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普通和真正的普通有段不小的距离。”希克利又说,“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我?”
“大概是完全不关心吧。”伊芙琳摊手,“老实讲,他们有点过于开明了。比如我姐姐这个情况,大部分他们那个年纪和阶层的人都不可能接受的,对吧?但爸爸妈妈的反应……很小。虽然也不是没有意见,但其实并不是看不惯姐姐的行为本身,而是这种行为造成的影响会破坏原本的生活。”
希克利在脑中默默地想象出一对比伊芙琳更像正常人的夫妻。
“如果他们不在乎的话。”他认真地建议道,“也许我可以和他们保持一种听说过对方但从没见过面的关系。”
“可以啊。”伊芙琳轻松地说。
她答应得太干脆,反而叫希克利内疚起来。不管怎么说他提出的这个要求确实太怪了点,尽管他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确实太怪了点,怎么能一直不去见女友的父母呢?不过换个角度想,他自己也没有父母能给伊芙琳见……
“这旁边有个艺术馆呢。”就在这时,伊芙琳拽了拽他的手,“我们进去看看?”
杰和查尔斯带着孩子出发了。
通向森林的路他们之前就已经走过,因此并不觉得特别恐惧和困难。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腹部的伤口也越来越痛,但两人都检查过了,缝合的位置没有感染和崩裂,疼痛那么剧烈……大概是正常的吧。
他们也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只能这么猜测。
树木密密匝匝地压过来,遮挡着阳光,让他们的眼前一片黑暗。婴儿香甜地酣睡着,除了刚被取出身体的那会儿哭过几声外就一直在睡,他们也不愿意叫醒孩子,这倒让他们剩了不少力气。
“查尔斯。”杰轻声喊道,“我们出去之后要怎么给他们办理身份呢?”
“先找机构做个亲子鉴定,如果能证实的话后面的事情都很简单。”查尔斯迅速说,显然已经考虑过了,“如果无法通过的话,总会有别的办法的。多花点钱就能解决。我想老板应该也不介意帮点忙。”
“哦。”杰轻轻地说。
他低下头,细细地看着孩子的面孔。他们都是非常漂亮的婴儿。洁净的皮肤,圆润的轮廓,眼型和鼻子都非常标志——这是最重要的,小孩长大后脸型可能会有很大的改变,但眼睛和鼻子绝不会变,而有这样的眼睛和鼻子,哪怕脸型丑一点,他们也不会变得很难看。
多漂亮的孩子啊,而且两个孩子都继承了他自己的眼睛。微微下垂的眼角,长在成年人身上远不如长在孩子身上那样惹人怜爱,等他们长大一点,肯定能俘获所有人的心。
查尔斯也会被俘获的。尽管他现在还不怎么喜欢这两个孩子。他只是下不去手杀掉两个婴儿。
“回去之后,我们应该换个房子了。”杰喜悦地说,憧憬地畅想着,“新家最好还是买在繁华的地方,那样气氛会开放一些,郊区那种地方还是太封闭了,我们会很引人注目的!”
“公寓。”查尔斯简洁地说,“我们还能承担得起。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单独的房间,我们住同一个房间。”
“那芭蕾和凯撒……”杰喃喃地说。
他们的小狗也有一个房间的。如果这么安排的话,芭蕾和凯撒就没有自己的房间了。杰不忍地皱起眉,心想这怎么可以呢,小狗是很聪明的,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待遇因为两个婴儿的出现降低了,杰不想让小狗难过。
可是,买更大的房子的话,他们也许负担不起……
“芭蕾和凯撒和我们住同一个房间。”查尔斯淡淡地说,“他们情愿和我们住在一起,过去我们都得锁门才能防住他们半夜跳到床上,现在他们开心了。”
杰倒吸一口气,惊恐万分:“老天,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们吵得要死!”
“或者把客厅改造一下,单独隔离一个区域给他们。”查尔斯说,“不过你就不能太频繁地邀请朋友到家里开派对了。”
“你就在这等着我对吧。”杰幸福地发着牢骚,“有了两个孩子我怎么可能还那么有空能开派对,这点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查尔斯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们沉默地前行,这路程似乎太漫长了,远远的,终于,他们看到了上次来过的祭坛。花海仍旧盛开,蝴蝶的尸骸之上,指头大小的小蝴蝶们飞舞着,偶尔落下来,在尸骸附近爬动。
“我们在旁边休息一会儿吧。”杰提议道。他气喘吁吁,头脑昏沉。
查尔斯没有比他好多少,于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在花海边缘坐了下来。
海风轻轻地吹着。小蝴蝶飞过来,好奇地落在杰和查尔斯身上。他们闭着眼睛,面色沉静而温柔,仿佛沉醉于不愿醒来的美梦之中。
婴儿咕哝着,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鼻子轻轻抽动,一些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腥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婴儿挣扎着,落到地上,又花了不少时间翻身。
他们摇摇晃晃地划动四肢,起初还很笨拙,但很快将就掌握了要领,开始在本能地驱使下向着香味传来的方向爬行。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本来也不遥远的目的地。
那是小小的蝴蝶们聚集的地方,蝴蝶实在是太多了,就像在阳光中飞舞的彩色灰尘。他们挤过去,压碎了不少小蝴蝶也浑不在意,只是急切地抓起小蝴蝶和底下的肉块,将它们一股脑地放进嘴里。
他们还没有牙齿,但这不妨碍他们吮吸已经被小蝴蝶溶解过的食物。
很快,他们就吃饱了,并且长大了一些。
桑西和玛格丽塔坐在窗台上,双腿靠在一起。
伊芙琳和希克利有说有笑地走进房间,希克利几乎立刻就看到了他们,瞳孔紧缩,而后飞快地扭头去看伊芙琳,同时还试图移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但是,伊芙琳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口处站着两位哪怕在黑夜中也能散发出光彩的美人。
她的目光完全被画作吸引住了。
希克利:“……”
他看了看伊芙琳,又转头看桑西和玛格丽塔。桑西凝视着玛格丽塔,连个眼角都没给他,玛格丽塔则冲希克利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足以令暴君的心胸里充满柔情,却将希克利吓得脸色发青。
他迅速将头转向伊芙琳,并一心一意地听起了伊芙琳兴高采烈的发言。
玛格丽塔看向伊芙琳。
玛格丽塔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这个世界上……”他说,“居然还会有这种人啊。真是长见识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而辽阔的房间里回荡,希克利的脊背紧绷着,显然听到了玛格丽塔的感慨。然而,伊芙琳就像聋了一样,完全没注意到玛格丽塔的话语。
希克利困惑地打量着伊芙琳。
突然间,福至心灵的,他将手背到身后,凭记忆掐了个手诀。他的瞳孔前亮起一圈小小的金光,而透过镜片,希克利凝神细看向伊芙琳。
他的手抖了一下,金光立刻消失了。
希克利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怪物”有同样的想法,但是,看来和伊芙琳在一起的人生就是这么精彩,这种事确实发生了,他的想法和“怪物”重合了。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种人吗?!
伊芙琳。你的灵感……你的灵感……
居然……是1啊!
居然有人可以只有1的灵感吗?!这是怎么做到的啊?!它居然还有个1而不是0……就连人类的尸体也有5灵感啊……书里写得清清楚楚,5就是人类可以拥有的最低数值了……伊芙琳你果然不是人类吧……
可是其他物种也没有灵感可以低到1的吧?!
他的面色变来变去,最终咬了咬牙,又将手背到身后,掐了另一个手诀。金光重现,希克利仔细看着伊芙琳,手指又是一抖。
……他现在难道是在做梦吗。
伊芙琳,你知道吗,人类是有着极限的。
灵感的最低数值是不是5其实说不准,因为数字低到一定程度的概率其实比数值很高更低。正常人类的灵感在50上下徘徊,书里写过,是因为人类的尸体最低也有5的灵感值所以才将5定为最低,实际上真正的最低是多少没人知道,因为资料显示从未出现过灵感低于10的活人……
但是,人类的最高数值是确定的。
而你的意志,伊芙琳,你的意志高达99。
人类能够拥有的最高数值是99。超过99的必然不是人类。据说有特殊的方法可以暂时性地提升意志,但那种高端的法术希克利是完全没有了解的。他自己的灵感高达87,好在他的意志同样高达90,这才能活到现在。
至于伊芙琳这种……
……你真的是人类吗,伊芙琳?!
希克利茫然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突然之间伊芙琳的所有奇怪之处都有了解释,如此之低的灵感哪怕怪物怼到脸上她也会忽视过去的吧,如此之高的意志哪怕古神亲临也不会掉理智的吧,怪不得伊芙琳能活蹦乱跳到今天……
第161章 第五种羞耻(33)
“雅各?雅各?”伊芙大声喊道,见希克利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踮起脚凑近他耳朵尖叫,“雅各!!!”
希克利打了个哆嗦,突然将视线转向伊芙琳:“嗯、嗯……哦。嗯,伊芙琳。”
“你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翻白眼了。像鱼一样,白眼往外翻。”伊芙丽说,她担忧地绕着希克利转圈,试图从他的身体外部看出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雅各?你进门之后的表现很诡异。非常、非常诡异。”
在画框前,玛格丽塔双手背在身后,朝希克利露齿而笑。
“……我心脏不好。”希克利捂住心口说。
“你的职业连心脏病患者都要了吗?老天,这确实是个动荡的时代,对吧。”伊芙琳说,“要不你出去,在宽敞的地方休息休息?”
“……不了。”希克利诚恳地说,“不知怎么我有种感觉,在你身边对我的心脏更好。”
伊芙琳狐疑地盯着希克利,视线在他和旁边的画像之间来回扫视。希克利简直能听到“灵感检查:大成功”、“意志检查:大成功”的背景音效跟那首传世经典《野蜂飞舞》一样嗡嗡嗡乱响。
“理智检查:大成功。”
希克利猛地惊醒。他惊慌失措,疯狂地四处张望。是他听错了吧?刚才他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也许他应该再查看一下……
不知怎么,他就是无法鼓起勇气这么做。
“我想你表现得诡异也不是你的错,雅各。”最终,像是得到了什么结论似的,伊芙琳点了点头,“有时候我身边的人就是会像你刚才一样……抓狂或者抽搐什么的。”
希克利真的非常好奇那些人在看到伊芙琳满脸白痴相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别误会,他确定他和伊芙琳是真爱,但伊芙琳此刻也确实满脸白痴相。
“这地方你看够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吧?”他惊恐万分地说,竭力控制着下巴,以免牙齿打颤的声音太大,“这里给我非常不好的预感。”
“那,我们走吧。”伊芙琳说。
她不太情愿,但还是同意了。希克利感激涕零,并且抓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玛格丽塔倒也没追上去,而是看着他们俩的背影,说:“女孩很有趣。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她不太像是自然生成的东西。至少我能肯定人类不可能生出这种东西——但她又确实是人类。”
“不是人,但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桑西轻轻地笑了,“听起来像你插手过的事情,亲爱的。”
“不是我。我会留下印记的。”玛格丽塔说,他若有所思地遥望着两人的背影,“我想亚度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会吗?”桑西说,他的声音很宁静,却又意味深长,“在我看来,亚度尼斯比你知道的要少得多。至少你还真切地拥有一些人类的残渣,你的情绪和感受是真实的,也正因为这些残渣和你的本质不断发生冲突,你要控制身体、使用力量才这么容易出错——在这个阶段,你知道过去的全部,你只是无法想起,就像无法在一整个图书管里找到一本书。亚度尼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图书馆已经坏了。”
“残渣永远不会消失。”玛格丽塔辩解道,“它会越来越少,但永远不会消失。”
“总有一天会彻底消失的,玛格丽塔。”桑西说,他眼中泪光闪烁,“永远……永恒,它并不存在。总有一天你会出生,只是时间太过漫长,而你的诞生就是你的死亡。”
“为什么你知道连我也不知道的东西?”
“你知道。是你告诉我的。而我把一切都写在画像里。”桑西说,“你会不断遗失,而我寻找和搜集那些你遗失的记录。这样,在你出生和死亡的那个瞬间……”
“够了。”玛格丽塔说,“够了。”
他走到窗前,俯视着走向远处的伊芙琳和希克利。他们十指紧扣,命悬一线却十分幸福。
“他们很快就会死。”玛格丽塔这么宣布。
“多好心啊,玛格丽塔。”桑西回答,“你一直都是个善良、温柔的人。”
“那个图书馆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伊芙琳问。
“嘘。”
“你以为我不说出口那些东西就不知道吗?”
“让我骗骗自己,伊芙琳。”
“图书管里的东西和我以前遇到过的东西都不一样。”伊芙琳自顾自地说,“我有那种感觉……感觉,你明白吗,雅各?我能感觉到他们和那些游荡在街道和阴影里的东西不一样。”
“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法打消你的谈兴对吧,伊芙琳。”希克利挫败地说,“好吧,好吧。我能理解你在说什么。”
“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光彩照人。”
“性别?”
“应该是一男一女。”
“他们也在约会。”伊芙琳断定,“噢,真可爱。”
希克利对这个结论有很多意见,但冷静下来后,他不得不承认伊芙琳的话似乎是对的。就像过去那些经历一样,不管人类在什么场合与什么情况下遇到怪物,那一次经历对人类来说当然不可名状且惊怖异常,然而对怪物们来说……怪物们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而已。
既然是在过自己的生活,那么怪物在约会就不是不可能事件。天啊,这句话的逻辑如此诡异又通畅,而“既诡异又通畅”正适合用来解释怪物。
他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我想环岛转一转,看看岛上还有没有别的值得一看的地方,也能检验一下地图的准确性。”
“你觉得地图可能造假吗?还是说你觉得这座岛会变?”
“我觉得岛屿的主人很念旧。还有点收藏癖。”伊芙琳说,“他要这座岛还可以用繁衍来解释,但他要艺术馆干什么呢?我想这座岛上一定藏着很多未解之谜的谜底,我喜欢谜底,雅各!”
“但我们不知道谜面。而那些谜面可能来自很多不同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一生都不可能知道谜面。我想我们都有这样的观点:一个谜题中最有趣的就是题目本身,好的谜底确实锦上添花,但只有谜底或者坏的谜底则会毁掉整个谜题。”希克利指出重点,“就像故事的过程和结局一样。”
伊芙琳的脚步慢下来。
她快乐的笑脸也慢慢地垮了。
她拧起眉,皱起鼻子,抿住嘴唇。
“……你说得对,雅各。”她伤心地说,“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们回别墅去吧。”
“也好,还能看看杰和查尔斯的谜底是什么。”
“你很明确地说过他们死了?”
“对,我是这么说。”伊芙琳同意,“他们肯定是死了,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死是什么。”
希克利思考了一下。他对尸体没有恐惧,而以伊芙琳的意志,尸体也不太可能造成什么影响。
“好吧,我们回别墅。顺着来路走是应该是最安……”他说,抬起头,看到伊芙琳重新活泼起来的背影,“……而她没打算原路返回。当然了,她当然不会原路返回。这就是伊芙琳。她还会怎么做呢?”
他苦乐参半地叹了口气,跟上了伊芙琳。
时常散步的人都知道,散步这种事是会上瘾的,而且成瘾性相当高。哪怕是和各种真正会被用“成瘾物”来形容的物质相比,散步这种事,因为健康、方便、廉价、无毒、无害等等因素,都绝对能杀进此榜单的前几名(假如真有拉通了比较成瘾性的榜单的话)。
呼吸和心跳在漫步的过程里逐渐找到了和环境形成呼应的节奏,肌肉紧绷、放松,变得规律。身体微微发热,又在行动带来的微风里感到凉爽。景物确实有点无聊,可千变万化,足以带来非常舒适的刺激,就像针对大脑的按摩。
最开始散步的时候,脑子里可能会有太多的思虑。
生活的烦恼和困难挥之不去,俗世的纠葛与痛苦如影随形;然而,渐渐的,随着行程变长,时间变慢,焦虑的神经开始意识到,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只是在散步,而你绝对熟悉散步这件事,很难出什么错。
于是,安全感随着每一次迈步增加,就像用针尖挑起砂砾,进步当然是微小和缓慢的,可它又如此清楚,如此具体,就像你写工作文件时每打出一个字报酬都会立刻到账,那个数字随着你的付出稳定地增长——幸福就这样在具体可感的安全感里诞生了。
希克利能感觉到整个宇宙。
他能感觉到万物的浩大广博,也能感觉到自己在浩大广博的万物所占据的那个位置。毋庸置疑的位置。这是一种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存在感。他还能感觉到伊芙琳的位置就在他自己的位置旁边。他和伊芙琳都是宇宙的一部分。他们和宇宙是一体的。而宇宙强大又威严,他们也享有一份宇宙的强大和威严。
这是种……没办法去形容的感受。
但没有人能拒绝它,就像没人会拒绝安全和幸福一样。
它几乎就是人类维持生命的底层需要——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比食物等等物质还要更重要一些,鉴于人们并不太认为取下维持脑死亡植物人的维生机器算是谋杀。
“雅各,”伊芙琳说,“你也感觉到了,对吧?”
“你指的是什么?”
“生命力。这座岛上的生命力。真旺盛啊……我感觉过去的我就是个瞎子。”伊芙琳喃喃地说,“没见过太阳的人不可能想象到有什么光芒只要直视就能刺瞎眼睛,对不对?假如没见过太阳,这个人本来就是瞎的。哪怕他其实看得见。”
“伊芙琳。”希克利低声说。
他有不祥的预感,然而,恐惧并未出现在他的心中。他太有安全感了,也太幸福了,没办法感到恐惧。
“我想……”伊芙琳沉思着说,“我想道理是一样的。没有见过太阳的人是瞎子,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不算活过。”
“……”
“你现在还感到害怕吗,雅各?”
“……”
“很好。我不想雅各害怕。雅各害怕的时候有一点点无聊,虽然也很可爱啦。”
“……”
“雅各?”伊芙琳说。
她站在悬崖顶部。象牙般长长地延伸出去的悬崖,脚下的浪涛在嬉戏、追逐、奔跑。海上的阳光如同黄金,在雪白浮沫的稀释下,金色中的辉煌也淡去了,反而变得很浅,浅得像半透明的蜂蜜……舌尖几乎能品尝到甜味。
凌乱的短发在伊芙琳的面颊上扭动,仿佛许多跟羞怯地扭在一起的手指。伊芙琳笑着展开双臂,又喊了一声:“雅各。”
突然之间,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又充满了应当具有的全部意义。
“我的观点还是那样。我们应当尽可能活得久一点,然后再迎接终将到来的死亡。”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如果一道迷题被公开却没有谜底,一个故事写出来却没有人去读,一个人活着却没有任何结局——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
“你只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希克利告诉她。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你的话。”希克利说。
“讲点道理好吗,伊芙琳。”希克利还说。
“见鬼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快让我醒过来。”希克利又说。
伊芙琳仰头大笑,涛声呼应着她的笑声,不知怎么,这两种声音合在一起,仿佛整座岛都在同她一起欢笑;而伊芙琳就这么笑着,往前走了一步,消失在希克利的视线之中。
“雅各。”这座岛呼唤道。
希克利慢慢地往前走。他以为自己会发抖和跌倒,但他真的没有。他往前走,直到停在悬崖边上。然后他回头看去,来路清晰,仿佛白纸上的一条直线,他随时可以掉头回去,而不是迎合伊芙琳神经质的心血来潮。
世界就在身后,犹如画卷般展开,世界也在他的身前,浓雾般看不分明。生和死各为秩序的一环,本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惧怕死亡的人,究竟是在惧怕什么呢?死亡的可怕之处,究竟在于其本身还是在于其未知呢?
答案是很明显的。至少,答案对希克利来说很明显。
“我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应该被写在故事里:狗饼干,人类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他对这座岛说,“我说,你真的把这句话写在书里了对吧,伊芙琳,不然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这座岛放声大笑,快乐地喊:“雅各!”
“是是是……好吧,唉。”希克利叹了口气。
他也往前走了一步。
潮水涛涛,发出脆响,仿佛有人在用力咀嚼饼干。
“现在就拍。”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于是电影就这么开拍了——什么准备都没有,但这岛上什么都有。镇上的村民合力凑了全套的拍摄器材,并且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拍摄活动。
伊薇在人群中看到了数张在上个世纪声名响彻影坛的熟脸,只是更年轻、更美丽,个个演技超神。她也不去问他们是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
玛格丽塔就坐在导演的旁边看他们拍摄。
事实证明,桑西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拍电影,前几天时间基本都花在学拍摄和找镜头上,岛上的居民热情地教导他,并且不断地用实例示范,来让桑西理解该怎么去捕捉无数种动态中的某一种动态——只要桑西学会了,理解了,出自他手的每一帧画面都柔和、饱满,就仿佛将时间与空间都浓缩在了镜头之下。
伊薇都不敢想这电影在大荧幕上播放会有什么效果。
她做了很多年电影明星,因此清楚地知道,在所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当中,电影是侵略性最强的。它不仅侵略人的精神,也掠夺人的精神,更擅长灌输人的精神。
这部电影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甚至桑西作为导演也不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