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劲瘦的手掌忽得从她的手滑到她手中的茶碗,手掌向外一甩,茶碗破窗而出——
几在同时,窗外之人撞开窗户避开了茶碗闪身入内,将婢女们惊起娇呼一片,纷纷怕得如花般落在软榻四周。
莫尹一手撑额,一手搁在曲起的膝上,睫毛轻轻撩起,看向单膝顿地身形如豹的入侵者,淡淡一笑,“真是稀奇,贺将军什么时候改做跳梁之辈了?”
屋内的动静已惊动了外头的侍卫,外头侍卫纷纷拔刀冲入屋内,警惕地看向闯入者。
贺煊缓缓起身,望着被美婢环绕的人,眼中似冰寒一片,又似充满了浓烈热意。
莫尹抬了抬袖子,“都下去吧。”
太师府内的侍卫训练有素到了像是没有思想的地步,面对这般情景,莫尹让他们下去,他们便当真立即悄无声息地收刀退下。
几个千娇百媚的婢女比侍卫们反应稍慢一些,也纷纷从软榻上下来,稍作整理衣裙后向莫尹行了礼后退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
莫尹依旧闲适地半躺着,他上下扫了贺煊一眼,道:“将军还未梳洗?”语气平平淡淡,叫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情绪,且张口竟是这样随意的问题,真叫人心头禁不住一梗。
贺煊微握了拳,“信是你写的。”
莫尹不置可否。
“为什么?”
贺煊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深深地凝在莫尹面上,“莫子规,到底为什么?”
莫尹不答,只是细细打量着面前人的脸庞,方才在城楼上离得太远,他看得并不真切。
一别三年,贺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比之分别时要更成熟深沉一些,如果说之前贺煊还是一把时不时无法收敛锋芒的宝刀,如今的贺煊已是全然内敛,眼瞳之中散发出黑沉沉的压迫感,身上的气息如同一张平面的网般向人迫来,令人呼吸困难。
贺煊被莫尹打量得微微偏了下脸,目光之间的连接就此断了。
“什么为什么?”莫尹道,“将军是问我为何写信让你进京勤王,还是问我为何在城楼向你放箭?”
贺煊回眸。
莫尹睫毛向下顺着,勾唇一笑,“将军真是好武艺,我就知道那区区几支箭伤不了你。”
贺煊在战场上锻炼出的铁石心肠,最是冷静不过,此时却是被激得心中波澜起伏,他握紧了拳,又再向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贺煊却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清面前的人。
莫尹和他印象中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
鲜艳官服衬得他肤色愈白,睫毛愈黑,面部线条都极其分明,如同一幅下笔极为锋利的工笔画,一笔一折,尽是风骨。
睫毛向上一挑,那双冰雪般的眼睛便露了出来,里头没有贺煊熟悉的疏朗笑意,月下饮酒时的潇洒温柔仿若一场消逝的梦。
不知不觉前,贺煊已经走到了榻前,莫尹微微仰着脸,表情淡漠地看着俯视着他的贺煊。
那强烈的压迫感与复杂的心痛从贺煊的眼中明确地传递给了他。
贺煊在心痛什么?心痛于自己正处下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莫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应当非常痛快舒畅,可不知怎么,快乐却很浅薄,他被贺煊那种眼神看得有些心烦。
“圣上因何驾崩?”贺煊道。
莫尹淡淡道:“你在质问我?”
呼吸一滞,贺煊道:“你不敢作答?”
莫尹双目对上贺煊的眼睛,薄唇微动,“你觉着……”他微微一顿,仔细地盯着贺煊的脸,像兽类捕获猎物一般细细地搜罗贺煊面部神情的变化,“……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么?”
脑海中轰然一声,几乎所有的怀疑都在瞬时有了答案,贺煊脚步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神情僵硬无比,在莫尹眼中简直是无甚看头,没有莫尹想象中那般痛快,他放下撑头的手掌,在软榻上坐直了,一脚勾起靴筒,双手拉了靴子利落地穿上,微弯着腰轻咳了一声,“驿站给你预备的酒菜你不喜欢,那就留下来在此用膳吧。”
莫尹站直了,脚踩了下靴子,双手背在身后要走,却觉肩后传来力道,他毫不迟疑地回身劈掌过去,兴许是这具身体垮得太厉害了,也兴许是他离开战场太久,当然莫尹最愿意相信的还是主角光环——贺煊抓住了他攻来的手腕。
贺煊的掌心厚厚的一层茧,粗糙无比地硌在莫尹腕上,莫尹的手腕也并不细嫩柔滑,骨骼坚硬,皮肤微微凸起,贺煊低头,看到他手腕上淡淡的伤痕。
陈年旧伤已经变成了接近肉色,浮一层很浅的灰,像是有副无形的镣铐留在了这双手上。
另一种心痛急促地扼住了贺煊的咽喉,将他本要说的话掐住了。
莫尹从他掌心抽了手腕,冰冷的官袍滑过贺煊的手背,这次莫尹很快离开,没有再给他触碰的机会。
不多时,侍卫进来了,面对贺煊,竟也神色如常,“将军,换洗衣物已备好,请将军移步梳洗。”
情形有些许荒谬,可贺煊到底也不是常人,沉着脸竟也真跟随着侍卫迈步走了。
府内到处都是面色漠然的守卫,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婢女,婢女们比起侍卫来显然活泼大胆地多,贺煊路过时受到了许多好奇的打量,背在身后的手也越攥越紧。
侍卫将贺煊引到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屋子里果然备好了热水和衣服,侍卫道:“将军可需婢女伺候?”
贺煊一言不发地直接关上了门。
等梳洗完毕后,贺煊沉着脸打开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将军,请。”
莫尹在亭子里等贺煊,他也重新梳洗过了,赤色官袍换成了他惯穿的青衣,一头乌发简单地挽起,显得他不再那般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桌上摆了酒菜,莫尹已在自斟自饮,夏日天黑得要晚些,夕阳仍半悬在空中,昏黄地散发着余威。
座位只有两个,莫尹占了一个,贺煊在莫尹对面坐下,面前酒杯已经被斟满,他双目沉沉地看着抬手饮下一杯的莫尹,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头对不远处的侍卫道:“换大碗来。”
侍卫无动于衷,莫尹道:“照贺将军说的做。”侍卫这才转身下去。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脸色依旧是带着些许病容的苍白,饮酒不多,面上并无血色,神色极为平静。
侍卫换了碗来,贺煊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两人相对着默默饮酒,仿若回到了从前,可那静谧中流动着的默契荡然无存,如两个陌生的人一般似乎彼此都无话可说。
莫尹在看夕阳。
残阳如血,可未免有些许单调,不如大漠中梦般变幻莫测。
贺煊将碗放在石桌上,凝视了莫尹的侧脸,酒终于在他面上熏出了微微的红。
“为什么?”贺煊沉声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尹未立即作出回应,慢慢将杯中酒饮尽后,才淡淡道:“你问得太多了。”
“可你并未作答。”
“我说了,我没什么不敢做的事,”莫尹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一个一品大将军到底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个太师?”
贺煊没有被激怒,“现在是贺藏锋在问莫子规。”
莫尹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是么?那么,你更不配。”
贺煊手掌又是一攥,声音发紧道:“难道在你心里,从未将我当作是你的朋友?”
莫尹又是一笑,“朋友?我自入朝为官以后,再没有朋友。”
贺煊感觉自己的胸膛被重重捶击了一下,一股浓烈的悲哀席卷了他,他仍旧是很镇定,至少看上去很镇定,“所以从一开始,你入军营就只是为了利用军功重返朝廷?”
“这有什么不对么?”
手腕轻轻转了酒杯,莫尹又饮了半杯,“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他淡漠地扫了贺煊一眼,“贺藏锋,我不欠你什么。”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贺煊倏然起身,沉声道:“莫子规,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不会叫你得逞的。”
莫尹笑着看他,“你若真心想要阻挠我,就不该把这番心思说出口。”
贺煊争锋相对道:“你若真心想要犯上作乱,就不该写信让我入京勤王。”
莫尹提了酒壶倒酒,“我写信给你,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长进,是不是识时务,认不认得清谁是真王,”他举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颇为陶醉地一饮,唇上沾了水色,他看向贺煊,“贺煊,你想清楚了么?当真要来挡我的路?”
贺煊静静看他,眼中情绪莫辨,面上神情已经给出了莫尹答案。
是的,他同他,不是站在一边的人。
“不愧为世代忠心的贺氏,”莫尹放了酒杯,起身时微微有些踉跄,贺煊脚步下意识地向着他的方向一动,莫尹扶着桌子站直了,他看向贺煊,微一展袖,含笑道,“你既如此忠心,弑君之人就在面前,你为何还不来杀我?”
虽然贺煊已经隐隐猜出了真相,可当弑君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真的被莫尹亲口承认时,他的胸膛仍是剧烈而急促地起伏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贺煊的拳头已经攥得紧得发抖。
莫尹嘴角笑容很满,“你派李远去南乡搬救兵,不错,这很聪明,可这样一来,南乡贺氏只剩下个空壳,老太师身边无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就不担心么?”
贺煊脑海中一声剧烈轰鸣,抬手握拳过去,莫尹一面笑,一面握拳接招,瞬时之间,两人便过了几招。
胳膊与胳膊强力地互相重击交缠,莫尹轻咳了一声,侧过脸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道:“我若伤到分毫,老太师恐怕就不能寿终正寝了。”
贺煊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莫子规、莫子规——”
他最后一声几是大吼,惊起亭外飞鸟纷纷向夕阳归去。
看着面前他三年来未有一日忘记的人,贺煊只觉心如刀割,又不知为何至此。
“我从未对不起你……”
贺煊声音渐低,眼中带着难言的痛与恨。
那种痛苦还是没给莫尹带来巨量的快乐,有快感,但也有烦躁,莫尹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得一干二净,整张脸清凌凌的冷,“要怪,就怪你非要挡我的路。”
“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贺煊咬紧了牙,“难道还不满足?”
“李成圭昏庸无能,我比他强不知千倍,他能当得皇帝,我为何不能?”莫尹盯着贺煊,眼中燃起火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莫子规又凭什么非要在一人之下?!”
“贺藏锋,你听着,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你如若愿意助我,将来我可以算你为从龙之功,如若不然,”莫尹声音渐冷,冷得有些逼人,“我会将你们整个贺氏——”他迎着贺煊也越来越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
这一瞬,贺煊竟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想大笑,狂笑一番。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他果真也笑了,笑得泪都溢了出来,“莫子规,我这般待你,你说要将我整个贺氏……”他笑容渐熄,整张脸都变得仿若戴上了一张面具般坚硬无匹,“好,我等着你莫太师的手段。”
交缠的手臂猛然放开,贺煊后退了两步,“我已向各军送去密令急信,命他们速速进京勤王,你御令处有多少人,可挡得几十万大军?”
莫尹也笑了,他轻轻咳嗽,笑得很是意味深长,“你以为你大将军之令在各军眼中有多了不得?识时务的人恐怕比你想得要多。”
贺煊面色紧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事不会全被你料算中。”
“是么?”莫尹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
贺煊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拂袖转身。
“贺藏锋——”
贺煊脚步顿住。
“我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称臣的那一日。”
贺煊回过脸,夕阳已完全陷落,只有极为浅淡的余晖照在莫尹身上,莫尹面色雪白,双眸冷酷无比。
“不会有那一日的,”贺煊手掌背在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
贺煊直接从太师府正门踢门而出。
太师府门前街道等闲人是不敢经过的,又是国丧期间,街上静寂无人,没人看到贺煊从新太师堂而皇之地回到老太师府的那一幕,否则必定要引起京中恐慌议论了。
如今京中诸臣都将希望寄托在了贺煊身上。
莫尹位高权重,执掌御令处和禁卫军,整个京城连狗都要听他的差遣。
可莫尹对同僚的态度却还不如对街边的一条狗,至少莫太师不会心血来潮地去抄了狗的窝,把狗送去流放。
莫尹不结党,他铲除了所有的对手,又消灭了曾站在他这边巴结谄媚他的朝臣,朝中剩下的臣子对莫太师除了怕,就只剩下怕。
皇帝在时,几个臣子也曾不顾一切地弹劾过莫尹,那时皇帝宠幸莫尹,总是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后,那几个臣子更是在绝望之下在府中上吊自尽一起去了,可即便如此,莫尹依旧没有放过这几人,寻了个由头,将这几人的尸身又挖出来砍了一次头。
睚眦必报到如此地步,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么个一手遮天的可怕人物,除非天降奇兵,否则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真是毫无指望。
贺煊回京这一消息对朝臣们是强力的振奋。
贺氏从祖上起便世代忠心,即便那般多疑杀光了功臣的元帝也对贺氏网开一面,而贺氏这一代恰巧弃文从武,贺煊成了一名武将,这便让事情有了转机。
莫尹的种种事迹,贺煊在边境其实所知甚少。
陈丛是个谨慎之人,送来的信件里只是提及莫尹如何步步高升。
贺煊想以莫尹的才华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所不知的是莫尹在步步高升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极为残酷的手段铲除异己。
更料不到的是莫尹竟敢……
“弑君”二字一进入贺煊的脑海中,他便感觉浑身血液冰冻,无法再深入去想,自小便接收了家族忠君的教导,再加上多年戍边,“忠君卫国”这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
当年他和莫尹一同返回山城,那所谓谋逆大案里有多少诬陷的成分,午夜梦回时,总和莫尹那双清冷的眼一齐在黑暗中诘问着他。
贺煊自认从未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理法的事,却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知,他告诉自己,也许这的确是一桩冤案,可那些人也并不全然冤枉,他们害过莫尹,所以这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贺煊坐在他父亲曾坐过的太师椅上。
太师椅漆黑而冷硬,坐在上头毫不舒适。
其实他早就在包庇他了,从按下怀疑,在战报上隐瞒莫尹这个人的存在起,他就已经在违背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他当初到底为何要那么做……
贺煊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对自己道:“贺藏锋,因为你有私心。”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没有做到。
贺煊微微垂下脸,如山的肩膀也跟着一齐塌陷。
外头传来脚步声,贺煊立即坐直坐正,亲卫道:“将军,几个入口的眼线都已被清除了。”
贺煊微一颔首,面色冷硬道:“传令所有人,随时警戒。”
“是。”
亲卫脚步急促地退了出去。
贺煊在太师椅上坐了片刻,随即从书架上寻找他记忆中暗格所在,敲敲打打了几下后,终于找到了书架上被挖空的那个暗格。
暗格中有一个漆黑的木盒,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本薄薄的手记。
手记是贺青松在官场混迹多年写下的为官之道,贺青松对此很是自得,但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在官场上沉浮,所以干脆将这本手记留在了老太师府,同他过去三十年的官场生涯悉数切断。
贺煊打开手记,对上头他爹留下的那些为官之道一眼不看,直接翻到了手册的最后。
莫尹没有再派人去暗杀贺煊。
主角肉身不死,派多少人去都是炮灰送经验,说不定还会因为让主角身处险境而激发出更大的潜力或者奇妙的机缘。
这些知识点都是他在训练时期学到的,虽然在正式任务后完全没有用,但从上个世界开始,莫尹发觉这些知识的确有它存在的必要性,感谢他自然人的天赋力,即使是他完全嗤之以鼻的东西,他依旧学得非常好。
在这个世界里,他与贺煊的矛盾已经爆发。
被权势所践踏过的人反过来想要拥有权势,为了不再有被任何人践踏的机会,他必须坐到至高的位置上去——这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在这个留有一丝精神力的世界里,莫尹整个人的感觉都要比上个世界来得更深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发生变化。
他倒没有真的是怕再落入那般惨烈的境地中,他只是觉得那个位置就该是他的。
摄政王只是第一步,等过了几年,他就会废掉小皇帝,不,应该是小皇帝“心甘情愿”地禅位给他。
而贺煊显然不会甘愿眼睁睁看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这一点,莫尹在边境与他一齐并肩作战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了。
臣子有臣子的本分,君主的好与坏,都不是臣子该非议的,臣子所要做的即是竭尽全力地做好自己的一切,剩下的就全都交予君主了。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好一个忠孝两全的大将军哪。
莫尹面色慵懒地躺在榻上,在这个世界里贺煊最大的力量来源很显然就是他这种忠贞的信仰,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正面去打败这种信仰,让贺煊看着他攫取这个世界最高的权力。
他会让他跪下的。
情绪重又变得兴奋高亢,身体里仿佛血液流动的速度都加快了,过度亢奋的后果就是莫尹蜷在榻上咳了个天昏地暗。
婢女及时地进来倒茶喂水,温热的茶水倒入口中,莫尹控制不住般地又咳了一声,茶水混着血丝反流回茶碗内,婢女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抹鲜红,手掌轻抖了一下,茶碗“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
莫尹目光冷冷地下斜,“你看到什么了?”
婢女机敏地摇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收拾好,下去。”
“是。”婢女颤声道。
手帕掖了唇角的血丝,莫尹有些疲惫地向后躺。
如果不是他提前对新世界有戒备,将一丝精神力带进了这个世界,他毫不怀疑以这具身体的强度他会直接死在流放的路上。
其实第一个世界里也是,他进入身体前隐隐约约地已经听到抢救的医生几乎已经放弃,马上就要宣告死亡,是他进入之后,才让那具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真不像大反派该有的身体素质。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暗色床幔。
皇帝的遗体已经由宫人细致处理完毕。
处理时,莫尹就带着二皇子在一旁观看。
宫人拿着白色粉末仔细地在皇帝脖颈处青紫部分进行涂抹,二皇子看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看,低着头不住地呜咽掉泪、瑟瑟发抖。
宫人们倒是很镇定漠然,在看到皇帝如此这般明显被掐死的痕迹也依旧无动于衷。
这两年,宫中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换了一批,剩下的一些老宫人全都被发配到了宫里那些不重要的去处。
“殿下,”莫尹俯身在不住哭泣的二皇子耳边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活得会比你父皇久。”
二皇子浑身发抖地不住点头。
先皇子嗣凋零,整个皇室人数不多,皇帝停灵在正元宫中,接受宗室成员的吊唁朝拜,而立于上位主持的是神情怯怯眼睛哭得红肿的二皇子,二皇子身边的便是一身赤袍如同阴影般笼罩着整个皇朝的太师,而太师的位置似乎比二皇子来得还要正。
宗室们虽是皇室成员,但先帝多疑,未曾赋予他们多少实权,也只能忍辱向着鲜红的方向朝拜,同时心中愤恨地想此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各军将领已悉数接近京城前来吊唁皇帝,再盛的权势也比不上军队。
室成员们结束吊唁朝拜,在偏殿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照例应该出宫,几人慢慢踱步到了宫门口,却发觉宫门正紧紧地关闭着。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后,这些宗室成员惊骇而又难以置信地理解清楚了他们现在的情形——他们被软禁了。
朱红宫门被踢打得砰砰作响,高声喊骂着放他们出去。
就在这时,高高的宫门内“嗖嗖”地射入了冷箭。
箭矢上带着火苗,宫门内的咒骂声很快变成了哭喊哀嚎的求救声。
莫尹立在宫门外,淡淡道:“天皇贵胄,不过如此。”
没有了皇权的光环,这些人和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分别?
侍卫们不敢接话,将恐惧而崇敬的目光落在他们的太师身上。
这是个无畏任何强权的男人,因为他即是权力本身。
过了半个时辰后,宫门重新打开,里头的宗室成员华袍尽乱灰头土脸地簇拥在殿内,面上的神情是莫尹这两年看得最多最熟悉的——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很好,他很满意。
宗室成员未如期出宫的消息,贺煊是第二天才知道的,事实上他已算是知道得快的了。
得知此消息时,贺煊立刻反应过来莫尹想要做什么,他禁不住握紧拳头狠狠地砸了下桌子,金丝楠木的桌子险些都被他砸碎了。
李远惊呼道:“将军——”
贺煊沉着脸起身,如困兽般在书房内踱步,他仰头看向书房中御赐的“忠义”匾额,额头青筋嘭嘭地跳着。
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太狠了。
各处将领都在往京城内集结,可所有的皇室血脉现在全捏在莫尹手里。
贺煊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敢起事,莫尹就敢屠尽李氏血脉。
没有了皇室,他们算勤哪门子的王?
到时,势必就要天下大乱了……
莫尹手中握有这样多的人质,的确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
可是这样做,也是将自己的野心明明白白地摊在所有人面前,再无退路了。
贺煊胸膛发紧,他发觉自己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不肯放弃寻求一条让莫尹能够全身而退的“退路”。
但莫尹真的需要吗?
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世上恐怕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满足他了。
莫尹不需要退路,而他也一样没有退路了。
“李远,”贺煊将目光从匾额上移开,“让家将们过来。”
深夜,整个京师都陷入了安静的沉睡之中,除了打更人之外,街上空无一人。
京郊中一处不起眼的废宅内,几名身着夜行衣的人翻入墙内。
宅子荒废多时,地上铺满了落叶,几人随着为首之人进入其中一间屋子,黑暗中,火折子被吹亮,淡淡的火光照出了周围的环境,而举着火折子的正是贺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