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元问心就发现过,赢舟偶尔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就像是在跟另一个说话。
他说这是学校文艺汇演的彩排。
赢舟长得好看,一入高中,就被话剧社的社长拉去当了演员。元问心是知道的。
元问心有些疑惑,但也只是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
直到最近,赢舟发呆、失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元问心追问了好几次,才在赢舟断断续续的叙述下知道了一件事——还有一个看不见的赢舟。
这么多年里,那个赢舟一直陪着他。但最近,那个“他”不见了。
“在赢舟身上,我同时观察到了精神分裂患者的阳性症状和阴性症状。阳性症状包括妄想、幻觉;阴性症状包括情绪淡漠、社交淡漠、少语。我推荐是精神疏导与药物治疗一起进行。如果病情进一步恶化,可以考虑住院治疗。”
但医生心理清楚,像元问心这样的家庭,是不可能把家里人送精神病院的。哪怕买栋郊区的大别墅找人看着,也不可能把他送进病院。
医生最后道:“对于精神分裂症患者来说,幻觉消失,其实是一种好事。”医生叹了口气,“但我也不赞成否定‘幻觉’的存在,很多心理问题,只有被‘看见’,才有根治的可能。”
元问心许久后,才缓慢而僵硬地点了点头。
医生开了些精神类的药,氟丙嗪和派斯通。元问心去药房领了处方药,但没有打算给赢舟用。
他拍了拍赢舟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回家。
元问心开车,赢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双漆黑的眼眸望向窗外,神情很是寡淡。
元问心偶尔做梦,会梦见赢舟消失。有时候消失在大雾里,有时候消失在水中。而自己到处找他,找不到。
赢舟咬了一下唇,突然开口:“你也觉得我是精神病吗?”
元问心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然后,补上了论据:“子不语怪力乱神。别人看不见,也不一定没有。”
晚上吃的饭是保姆阿姨做的。
元问心除了脾气傲点,不怎么爱拿正眼看人,没那么多二代的坏毛病。吃了晚饭,也不过什么夜生活。而是去健身房锻炼了一个多小时,洗了个澡,然后翻起了医生朋友搜罗过来的精神类疾病论文。
很多论文并没有翻译成中文,德文、英文、日文都有。这让他看论文的速度很慢,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在睡前路过了赢舟的房间,门缝里的光还亮着。
元问心敲了敲门,推开门走了进去,发现赢舟正躺在床上发呆,平躺,很标准的姿势。像假人。
元问心的心头一跳,然后走过去,坐在了赢舟的床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赢舟留起了长发。
家里倒是没什么人说他,但因为过于惊世骇俗,经常被人在暗地里议论。
元问心本来以为是赢舟到了叛逆期,但一直到成年,他的长发都快到了腰,都没剪过一次。
有些女气。
但元问心私底下觉得很漂亮。
也多亏赢舟不是女孩。要不然哪怕是为了避嫌,他们长大后都不该住在一块。
元问心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睡不着吗?”
“嗯。”赢舟翻了个身,手搭在了元问心的手上,垂下长长的眼睫,“会看见怪物。”
赢舟很容易做噩梦,尤其是在另一个“赢舟”离开后。
梦里,有把人分割成碎肉的细长鬼影;有脸上沾着血的人型兔子;有长得很高很高的带锯齿的果实,会发出咀嚼的声响;有会把人做成玩偶的怪胎;还有白色的、吐着红舌头的大蜥蜴,似乎叫什么“超梦体”;还有很多小丑。
无数的小丑围着他,朝他怪笑。赢舟手里什么也没有,想推开不断逼近的人流,但最后,人流却把他淹没。他成了一个同样的小丑。
梦中的剧情会逐渐模糊;但残留的恐惧感却如同阴云,挥之不去。
元问心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找资料看过,也找专家问过,为什么赢舟会一直做噩梦。
医生说,这些怪物或许是赢舟所期望出现的。这种希望看见怪物的本能的欲望,其实和生活中经历的创伤有关。那些创伤被人类的精神世界自我内化,于是成为梦中会出现的怪物。
元问心思考片刻,开口:“那今天晚上哥哥跟你一起睡。我会在梦里保护你的。”
他第一次发现赢舟会做噩梦,是在小学毕业去草原上露营的时候。他和赢舟睡在一张床上,赢舟手脚冰凉,大半夜缩在房车角落瑟瑟发抖。
也就是那时候,元问心知道了赢舟会做噩梦。
他说:“你过来跟我一起睡,这样我们可以做同样的梦。我可以在梦里保护你。”
这当然是安慰的话,但赢舟难得没有继续做噩梦,因为他真的在梦里看见了元问心。
在梦里,他是一株花,被困在原地,不能动;而元问心是停靠在他身边的蝴蝶。每当有恐怖的怪物靠近,蝴蝶会把怪物们淹没。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他们成年。
赢舟小声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元问心掀开被子,顺便关上了灯,然后在黑暗里握住了赢舟冰冷的手。
他开口道:“靳白羽最近回国了。靳家就他一个独苗,我也得给点面子。他要是再联系你,我就找人在国外做了他。”
元问心的语气里有些冷意。
赢舟的身体突然一僵。
靳白羽是他的高中同学,同班,还当过一段时间同桌。
同龄人里,除了元问心,赢舟和谁都不太亲,但莫名其妙地和靳白羽成了好朋友。
借着这层关系,靳白羽他爹拿了新区的好几块地。
赢舟的头埋在了元问心的肩头,回答:“当初我会和他一起玩,是因为他说,他也能看见那个‘赢舟’和另一个世界。”
那个充满怪物的世界。
那时候,赢舟已经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而且,大赢舟消失的越来越频繁,他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靳白羽的话,让赢舟变得坚信。他们成为了隐秘的同谋、共犯。
结果呢,其实是靳白羽偷偷看了赢舟写的日记。
高中毕业的聚会,这狗东西还往赢舟杯子里加了药,打算拍点威胁人的小视频。摄像机都他妈的架好了。
说的直观且不雅一点,就是迷奸。
但靳白羽死不承认,说自己只是看赢舟喝醉了,带他回家里休息。
要不是另一个同班同学感觉不太对劲,给元问心打了个电话,后果不堪设想。
元问心差点开枪把人毙了。
没开枪是因为当时手边没有枪。他徒手打断了靳白羽四根肋骨和三条腿。听说靳家连夜请了男外科的老医生来开“飞刀”。
然后靳白羽就被送出国了。转了不知道几趟飞机。也不知道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呆了几年,感觉国内风平浪静了,这才敢回来吃个团圆饭。
元问心想到这,不由气结,很想继续找人把靳白羽打一顿,但忍住了。
赢舟要睡觉,这种事还是明天安排吧。
他摸了摸赢舟的后脑勺,像是在给长毛猫顺毛:“别想了,睡觉吧。”
赢舟没有说话。
但在元问心都快睡着的时候,他听见赢舟道:“元问心,我一定要找到他。”
元问心缓缓睁开眼,提出了一个较为现实的问题:“你打算去哪儿找他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论文上的研究,说一些解离性精神分裂患者没办法分辨出“他者”和“我”。
赢舟的脸上露出了犹豫和挣扎的神色:“我想回老家。”
那里是大赢舟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或许能留下什么线索。
赢舟还记得,对方告诉他,他们的目标是找到愚人,如果没办法杀死愚人,他会越来越虚弱。
“也许有天消失了也说不定。消失,那大概就是我失败了。”
不知道为什么,赢舟最近总想起和他有关的回忆。
高中开学第一天,大赢舟陪着他回家,两人走在放学的路上。
他就读的是X市最好的公立中学。元问心也在这里读书,不过读的是国际班。
因为不缺肉蛋奶,赢舟高一时就有一米七几了。在北方,这身高不算太扎眼。他已经和大赢舟差不多高。
两人的外貌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唯一能区分他们的,是眼神。
另一个赢舟的眼神更平静,也更疲惫。
大赢舟突然问:“如果这个世界是虚假的。那个假象,到底是你还是我呢?”
太复杂了,赢舟想。这个问题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听了赢舟的话,元问心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沉默不语。
元家想查什么人,总归是能查到的。元成安排了几十个人,一个村一个村去问。他们在一个叫许家村的地方,找到了赢舟的家。
拿到资料后,元问心和元成父子俩生气了一宿,一致认为这亲人不要也罢,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再见。
又过了好几年,人口老龄化,村里的年轻人流失,老龄人去世。许家村甚至都还没等到拆迁,就荒废了下来。
那地方也不可能拆。太偏,太远。没价值。赢舟都上初中了,村里才刚通上第一根电线。
村庄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落寞与死亡。就像是无数个消失的人类聚集地一样。
让赢舟回那种地方,元问心是打心眼里拒绝的。
但赢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哪怕是自己拦着,他多半也是会去的。只不过从光明正大变成了偷偷摸摸去。
于是,元问心和他商量:“好吧。明天醒来,定两张去A市的机票,下周一怎么样?你还记得老家的地址吗?”
赢舟点了点头。
尽管离开的时候很小,但赢舟经常在梦里回到那个地方。
“那如果老家也没有找到他呢?你还要去哪?”
赢舟的脸上闪过茫然,然后,他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大赢舟说过的话。
【“愚人船是一艘很大的度假游轮,应该航行在太平洋北部和北冰洋一带。如果能在海上找到这艘船,或许就能找到愚人。”】
他回答:“……海上,愚人船。”
“那如果海上也没有呢?”
赢舟不知道,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找到另一个赢舟。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另一个自己的陪伴。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会全心全意地为他考虑。
哪怕对方不是“赢舟”,他也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不辞而别。
元问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在,虽然他不怎么赞成赢舟的举动,却不是那种会随便敷衍人的大家长。
机票很快定好了,只是成员有三个。
赢舟、元问心、荀玉。
荀玉是十三年前搬来的,和元家当了邻居。
这小子是个自来熟,刚来第一天,就会捏赢舟的小脸,让他叫自己哥哥。也爱带赢舟出去玩。
和早熟到有些古板的元问心不同,荀玉是那种会上房揭瓦的小孩。
电动玩具车、溜冰场、游戏厅……这些城里小孩的童年回忆,全都是荀玉带着赢舟去的。
后来荀玉他妈还开玩笑,说要是赢舟是女孩,还能定个娃娃亲。
元问心这个户口本上的哥哥很不爽。但因为打不过荀玉,他只好忍了。
小时候,赢舟和荀玉的关系还算亲近,赢舟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叫荀玉哥哥。
荀玉过年时收到压岁钱,都是有规划的。用这些钱规划每个周末带赢舟去哪儿玩。
尽管赢舟不怎么表达,但元问心清楚,赢舟是很喜欢他的荀玉哥哥。顶多比他的位置差那么一点。
只是,进入青春期后,荀玉反而和赢舟疏远了不少。态度也变得奇奇怪怪。
再后来,荀玉随着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外地读书,更是没了消息。
也就这几年。荀玉回了X市读大学,大家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对于荀玉的突然加入,元问心是这样解释的:“咱们缺个扛行李的。而且荀玉去过很多无人区,有户外徒步的经验。”
他们的行李不算多。但元问心打听过了,许家村早就没人住了,直到今天都没通公路,有很长一截山路,得靠自己用脚走。
荀玉抬起胳膊,朝赢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小舟!好久不见。”
赢舟背着登山包,朝他缓缓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荀玉当初走得很仓促,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赢舟心里也是有点难过的。
而且直到荀玉走之前,赢舟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荀玉突然就不爱找他玩了。
这事过去了许多年,大家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再拿出来斤斤计较,未免有些幼稚。
之前,赢舟和荀玉只是在微信上聊过几次,现在荀玉突然出现,他也说不清到底是意外更多,还是高兴更多。
赢舟趁着荀玉去做行李托运,拉了拉元问心的胳膊:“找安保公司的不行吗,怎么叫上他?”
元问心的唇微微抿起:“非要来,撵不走。随他去吧。”
嘴上这么说,元问心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出发前一天晚上,和荀玉的对话。
——“你是他哥,一个户口本上的。”
——“所以呢?”
——“你要考虑的太多。而且,你是元家独子,你有未婚妻。以后还会结婚,生子。重复你父亲和你母亲的老路。你不适合。除非你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你能吗?”荀玉大概是喝多了酒,他的胳膊压在元问心的肩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之前,是你跟我爸告密的吧?我不追究了。给个机会吧……大舅哥。”
赢舟大概是真的会下蛊,从小招人喜欢。还是那种喜欢。
招来的狂蜂浪蝶,质量差点的像靳白羽,质量好点的像荀玉,还有别的一些人。
这些人不看里子,光看外表,全都品种优良,条件极佳。
但在元问心的眼里,全都是想拱白菜的猪。
如果非要选一头猪。
元问心可以捏着鼻子投荀玉一票。
会让荀玉加入,第一是元问心觉得,他们都这么多年没交流了,自己需要再观察一下荀玉的为人。以及赢舟自己的意愿,到底是排斥还是亲近。
第二是,元问心并不觉得,在那个老家,真的能找到“赢舟”,他是真的把这次经历当户外徒步旅游的。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A市机场降落。元问心找的司机已经在机场等候多时,载着他们三人,就往离赢舟老家最近的县城赶去。
西南区经济发展还凑活,但实际上,前些年才全面脱贫,地图上,还存在大量与世隔绝的山区。赢舟的老家就挨着一个少数民族部落。
“前些年,不是看其他县旅游搞得火热,”司机乐呵呵地说着,“咱们凌霄县也想发展一下的,但是啊,这路太烂了,山又多。又没挨着国道,也没什么历史遗迹和自然风光,完全发展不起来。嗐,最近改搞土特产了,家家都在种蘑菇和中药;人均收入倒是高了不少。”
赢舟的目光看向窗外,新修的公路平整极了。
当年从县里到省会,是赢舟第一次坐长途车。或者说,第一次坐车。
大巴车要转两次车站,一共开了十几个小时。
他在车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眼泪一直往下掉。是另一个赢舟抱着他,安慰他,还会哄他睡觉。
赢舟不相信,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他到现在依然会晕车,但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呕吐了。只是面色苍白,神情也有些怏怏。
元问心觉得他是近乡情怯。
荀玉闷声不响地递过一把晕车药:“吃吧。不舒服可以靠着我睡。”
荀玉给的晕车药是专门给小孩吃的,配料表里兑了点糖浆,桃子味。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元问心没忍住瞥了荀玉好几眼。
心想黄鼠狼给鸡拜年。但这黄鼠狼还挺心细。
得益于经济高速发展和政府基建,当年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现在只需要四个多小时。
到凌霄县的时候,是下午六点。
天快黑了,一轮太阳挂在山间,摇摇欲坠。
夜里是不适合走山路的,元问心走下车,有些嫌弃地看着面前据说是全县最好的酒店。
县上的招待所改的。没有总统套房,最好的房间一晚上三百二。除了大点,装修朴实无华,房间还算干净。却不免透露出一股陈旧的味道。
县城位于河流上游,落地窗外就是凌霄江。
赢舟站在大堂里,指着江对面的山道:“我老家就在那边。”
昼夜交替,山里起了一层雾,雾气像乳白色的牛奶,从河谷树林的口子倾泻而出。
河边上还能看见一些废弃的旧房子。
元问心找前台打听了一下许家村的位置,回来后说道:“前台说,河对面是封山镇,没听说过许家村。如果要进山,最好找个本地人当向导。明天去那边问问吧。”
越是落后、无序的地方,手里的钱就越不好使。有些山区甚至只接受以物易物。
反正,元家的关系网是没有蔓延到这么细枝末节的地方的。只能想办法找靠谱点的本地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元问心也很难想象,自己的祖国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
而这里居然是赢舟的家乡。
封山镇旁边的山,叫大封山。
的确存在一批山民,平日里会进山采药,或者按林业大学教授的要求,找一些野生植株。
早些年,还有人进山,打些斑鸠、野鸡、蛇之类的野味。后来严打进去了几批,也就没人敢这样做了。
一听赢舟等人的要求,坐在“山珍杂货”门口的老伯敲了敲老烟杆,眯起了眼:“去山里啊?喔,你们城里的年轻人,就喜欢搞什么、什么驴游是吧?之前县上那个西山,有几个外地的,进山里失踪了。飞机搜了好几天都没找着人呢。看你们这脸、这手,嫩得噢。吃多了没事干,来山里遭老罪呢?”
说完,斜着眼看着面前这三个年轻人。一副待价而沽的样子。
元问心笑了笑:“老伯,你这些山货怎么卖?”
老伯:“那看你想要什么咯,这都是我去山里采的。一些沿海地区的老板特地来收,我都不卖的。这个是龙血树,红的这个,看见没。要提前一个月去割,才能收这么点。生苗和生傣,都是拿这个做药。你要的话,1500一斤。还有这个,悬崖上采的灵芝,和那些泥巴里长得可不一样。500一斤。还有这个,是我泡的蛇酒,看这蛇,头上这个角,这是山里的蛇精!一般人我还不给他看。你要的话5000拿走。”
老伯努着嘴:“喏,二维码就在这。我们这进山要祭山神,讲究天时。老黄历良辰吉日是三天后。到时候我也要进山,你们缺什么货,我可以带过来,要是想跟着也行。”
荀玉扫了眼,就打算掏钱,被赢舟一把拦下。
赢舟:“淘宝九块九包邮。”
老伯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勃然大怒:“你说什么呢!不懂别乱说!”
“我是许家村的。”赢舟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眸,“只是很久没回来了。500,进村带个路就行。天黑之前赶回来,我们带着卫星电话。”
老伯怔然道:“许家村?你说的是许家寨吧?”
山货店不大,就一个小卖部。门口很多个背篓,里面装着不知名的药材。晒干的植物和动物都有。
平时也没几个客人,为了省电,店铺里没开灯。
元问心的声音在此时传来:“老板,你泡的这个太岁酒是什么?怎么没听说过。”
他举起手机,用屏幕的灯光照明。
一块肥肉一样的半透明菌体,正泡在琥珀色的液体中。
另一个酒罐子里,岩石似的黏菌泡在水中,不断有气泡从它身上冒出来。
两个酒罐子的表面,都用白纸黑字贴着张标签:太岁酒。
赢舟大学读的有机化学,随口道:“醋酸菌分解不了的有机物形成的网状菌膜吧。本质上是菌团,包括黏菌、细菌、真菌和它们的代谢物。不能吃。”
老伯已经没空和赢舟理论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讳莫如深地摆摆手:“我不卖了,你们去别处问吧!”
说着,就把人推了出去,并且直接拉下了卷帘门。
好在整条街都在卖山货,还有好几家半死不活地开着。
赢舟继续往前走,下一家店里在卖各种酒。
常见的是枸杞虎鞭酒。一根枯树一样的东西泡在白酒里。
还有蛇酒。这老板是个实诚人,隔壁老板的蛇酒就一条蛇,这家店的老板是啥蛇都敢往里放。最上面的是一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剧毒,还是国家级保护动物。
老板咧开嘴一笑:“祖传的,祖传的。那时候随便捉。捉了还有钱拿嘞。”
老婆婆的口音很重,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花布,头戴银饰,看起来像少数民族。
封山镇里有好几个少数民族聚落。
但一些商人为了卖货,也会假装自己是少数民族。
蛇酒旁边是罐蝎子蜘蛛酒。
荀玉的目光偶然扫过,看见塞得满满半缸子的蜘蛛和蝎子,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炸开了。
尤其是在酒里,那几只巴掌大的绒毛蜘蛛好像还tm动了一下。
婆婆慢吞吞地走过去,拿深红的布遮上:“见不得光咯,别把我酒搞坏了。”
这位老人家看上去没那么精明,好说话很多。
这一次,赢舟倒是换了个说辞:“婆婆。我们是从X市来的。我小时候被人拐走了,只记得自己家里人姓许。我上大学后,瞒着我养父母在找亲爹妈。我记得村子门前有一条河,要坐索道。旁边挨着山。”
他用的是当地的土话。
太多年没说方言,赢舟的口音有些奇怪。但能让人听懂。
孩子被拐卖一直是头等大事。
但找孩子的多,孩子找父母的少。
老婆婆坐在木凳上,思考许久:“你说的是许家寨吧,哎哟。那地方……邪门得很。早就没人住了,几年前,山里发大水、淹了。”
“为什么说邪门?”
老婆婆慢吞吞地回答:“一村子人,非要养什么肉太岁……都死完了,大半年后才有人发现。可不就是邪门。要我说,多半是吃菌子中毒了。十几年前就在宣传不要瞎吃野生菌,偏不信邪。”
老婆婆还是很相信科学的。
她从破布底下翻出一本边缘卷起的卫生健康宣传册,递给赢舟。
宣传册是镇卫生所印的。
第一页就说梅雨季不要乱吃菌子,要吃一定要炒熟。菌子中毒后及时就医。
赢舟问:“那现在还有办法进去吗?”
老婆婆骤然警惕:“非要进去干嘛?路都没了。”
赢舟乖乖地回答:“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样子,想看看那里到底是不是自己家;要不然以后祭祖都不知道祭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