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舟听见了轻微的沙沙声,很轻,像风。
下一秒,箭支“嗖”的一声,射了出去。颤抖的弓弦发出嗡鸣的弦音。
山里没有起风,裴天因的耳坠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扬起,在空中晃出一个精巧的弧度。
远处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中了。”裴天因说。
赢舟跟在了裴天因的身后。
裴天因本来想说让他在原地等着就行,但话锋一转,吐出嘴里的变成了:“夜里很黑,你跟紧点。”
夜里倒也不黑,月亮很亮,而且看起来离他们很近。在没有云遮挡的夜晚,像顶小路灯。
裴天因本来想拉一下赢舟的手,怕他走夜路不习惯,但赢舟走得很稳,于是他只好假装摸了摸背后的箭筒。
他们来到目的地,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射中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个人型的蘑菇繁殖架。
这个人的身上长满了棕黑色的菌子,皮肤枯瘦像是木桩。一朵朵菌花布满他身体的每一个位置,包括鼻腔和眼眶。
两朵蘑菇从他的眼眶里探出,像蛇一样前后试探着。恶心又诡异。
怪物被钉死在地上,正中脑门,手却还在颤抖着。
裴天因面色一变,直接用手里的刀割下了怪物的头,然后抓住了赢舟的手腕,像扛麻袋一样抗在了自己的肩上,冲出几步路到了旁边的山崖,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
不高,只有三四米。但也不算矮。
他速度太快且一气呵成。
赢舟听见了奇怪的“噗噗”声。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团团棕黄色的颗粒在空中炸开。像极了孢子喷发。
刚才那张恐怖的蘑菇脸在赢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忍不住询问:“地上那是什么东西?”
“肉太岁。”裴天因语气不太好,“我还以为都死完了。之前许家寨就是闹这个病死的。”
也许是在梦里见过类似的怪物太多次,赢舟的心情很平静。
赢舟:“这是不是不太科学?”
人会长菌子已经够奇怪了。更别提这菌子人居然还会动,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活人。
裴天因这个山里人居然很附和地点了几下头:“的确。可能是我们之前吃菌子中毒了。”
松茸菌是很难认错的,但大自然物种丰富,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类似的毒菌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
赢舟缓缓开口:“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裴天因肩膀硬硬的,咯着肚子,疼。
裴天因松开手:“不好意说,忘了。因为肉太岁会人传人,还不太清楚它的传播方式。所以我有些心急。”
赢舟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村子里全是这种肉太岁吗?”
赢舟笑起来太好看了。
容易让裴天因想起一些他熟悉的美好东西。比如冬天第一场雪,莹莹的白色挂在树间;春天结冰的河流划开,冰水汇聚成小溪。
裴天因足足反应了三秒,才开口道:“之前看没有,现在不清楚。当时有人找偏方,不知道从哪问到了,说肉太岁可以治癌症。于是说要花钱买。有多少收多少。”
“之前,寨子里只有木太岁、石太岁、水太岁,没听过什么肉太岁。但想来就是肉上长出来的。第一批是种在肉猪上的。”说到这,裴天因迟疑了片刻,“太岁这种东西,是建国前出现的。那时候世道不怎么太平,连苞谷都吃不上。许家寨那批人,也是那时候搬来的,说的是什么……高级军官。反正都是汉人。我们村的毕摩说他们是汉奸。后来解放了,在当地待不下去,才逃到了山里。也不让我们和那个寨里的人玩。”
赢舟努力回想了一下。
发现小时候村里的人的确面貌都不错,不像山沟里的人。
也有一些年纪偏大的太婆、太祖,长得很不错,举止优雅,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后来吃太岁,毒死了一批人。后来就不让吃了,所有的太岁都集中销毁。放火烧了。”
“我们都不知道许家寨的人还偷偷留了太岁的种。那个商人把东西全收了,并且说有多少收多少。但只要肉太岁。而且要红色的肉太岁。”
“一头肉猪,买来有农业局补贴,幼猪只要一百来块钱。但种出肉太岁,一卖就是好几千。当时我们寨里还有人蠢蠢欲动,也想种肉太岁,但被毕摩压下去了。”
“毕摩说,他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很快就来了。一个在猪身上养肉太岁的人被真菌感染了。
然后村里人惊喜地发现,红色的肉太岁,在活人身上长得特别多。
“后来就有人向拐子买人。我们把拐子打跑了,他们就去隔壁省偷偷拐。再然后整个寨的人都被传染。附近几个寨子的人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裴天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我们把山洪改道,让洪水把许家寨淹了。”
赢舟觉得,这件事都能拍三集《走近科学》了。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肉太岁了。当时都死完了。”裴天因回答,“而且,肉太岁也不会到处跑。”
当时放水淹山的时候,裴天因还小,只有十一二岁。他只见过一次肉太岁。
还是许家寨的人,找他们村的毕摩求救。
满身污垢的男人躺在板车上,身上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菌花,没有刚才那个菌子人那么多,气若游丝。
因为对方给的价钱高,哪怕没什么好的法子,毕摩依然试了几次。譬如拔掉所有菌子,用公鸡的血涂满他全身。但这个人还是死了。死后,枯得厉害,像是一颗被吸干的果实。
“你们调查过那个商人吗?”
裴天因:“或许有吧,我也不知道。但他一直都给现金,从不赖账。所以大家都愿意信他。有人说是缅北那边来的。”
年代太久,当事人还都死差不多了,连个照片都没留下。
想调查这么一个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赢舟还是打算试试,但要等回去以后。
“那许家寨岂不是还有污染源。你明知道,还要带我们去吗?”
污染源三个字被吐出来的很自然。
仿佛一直存在于赢舟的脑海里。
但他的生活中,明明很少接触到这种特殊的名词。
就像是一种微妙的本能。
也是这种时不时的错位感,让赢舟总是没办法彻底放松警惕。
裴天因回答:“你哥,给了曲目朗嘎十万块钱。有这钱,大毛就可以在市里买房了。我们倒是无所谓,也不喜欢走太远。但大山不适合女孩。”
大毛是曲目朗嘎收养的第一个孩子,还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远处的蘑菇人,裴天因打算等天亮后,再去看看。
肉太岁具有传染性。
裴天因听人说,传播方法是吃下一朵肉太岁。那些孢子其实不会传染人。
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会动的死人听上去很诡异,但裴天因并不害怕。人们试图用科学解释很多东西,但在科学之前,已经有神学试图对世间的一切做出解释。
但无论是科学还是神学,都是人们了解认知世界的工具。
既然这种肉太岁也是能杀死的,那就不用恐惧。
回去的路上,赢舟犹豫了几秒,开口:“裴天因。我想先让我哥他们回去,然后再去一趟许家寨。明天你能随便找个附近的村寨,说许家寨到了吗?我担心寨子里有未知的危险。
“我也可以付给你向导费。”
赢舟虽然还在读大学,但十万块钱还是能拿出来的。平时元问心给的零花钱多,他生活简朴,也不怎么用。
裴天因垂下眼眸,瞥了他一眼:“之前我会同意带路,是还不知道肉太岁变异了。”
赢舟:“……喔。”
他的目光很游离。
三毛是一只黑色大土狗,妈妈是白狼。打小就聪明。
每次,三毛打算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
裴天因问:“一定要回去吗?”
对啊,一定要回去吗?
有时候,赢舟也会问自己,是现在的生活不够好吗?为什么总是要执着于一个真相?
但他忘不了,也放不下。如果另一个赢舟只是自己的臆想,那他看见的、能亲手抓住的人,又是什么?
他的沉默已经代表了很多抗拒和执着含义,裴天因叹了口气:“好吧。明天我随便找个寨子,说许家寨到了。然后我们撤回去,你再偷偷来找我。”
裴天因还真怕赢舟会一个人进山。
山里死人很正常。但赢舟死了,他会觉得很可惜。
赢舟由衷道:“谢谢。”
赢舟说要跟着裴天因守夜,但后半夜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在睡袋里,蜷缩着。
元问心和荀玉正在外面做早餐,煎蛋配牛奶。
牛奶是袋装的,自己带的。
蛋肯定又是裴天因从哪只鸟的窝里借来的。
赢舟的长发有些凌乱,他用手抓了两下,然后用发带把它扎了起来。
“几点了?”赢舟走出木屋,问。
“才八点多呢,”荀玉用一根筷子戳着铁锅里的煎蛋,“困吗?要不再睡会?”
赢舟看着院里的人:“裴天因呢?”
元问心的表情冷冷淡淡:“一大早就去山坡上了,也不知道干什么。我们和他有沟通障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赢舟跑到山坡一看,裴天因正在昨天射中菌子人的地方。
地上什么也没有。但枯枝上,却开出了几朵深色的木太岁。
枯木上还留着一个箭眼。
“昨天,我射中的是木头吗?”
裴天因的眉头蹙起,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
赢舟思考片刻,回答:“虽然我的医生说,我有幻视和幻听,但我觉得不是……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嗯?”裴天因微微睁大眼,“你说昨天晚上吗?我听到的是脚步声。”
他们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赢舟倒也不太失望。他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过多地纠结于这个问题,并且心照不宣地重新开始跋山涉水。
昨天已经消耗掉了一些水和粮食,今天的行李轻了不少。
赢舟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一夜过去,随着许家寨的不断靠近,他耳边的噪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赢舟。”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回去!!”
这是一个陌生又尖锐的声音。
声音已经大到让他的耳膜刺痛。
赢舟的面色不太好,但元问心只以为他是热了累了,小声地安抚着他。并且询问了好几次,需要不要联系救援队。
赢舟都坚定地摇了摇头。
下午五点,在越过山林,从峡谷的间隙中穿过后,一座早已废弃的小村寨,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裴天因的目光有些许怀念,但很快压了下去:“到了。”
元问心举起了照相机:“好原始的村落,倒是挺漂亮的。”
路是曲折迂回的之字形,路边依次分布着一些平房,外墙是土黄色。
比起漂亮。倒不如说是罕见。
村落依山而建。早就无人居住,地上长满了荒草,井水也大多干枯。
只有毕摩的家的墙上,会有一些彩绘的图案,和裴天因身上那些图腾倒是很相似。
墙角和路边的石头上,爬满了苔藓和蘑菇。
村里不仅没人,连根电线都没有。
村子不大,鼎盛时也就一两百人,不到半个小时就能走完。
元问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他凑到赢舟身边,小声地咬耳朵:“你看,没有人。”
赢舟“嗯”了一声,难得的轻松:“我们回去吧。”
双方都觉得,自己把对方应付过去了,很满意。
荀玉参加过洪灾的抢险救灾,他见过被洪水淹没过的房子。
大多都会有很厚的淤泥,还有泡到发软发烂的墙根。
这里没有山洪来过的痕迹,和裴天因说的有些不太一样。
他微微蹙眉,有些疑心是裴天因为了拿钱,随便找了个寨子应付。
元问心给钱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以为赢舟还不知道。
于是,荀玉找到元问心,拉着他到一边,小声嘀咕了起来。
裴天因双臂环抱,就在路边等着,表情很是冷淡。
山里起了点风,裴天因的耳坠就随着风轻轻摇晃。日光洒在他黝黑、布满伤痕的皮肤上,出乎意料的好看。
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美感。
赢舟眯着眼看了会,没忍住,拿起元问心的相机,拍了那么一张。
“到时候洗出来寄给你,”赢舟由衷道,“你很英俊。”
裴天因的唇微微翘起,但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只野鸡却从山区的树冠上飞了过来,发出了“嗷嗷”的怪叫声。
这是裴天因昨天放走的那只野鸡。
树边,一片枯叶晃了晃,落在了裴天因的鼻尖,然后滑落。
地面十分微弱地颤了颤。地底的动物们纷纷钻出土壤。
裴天因在瞬间变了脸色,他朝着赢舟道:“让你哥哥打卫星电话,定位,放烟雾弹。找人来营救。山里要地震了。”
元问心一愣:“地震?真的吗?”
西南一带经常地震,大封山更是位于地震带上。对于这种事,元问心宁可信其有。
更何况,哪怕没地震,元问心也是打算叫直升飞机的。
无人区负重15kg徒步两天,已经差不多到了他生理的极限。
他的体力远不如荀玉,甚至还未必有赢舟好。
他来到村寨高处的平地上,然后发射出一枚红色的信号弹。
这表示情况紧急,需要立刻支援。
信号弹亮度约60万流明,而且穿透性极强。在长达半分钟的亮光后,半空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烟雾柱,久久不散。
荀玉则是拿出背包里的卫星电话设备,立起了一个地面支架。
只是黑山沟内本身存在大量玄武岩,磁场混乱,信号很差。他倒腾了半天,一个“sos”的求救信息都没传送过去。
从裴天因给出地震通知到现在,过去了差不多十分钟。
大家的精神紧绷。更糟糕的是,一大团黑色的云飘了过来,挡住了头顶的太阳。天色顿时格外昏暗。
八月份本就阴晴不定。大概是快要下雨了。
山谷里起了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很清爽,但却没有人能欣赏。
“天有些黑。”元问心喃喃,“可能会挡住信号弹的痕迹,如果下暴雨,直升机也没办法起飞。”
飞机受气流的影响很大。一点小小的风浪都有可能机毁人亡。
元问心的手脚发冷。
他很少把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境地。尤其是他发现,在面对充满意外的世界,任何准备都显得这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一群灰黑的鸟从山林中冲天而起,在河谷地盘旋,发出“嘎嘎”的怪叫声,没有飞走,但也不愿意落下。
蓝牙通讯中断,裴天因从山坡跳下,大声道:“别怕,是山雀。你们救援的人还没到吗?”
豆大的雨滴从天空砸向地面。冰冷刺骨。
荀玉面色凝重:“还没到,可能来不及了。”
赢舟:“先找地方躲起来。没事的,附近没有高楼,都是平房。”
但后续的担忧,他却没有说出来。
村寨背后就是山。
现在大雨,又碰上地震。爆发山洪、泥石流,都有可能。
不能躲在户外,是害怕地震来时,附近的坠石和断掉的树。
裴天因举起手里的木矛,指向了不远处唯一绘有彩色图案的房子:“去毕摩家,他家是木头做的老房子。”
木质结构的房子倒塌后,不像泥土房,没有那么大的压砸力。
外面天色很黑,一进房间里,就更黑了。
这里似乎原本容纳了一些啮齿动物,在赢舟等人进来后,翘起的木板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找承重墙的墙角躲!”
大家都学过地震教育,很自觉地找到了墙角。
明明只是下午,但天色已经接近全黑。外面的雨下了一小会又停下,但阴云并没有散去。
时间又过去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地震依然没有到。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呼吸和心跳。
荀玉开口:“放轻松点。地震嘛,地壳运动而已,很正常的,一会就过去了。而且,不一定会地震呢。是吧?”
但没有人搭腔。
裴天因甚至没有说,当初那场举国同悲的大地震的震源中心,就在大封山附近。大概就离了七八十公里。
赢舟看向了身边的元问心,他蜷缩在墙角,尽可能地收拢自己要害位置。眉头微微蹙着,面色不怎么好看。
赢舟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歉意。
他悄悄地握住了元问心的手:“对不起。”
元问心勉强地笑了一下:“不,是我非要跟来的,和你没关系。”
“但如果不是我想回来,你和荀玉也不会跟着。”
荀玉倒是很豁达:“不要这么悲观嘛。路上风景真的很漂亮诶,还有裴天因给我们做饭吃。野松茸我也吃过,但都是空运过来的,和刚采下来的味道完全不同,我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鲜的东西。鱼肉也很好吃……虽然我只分到了鱼尾巴。”
“回去的时候,可以多抓两条。”裴天因开口,“到时候把鱼肚子分给你。”
荀玉语气夸张道:“好啊好啊。我草,裴哥,你突然变得好帅。怎么回事~好耀眼!”
“我今年20。”裴天因回答。
比荀玉是要年轻两年的。
元问心没忍住笑出了声,气氛突然间轻松了不少。
裴天因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自言自语:“大封山在地震带上,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地震了。山神会保佑我们的。”
赢舟说:“要是害怕,你过来点,我会护着你。”
“我害怕什么?”元问心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点,然后闷闷道,“我才是哥哥。”
地面在此时震动起来。先抵达的是纵波,整个房屋开始剧烈地上下颠簸。
刚刚还在嘴硬的元问心瞬间抱紧了赢舟的腰,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还很年轻,也不想死。前几天的晚宴,元问心还在政府牵头的展会上,谈着用来试手的几千万的生意。请来的记者对着他和合作方猛拍,商界报纸都说他是元家虎子。
他的母亲是混血,外祖父是历代传承的勋爵。虽然她只是私生女,却带着几亿美金的遗产作为嫁妆。当时都说她是下嫁,但二十多年后,已经没人会这么说了。只说元太太眼光真好。
这些光环,在自然面前,竟然脆弱的不堪一击,
元问心还没活够。他灿烂、辉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赢舟反手,更紧地抱住了他。却不是因为害怕,是在安抚。
“没事的,没事的。别害怕。”赢舟维持着语气的平缓,“很快就好。”
他们就像是面对灾难时,报团取暖的小动物。
横波很快抵达了山区。赢舟听见了外面轰鸣的声响,大概是什么落木砸到了地上。
地动山摇。
赢舟从未如此直观的认识到这个词的威力。他坐在地上,依然感觉到了眩晕。周围不断有东西坍塌。扑簌的泥灰落在他们身上,呛。
元问心已经开始尖叫,这纯粹是动物的本能。
大地轰鸣、震颤。这震感并不浮空,而是实打实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大概两分钟后,震动才彻底停下。
而赢舟却觉得这短短两分钟,比几个小时还要漫长。
毕摩家的房子的确不错。
村里的土房塌了好几座。远处的地上还被弯折的树木砸出了一道道深坑。也有从山上滚落的巨石,砸在外围的墙壁上。
躲在墙角的四个人都没什么大事,很狼狈,头发上全是泥灰,但顶多被什么木块砸了一下,会有些擦伤和淤青,却没有一个重伤。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村里的房子本来就是废弃许久的老房子,如今地震一摇,许多地方都成了危房,露出最原始的土木结构。地面更是出现了一道道裂纹,像干旱时的稻田。
荀玉心有余悸地开口:“旁边这房子,屋顶都塌了。怪不得地震的时候我就说旁边有什么一直在响。”
“感觉这地震起码6.5级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余震,还是这只是前震,”
元问心走到了空地上,捂住唇,有点想吐。
万幸没有下雨。但周围出现了一些野兽的嚎叫。
裴天因说,是地震把山里的动物们赶了出来。毕竟求生是每一个动物的本能,包括一只蚂蚁。
他们又放了一个红色的信号弹。
卫星接收设备的天线,在地震时被砸烂了,现在只能靠信号弹求助。
万幸的是,几十万一天的救援队还是有些用处的。
几十分钟后,两台直升机出现在了天边。
荀玉一愣,从背包里抽出一张红色的布,来回挥动起来。
救援队显然也看见了他们,直升机滞留在上空。
只是黑山沟的确没地方能让他们迫降,原本还有一个平地,现在也被碎石、断木拦住。
于是,直升机再次升高,机舱开启,两个穿迷彩服的安保背着降落伞,从一百多米的高空跳了下来。
裴天因抬头,看着天边飞来的两个人,微微眯起眼。
他攀爬过没有任何防护的悬崖、横渡过汛期湍急的河水;但作为智人,还没有进化出能上天飞行的翅膀,看着有些眼馋。
“元少。”第一个降落的安保人员赶来,“直升机降落不了,我们两个先下来清理一下地面。看见您没事就好。你们是否需要医疗援助?”
元问心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摇头:“没事。地震几级?”
“6.8。”雇佣兵回答,“进山的路都断了。如果不是您两次放的信号弹,我们也没办法这么快找来。后面还有几辆直升机,背了燃油和其他物资。元少,我们是侦查机……每辆直升机只有一个空位。剩下的人要等下一班。”
最后两段话,他微微压低了一些声音。
无人区救援这么多次,他们见过太多次为了“最后一个座位”反目成仇的场景。
也有人会直接让救援的人从飞机或者船上下来,他们自己上去。
这时候,救援队会选择直接撤离,假装公司已经尽力了,但没找到雇主;然后让保险公司赔钱。至于雇主幸存然后索赔,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但无论如何,元问心享有优先选择权,毕竟他才是这只救援队的雇主。
元问心点了点头,接过温热的葡萄糖水和氧气瓶。
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他会选择他自己和赢舟。
安保人员开始清扫地面,好让直升机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