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赶时间,没人生火。大家用压缩饼干泡矿泉水应付了。
下午五点左右,赢舟的耳边听到了湍急的水流声。
他抬头,面前的天地豁然开朗,穿过山谷,面前是一条大江。
这里是凌霄江上游,河道里插着一条粗铁棍,上面画了条红线。那是历史最高水位线。
赢舟站在了裴天因的身侧,看向了河岸的另一头。
那边的河谷地要矮一些,能看见一条荒废的黄褐色土路朝着山林深处延伸。旁边还有些荒废的梯田。梯田很窄,看上去只能种两排菜。
太阳高悬,村寨看起来却格外寂静。乳白色的雾弥漫在河谷一带,挥之不去。
赢舟的唇下意识地张开,感觉到喉咙里哽住的郁气。
近乡情怯。
他从来不怀念这个家乡,但在最近几个月的梦中,总是梦见它。
赢舟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另一个赢舟牵着他的手,他们正走在离开家的路上。
赢舟问:“我们要去哪?”
它说:“回去。”
赢舟想,他们明明是在往外走,为什么要说回去。
但他走出村落,才发现,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赢舟在梦里回头,看见了一株蜿蜒着的树……它的枝干像是挣扎着的人,跟在赢舟身边,爬了一路。
枝干是纯黑色的,看起来已经枯死。而枯木上,居然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赢舟从梦里惊醒,泪流满面。
所以他才这么想要回老家一趟。
不能他自己跑了出去,另一个赢舟却被永远地困在山中。
裴天因指着那根棍子:“地质水质监测站的员工,每年都会在汛期结束后过来看水位线。水不深,最高的时候只有八米。但这条河落差大,水流很急。从来都没有船。”
每年夏季,那些不信邪在河边洗澡、洗衣服的山民,都会淹死了不少。
“许家寨本来就在这条河对面,但渡河铁锁断了。现在只能绕着河岸走。”
裴天因简短地介绍完后,从背包里翻出了几条带铁钩的绳索。
这是他自己带的包,洗的倒是干净,但怎么看都有些旧了。
裴天因把绳子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另一头的铁钩,则是扣在了河谷峭壁的麻绳上。
元问心看着递到自己手里的安全绳,眉毛高高抬起:“就没有别的路吗?”
元问心当年爬华山的时候,都没遇到过这么简陋的安全措施。
他眼前是一条很窄的路,看不清路的尽头。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湍急的河流。
唯一的安全措施是横着贯通悬崖的化纤绳。看起来承重还不错。每隔一段路,绳子都会从钉在山里的铁圈中穿过。
这些铁钉,是当初裴天因和老猎户摸着山崖钉进去的。
“没有。”裴天因回答,“当初为了进山我们找了很多条路。这是难度最低的一条。”
赢舟老老实实地翻译了这段话。
元问心狐疑道:“剩下的路是什么?”
“挖个山洞。或者绕到另一边,从四百米高的悬崖瀑布上爬下去。”
前者是需要太多人力财力;后者是找死,急着投胎。
在说话的时候,裴天因已经走上了山路,他把铁钩铐在绳子上,一边滑动铁钩,另一只手压在山壁上,让自己尽可能地贴在山崖上,寻找着一个着力点。
赢舟看着他,也打算跟过去,但耳麦里传来了裴天因的声音。
“你先等一会。这条路很久没走了,我检查一下铁钉有没有松。”裴天因顿了顿,“要是锈得太厉害,我也没办法带你回去。只能等下次了。”
他得和老猎户修一下钉子。
于是,赢舟乖乖等在了陡峭的山崖边。
裴天因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好在这个距离还能用蓝牙通讯。
裴天因:“为什么想回去?”
赢舟沉默片刻,回答:“找人。”
“寨子里已经没活人了。”
赢舟思考了一下,用不怎么熟练的方言回答:“我最近经常做梦,梦里有人在那里等我。”
他是汉人,藏缅语能听懂,不会说。他说的是自己老家的方言,虽然是西南官话,但有很重的康巴语痕迹。让本地人来听都未必能听懂。
裴天因突然道:“许家寨的人死了活该,等你的未必是好人。”
“为什么……?”
“他们养肉太岁。”
赢舟不由得一愣。
太岁。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称呼。
一开始,是卖山货的老伯泡太岁酒。
后来,是指路的婆婆,说许家寨的人养肉太岁。
再后来,要进山,老猎户让裴天因拜太岁。
最后,就是现在。
赢舟:“我六岁就被拐走了,今年二十,这是第一次回家。太岁到底是什么?”
“大封山里有很多个寨子,在解放前,一直互相敌视。那时候可没什么一家亲的说法……山里的资源有限,只有最强壮的人和他们的家属可以活下来。”
裴天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大概是因为在攀爬悬崖,呼吸微沉,听得人耳朵发痒:“有个猎户误入大山深处,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开春的时候,他从山里走了出来,说在山沟里,是靠吃‘太岁’活下来的。还说太岁可以再生。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冬天会饿肚子。”
不用饿肚子,这是生活在贫困山区的人们最朴素的愿望。
他们靠天吃饭的时候,并不知道在几百里外,自己的同胞已经富裕到可以把牛奶倒进河里。
“太岁,长在树根上。像菌子又不是菌子。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割下来,第二天就能再生。于是家家户户都开始养太岁。”
“最开始长在木头上的,叫木太岁。”
那就是老猎户让裴天因祭拜的东西。
“再然后,有人发现,石头上,也能长出太岁。于是那叫石太岁。”
“太岁甚至能在水里长出来,那叫水太岁。太岁很好养活,不需要饲料,不需要浇水,甚至不用光照,第二天就能长出一大团……山里人靠它,熬过了一个粮食匮乏的冬天。”
“不同的寨子对它的看法不一。有人把它当山神,敬若神明;有人把它当山鬼,避之不及。”
赢舟琢磨,是他的脑海,自动把裴天因的话翻译地这么文绉绉。
“但又一个冬天结束后,吃太岁的人。全都病死了。村里的苗医、彝巫,都治不了。后来也就没人养太岁了。”
裴天因:“我父母就吃了太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没了。”
赢舟:“那你……?”
“不知道,没死成。曲目朗嘎说,是山神怜爱我。”
曲目朗嘎是护林队老猎户的名字。
裴天因:“而从人身上长出来的,就叫肉太岁。有人说,肉太岁能生死人,肉白骨。许家寨的人就是拐了个人,偷偷养这个。结果爆发了瘟疫。渡河索道就是那时候被其他寨的人割掉的。怕里面的人跑出来,把病传给别人。”
“那你觉得太岁是神是鬼?”
裴天因思考片刻,反问:“一定要是鬼或者神吗。为什么不能是人?”
元问心和荀玉都能听见耳麦里,裴天因的声音。
但没一个人能听懂这小子说了什么。
后来赢舟也不好好说话了。
这让荀玉很不爽。
就像是自己班上的班花,和隔壁那个经常逃课的鬼火少年,竟然在上课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偷偷传纸条。
他抓心挠肺,想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结果昧着良心打开一看,发现两特务用的是加密文字。
“你们在说什么啊?”荀玉没忍住,凑到了赢舟跟前。
赢舟回过神,回答:“一些小时候的事。”
“什么事?难道你们认识?”
赢舟小时候在许家寨,听那个卖酒的老婆婆说,裴天因的彝寨也在那附近呢。
赢舟还没想好怎么敷衍荀玉,裴天因的声音又一次从耳麦里传来:“我到了。安全的,过来吧。”
于是,赢舟合情合理地转移了话题。并且率先把自己的铁钩扣在了绳子上:“走吧,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下面虽然是河,但这个高度掉进河里,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裴天因的声音响起:“要不要我去接你?”
赢舟有些意外:“谢谢,不用。”
裴天因不说话了。
这条路不长,大概只有一百米。但赢舟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缓慢地从山崖一侧挪了过来。
看裴天因走的蛮轻松,但自己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山崖是湿的,有水。手指抠的泛红也找不准着力点,而且脚下很容易打滑,路面最窄的地方,只能踩住半个脚掌。
他们唯一的安全措施就是腰间带铁扣的绳索。
面对这样的险境,腿能不抖,已经超过了全球99.9%的智人。
赢舟走下山路,腿脚都是软的。荀玉和元问心也没好到哪去,直接坐在了地上,脑子里全是水声。
河流看起来很远,但冲击山崖的水声却很近。震耳欲聋。
他们现在脑瓜子都是嗡嗡的。
但穿过这条险路,面前的景色却让人不由得精神一震。
高大的林木包围出一片长满鲜花的草甸,草甸的中央,是一个淡水湖。湖水不深,甚至能看见湖底的鹅卵石。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远处的群山,苍鹰在看不见一丝云朵的天空上盘旋。
夏天,天黑的晚。晚霞给远处的山峰洒上绯红的颜色。
这是和城市截然不同的风景。
壮美、瑰丽。
这就是裴天因不愿意离开大封山的原因之一。
荀玉喃喃:“是吊桥效应吗?好震撼的景色……感觉比其他地方看见的都好看。甚至还有点想哭。”
元问心从背包里拿出氧气罐,吸了一瓶氧,这才缓了过来。
他在地上躺了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照相模式,“咔咔”一阵猛拍。
不多拍点都对不起他刚才的腿抖。
裴天因已经在终点处等候多时,看见剩下三人全须全尾地走了过来,明显也是松了口气。
“快天黑了。”他说,“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附近有之前猎户做的林屋。明天穿过山林,就能走到许家寨了。”
裴天因领着三个拖油瓶,往木屋走去。
木屋是很早以前修的,那时候经济不发达,打猎、采药,然后把战利品卖给大山之外的人,是很多山民唯一的经济来源。
但山林是很危险的,不管是去一两天,还是七八天,总是需要补给的时候。
木屋就是那时候建的。房子不大,露天的,挡雨都勉强。但总归是栋“人类建筑”,在毫无人烟的黑山沟,显得格外让人欣喜。
荀玉不由得琢磨:“在这里修个度假区,把路修一下……”
“很好看,但没人来。”元问心回答,“而且这是自然保护区,批不下来商业用地;别想了。”
木屋是很标准的木头结构,房子不大,四四方方的。
尖顶。房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门上有一把锈了的门闩,没上锁,裴天因走过去,打开门。一股子灰尘味。
这间屋子,裴天因每年也只会来几次。现在还会进山的人很少了,这是好事。靠山吃饭只能勉强不饿死。
真的想要过好日子,还是得去人群里、平原上。
可能是之前下过雨,木头铺的地板透露出一股子潮气,几朵小蘑菇在缝隙中蓬勃生长。
房间很小,也没有窗户和床。很简陋。第一任主人去世多年,子女都去了外地,后来,这里就成了附近山民的安全屋。
赢舟放下行李,有些好奇地弯下腰,观察地上长出来的白色小蘑菇。细细长长的一簇,头顶还有个平平的伞盖。
裴天因扫了眼:“这个有毒。不能吃。”
“我不吃。”赢舟摇头,“就随便看看。”
裴天因“嗯”了声,道:“我出门一趟,天黑前回来。”
荀玉背了一路的行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检查了一下地面和墙,拔掉了一些尖锐的木刺后,拉开行李包,拿出张薄薄的垫子,横着铺在了地上。
随后,荀玉又拿出打气筒,开始哼哧哼哧地打出了三个气垫枕头。背了一路的露营睡袋,也拿出来,铺在了地垫上。
“睡袋就三个。”荀玉主动开口,“这里不是专门的商业营地,晚上可能有动物。我和裴天因轮流守夜吧。一人睡上半夜,一人睡下半夜。明天要是还没回去,你和元问心来守。”
明天多半已经回去了。荀玉这么说主要还是为了减轻两个吃白饭的人的心理负担。
元问心倒是没有意见。
荀玉看着收拾规整的木屋,很是满意,他点头:“晚上做点饭吧?我带了燃气灶和一次性铝锅。咱们可以煮方便面吃!吃了一整天的冷东西,多少还是喝点热乎的,好睡觉。”
他高兴的还有一点。
过夜耶!一个房间耶!
四舍五入,忽略掉一定会夹在中间的元问心,那岂不就是他和赢舟一起睡觉了?!
野外和城市是不一样的。在这种无人区,能吃上一顿方便面,已经是难得的美味。更何况方便面调料包在一代代公司的苦心钻研下,味道是真的不错。
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海拔比较高,水沸点低。没那么热乎。
大家都没有反对,于是荀玉兴致勃勃地来到户外,把灶放在了地上,点上。
他挑的地方很不错,在木屋外墙的边上。挡住了风。小小的火苗不至于被吹灭。
荀玉架起一口锅。吞吞吞倒了两瓶矿泉水下去。
晚上的山林会很冷。现在太阳还没彻底下山,但周围已经有了一丝凉气。
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水开了。
就在荀玉从袋子里拿出方便面,准备下面的时候,小院里突然传来了框框当当的响声。
荀玉走到正门,好奇地往外一看。
原来是裴天因打猎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布袋子。
布袋子是大方巾自己叠的。
而且他居然还背着一口洗干净的锅。
荀玉很震惊:“哪来的锅?!”
裴天因指了指小屋旁的杂物堆。都是一些修房子时剩下的木板、建筑废料,还有空的矿泉水瓶子之类的垃圾。
——他怎么就从里面翻出来了一口锅?!
小院里还有一个废弃的石头堆,只有两面,竖着的。荀玉都不知道那是干啥的,现在裴天因把干木柴往里面一堆,点燃火柴,他再傻都知道了,这居然是个灶台!
裴天因把锅架了上去。又捡来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另一边。现在这就是一个三面环绕的土灶台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远比他带的小燃气灶更有冲击力。
裴天因在灶台边坐下,解开了布袋。
里面是洗干净的松茸和四个大小不一的蛋。
荀玉很震惊:“这是松茸……?”
“嗯,刚进山里摘的。”他转头,看向赢舟,“我还去林子里架了个兔笼。运气好能逮到兔子,也可能是松鼠或者鸟。等会吃完我去看看。”
赢舟如实翻译了出来。
荀玉的城里小孩世界观摇摇欲坠:“那这个鸡蛋又是哪来的?!”
裴天因:“不是鸡蛋。湖边摸的。也有树上摸的。一样拿了一个。这个蘑菇可以吃,和蛋一起炒。”
他还记得赢舟在屋子里看蘑菇的事。
赢舟有些意外:“谢谢。”
荀玉的唇颤了颤,已经不想问那条已经被开膛破肚的鱼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裴天因却主动解释道:“这个是裸鲤,高原鱼。之前还有农业大学的专家来看过。”
这里海拔不算特别高,只有三四千米。湖也不算大,能找到这么一条鱼纯属不易。
之前曲目朗嘎总是笑他,说他是大封山的德鲁伊。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裴天因还没在山里挨过饿。
裴天因拿起弯刀,用刀把松茸削成了薄片。然后从随身携带的罐子里挖出一团带着花椒粒的凝固猪油。猪油里不仅加了花椒,还有盐。
油脂和盐是山里极度缺乏的物资,但又是生存必要的原料。老一代的猎人喜欢喝猎物的生血,就是因为血里有盐。
裴天因对赢舟道:“赢舟,让那个高点的把方便面下了吧。没有土豆了。”
蛋白质、脂肪、糖、维生素、水、盐。人类所需的全部营养。
裴天因没学过那么多理论,他只知道没有土豆容易饿。没有肉、盐,干活会没力气。
之前树林的边上栽了些小土豆。因为纯粹靠天生长,最后还是被吃绝种了。
现在人少,更不会有人随手埋土豆块了。
裴天因一直说的藏缅语,骤然蹦出“赢舟”字,还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周围人都很震惊。
元问心感觉发现了新大陆:“你学过普通话啊?”
裴天因心想,那么简单的东西,看一眼就会了,电视里也经常听,还用学吗。
他只是懒得说。
和外面的人说话没意思。其他人看他们跟看大熊猫似的,就算不带恶意,也足够大惊小怪。
他宁愿看一下午的、有海东青盘旋的天空,听路过的虫子的语言。
猪油化开,铁锅出现了滋啦啦的油声,鸡蛋和松茸下锅,香气很快飘了出来。
一顿饭居然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
中途,赢舟还想帮忙搭把手,以显示自己没那么像个吃白饭的。
但裴天因却低声道:“一边坐着,湖边去玩也行。天黑前回来,别添乱。”
赢舟白得跟他差好多个色号,手上一点茧子也没有,一看就不是个会干活的。
当年寨里的毕摩有人供奉,都没有这么不沾烟火气的手。
一次性碗筷被分到了大家手里。松茸鲜香,鸟蛋加了矿泉水,炒得刚好。带着一股子自然的蛋香。
元问心都得承认,刚采的松茸和刚下的鸟蛋的确有些不同。也许是心理因素,鲜味直冲天灵盖。
后面的鱼直接烤了。没那么多香料,而且浪费水。
赢舟分到了鱼肚子,这里脂肪最厚。八月份的鱼够肥了,肚子这截有半透明的油花。
荀玉看着自己碗里的鱼屁股、元问心碗里的鱼背,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裴天因。
吃完饭,裴天因去看了眼林子里的鸟笼。里面戴着了一只野鸡。
但野鸡都是自然保护动物,曲目朗嘎三令五申,吃的时候不准拍照、吃完也不准跟人说;再加上懒得烧水拔毛,而且这是一只没什么油水的公鸡。裴天因解开笼子,把鸡放走了。还多洒了一把鸟食给它。
山里的动物是有灵性的,裴天因一直这么觉得。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能听懂它们的话。
不止是动物,植物也会说话。
譬如他去拜那截不长肉的木太岁。
每次,那个木桩子都在说,“帮帮它”。
帮谁呢?
曲目朗嘎说,自己是为了和大毛到四毛相遇,才诞生在大山里的。他们是天赐的宝物。
山下采药的婆婆说,她是为了供子孙走出大山,才活到了现在。
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从林区回来,天已经黑了。裴天因和赢舟说了一声,让他们准备休息,然后扑灭了篝火。
夜晚,不需要光,最好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裴天因一个人在山里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他见证过很多猎杀的瞬间。
山里并不安静。
有很远地方的狼嚎,有山猪或者豹子踩到枯木的声音;有流水声,一些是从悬崖上流下来的,一些则是山涧。
裴天因压紧了耳朵里别着的助听器。
上半夜是荀玉守,他会守到凌晨2点。
裴天因其实不指望荀玉能守到什么。
小型野兽看见荀玉的块头,会自己绕着走。大型一点、而且会晚上来觅食的,声音也盖不住。
荀玉从怀里掏出了红外线望眼镜,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备注:军用版。
镜头里的画面是绿色的。
但山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会动的都是小飞虫,很无聊。
而且夜里的山很冷。
荀玉很快就冻的手发红,他放下望远镜,戴上了手套。坐在木屋的门口,因为不能玩手机,有点无聊,只好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有一道很漂亮的星河,就从他的头顶飘过。像是玉带。很明显。
荀玉呆呆地长开了嘴。
人类仰望星空,往往会发现自己的渺小。
荀玉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幸福的,但又觉得头顶的星河,作为背景也太假了。
11点,赢舟推开了门。轻轻拍了拍荀玉的肩膀:“你进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剩下三个小时我来。”
荀玉连忙摆手,说自己没事。当年看世界杯熬夜打游戏,哪个不比现在困。
赢舟推了推他:“保持体力,不要逞强。”
荀玉很感动,并且感觉到了一丝幸福,半推半就地回到了房间里,找到唯一空着的睡袋,躺下了。
他看起来还行,但实际上累的够呛。几乎是刚闭眼,就睡着了。连几分钟后,旁边的裴天因离开都没有发现。
裴天因推开门,然后,坐在了赢舟的旁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取下了身后的弓,警觉的目光来回打量着。
裴天因的眼眸真的很亮,而且居然真的有点反光,像猫科动物。还是红光。
“你也听到了吗?”裴天因低声问。
赢舟抬头,十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能……听到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甚至有些隐秘的激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年上高中,靳白羽跟他说,他也“记得”那个世界的时候。
赢舟睡不着。
一闭眼,就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很吵。有人让他回去,有人让他快走。
他也不想和元问心说。元问心只会在沉默片刻后,哄着他吃药。
裴天因回答:“我不是听力不好,是听力不太正常。去县里检查,说的是我听力范围有问题。更像是动物,能听见一些人类听不清的声音。但偏偏不太能听清人说话。”
比如现在,他就听见了……
山林里,两脚直立的动物行走的声音。
但有些奇怪。
从压住树叶的脚步声听,那个两脚直立的动物,体重很轻。
这不由得让裴天因想起一些山魈之类的传闻。
但护林队年年都会有扫盲教学,裴天因知道,过去传言的山魈只是大一点的猴子。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大封山。
真要有什么妖怪,那也该是寨子里的毕摩敬若神明的……太岁。
裴天因闭上眼,听了一会,然后对准了西北方向,把箭,架在了弓弦上。
他拉开弓,屏息凝神。手里的弓是木弓,但需要的臂力一点也不小,裴天因直接拉了个满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