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西学会了拍电影,但心态还停留在作画者的阶段,也就是说,他习惯于精巧地布置每一个静止中的每一个细节,并竭尽全力地将信息量填补在画面的空白之处。他完全不为观众预留休息时间,看画的人随时都可以休息不是吗?闭上眼睛揉揉眼眶就可以了。
伊薇只希望观众们不会疯掉。应该不至于疯掉。也不能小看人类的恢复能力和承受能力,再加上这部电影真的、真的没什么剧情,可以说就是单纯地在描述美丽的度假之旅中一段不可名状的恐惧,一种普通日常里突然恐怖的气氛……
……对。一定会有很多观众看完后疯掉。也许这部电影只在少数几个城市上映就好,比如哥谭。
好消息是他们其实拍摄了两个版本的电影——有一部分居民无法接受有色彩的图像,他们在看过自己的表演片段后呕吐不止,精神崩溃,而伊薇发现自己很难对着那些面孔和身体背后代表的作品说不。
妥协的结果是他们拍两种,一个版本是彩色的,一个版本是黑白的并且使用胶卷进行拍摄。
桑西讨厌黑白版本,声称那是对眼睛的凌虐,但玛丽格塔安抚了他,具体的手段是同桑西一起观赏了几部黑白电影。伊薇不知道他们具体看了什么,她远远躲开了,因为担心两人中途干点什么的话自己会碍事……或者变成了小点心。
玛格丽塔远没有亚度尼斯体贴。脾气也更乖戾。在他手里死掉很受罪。伊薇不小心试过一次,决心不去试第二次。
总之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拍摄的过程依然称得上顺利。有时遇到的困难全都能迎刃而解更容易让人感到顺利,完全没有问题反倒叫人觉得不安。
电影一共拍摄了三周,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岛,伊薇照例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
“姐姐?”伊芙琳凑过来,“我可以先看看电影吗?”
“还没有剪辑。”伊薇闭着眼睛说,“桑西关在屋里剪呢,你可以问问他能不能剪好了第一个给你看。”
雅各端着两杯鸡尾酒过来,分给伊芙琳一杯。
“我们还是不用打扰桑西先生了吧,电影在大荧幕看最有气氛。”他说,“记得给我们留票,伊薇。”
“少不了你们的!还要专门来说?”伊薇嫌弃地挥手,“走开,你们挡着光了。”
伊芙琳就和雅各手拉着手走了,两个男孩子打打闹闹地跑过,撞到他们的怀里,被伊芙琳抱起来逗了一会儿。
“烦死了。小孩子就是吵。”伊薇只好爬起来,过去招呼两个男孩。他们也才八九岁大的样子,一个黑发,一个棕发,脸颊肥肥圆圆,很让人有掐一把、留个指印在上面的冲动。
“杰!查尔斯!”她喊,“没事干就去看书!你们要去上学的知道吗!”
男孩子马上就大叫着跑到了伊薇看不到的地方。伊薇懒得追,又躺回沙发椅,这次手里拿了杯气泡水,边晒边喝。
“不知道杰和查尔斯的事情要怎么处理。”伊芙琳问雅各,“你有办法吧?”
“登记失踪就行。谁在乎他们。”
“那小杰和小查尔斯呢?”
“丢到哥谭。”雅各不假思索,“要么就看伊薇愿不愿意养着,买个房子雇个保姆的事,他们很快就能长到成年,到时候继续给伊薇做助理好了,还省得她不停换人。”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也不再讨论,而是靠在一起,享受着宁静的时光。
“如果我当时没有跟着你一起跳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雅各。我想不是好事。”
“你早就猜到会发生什么了吗?我是说……我们不会真的死掉这个?”
“我们确实是死了啊,雅各,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就算下面是水也会死的。如果是像我们一样身体平铺着往下跳,高度只要三米就可能死亡。不过,如果姿势正确,垂直下落、双脚最先触及水面,高度十多米也很安全。超过三十米就是极限运动了——我记得,目前最高的跳水记录是59米。”
“我怎么记得是三百多米?”
“变种人不算。”
“我记得蝙蝠侠也跳过百米的高度。”
“蝙蝠侠也不算,雅各。一个在几乎任何方面都能抵达人类极限的人类真的还算是人类吗?我作为人类不承认他是人类。”
“……你也不是人啊,伊芙琳。现在肯定不是了吧。”
“我们现在是蝙蝠侠那种人。”伊芙琳一本正经地说,“看起来像人,行动起来像人,检测的话是人,但实际上不好说到底是不是人。”
“哈哈。真高兴。”雅各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我们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死掉都能在岛上复活呢,只要我们没有后代就一直有效,这不是很好吗,雅各?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们不会死。花园是我们的复活点。”
“如果说没有死过之前我只是恐惧死亡的未知,死过之后我恐惧的就变成死亡本身了。”雅各叹气,“死亡糟糕透顶,而你很享受死亡——我知道你有机会一定会再次尝试的,伊芙琳。”
“你可以坐船到花园接我嘛!”
“相比绕路我可以承受一点痛苦。”
伊芙琳笑着,雅各低下头,和她交换了一个吻。
“……你老实告诉我,”雅各问,“在故事里写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是因为你预言到未来吗?”
“我不知道,雅各。”伊芙琳说,“不过我确实打算把它们写在书里。”
“什么?跳水这个?”
“跳水,还有‘狗饼干,人类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伊芙琳笑着说。
“……真是服了你了。”
没有任何宣传,伊薇·凯拉的新电影静悄悄的上映了。电影的名字平平无奇,《花园之旅》,简直无法激起任何观众的好奇心。甚至连电影海报都没有——电影海报本就是为了宣传的,不打算宣传,当然就不用制作海报。
只有一张半是黑白、半是彩色的海报大小的纸张,随意地张贴在影院门口,上面大致地记录了电影的一些信息。毫无疑问,伊薇·凯拉的名字印在最醒目的位置,而所有被吸引着买了票走进电影院的人,本质上说,都是受了这个名字的吸引。
斯特劳斯也不例外。
作为一名在报纸上有专栏的知名影评人,他对伊薇·凯拉的情绪相当复杂。和大多数同行不一样的是,他一直认为伊薇是有演技的,她的主要问题并不是演不好,也不是只能演同类型,也就是花瓶美女——而是不论伊薇·凯拉演谁,最终效果都像是在演她自己。
能演什么是什么,即能表演出和演员本人南辕北辙、毫无关联的角色,这种演员在整个影视也称得上屈指可数。实际上,演什么像什么,也就是说,能让角色短暂地盖过演员的自我,或者将自我演绎进角色当中反过来促成和增进角色的魅力,这已经是一个演员的最高成就。
斯特劳斯认为,伊薇就是演什么像什么的演员。
她演落难的少女就真的很像落难的少女,痛苦、迷茫、青涩;她演放荡的妇人就真的很像放荡的妇人,成熟、妩媚、性感;她演拥有女性身体的美少年,就真的像个活在异性体内的美少年;她演圣洁的修女也真的很圣洁——只要不加那段修女被蹂躏并走向堕落的剧情。
她的麻烦之处在于她的自我实在是太强横了,她的美丽和性感也太……太美丽和性感了。她不肯扮丑,也不肯讨好评委,但凡被批评低俗,下一部作品一定会加倍低俗,完全就是和掌握评判标准的那群人对着干。
影评人实际上已经不怎么批评伊薇了,她拍的电影观众一定买账,那就意味着肯定赚钱,那么她就绝不会缺电影可拍。
电影拍出来总是需要赚钱的,这是颠不破的真理,再一个就是骂多了之后观众其实也不乐意,甚至看不惯她行为的也会转而维护她了,道理很简单,美女的裸体不好看吗?
哪怕不喜欢她这样,有几个人真的不想看、不去看?
你根本拿她没有办法,还会被她嘲讽和痛骂——最丢脸的是,专业卖弄笔杆和嘴皮子甚至骂不过她。你骂她,骂的人太多了无人在意;她骂你,那就有好戏了。
斯特劳斯不想评价伊薇的为人作风,他只是由衷为伊薇感到可惜。
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美,这样有资质的女演员了?为什么不爱惜羽毛呢?演些有深度的角色和剧情不好吗?就算真的自己喜欢脱(圈里的人都百分之百地确定她有此癖好),好剧本也不是没有类似的镜头。
也许这部电影里她会有所改变吧——每次为伊薇踏进影院,他都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也是因为这种期待,斯特劳斯从不批评伊薇。很明显那没有用,伊薇·凯拉不吃那套。
相反,他尽可能地寻找伊薇表演中的优点,夸奖她的进步,不过这种影评不会发布在报纸上,只会发表在他没几个人会来的个人网站里。他是职业的,不能被质疑专业水平。
可能伊薇·凯拉知道这点,可能伊薇·凯拉看过他的评价。
她为他寄了新电影的宣传纸和票单。
究竟是什么电影?斯特劳斯十分好奇。他准时抵达影院,搜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同行……嗯,看起来这部电影确实没打算大张旗鼓,也不是为了洗刷名誉而拍的……
但是,斯特劳斯知道这部电影一定和以往不同。
就在这样的期待中,灯光熄灭,荧幕亮起。
这部电影有什么剧情?讲了什么故事?描述了什么角色?展示了什么主题?
斯特劳斯根本不知道。因为这部电影谈不上有剧情,没有打算讲故事,角色苍白单调正像是生活里的每个人,绝对称不上有主题可言。简单来说,以专业的标准来评价,整部电影毫无价值和意义,观看它完全是在浪费生命。
然而……然而,它是那样的美丽,又因为过分的美丽而使人害怕。
电影其实是静止的艺术。是,它看起来是运动的、流动的,但电影的艺术永远在于静止。电影的本质任务是高浓度地捕捉到某个瞬间,这个瞬间厚重、浓郁,像被灌进嗓子眼的一口烟,必须足够呛人,令人窒息。
最好的电影都是这样。电影当然需要讲好一个故事,但故事的作用是成为载体,就像人的意识需要基于身体才能存在,但不能纯粹地为了肉体活着而活——从这个角度上说,电影的缺乏剧情倒也不能单纯地算作一种缺点。
这部电影……
正如同伊薇本人,它具有太强烈的自我,以至于其余一切都被遮掩了。
斯特劳斯很强烈地注意到了导演的存在感,不论他或者她是谁,显然ta就黑洞一样渴望吸收一切。ta试图将目之所及的每个东西都展示在画面中,然而那种展示是诗性的,因为物体的力量隐匿其中,生命的激情在每个画面里闪耀。
伊薇永远处于画面的核心,导演从不使用柔焦镜头,画面却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松弛的、虚幻的、梦境般的朦胧中。老实说,整部电影更像是一条被阳光照得透亮的小路,你能看到灰尘在微光中浮动,能看到路上凌乱却可爱的碎石,能体会到树木花草摇摆时的微风和清香,却无法从中体会到任何剧情。你会无数次从路上走过,能在这上面产生千万种念头,然而,道路本身毫无故事可言。
很遗憾,伊薇并未在电影中展示任何演技。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走来走去,一个接一个地认识新人,从台词中能看出来她是个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出场的其他角色都是当地的居民……然后就没有了。
这种东西也算电影吗?斯特劳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只是,不论镜头有多自然,风景有多清透,居民有多热情好客,观看时却总能感到拥堵和挤压的感觉。
仿佛被困在套子里,汗水涔涔,痛苦不堪;仿佛所有有形和无形的都是加诸于身体的枷锁。
一切都很好,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似乎也没有强烈的遗憾和瑕疵,可就是不大好。世界很完美,但为什么不快乐?
美丽,过于美丽,美丽又真实,可为什么电影里没有任何……激情?
这部电影仿佛是在描绘囚犯。自由的、幸福的、美满的囚犯。集中营式的生活。苍白,残酷,动物世界般的生活。可是囚犯的生活会那么美吗?生活这么完美还算不算囚犯?生活如此完美——凭什么不快乐?
多么痛苦。最痛苦的在于不该痛苦却依然痛苦,找不到理由的痛苦。又或者理由是有的……理由太多了,然而无法改变,因此只能无可奈何地认命。渐渐地说服了自己,那都是应当的,本该的,事情本就如此,不可能有其他变化。
电影活力十足,生命力无比充沛。然而没有任何可能性。充满魅力,就只是不快乐。光亮,澄澈,自然,就只是不快乐。
斯特劳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部电影。他头晕目眩,平生头一次体会嗨得太过才会有的狂喜。他感到情绪激昂澎湃,只是唯独没有快乐。他缓慢地意识到那其实并非是“不快乐”,那似乎只是没有希望。完美不会有变化,太完美了,以至于凝固在一瞬间里;太完美了,以至于不需要思考、讨论、争吵。
太完美了,以至于隔阂早已产生却还互不知晓。太完美了,因此平铺直述,没有任何深刻的连接与共鸣。
太完美了,养殖场里的动物才会生活得如此完美。
……如果电影里的人都是养殖场里的动物,那么“人”在哪里呢?
斯特劳斯决定再看一次。或许不止一次,而是再多看几次。他相信这部电影里一定有“人”。他能感觉到,那盘桓在一切之上的某个阴影,那引导和规定了事物运转规律的存在。大约,必然是有的。
……会有“人”吗?
……是有“人”可怕一点,还是没有“人”可怕一点?
第163章 第六种羞耻(1)
这是个金碧辉煌的教堂,两人合抱的立柱支撑起广阔的弧形穹顶,色彩绚丽的壁画与精巧生动的雕塑排列在墙面上,哪怕是常人的视线很少触及的脚踝处也装饰着精美的浮雕。彩色玫瑰窗折射出天堂般的色泽,仿佛上帝的辉光一般映照在苍白肃穆的大理石石板上。
拉斐尔跪在大厅正中,喃喃地念诵着经书里的句子。
近日以来,他总在梦中听到朦胧古怪的呓语,仿佛地狱中的魔鬼朝他伸出诱惑的手指;他也总是还没听清梦中的声音就惊醒过来,双足冰凉、身体苍白,汗水一直浸透到床单的最底层,在柔软的绸缎表面留下一圈水渍。
不管他如何虔诚地做睡前祷告,甚至身着粗布,睡在由稻草铺过的地面上,赤着脚走过布满砂砾、泥土和鬼知道是否混杂着牲畜排泄物的肮脏地面,只要稍一空闲下来就诵读经文,哪怕作画前也尽心尽力地宣告他的一切作品都将献给万能的主……这一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善,而拉斐尔也绝不敢将他夜夜在梦中聆听魔鬼之声讲述给任何一位神父,鉴于他没有在火刑架上终结此生的打算。
他才刚刚交付了上一件订单,那是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按照教廷的要求,他为玛利亚披上了深紫的披帛,用黄金装饰她的眼瞳与手指(尽管他觉得这毫无必要而且很丑),并捏着鼻子为她加上了代表圣灵的光圈——那应当是他迄今为止绘制过的最美的画作。
尽管有很多细节他都还不甚满意,但拉斐尔十分确定,这幅画已经足够他获得圣父的欢心,或许也能为他赢得再一次面见圣父的机会。
就是在这个时机……竟然在这种时候,他被诡异的梦魇所纠缠,不知何故,拉斐尔十分确定,假若那位梦中的……存在,没有得到回复,绝不会停止对他的……召见。
长期的睡眠不足、可能引起了魔鬼的注意、圣父大概率会在近期与他见面,好几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同时发生,让拉斐尔疲倦到难以维持风度。他在几天内瘦得皮肤枯槁,脱下衣服后胸口处几乎能看到凸出的肋骨。
“也许您该去集市逛逛。”在他极其隐晦的、隐晦到绝对不可能听懂的倾述中,熟识的神父只以为他为上一件作品耗费了太多心力,同情、友善而充满尊敬地建议道,“您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先生。您的才华还有更好的发挥机会,何必急于一时呢?我听说伟大的艺术家都需要从人群中获取灵感,您该去集市看看,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新鲜事呢。”
在所有的建议中——包括禁食、放血、跪在地上受鞭笞——这是唯一一个拉斐尔觉得应当确实对自己有好处的。
他选了个晴朗明媚的天气,乘坐马车去了附近最为繁华的集市。
腐臭的气息与鲜花的香气融合在一起,马车穿过一道道拱门,墙外的碧叶与花枝轻轻招展。集市的正中矗立着一座雕像,骑着骏马的士兵挥舞着长刀,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僵硬如石块,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秒就将踏碎敌人的头颅。无论是技巧还是造型这座雕像都乏善可陈,更何况它所展示的景象也同集市不太搭调,像这种展示力量之美的雕像放在广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过这也由不得他来评价……
拉斐尔想着心事,直到马车不再颠簸,车夫在门外低声询问,他才回过神,跳下马车,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以舒缓僵硬的肌肉。
“在这附近等我。”他嘱咐道,“我转一转就回。”
毕竟是人群聚集、交易往来的地方,集市时常有人清理打扫,道路两边的排水池也修缮维护得很好,再加上靠近河流,总体上说,这里还算是整洁干净。河道边生长着矮小的灌木与野玫瑰,此时并非花朵盛开的季节,因此很遗憾的,拉斐尔没能看到那种鲜花遍地的盛景。
作为深受宠幸的画家,拉斐尔在城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路上遇到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叫得出他的名字,而他柔和、典雅,庄重中不失亲和力的俊美外表,也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朝他露出微笑。
拉斐尔倒也习惯这样的待遇。他在售卖的货物中看了几圈,稍微问了问价格,商人虽然没有坑骗他,却也绝对报出了比平日稍高一点的价格。拉斐尔什么也没买,只是沿着小路径直往前,心中的苦闷实在是无处述说。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还没有那么麻烦。
随便找个教堂进去,随便找个神父倾述和忏悔就好。哪怕他亲口说自己在梦中得见撒旦本尊,也不见得会有神父当真。民众既愚蠢,又无知,十分卑劣,也极其胆怯,或许只是做了点坏事,心中不安,因此才会梦到些奇怪的物事……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神父们也知道该如何处理。
然而拉斐尔并非是愚昧无知的人,也被证明了拥有天赐的才华。他的画笔能通圣灵,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天才只可能来自伟大的主——如果确定他梦到魔鬼,那等待他的最好待遇,也不过是被送入疯人院而已。
如果被送进疯人院……他还能继续画画吗?
大约是可以的。教会总是需要天才的创作者去捕捉圣贤们的面貌。
人们只会崇拜具有实体的神,这神灵最好还和人长得一模一样——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因而哪怕经典中描述的天使浑身火焰、酷似圆轮、生着千万只眼瞳、有着无数双翅膀,外貌“令人恐惧”,当祂们出现在画像中,都必然有着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骨子里,拉斐尔其实有点叛逆。他并非不愿意创造人形的神,或者说他实际上更愿意创造人形的神。
但是,唉,哪位笃信的画家不渴望描绘真正的神灵呢?
拉斐尔不记得自己在集市上呆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越走越远,逐渐到了荒僻的地方。天色渐晚,夕阳的暖光里散发着面包的甜香,这让拉斐尔感到腹中有些饥饿。
他顺着香气传来的方向走。
……于是,他看到了走在河边的“少女”。
那一瞬间里拉斐尔感到自己飞了起来,灵魂出窍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情况,他的身体还牢牢地钉在地上,然而他的意识已经离开了躯壳。光影凌乱地扑打过来,他能听到齿轮咬合链条拖动天空旋转星星睁开了双眼……星星们翻转过来,将瞳孔对准他,无数圆轮包裹着灵魂,他的灵魂,“她”的灵魂。
“少女”转过了头。
何必呢,“她”并不需要这个动作就能看清他。
正如拉斐尔笔下所画的那样,“她”完全是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那一瞬间最奇妙的是拉斐尔竟然保持着完全的神智,他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丢进河水中一样霎时清醒了,在他脑中盘旋着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正因为他将在今日偶遇地上的圣灵,才有魔鬼暗暗地潜入他的梦中?
他僵立在原地,而“少女”不走不动,仍凝视着他。
神目如辉。
回过神来时“少女”已轻盈地远去了,拉斐尔跟了上去,却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吊在后面。他才刚经历过心神巨震,这震动宛如狂风暴雨,将他脑海中的一切内容都冲刷了个干净,只余下纯粹的身体本能。
而身体的本能……是个可笑的东西。
他应当感到羞愧和耻辱才对,然而实际上他的心中澄然宁静,唯有稚子般的欣悦。那并非是全无理智的狂热,他相当清醒,又因为清醒而愈发神迷。“少女”的背影仿佛尚未融化的积雪,那必然能使他毁灭——然而,渴盼圣灵垂怜的羔羊,难道会由于爱惜自我而不肯献身吗?
“嗯。”亚度尼斯态度微妙地说,“你变了很多。”
雅各·希克利闻言,微微垂下脸来,露出一点微笑,温和、顺从,却也不失冷淡:“在您眼里恐怕没什么区别。”
“……还是不一样的。”亚度尼斯说,“之前还有点意思,现在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我想长官应该会很失望。”雅各依然低着头,“又或者完全不会失望——在他看来,我似乎多多少少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次亚度尼斯真心实意地沉默了一会儿,发自内心地疑惑道:“不管人类的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他们这种人都是完全不会变的吗。”
过去的雅各·希克利对于所有上级都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无法反抗。
然而转换了阵营,新的顶头上司又毫无管束与限制的意思,得到了自由之后,他反倒是能够公允地评价他们了。
“他做的也确实都是他该做的事。”雅各说,“虽然没什么用,但该做也还是要做的。没准就有用了呢?哪怕是给强大的怪物们提供一点娱乐,作为玩物存活下去,起码也还有未来可以期盼一下。”
“除了我,这世界没有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