文的眼镜,很郑重地告诉,他觉得我很有领导能力。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感觉,只是想起了历史故事里帝王将相往往面带祥云(我爷爷给我讲的),或许林某就是这个意思。
我问,所以是我看起来比较不一样吗?
对啊,林某说,你是有前途有智慧,能走出大山的孩子。
后来有个经典说法,叫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凤凰是神鸟、祥瑞,我对“飞出”这两个字很向往。我不是山民,我是进山来的,我知道山那边有高楼大厦,还有冰淇淋棉花糖。如果我真是金凤凰,我就飞出去,带上孬蛋和好蛋。
然后我说,林老师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你的信任。
林某说,好好干,你的工作决定班集体的命运。
但不仅仅是班集体的命运,还有林老师的命运,林老师未婚妻的命运,林老师未婚妻的弟弟的命运。我看到他朝着卢三白点头哈腰,心想老师家访应该不必这样。
卢三白说,感谢林某对我的照顾,听说我又考了全校第一名,他很满意。
林某说,不是他的功劳,全是基因好,虎父无犬子啊。子卯同学和您这么像,一定也是当大官的料。
其实我和卢三白一点都不像,在城里的时候,他带我去应酬过一次,想让我打通领导孩子的关卡,我看着他满脸堆笑的样子,自己的嘴就发僵。最后我让领导的孩子无聊地睡了,他回家和陈翠雪说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木头疙瘩。
林某又说,他让我当了班长,好好历练历练。
卢三白点点头,很有官腔,他说谢谢林老师的照顾,要不以我的性格,肯定不会自己争取。
林某说,哪里哪里,领导的孩子肯定要多照顾。
我愣了一下。我从窗框里看到了林某的脸,他的嘴角拉满,眼角聚了一堆皱纹,哪些皱纹和朱奶奶的不一样,它们不是亲切质朴的地皮,它们是烂苹果上蠕动的蠕虫,它们的触角已经攀附上眼镜腿了。我感觉有点恶心。
林某又说,他未婚妻的弟弟刚毕业没多久,想进镇政府,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蠕虫掉了下来,原来它们身后不是烂苹果,是母体。
我看到林某拿出了一个盒子,大红色的,我现在还记得里面是两瓶青花瓷包装的酒。吃小孩的女鬼流下来的涎水,包裹着哪些蜿蜒的虫,髓血腐肉养得它们胖嘟嘟的。
我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应该是很难看,朱丘生都发现了。他的两只手握住我的胳膊,傻帽,你怎么了?
我翻江倒海,“哇”地一口呕吐了起来。
我至今不知道我呕吐的原因,那种感觉就像蠕虫钻了我的肠胃,固液混合物从我嘴里涌出来,知道吐完昨天晚上吃的,我才感觉到一种轻松。
然后朱丘生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树下面拖,他觉得我是中暑了,但我头并不晕,脸也不红。
朱丘生双手沾了井水,放在我脖子的位置开始冰我。他端了个水瓢,问我要不要喝。
我说我想吃葡萄。
他好高,阴影把我全都遮住,他在水瓢里简单冲洗了下我们摘的葡萄,然后给我剥了一颗。果肉结在他手里,我说,朱丘生你好像葡萄架子葡萄藤。
朱丘生就是从那天开始写作业的。
可能是为了让我名正言顺,他允许我完成前任班长未竟的事业。第二天我的课桌上多了一本署名为朱丘生的作业,虽然是抄的。

第7章 裤带儿
朱丘生十二岁了,距离我们相识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的时间让他学会了如何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他的衣服洗得发白,朱草生也开始扎起了小辫。作为他的朋友,我对他现在的形象大致是满意的,满意范围包括上衣、裤子和鞋,不包括裤带。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用一条细布条拴住裤子,然后打了个死扣。做了同桌后,我们结伴放水,我早早上好,好整以暇地看他笑话。
死扣是不容易解开的,尤其是吃完饭后,饱胀的肚子会把扣结弄得越来越紧。厕所的光线很昏,他解了大概五分钟,开始骂骂咧咧,大概膀胱涨得发痛。
我说,要不要帮忙,今晚我去你家你给我做丸子吃。
他没说话,招了招手示意我过来。
我还是低估了他打结的水平,死也解不开,堪比救火安全扣和攀岩登山结。
朱丘生不耐烦了,把我推开。从布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细布条被一刀划开,切豆腐似的,裤子滑落下来流畅到底。
我傻眼了,问他之后咋办。
他干脆利落地说,再系。
他把裤子提起来,裤腰大得足够装得下一个半他,我看到他的细布条裤带上有一圈的死结,显然是从前报废的,它们张牙舞爪地伸出手,他的腰上长了一排的兔子耳朵。
但每一次打结都会让布条耗费一点长度,他使劲地往腰上勒,吸着气,我看到他扁平的肚皮上被勒出蚯蚓一样的红痕。
再勒你腰就断了,我说。
他好像对自己的失败很窘迫,闷声闷气地说,没事。
不勒断你一坐下也得崩开。
我从茅房里跑出去,跑到教室里翻我的小书包,在书包最下面翻出了我用红绳系的钥匙。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用削铅笔的小刀把钥匙项链剪裁成了手链,然后带着富裕的红绳前去救驾。
朱丘生可能很感动,但他不好意思说,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还以为你跑了,他说。
那他的腰和屁股总有一个要牺牲,这实在是太不仗义了。我说,这怎么可能,我为你两肋插刀。
然后用红绳接上了细布条,在他裤腰上端端正正系了个蝴蝶结。
他说活扣不行,活动活动就容易掉。
我教他,你先系一个耳朵,再系另一个,把结的位置杀得紧紧的,这样只要不抽绳,怎样都不会掉。
朱丘生不会道谢,只是嗯了一声。但他那天下午裤子上有飘飘摇摇的两截红绳。
红绳的另一半系在我手上,挂着钥匙,叮叮当当。
晚上朱丘生给我做了丸子,最简单的菜丸子。将土豆、胡萝卜和萝卜削成丝,用面粉团起来,上锅油炸。能把菜做出肉味儿的猪油是稀罕物,所以他只舍得给我做了一小盘,草生领着黄狗到我面前,跟我要。
我给了草生一个,拒绝了黄狗,但草生和黄狗不愧是好朋友,她分了黄狗一半。
奶奶有胆囊炎,不吃油炸。如果有一盘丸子,我吃一盘,草生半个,给朱丘生剩下两个。
朱丘生又会把两个中的一个分给我,他说这丸子是奖励我救驾的,他以后知道了,要随身多带点裤带。
我告诉他,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我送了他一条裤带,真正的裤带。皮革质的条子上一排扣眼,皮带扣头是合金的,朱丘生“啧”了两声,说这么高级。
他之后就一直把上衣扎进裤子里。他比例很好,腿长,从小时候就看得出来。晶亮的皮带在他身上齐整又精神,这叫宝刀配英雄,好马配好鞍。
皮带身上的扣眼很多,如果他不发福,足够他用一辈子。朱丘生的腰细,我送他的时候他系倒数第二扣,多年后我解开他的皮带的时候,他系倒数第六扣。
那时候皮带的边缘都掉渣了,他还没换,我收回了那条皮带。我说朱丘生我系你的,你系我的。
他迷离地睁开眼,阳光显得他的嘴唇越发柔软。他说傻帽儿你又闹什么妖呢,干嘛那么麻烦。
我说,我要用它拴住你咯,你系倒数第五扣吧,系得紧紧的,每当它勒你腰的时候,你就会想起你是谁的。

第8章 命运之窗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家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起始于陈翠雪和卢三白的相互埋怨。
陈翠雪原本是隔壁村有名的美人,结婚之后依然很美,有山里不常见、遗传给我的雪白的皮肤,和一双痕迹极深的大双眼。她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但依然是个电眼美人。
这可能和她的生活习惯有关,她不操劳,喜欢在脸上用瓶瓶罐罐,那些化学药剂有奇异的功力,它们迟缓了时间,留住了美颜。
但陈翠雪骂起人的时候很泼,她把卢三白的祖宗十八代都拿出来鞭挞了一遍,顺带着辱骂了我的祖宗十九代。
她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一张嘴巴像喷唾沫的花洒,厉声说,窝囊废,我真是瞎了狗眼了嫁给你,当时那个谁谁谁都当大老板了,还有那个谁谁,人家现在是化工厂厂长,就你拿着死工资,到现在也没升!
卢三白凶起来和她不相上下,我的母系祖宗十九代不幸遭殃。他说你一个老娘们懂什么?没有我你还在山沟子里呆着呢,升是迟早的事,就等上面的空位。
陈翠雪说,我现在也他娘在山沟里呢,当时下放的时候就说什么历练历练,结果现在,都历练四年了也没回去,你以为怀哪吒呢?你就不能活动活动?老婆孩子跟着你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说完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这辈子没指望了,就要抑郁而死了,但她每天打牌的时候其实挺乐呵的。
陈翠雪越来越尖利的哭喊声和九阴白骨爪惹恼了卢三白,骂战升级成干架。我看到卢三白揪陈翠雪的头发,陈翠雪抓卢三白的脸。陈翠雪的声音大到恨不得十里八乡都来观看,卢三白的脸又青又紫,他凶恶地捂住陈翠雪的嘴,说臭婆娘不嫌丢人吗?叫什么叫?
我就叫怎么了!都来看啊,打老婆了!做了还怕别人说吗?
给我闭嘴!
器皿碎了一地,我躲开一个飞起来的暖壶内胆,感觉脸上辣辣的。趁着他们扭得不可开交,我跑出去找朱丘生,因为我太饿了,他们打了很久,早忘了家里还有个人,而我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没吃饭。
我家离朱丘生家不近,得翻过两条山沟。翻第一条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冒金星了,我看着地上的草根,已经老透了,就算是大饥荒年代也不能吃。
好容易挨到朱丘生的家,他正坐在门槛上口里衔了一根草,一看到我就站起来,像是吓了一跳,然后忙不迭问我脸怎么了?
天大地大都没饿肚子大,我说,朱丘生别废话了,快给我拿一个窝窝头。
他转身就从厨房里收拾出几个窝窝头。
我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窝窝头,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对劲,口里发腥,心里奇怪,这窝窝头怎么发红?
然后我看到我的手上有些红色的液体。
我饿到把自己的手指头吞了?
朱丘生拿了条温温热的毛巾过来抹我的脸,毛巾也红了,我才发现我的脸才是血的源头。
怎么弄的?他问。
我又吃了一个窝窝头,掉的渣子被地上的鸡捡了吃了。我爹妈吵架,殃及池鱼,我说。
哦,他说,他懂了。
我问,朱丘生,你爹妈是不是没干过仗?
他说生前没有,死后不一定。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朱丘生的手顿了顿,他说他妈可能会骂他爹为什么这么快就跟来了。
当时风卷树叶,面前的山突然飘飘摇摇起来,脸上的毛巾像小狗的舌头。我问他,你爹真的是殉情吗?
他说他觉得不是,他爹一直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掉下山大概是精神恍惚。
我失焦了,看不清他脸的形状,朱丘生说我的眼珠让他想到了灰白芯子的玻璃球,搁在桌子角上,一动就掉了下来,滚到房间的哪个角落,然后消失无踪。
我说,朱丘生,你是因爱而生的孩子。
就是那个季度,我的生活开始失序,起源还是那个窗户。事实证明,人不要随意在反光的东西边逗留,它除了能照见魂魄的影子,还能照到其他一些不干净的。
我去朱丘生家吃饭,陈翠雪是满意的,她更加深陷牌局。卢三白很忙,几乎不回家,我在家里存在的意义等同于墙上的奖状。
那天是周末,她让我去朱丘生家,她说她有事要忙,很吵的,要我写完作业,晚上再回来。
我对这样的托词很熟悉,她又要组牌局了,其实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推撮的响声。但我还是答应了,我说,这周作业不少,我大概会比较晚。
然后我到了朱丘生家,正好是午饭时分,朱丘生炸了一大盘菜丸子。
我吃了很多,问他今天是不是过年。他说昨天割了肥肉,炼了猪油,然后院子里的胡萝卜萝卜结了很多。
吃完饭我发现我的算术本子没拿。
朱丘生说我可以先撕他的纸,回家再粘上。我嫌粘上去丑,说要回家拿,后来我知道,这个决定足够我悔恨终生。
小孩就该听大人的话,真的。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是最不合时宜的了。
幸亏朱丘生说要哄草生睡觉,朱草生真是我的福星,要是没有她我说不定就要在朱丘生面前一绳子吊死。
我翻山越岭回了家,一路上秋风凉凉,心情还不错,然后我停在了窗户外。
我看到两具白花花的肉体,陈翠雪和一滩肥肉。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那一瞬间的耻感却像泥沼一样把我吞没。那滩肥肉不是卢三白,可能是曾经出现在吵架中的谁谁或者谁谁谁,他肥肠大肚,那场纠缠是原始的、无耻的、非常无耻的。
我想起远古的传说,女娲是蛇身的。我对于长条的东西有种恐惧,我开始厌恶自己的出生。
蠕虫又出现在我眼前,胃里泛起一股油腻腻的味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出来了,菜丸子,怎么进怎么出。
地上各式各样混杂的一滩,水汽凝结在我眼底。我需要一点葡萄,但葡萄早过了季节,秋风正凉。无处可去的人大概会找一找葡萄架。
回到朱丘生家,我又吐了一场,胃几乎被我翻了出来,流出的只有极酸的胃液和苦烈的胆汁。朱丘生顺着我的背,他的手像一截葡萄藤。
他问我怎么了?严不严重?
呕,我又吐了一滩。
啊?傻帽儿你怎么了?要不要叫你妈,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没事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犯起来恶心地昏天暗地,但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过几天就会好,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肠胃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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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火有烧起来的那一天,陈翠雪的奸情会点燃整个屋子,把我家烧得四分五裂,所以我着意躲避了。朱丘生问我为什么来他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我说怕有人玩火自焚。
他不懂,问我,这和玩火有什么关系。
我说,有一场很大的火要烧起来了,虽然我是池鱼。但这场火会把池水都蒸干,把鱼烧沸。
朱丘生还是没听懂,但他没继续问,惜字如金地说了声哦,然后专心搅合锅里的鱼汤。
鱼是我们在河里抓的,用馒头和玻璃罐子,玻璃罐子水下搁一会儿,往上一拉一兜,就能抄起巴掌那么大的小鱼。鱼汤很少但是很香,朱丘生用开水炖成牛乳般的颜色,这是给朱奶奶喝的。
我端过去,朱奶奶就开始叫我了,她说嫚儿啊,做饭了?
我说,哎,妈喝汤了。
我已经很习惯扮演朱丘生的妈妈,知道她会在奶奶喝完药之后在她嘴里塞块冰糖,每天睡觉前要开一次窗。奶奶喝了汤,点头笑,很鲜溜啊。
火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烧起来的,当时快到夏季,天气干燥。如果卢三白那天的工作没有取消,提前回家,说不定还能再判段时间缓刑呢。可惜没有如果,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卢三白的脸变成紫青,上面有一个抓印。
三道,猫一样,血淋淋的。
陈翠雪没在,但我知道她没走多久,地上的暖水瓶碎片还冒着热气。我准备趁卢三白没注意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但还是不小心踩了地上的碎壳子。
卢三白无声无息地转过来,让我打了个恶战。他半边脸压在黑暗里,牙齿出奇的白,冒出突兀的、骷髅的荧光。
他盯着我,好像在吐舌信子,我听到一种无声的怨毒,紧紧勒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没敢叫爹,闷声说,我先回屋写作业了。
关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玻璃破碎又破碎的声音。
流言长着翅膀,传遍铜锣村,我从第二天开始脊梁骨疼。这个世界上好事不出门,坏事有几千个版本,能追溯到你的十八代祖宗,一个个低言密语的,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第一个版本,陈翠雪嫌卢三白没用和城里的富商搅上了。十里八乡第一美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富商为她抛妻弃子,明天就要娶她当大老婆了。
这是最理想化的版本。
第二个版本有抄袭《水浒传》的嫌疑,富商就想偷个腥,路过陈翠雪窗前,被她扔出去的东西打中了,陈翠雪浪荡,两人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还有陈翠雪与她的小学同学旧情复燃,卢三白那方面有问题,甚至陈翠雪被抓住的时候和好几个男的在一起。
陈翠雪本人逃之夭夭,卢三白第二天搬到办公室住,漩涡中心的两个人风平浪静,留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崽子被流言灌耳朵。
徐胖说,卢子卯,我们都看见了你妈的屁股,她当时光溜溜的被你爹从家里赶出来,衣服扔了一地,那奸夫长得和猪一样。
徐二胖说,卢子卯,听说你要认个有钱的爹了,你高不高兴?隔壁二傻子他妈还因为他爹出去看你妈的光屁股和他干架了,他妈说你妈结婚之前就是个破鞋了。
有人家里的老婆骂,你觉得你能上了是不是?艹你老祖宗的,有本事你找她去啊!
然后有人问,你是你爹的种吗?
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大笑。
村里本来就无聊,出来点带桃色带绿色的更是要传的沸沸扬扬。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围成一团朝我看,像在看动物园的猴子。但观众一直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作鸟兽。
声音没记得收走,他们说,婊子养的。
我开始做梦,一个接着。梦里“婊子养的”四个字从独唱变成了合唱,又变成了分声部四重奏。有人把我吊在火刑架上,烧死圣女贞德的那种,我像一个诅咒,人们摇旗呐喊,表情鄙夷又兴奋,烧死他,烧死他!
火烧起来了,池鱼在架子上烤制,散发着焦臭味。但舌头做的刀子比火舌厉害多了,没烧到的脸比烧焦了的脚痛。
我喊,闭嘴闭嘴!不许说话!我妈不是婊子,我不是婊子养的!
他们充耳不闻,看到我的惨状,眼里闪着绿光,高叫着,婊子养的,烧死他!
我腿肚子一抽醒过来,胸脯一个劲儿地起伏,墙那边就是陈翠雪偷情的那间房,黑暗变成好多小点子,细小的毒蛇,它们咬我。我把被子拉到脸底下,只露出眼睛,身上冷的热的湿成一团,黑夜在虎视眈眈,但它比梦友好得多。
白天我走在路上,前面有一只黑白花的大狗,它后脑勺上长了一张嘴,伸出了红色的舌头。
鲜红的舌头流着黏糊的涎水,它说,婊子养的,婊子养的。
树叶也是长嘴的,它们说,贱骨头,贱骨头。
我尝试着在朱丘生家睡了一次,半夜把他吓了个半死,他说我当时浑身抽搐,就像得了癫痫,他惊得马上给我掐人中。
我醒的时候,他说我整张脸就剩一双眼睛,眼睛是无措的,只剩两道深渊,无底洞。我口中呢喃着什么,他打了我的脸一巴掌,把我扇醒了。我把他吃进眼睛里,我撕扯着我的衣服,我说朱丘生你快看啊!看我背后!
他摁住我,手劲儿大得吓人,他说,背后?背后怎么了?
好疼,他们打我!我后背好疼!
他把我翻过去,给我顺背,安慰我,别怕,是梦,你背上什么都没有。
嗓子很痛,被和血吞的牙刮得穿肠烂肚,蠕虫在咬我,咬我的胃黏膜。只有他捏我的手不让我觉得痛,他不是在拖拽我,他是在叫醒我。
我的手摸到自己背上,像要把那块皮揉破,我说,快看啊,快看!我脊梁骨上被钉了一排钉子!

那件事后,卢三白和陈翠雪很快离了婚,快得像刀切豆腐。
陈翠雪很聪明,非常聪明,要是世界上有个卢三白肚里蛔虫奖她绝对能蝉联总冠军。她知道卢三白就算是赔得精光也得要脸,所以我怀疑光屁股是她特意表演的一出脱衣舞。
卢三白几乎是求着她迅速把婚离了,她趁火打劫,在卢三白身上挂了我这个拖油瓶子。
从民政局出来的那天,我跟在卢三白身后慢慢走,把自己缩小,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要能忽略我的存在最好,做池鱼太累了,我只想做个咸鱼。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我的响动,我是个一瓶不满半瓶乱晃荡的拖油瓶子,我肚子里在响,叽哩咣当。卢三白转过头来看我,像看一坨死物。
然后他的眼睛睁大了,我从里面看到了厌恶,像清醒的人看醉汉和呕吐物。我酷肖陈翠雪,有如出一辙的白皮肤、大眼睛,甚至连鼻尖上的一粒黑痣都完美复刻,他盯着我的黑痣,皱眉,像西装革履的人看他鞋面上的泥点子。
我后退了半步,他的眼神在说,贱骨头。
我的父亲在骂我,虽然他只是腹诽,但我还是听见了,他骂我婊子生的,贱骨头。
四周寂静,我和街上来往的人群间隔着层薄膜。我等着他的暴怒,等着他随手抓起东西挥在我身上,拿他手里的合金水瓶子砸我。但卢三白很得体,他只是走到了我旁边。
声音低沉地说,你怎么不去死。
卢三白一生顺风顺水,他是十里八乡稀缺的高中生,吃公家饭,讨到了最漂亮的老婆,有一个能证明他基因的、次次考第一名的儿子。现在他的梦碎了,没人捧他的脚,那些开厂子开豪车的大老板比他值钱的多,老板拐走了他的老婆,儿子可能证明不了他的基因,是个杂种。卢三白把他的悲惨归结于时代的变迁和知识分子的落魄,而我,我是他屈辱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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