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单纯地“死去”了,而是存在本身被直接抹消掉。
其实抹消一个事实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信息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这个世界尽管光怪陆离,各种魔法、科学和玄学争奇斗艳,各有各的顶峰,可是,有一些“规律”都是注定的,就好像某个至高无上的“神”制定了这条规则,于是在不违背这条规则的前提下,任何可能都有可能。
而在无限的空间、无限条时间线中,只要有可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约翰·康斯坦丁只是个小伎俩一大堆的三流魔法师。他会摆弄戏法,会些不主流的语言,对很多种类型的魔法都稍有涉猎。
这是他自己说的。基本上也没怎么被反驳过,可见这确实就是他留给人们的印象……在人们还能对他留下印象的时候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是他从未说过自己用以衡量能力的尺度。
尺度。那永远是最重要的。当你大抵地知道自己居住的城市有多大的时候,当你大抵地理解国家这个概念有多大的时候,当你大抵地明白宇宙有多大的时候……尺度,那难道不是真正令人们明了他人和自我的片刻么?
尺度。这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不能明白尺度……那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你会以为世界只有你身边那么大,世界上的人都是你身边那样的。也就是说,世界上的人都和你差不多,一样的货色。
康斯坦丁太理解尺度了。他见过自己居住的狭隘肮脏的小城,他混迹摇滚乐队时窥见了世界的一角,而当他惹上地狱里的大人物,四处躲藏、在猎杀和围堵中艰难求存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理解“尺度”了。
后来证明他不理解。
是在什么时候真正懂得的呢……大概就是在因为他的过错离世的时候。
谁会想到呢。随意捡到的一块宝石,归根结底,一块石头。就是这么一块石头,害死了他的亲人。
那是他真正理解尺度的时候。
从此宇宙也变得不重要了。
也许只活在小城也无所谓的,也许世界上的其他人和你本来也没什么区别。当然,你们有不同颜色的头发皮肤和瞳孔,你们有不同的身高和身材比例,你们占有的资源也有多少的区别,但是,人们确实都是一样的货色。
然而,从那时候起,康斯坦丁不再认为自己理解尺度。他想这世上或许总会有更大的尺度,大到一定程度后,最终、最终,你还是会抵达某个终点。
那个终点就是你本人的尺度。
康斯坦丁的尺度是死亡。人们的尺度都是死亡。
这就是人类的极限。
如此想的话其实那些历史上功名赫赫的大人物汲汲营营地寻求长生,为了做出的那些昏了头般的举动,也没什么错或者对的。
当康斯坦丁说自己是三流人物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他在无限空间、无限时间中算得上三流。
那基本上就是顶尖的意思。
但顶尖也不过是三流。
亚度尼斯——他是个超脱了尺度的东西,至少肯定超脱了康斯坦丁的尺度,甚至超脱了神的尺度。
但是,亚度尼斯,祂也有着自己的尺度。
那肯定是康斯坦丁不能真正理解的某种标准……可是,这么看来,亚度尼斯难道和他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顶尖也不过三流。
亚度尼斯和康斯坦丁一样。很多很多的不一样,宇宙那么庞大的不一样,比宇宙更庞大比时间更庞大的不一样。
但终归还是一样。尽管只是比微尘还细小的一样。
……你是因为我这么看待你,才真正爱我的吗?
“嗯。”亚度尼斯说,是欲言又止、有很多话藏着没有说的腔调。
他依然沉沉地注视着,那云石般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然而他的瞳孔危险地扩散着,令人不安地颤动着,尽管十分细微。令康斯坦丁想知道,他真正的身体,祂的身体,是否也会因为情绪亦或者情感有所反应。
“饥渴。”亚度尼斯回答,“是你令我感到如此的……无法餍足的饥渴。”
她和他都说“会的”。
拉斐尔不知道这到底是回答的哪一个问题,是他所问出口的,还是他没有问出口的——但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相反的,他微微一笑,将与之相关的疑惑全都抛诸于脑后。
“你是说过你没有任何基础,但我猜对你来说,利用纸笔简单地临摹出雕塑的具体结构,应该不是难事。”拉斐尔向玛格丽塔投去征询的目光。
玛格丽塔已经在拉斐尔的指导下改变了笔的握法,还在全神贯注地凝视自己的手指,闻此疑惑,她轻轻点头:“那是很简单的。”
“所以不要那么做。”拉斐尔说,“忘记你……原本会用的那种办法。用你的眼睛去观察,用你的心去体会,在用你的手描画线条。”
“那不会很浪费这种机会么。”
“那是我的机会,而不是你的机会,亲爱的,你难道没办法再来吗?我知道你甚至能回到大师雕刻它的那一刻,去观摩他的每一次思索和落刀。”拉斐尔轻缓地说,“而我的责任,是教会你我的思考方式,我会选择的切入点。”
玛格丽塔点了点头,照着拉斐尔所说的做了。
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雕像。
它当然是云石所制,然而,其表面却仿佛有着一层水迹般的微光;身体健康、皮肤皎洁的年轻人站在阳光下时,皮肤表面同样会散发出这样的微光。它并不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有凹凸不平的纹理,于是那种经过无数道打磨工序的表面,在透出惊人的真实度的同时,又总是若有若无地散发出强烈的非人特性。
看着那座雕像,仿佛是人类的动作凝固在石块中,同时又完全失却人类应有的所有生气。看得久了,某种微妙的东西在心中盘旋不去——大概是某种被后世称之为“恐怖谷效应”的情绪。
但玛格丽塔,这具身体,是用他真正的身体捏造出来的。它有用以支撑的“骨骼”,却没有大脑、内脏,这具身体只是一具空壳。
还不是特别优秀的那种空壳,拉斐尔打了个照面就一下子看出来了。
好在拉斐尔这种人几千年才出一个,所以依然是一具能拿得出手的空壳。在这里,能一眼认出来不是人的……可能还得算上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
凝视雕像许久之后,心中产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玛格丽塔无法解释。
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因为这个答案只是对此时此刻的他比较重要。
他观察许久,期间拉斐尔一直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欣赏作品。玛格丽塔并无什么鉴赏的能力可言,因此他毫不客气地看了拉斐尔的想法,试图抄一抄解法。
拉斐尔居然什么都没想。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艺术之美的光辉下,心灵澄澈得像一捧清泉,万事万物都印在水中,却又全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泉水底下是他明亮的心,热情地搏动着,沐浴在悲喜交加的爱河之中。
玛格丽塔不再看了。他垂下头,端端正正地摆好姿势,笔尖点在画布上,而后轻轻挥手,画出一线。
拙劣的简笔画在画布上逐渐显型,拉斐尔不发一语地观看着,偶尔轻轻托起他的手腕,控制他下笔的角度或者力度,等玛格丽塔理解,他又沉默地放开手任由他自己继续。
拉斐尔……还挺会教人的嘛。
看着越来越像样子的草图,玛格丽塔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点喜悦和骄傲。是拉斐尔的,可能也是他自己的。
“你能把线画得非常直。”拉斐尔用笔比对着量了一下,“你说你以前手指上有茧子——可能你还是有一点基础的,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没有忘记,确实是完全没有绘画的基础。玛格丽塔在心里说,但是我绘制过不少符咒和阵图,它们对于线条的要求也一点不低,而且动不动就是直径一两米的大型图案,要是把这些都算上的话,我也不能说是一点基础都没有……
他的思绪短暂地飘移开一会儿,拉斐尔敏锐地觉察出了。
“累了吗?”他说,“也许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玛格丽塔这才意识到天色黯淡下来。
她扭过头,从拉斐尔甜甜一笑,尽管她的表情冷凝而生硬,但她的眼睛很亮,看得出十分高兴。
拉斐尔也忘却了失落和悲伤。他回以一笑,同样也高兴起来。
约翰不怎么吃东西了。
在胡吃海喝、醉生梦死不知具体多少天后,他停下了自己彻底摆烂的举动,情绪也大致地稳定了下下来。
然后他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居然瘦了。
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瘦法,而是肥肉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下去,皮肤也没有变得松弛——约翰是见过吃不饱饭的穷苦人的,大部分穷苦人也还是过过一段好日子,虽说穷苦依然是穷苦,饭却大致能混个饱腹,身上有些肉,也还有一把力气能干活。
这些人饿得身上没肉,皮子却还在,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架子上,仿佛妖鬼批了层人皮。
可他现在同样是瘦,却不像他们那样可怖。约翰自己脱光了观察过全身,皮肉紧致,甚至比之过去还光滑了不少。想来想去,他来这地方之后其实什么也没干,也就是吃吃喝喝,恐怕问题是出在他吃的那些东西上面。
要是那些贵夫人们知道还能靠着吃变瘦变美……哈哈,想什么呢,约翰在心里笑话自己,心说他在这里是好吃好喝也没人管,但时间久了,谁晓得他们会怎么对他。
也许就跟养牛羊似的,养肥了就宰了吃?
可惜他不能产奶。不然没准儿还能有个好待遇呢。
这些天里瓦伦蒂诺也没来探望他,好像就这么把他给放着不管了。当然,也可能是距离他来这边其实没过上几天。约翰吃的时候都要配酒,这里的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喝就醉,醉了也不想吐,就想睡觉,睡醒了他又觉得饿,于是又是吃,周而复始。
有一种很深的恐惧藏在约翰的心里,他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太敢想。
天上的太阳……好像没怎么挪动过似的。
来这里那么久,时间似乎凝固了一般没经过多少变化。生活在这附近的人也是老样子,各自做着自己原本在做的事儿。在花园中嬉戏的总是在花园中嬉戏,在遛狗的总是在遛狗,在街道上慢悠悠走着的也总是在这附近哪里走着。
这就不能不让约翰惊惧悚然了。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情愿自己一点都不明白。最让他害怕的是,他隐约觉得,这里可能和他之前想的不同。这不是国内的某个地方,反而很可能是一个十分遥远的,远离本国的岛屿。
证据也很明显。
他耳畔能听到水流敲击巨石的声音。很轻微,容易隐没在其他的嘈杂声里,可是,一旦沉下心来,坐在某处凝神细听,那种海潮般的响声就会充斥整个耳朵和心神。
有时候,约翰醒过来,甚至能感觉到身下在轻微地摇晃,那种奇特的感觉如果没有体会过是无法解释的,可是约翰能。
这感觉和他过去坐船时的感受一模一样,那种规律的波动和晃荡,是乘坐船只的感觉。更准确地说,是海上特有的感受,还一定是远离陆地,深入到中心才有的。这种风浪感,这种摇曳,还有、还有……
他刚来的时候可是绕着城市走过的!
这座城市很大,几乎是看不到边。
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在这么大的地盘上,依然感受到船只行于海上的波动感?!
难道这是一座漂流在海中的浮岛吗!
约翰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这么简单地放弃自己。他从床上爬起来,如今瘦了不少,他的手臂和腹部都能看出一点肌肉了,起身的动作也不像往日一样费力,他用手臂略一支撑,直接就这么站稳了。
他理了理衣服——如今他穿的不再是圣职者的长袍了,而是做工相当细致精美的棉布衬衫和长裤,还有几双造型不一的鞋子。他选了一双柔软的鞋子换好,活动了一下身体,而后出门去和街上的人搭话。
“你们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吗?”他之前也和这里的人套过话,清楚他们一点也不掩饰异常之处,也绝对有问必答,因此问得非常直接。
“花园啊。”被他拦住的是个看面孔肢体三十左右的男人,高大健美,语气态度却很天真,“你迷路了吗?”
“没有。花园是什么意思?做什么的?谁的花园?”
“花园就是花园啊……这里就是主人的花园。花园用来养花和蝴蝶,主人只有一个,也有很多个,不管是谁来都是主人。你一见到就会知道那是主人的。”男人有些为难,但答得同样流畅。
约翰让他继续自己的事儿,男人立刻走开了,看上去对约翰的疑问没有丝毫好奇。
而得到回答的约翰只有更多的问题。他又拦住一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和上一个差不多。如法炮制数回,约翰大致地拼凑出一些内容。
有的人比他还迷糊,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所有知道的人众口一词,都说这里是花园。
花园的用处是养育蝴蝶,它们会在这里繁衍。
对于“蝴蝶”到底是什么,约翰有个可怕的想法,但他还不能确定。
“花园”是主人的。这个主人具体是谁,没人说得清楚。人们提到了好几个名字,有说莱昂纳多的,有说爱丽丝的,也有说亚度尼斯的——但说亚度尼斯的占了绝大多数,可见这个亚度尼斯在这里出现的次数更多,对这里的掌控力也更强。
那么,他刚醒来时见到的那个,是“爱丽丝”么?
约翰决定离开自己住的地方,往更远更深的位置走走。
他以为他不记得。可实际上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吧,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没多久。母亲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清晰过,但也不奇怪,他那时候还太小了,母亲又很忙,她还要照顾前面的几个孩子。
约翰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都说最小的孩子总能得到最多的偏爱,假如年龄差距过大,有时候最大的孩子甚至会像父母一样对待和照顾最小的。
很遗憾,约翰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出生时家中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几岁,同样处于一个急需照料,甚至可以说是最需要照料的阶段。大哥会继承父亲的土地和爵位,他即将登上正式的社交舞台,整个家庭都在为他而忙碌。
没有太多人会管约翰,因此,他得以躲开女仆,自由地在草地中玩耍。女仆会带着哭腔,在灌木和花草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而约翰那时太过年幼,不懂得她心中的恐惧。
他只把这当成一个游戏,静悄悄地躲藏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看着她慌乱地东奔西跑。
不过他也并不真的会躲藏太久,一旦她徘徊到附近,约翰就会趴下来,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疯玩中耗尽了体力,已经睡着了。
女仆看见他了,停下呼喊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即使闭着眼睛,约翰也能感觉到她如有实质的视线,如释重负地扫视着他,细细查看着,看他是否弄脏弄破了衣服,是否受了什么伤。
确定一切正常后,她会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抱得那么轻柔,又那么紧密,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胸脯下剧烈的心跳。
女仆会将他抱回房间,把他放到床上,为他梳理好头发,整理好衣着。
多么普通的事情,却是他百玩不厌的游戏。
后来他年纪稍大了点,就被送到了修道院里。一位沉默而苛刻的神父成了他的照管人,而他最熟悉的那位女仆——后来约翰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她,大约是被母亲置办了一笔嫁妆,嫁给某个人,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吧。
修道院里的生活只能用刻板得让人发疯来形容。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可怕,他唯一能玩耍的地方就是园中兼具墓地作用的草坪,唯一能读的书籍是教中的经典。
从那个时候起,约翰就没怎么跑动过了。
他走过的最远的路是去见父亲。那是一条漫长而宽阔的长廊,光照很好,墙壁上悬挂的历代先祖的画像,每一张脸都是那么傲慢和冷漠,他们的视线也总是凝视着前方,仿佛凝视着约翰本人。
他走到父亲面前,被父亲问了几句话,然后父亲似乎是确定了什么,点点头,告诉他:“你会成为一个圣职者。我已经安排好了。”
那时的他只觉得茫然,现在的他嘛……倒是明白了那时父亲对他的爱。小儿子继承不到什么东西,父亲纵然冷淡,也为约翰的人生做了妥善的安排,至少在他死前,约翰能得到一些东西。
在那之后,这就是约翰走过的最长的路了。
他折了一根笔直的树枝,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晃荡它,拍打着路边半人高的野草。鞋子很舒适,底子柔软而有弹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约翰也不是很关心。
在这里,他看到太多奇怪的事物了。
两个轮子、人骑在上面踩就能往前走,前面一个框可以装东西,后面还有个座能坐人的小车;家家户户都有比水还要清透,当中既无瑕疵也无染色的玻璃窗;屋子里能够自动点火的炉子,锋利得可怕的刀具;按一下开关就会点亮,再按一下还能变色的灯光……
约翰甚至在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可以活动的雕塑。无数星球悬浮着,围绕着固定的轨迹缓慢运行,其自身也在稳定地以某个轴为中心转动。
老天。约翰可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能认出来,在那个雕塑里,是地球和其他星球围绕着太阳转动,而不是一切围绕着地球转动。
……据说哥白尼提出过一点类似的设想,尽管他从未正式发表过,但因为这观念过于惊世骇俗,相当多的教内人士有所耳闻……他真是胆大包天。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约翰搞不明白,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令他战栗。
最初他以为瓦伦蒂诺是女巫,她说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她是女巫;可被她弄到这里之后,约翰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的——简洁和美丽。
可以说,约翰不是个聪明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学会了思考的。他自己可能得不出什么好的思想,可是,把好的思想摆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愚蠢到认不出来。
只有真理才会那么简洁和美丽。
他一路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他看到的东西。瓦伦蒂诺一直没有再出现,可能就是要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啊,瓦伦蒂诺,这么多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仿佛回到童年,回到那位亲切的女仆身边的人。
约翰在森林中穿梭,这里很难分辨出方向,他只能靠着观察枝叶中隐约透出的太阳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一直往前走,一路走到森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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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尽头是金色的沙滩。
以及海面。无边无际的海面,蓝色的水波轻缓地起伏,仿佛母亲疲倦的手习惯性地推动摇篮。几只白鸟贴着水面飞行,云雾朦胧,被凉风拉得很薄。
约翰的下巴几乎要砸到沙子上。
不论之前有过多少猜测多少设想,亲眼目睹所受到的震撼才是最大的。这里居然真的是一片海域,这地方恐怕也真是一座岛屿……不,还不能断定,至少要绕岛一圈才能断定,也许这里只是某个靠近大海的城镇……但假如真的有这样的城镇,怎么可能从未有人提及过这片不可思议之地?
约翰傻乎乎地站了半天,才慢慢回过神。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各种各样的谜团塞在他的脑海中,比如就算这是一座岛屿,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是不是说明这里距离罗马并不遥远?
可问题又会回到原点,假若这座岛的距离如此之近,怎么可能从未被船只发现呢?看看这片海,看看这宽阔、笔直的海岸线,这里是一座良港啊。
约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下,把木棍横放在腿上。
说不准他以后还能写篇关于此事的游记。肯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坐下来才发现他已经很累了,一直精神紧绷才没觉察到。此刻亢奋的状态逐渐平息,疲倦涌上来,约翰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背靠着树干,渐渐陷入昏睡。
“……约翰?”
梦中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不,不是梦中,是真的有人在呼唤他。
“约翰。”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稳平静和细微。草叶被踩踏的声音,树枝被移开的簌簌摩擦声,呼吸声,还有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
“约翰。”来人,瓦伦蒂诺,用吐气般的低声说。
她走到近前了,约翰却还半梦半醒着。他知道瓦伦蒂诺是来找他的,也知道他此刻可以醒来,只是,睡梦的手有力地环抱着他,疲倦的身体也实在无法挪动。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与额头。她是担心他生病了吗?没有这回事,来这里之后约翰越来越觉得强壮,瘦下来之后——等等,他瘦了很多,瓦伦蒂诺还是认出他了吗?
他还以为瘦了那么多之后他会变得英俊些呢!老实讲,他胖的时候也是个挺迷人的胖子,脸型和五官都挺标准的,这可是拉斐尔认真的评价,虽然对方这么评价的初衷是劝他少吃点……拉斐尔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说起拉斐尔,约翰想告诉她说我给你订了一幅肖像画,放心好了,不是你讨厌的那种手臂端端正正摆在面前、抬着下巴、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肖像画,而是活泼的、微笑的那种。
真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想说的很多,却总是醒不过来。瓦伦蒂诺坐在他身侧,即使看不到她的模样,约翰也能想象到她会是多么沉静和优雅。
“噢,约翰,”瓦伦蒂诺说,“你走得也太远了。”
明明是你走得太远!约翰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几个含糊的喉音。
瓦伦蒂诺站起身,紧接着,约翰只能感到一阵悬空感——瓦伦蒂诺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他吓得想要挣扎,又有些贪恋这个怀抱。在他挣扎的时候,瓦伦蒂诺已经转过身,踏入了森林之中。
周遭的环境猛地黑下来,在这黑暗中,瓦伦蒂诺的温暖和呼吸声愈发明晰。她慢慢走着,脚步稳定,仿佛怀中的人还是个孩子,太贪玩了,让她烦恼却又不忍心责怪。
在晃荡的颠簸中,更浓重的睡意终于降临了。
约翰落进去,几乎没有怎么挣扎。
他本来也没有挣扎过。在瓦伦蒂诺的手中,他从未采取过任何手段表达最微小的抗议,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渴望拥有它们:这些关注,这些管束,这些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