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我陪着你吗?”桑西轻柔地问。
“哦不,哦不,万能的主啊——不。”伊薇闪电般从床上弹起,抱着床单缩进角落,充满恐惧地盯着桑西柔美的面孔,“你在开玩笑吧?你是在开玩笑吗?你肯定是在开玩笑。不许开这种玩笑。走开,离我远点。”
桑西无辜地看着她:“我没说是要发生点什么啊。我只是说我可以陪着你。”
“我绝不会挑战主人的。”伊薇严词拒绝,“你是私有物品,和康斯坦丁一个意思——除非他主动分享,否则绝对禁止触碰。”
“康斯坦丁。”桑西在舌尖挑了挑这个名字,“约翰·康斯坦丁。他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比较喜欢布鲁斯那个调调。”伊薇说,“有风度,有技巧,有资源,有钱。”
“重点其实是有钱吧。”桑西偏着脑袋,“你已经不是人类了,为什么口味和胃口还是和人类那么接近?你是他手里的所有异类当中最像人类的,伊薇,不过也是因为你太像人类了,所以他才会放任你在人群里乱跑。”
“像人有什么不好的。”伊薇满不在乎地说。
“人类是最好的。”桑西同意道。
他这么说的时候就特别像亚度尼斯了。
伊薇其实很怀疑桑西的身份,虽然她确实没见过历史上的那位桑西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从查过的资料也能了解,那是位相当虔诚的信徒。
而她面前的桑西,和“信徒”不能说是没有半点联系,毕竟他肯定多少算是主人的信徒——而那和“信徒”的本意基本就南辕北辙了。这位桑西严格来说应该是异教徒,这种思想的转变是怎么做到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谜题了。
桑西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因此她又松懈下来,施施然地打开床单,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复而停下来舒展身体。一阵捏泡沫纸的声音从她的手指一路响到她的脚跟,她扭转大腿,做了几个人类的肢体绝不可能实现的高难度动作,紧接着才满足地叹息一声,瘫在床上不动了。
桑西并不说话。他的位置永远在房间的角落,那里摆着他的画架和画笔,上面的内容伊薇也看过,都是些铅笔打下的草稿和简单的练习速写,很精妙,也很难看出具体描画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看过两三次后伊薇就对这些画失去了兴趣。
至于电影的事情,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不是急事。他们才来这座岛上不到两天时间,而在她的计划里,电影的整个拍摄流程是大约一个月——像这种独立电影,安排一个月时间已经相当充裕了,按剧本本身的体量,其实两周不到就能拍好。
多出来的时间其实是留给桑西的。
坦白说,对于让桑西担任导演,伊薇也相当忐忑。她倒是不担心也不会去质疑桑西的拍摄水平,哪怕她并不很相信桑西能玩得转摄影机,可她对桑西的审美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主要是不敢——开玩笑,谁要是敢质疑桑西的审美,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人是个狂妄的傻瓜,要么这人就是纯粹的智商有问题。
所以她预留了两周给桑西,算是给桑西熟悉和习惯现代设备的时间。她对这种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有更高的期望,觉得桑西应该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能真正上手,不过保险起见多给点时间也不会出错。
这座岛毕竟是一座花园。不工作的时候,伊薇也乐意去赏玩鲜花和蝴蝶。
说到蝴蝶……
“你去过小镇吗?”伊薇懒洋洋地问,“我强烈推荐你去一趟,别的不说,蝴蝶们很了解怎么激起食欲。”
在佐着雪茄喝下数十杯蜜酒后,伊芙琳终于离开了吧台,在大厅里找了个座位坐下。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既有花香,也有烟香。希克利在伊芙琳的对面坐下,伊芙琳向他投来朦胧而喜悦的目光,托着腮朝他微笑,笑得希克利也感到有些醉了,尽管他只喝了一杯酒而已。
长笛流泻出风啸般的高音,贝斯的节奏悄然而优雅地引领着音节,而吉他华贵而明亮的音色显得那样抒情,舞蹈的人群发出高低错落的私语声和谈笑声,食物的气味飘飘洒洒,由远及近……
那两位为他们带来软鞋的少年和少女端着餐盘走过来,将食物一一陈列在他们的面前。
闪烁着油光色泽明亮的烤鸡,周边点缀着花骨朵似的彩椒、柠檬片、橄榄和坚果;炖煮得十分酥软的奶油萝卜,表面淋了一层稀薄的香油,配一块上好的奶酪;粘稠浓郁的燕麦粥,奶香四溢的蛋饼;肉汁流淌,泛着红酒、迷迭香、胡椒与薄荷香的小牛排;还有两块四分之一巴掌大小的鱼排汉堡,丰富的配料挤挤挨挨地被两片蓬松柔软的面包片夹在中间,最上层,提前炒制过后被碾碎的芝麻粒焦香扑鼻。
“嗯。”伊芙琳端详着,“我没有点这些。”
她马上又补充:“不过看上去很好吃!我还是会付账单的。”
“这是免费赠送的,女士。”少年开口了,他的嗓子脆生生的,能让人联想到群鸟扑簌翅膀的声音,“新来的客人都会得到免费的餐点招待,今晚的住宿也是免费的——只有酒水和雪茄需要付账。”
伊芙琳已经拿起汉堡咬了一口,边咀嚼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对方的话。希克利对这些食物还有些疑虑,不过他在长时间的步行后也很难抵抗这些视觉上给人以美味之感的食物,因此也端起燕麦粥,又掰下一只烤鸡腿。
食物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
味道……非常好,但并不是那种异乎寻常,叫人神魂颠倒的好。它们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妥帖自然,就像大雨时分的一方屋檐,那当然比不上自己家里温暖舒适,可如果归家之路还很漫长,谁会拒绝在这里暂且避雨呢?
伊芙琳吃得比他快多了,他喝光燕麦粥的功夫,伊芙琳已经吃掉了自己的那份牛排、烤鸡和奶油萝卜,倒是燕麦粥和蛋饼她没什么兴趣。见希克利先选这两种,她还问:“你爱吃这个吗?爱吃的话就给你了。”
“嗯。”希克利痛快地接受下来,作为回报,他付出了自己的那份牛排。
两人将食物一扫而空,希克利边吃边奇怪喝了那么多酒的伊芙琳怎么还有肚子容纳下这些东西。过去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没觉得伊芙琳的食量有多大。
不过说不准是过去的伊芙琳为了保持形象刻意在他面前吃得少一点,虽然“保持形象”这个词放在伊芙琳身上……那荒诞的感觉,和把这四个字放在伊薇身上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吃饱后又被少年和少女带上了三楼。那是住宿的地方。伊芙琳吃饱喝足,连“我没说要住在这”的话也懒得说了,很痛快地拉着希克利往上走,并在希克利来得及反应之前,干脆地拒绝了对方提供的两间房。
“我们睡同一间。”她说。
少年几乎立刻就撅起了嘴,神色震惊又委屈。少女倒是不动声色,只将征询的、央求的眼神递向希克利。于是少年和伊芙琳也同样看向了他。
希克利:“……”
被这三双眼睛盯着,他还怪有压力的。
“她说了算。”他告诉两位年轻人。
少年和少女都面露遗憾之色,少年的眼底甚至有莹莹泪光闪烁。希克利眼见着伊芙琳有些不忍心,张了张嘴,就要说什么——
希克利大惊失色。
不是?!你是要说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这俩心里在想什么吗?!
你敢说我们分开住他们就敢跟着我们进门你信不信?!
他抓住伊芙琳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伊芙琳立刻被引开了注意力,扭头对他微笑。
他们就这么十指紧扣着,进了属于他们俩的房间,将少年和少女留在了门外。
“吃的不太对头。”一进门,希克利就对伊芙琳说。
“啊?”伊芙琳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样子,“哪里不对?不都是普通的食物吗?”
“这是一座海岛。”希克利提醒她,“这里常见的食物应该是海鲜类才对。”
伊芙琳说:“可以运过来嘛。”
“地图拿出来看看。”希克利也没否定,只是这么说。
伊芙琳就摊开了地图,因为房间里只有堪堪能放下茶杯的小桌子,地图是摊在床上的,两个人跪坐在床边上,对着地图仔细研究。
“果然没错——这座岛上没有任何可以产出主粮的地方。小镇的周围被森林包围,最外圈是沙滩。我们住的别墅在这里,”希克利点了点地图,“这个标记应该是码头的意思,这座岛的周围倒是确实有很多个码头。”
“我就说是运进来的。”伊芙琳说,凑过来跟着希克利的手指看,“不过也挺奇怪的,为什么这么小的一个岛上有那么多港口。”
希克利没说话,只是将地图翻了过来,盯着地图背后的字迹看了半晌。他说:“你之前告诉我,这座调查员学校‘不在这个世界’。”
“姐姐是这么说的。”
希克利又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说:“这座岛很奇怪,我在想,这里的森林会变化,时间不规律,很多东西都不符合常理。如果已经确定在这里能看到‘其他世界’的东西,那么,也许有一种可能是——也许这座岛就是可以通向许多不同的世界。”
“就像一个虫洞那样?很多虫洞可以通往这里?”
“也许它本身就是个虫洞。”希克利说。他想到了那些蝴蝶。“虫”洞。蝴蝶洞穴。那确实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
“我想可能是吧。”伊芙琳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那还真是怪有意思的,雅各。”
“……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吗?”
“这个设定在科幻小说里还是比较普通的那种呢,甚至可以说是烂大街的设定了。”伊芙琳耸耸肩,“有什么可吃惊的?我一向觉得,但凡是能写出来的故事,都是可以实现、也一定会实现的。只是一个虫洞而已,虽然我想假若是个物理学家来这里,恐怕会信念崩溃到恨不得自杀,但我们都不是物理学家啊。我甚至搞不懂用科学的理论要怎么解释这种事。”
“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伊芙琳又说,“我们就像误入了暴风雨的蝴蝶,既然挣扎不了,不如好好玩玩。”
希克利突然意识到他们才刚刚确定了关系,而现在,他们住进了同一个房间。
他尴尬地别开了眼睛。
一双手探过来,蒙住了他的双眼。伊芙琳小小的笑声回荡着,她说:“雅各,今晚的月亮很亮呢。”
“……嗯。”他情绪难辨地说。
“我们刚才是不是有点吃得太饱了?”
“我还好,八成饱吧。”
“也喝了很多呢。这里的酒后劲好足。”
“……那就睡了吧。我睡地板就好。”
“那也太冷了,雅各。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呃。”希克利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反应。
“你害怕会有什么后果吗,雅各?”
“什么后果?”希克利糊涂地问。
“噢。”伊芙琳靠过来,“雅各虽然很聪明,但其实也有点笨。”
她亲亲希克利的脸颊,又和他贴了一会儿。然后她拉起希克利的手,说:“好啦好啦,我们还是好好休息。没什么着急的,何况我也不是很喜欢事情的后果。”
“到底是什么后果?”希克利问。
伊芙琳没有回答。
就像亚度尼斯经常对外承认的那样,他并不是个完美的人。
这里的不完美当然包括很多方面,性格上的不用多谈,就连他的审美……其实也是在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期培养起来的,而在那之前,他基本可以说是毫无审美可言。
因此,当他走进自己的旧屋,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实木的地板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只刷了清漆、保留着原有纹理的木料总是很美,寡淡有寡淡的清透,繁复有繁复的华贵。天花板几乎没有做装饰,但话又说回来,像这种既是自住又用于出租的房子,太多装饰反而显得不自然。
墙纸……噢,墙纸就是另一回事了。
它们就只是单纯地让人感到难以忍受。庸俗的花纹像一群吵吵嚷嚷、在泥地里摔跤打滚后的孩子胡乱翻滚出来似的,调色难以评价优点或缺点,但确实像是涂过辣椒一样会使观者的眼睛刺痛不已。
最糟糕的是,即使墙纸已经这么糟了,它实际上却又并没有丑陋到让人心生不满。它好像刚好踩在美和丑的边界线上,叫人感到虽然不足却也可堪忍受,
也难怪福尔摩斯会忍不住往上面开枪,甚至于他留下的那几个弹孔,因为破坏了墙纸的完整度,反而让整个环境变得明亮和可以忍受起来。
至于房间内的布置,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亚度尼斯认为讲究它们的排布和美观是个可怕的观念,因为舒适度必然要排第一名。既然福尔摩斯喜欢躺在沙发上,那么让沙发占据绝对的视觉中心毫无问题;既然福尔摩斯喜欢把所有资料摆在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那么书架空置、纸张满地也非常合理。
“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感觉真是奇怪。”他沉思着,自言自语道,“我有多久没有回这里了?嗯……”
他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出了一会儿神。
“不太记得了。”他遗憾地说,“我猜如果我回归母亲的怀抱的话会记起一切。人类的身体还是无法承载太多的信息,哪怕使用得再怎么小心也经常损坏。”
他在房间里等待了数分钟。
门开了。一个小巧的影子轻盈地跳进房间,带进了门外的一缕阳光——但即使关上门,那一缕光芒也没有熄灭,而是跃动着,停在亚度尼斯的面前。
那些光是从“她”的金发中渗出来的。
亚度尼斯微微抬起头,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正好能和那双蔚蓝色的瞳孔对视。
“好久不见。”亚度尼斯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当“她”将手递过来时,他就像十九世纪的绅士一样,用指尖轻轻捧起那只洁白柔软的、小羊羔一样的手,埋下头,嘴唇在手背上轻轻一触。
“我不知道我会变成这个样子。”穿着裙装的男孩说。
“有很多事我们都不知道。”亚度尼斯温和地回应。
男孩仔细地打量他,仿佛要将亚度尼斯的脸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不会有效的,亚度尼斯想,记忆对于他们而言是绝对的奢侈品,要花费极大的心血才能勉强维持。作为一个永远不会真正诞生的孩子,母体才是他的身体,记忆也只会被母亲巨细无遗地保留。
“我以为我会做一张过去的脸。”男孩说。
“这就是父亲的一部分面孔。”亚度尼斯回答,他偏过脑袋,握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父亲的头发就是这样的。还有眉毛和眼睛的形状——我加深了脸部的轮廓,但最初的我们本来就是经过了好几轮筛选的混血儿,所以这张脸也只是我们曾经有过的一种可能而已。”
爱丽丝凝视着他。
现在看来,亚度尼斯想,他初次为自己塑造的化身实在是过于精美了。
爱丽丝有一张猫儿般的脸——最宽的部分就是从颅顶到下眼睑这块,再往下就越收越小;鼻子很小,也很翘,山根丰满地隆起;脸颊处有一点点肥润的感觉,下巴则短短的,有个猫嘴般的小尖。不过不仅如此,她脸上最像猫的,是圆圆的眼睛:蓝眼睛,瞳孔大大的,波斯猫那样迷人。也有点恐怖。不过人类通常注意不到那点恐怖。
他有些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面孔。
“就是照着小猫和小孩做的。”爱丽丝提醒道,“有很多乞儿和流浪猫在偏僻的小巷子里跑来跑去,而我也刚好从他们口中听到了福尔摩斯的名字。很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但还是对这个名字留有印象。”
“他确实是我第二喜欢的侦探。”
爱丽丝说:“只是第二?”
“我亲爱的弟弟似乎也算得上是个侦探。”亚度尼斯微笑着道,“不把他排在第一名就很说不过去了。”
“……弟弟?”爱丽丝说,“母亲和谁生下的?”
“他是领养的。”
“嗯——”爱丽丝拖了个长长的音节,“我不知道母亲还会这么做。”
亚度尼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反正回答了也没用,他想,爱丽丝的脑子不会比一碗煮糊了的粥更容易理清。
爱丽丝拧起眉。他说:“我已经想到要怎么做了。”
“哦?”
“就像约翰一样。把事情都记录下来。”爱丽丝说,“他写下了歇洛克的绝大部分案子,而我读过每一个。他写得很不错,我想他的作品会永久地流传下去的——我也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
“也许画下来更好?”亚度尼斯礼貌地提议。
“我不会画画。不过,我确实挺擅长写作,我猜这应该和父亲有关……”爱丽丝努力思考着,“奇怪。我不擅长画画,但你说起画画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画面。它们是我在……取景?是写生吗?像是写生。看来我是忘记了该怎么画画。”
亚度尼斯在他说话时保持着沉默。
“算了。”爱丽丝又说,“我准备回母亲那里一趟,长大一点再出来。如果我回去之后能记起来怎么画画就好,记不起来可以再学一遍。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亚度尼斯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了请帖。他递给对方,爱丽丝接过来看了一眼。
他说:“你肯定请了我们的弟弟,对吧?杂技表演——听起来像是‘弟弟’会喜欢的东西。”
“他非常喜欢。”亚度尼斯愉快地说,“我保证。”
“我会准时到的。”爱丽丝说。
亚度尼斯来此的目的就是这个。他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站起身,朝爱丽丝曲起手臂,爱丽丝挽住他的臂弯,经过时随手把请帖丢到了小桌上。
爱丽丝很享受和另一个自己在宇宙间漫步的过程。
虽然他对宇宙没有丝毫兴趣。深空和伦敦的街道没有任何区别不是吗?广袤无垠的宇宙对他来说也有点小,当然无论如何还是比街道大上很多的,如果说在地球上的感觉就像强行将一根发丝塞进纸张与纸张的缝隙,试图操控这根发丝完成微雕这样的精细作业,那么在宇宙中……在本世界的宇宙中,至少他能把手掌伸进去,尽情地伸展一下,活动活动僵硬疼痛的指关节。
那有种甜美、朦胧的感觉,像是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爱丽丝是经常做梦的。
梦里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巧的岛屿,岛上遍布花朵,他惊醒饲育着被花儿们吸引过来的蝴蝶,观赏它们在花园中成群地飞舞。那景象实际上和宇宙里的差不多,大片大片的明亮斑点呼吸着,闪烁着,游动着,疏散的星团和蝴蝶群相映成趣,后者宛如前者的微缩版本。
每当看到这一幕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更好些。大概吧。
他们在宇宙中时大致上使用了本体,即一团尘埃般的浓雾。
范围大到能将整个星系都笼罩其中,而不少星系中都生活着智慧生命体,他们在星球上进食、繁衍,从事各种各样的生命活动,有一些还处于文明的最初阶段,不过是成群结队的人开始组成部落;有一些则驾驶着舰队在星球与星球之间迁移,发动着能够彻底毁灭地表生态圈的恐怖战争;还有一些具有极其罕见的社会结构,他们拥有漫长到和母星几乎等长的生命,从未经历过族群成员的死亡因而不知死之恐怖,他们相信群星和宇宙永生不灭,并为此扬帆起航,渴望抵达宇宙的边界。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情绪的调节或者控制。情绪,这到底有什么重要的?爱丽丝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那是留在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痕迹,他不能不去追寻它,如果不去……
如果不去,他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用这种形态时他能体验到亚度尼斯的一切,就像亚度尼斯也能体验到他的一切一样。不过,要翻阅亚度尼斯对他来说相当困难,就像幼儿不能理解成人,他也无法理解亚度尼斯;但换个方向,就像成人不能理解婴儿一样,亚度尼斯也无法理清他。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游荡,时不时吃掉点星球与文明。那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他们没怎么费心控制自己。
再说宇宙里实在有些乏味,他们所到之处同族、同族的眷属与仆从望风而逃,有能力直接离开本宇宙的宁愿舍弃整个身体给他们吃掉也不肯多留,没能力立刻离开本宇宙的则是就近献祭点什么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其中还真有些怪有意思的。
爱丽丝吃下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
它是从邻近的宇宙泡中掉下来的,刚好掉在了爱丽丝的腹中。起初它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在他的腹中尖叫,翻滚,皮囊融化脱落,宛如盒装冰淇淋表面,粘稠地溶成一团,看不出纹理,只留下又冰又甜、入口即化的口感。爱丽丝拨弄着它,惊讶于在外皮消解后,它的本来面貌竟然比原本的样子大上一些。
它的皮肤变成了一种怪新奇的蓝色。钴蓝,亚度尼斯告诉他,非常美丽的蓝,青花瓷上的花鸟枝叶就是这个颜色。这让爱丽丝对它好感大增,再说它也确实怪好吃的,同样钴蓝,只是比外皮更鲜艳和明亮些的血从它仿佛巧克力脆壳般开裂的皮肤上淌出来,血流冲得急促,它的皮肤像枯萎的花瓣般从躯体上脱落。
在吞吃中它变得更小了,因为小,冰凉的口感也不那么明显。
爱丽丝有些微的不满,于是尽可能细致地碾碎它。奇异的火星从它残破的身体碎片中溅落出来,剥落的肢体碎块间,钴蓝的血丝丝缕缕地凝固,仿佛一层极韧的薄纱,将它勉强拼凑成型。
血肉的碎末逐渐长到一起,它喘息着,翻滚着,抓挠着黏腻的身体。
像块夹心糖果,硬而脆的外壳,咬下去会有清脆的咀嚼音;软而黏的流心,还有点沙沙的。果瓤一般汁水迸溅。生命力很顽强,也很漂亮。
爱丽丝吃得便慢了。
它在此期间积攒出了一点力气,开始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的高音,胡乱地飞行着,冲撞着周围的尘埃,但只是激起一点水波般的涟漪,反倒是把更多的部位砸成了肉泥。
汩汩的血与浸在其中的碎肉微微抽搐,又在抽搐中不断溶解,高亢的声音既像是咆哮又像是狂笑,既像是尖叫又像是哭泣。它翻滚不休,孜孜不倦地重复着毫无用处的动作,哪怕他本身不断被血连接和重组的躯体因此崩裂和瓦解得更加迅速也不肯停息。
爱丽丝腹中的其他一切都已经消失了。被他吞食,被他消化,亦或者那之前就在被巨大浓雾笼罩所导致的动荡中走向灭绝。一片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它还活着,还在制造动静,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