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力气不小,一手置于胸前区的胸骨位置,另一只手在背部的胸椎后面,向中间用力挤压胸廓,问蒋楼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可是分不清是哪里疼,已经肿胀的皮肤组织,还是胸骨肋骨,还是更里面,心脏或者肺部破裂出血?
痛感铺天盖地,令蒋楼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快要死去。
仅剩一抹意识,只够他游思妄想——是不是只要把命还给父亲,就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就可以消除他的罪孽,允许他和他的亲弟弟在一起?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蒋楼从生死游离的边缘拽了回来。
跳跃欢快的旋律,是他给黎棠设置的专属铃声。
见蒋楼去摸口袋,老张不让他接:“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命了?”
蒋楼还是摘下氧气罩,按下接通键,把手机放在右耳边。
电话那头有航班信息的播音声,黎棠刚从首都回到叙城,语气几分失落:“还以为你会来接机呢。”
昨天他把航班信息发给蒋楼,算是明示了,可今天蒋楼并没有出现在机场。
蒋楼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异样:“今天有比赛。”
黎棠立刻问:“赢了吗?”
蒋楼仍是那句:“你猜。”
“我猜赢了。”
黎棠对他总是充满信心,蒋楼轻扯嘴角,告诉他否定的答案:“不对,我输了。”
“啊……”黎棠叹息,“没关系,下次再赢回来。”
可是,蒋楼说的不是那个“输”。
黎棠曾说过,以后都要看着他赢。为了让他赢,黎棠愿意避开,不和他参加同一场比赛,甚至装病退赛。
可是,蒋楼认输了。
他说:“赢不回来了。”
蒋楼彻底地输给了黎棠,甘愿背负所有罪名,也要他好好的,也要和他在一起。
意想不到的,黎棠的回答十分干脆:“那就输好了,输赢又不重要。”
蒋楼有些迷茫:“那什么重要?”
“我好饿,也好困,还有……我好想你。”
周遭人来人往,黎棠不敢太大声,更不敢过于招摇地表白。
但蒋楼还是听见了,听懂了。
黎棠是在说,我从来也不在乎谁输谁赢。
我只想好好爱你。
第二天去医院拍片,只是轻微骨裂,可以保守治疗。
主要是外固定和镇痛。用了弹性胸带和胶布固定,原本应该做硬膜外麻醉,蒋楼嫌麻烦,让医生开了镇痛药,便回学校去了。
黎棠发现蒋楼请了半天假,跑操都没参加,课间用手机给他打电话,打不通就发微信,问他是不是昨晚比赛受伤了。
回学校的车上打开手机,看见黎棠发来的一排消息,蒋楼不得不拜服于他直觉的准确。
瞒是瞒不过去,蒋楼不想透露实情,只说昨晚的对手难对付,受了点皮外伤。
被黎棠无情拆穿:“皮外伤你会去医院?”
中午,刚回到学校的蒋楼被黎棠堵在校门口,再“押解”到男洗手间的隔间里,脱衣服给他看。
看见胸背缠绕的绷带,黎棠就知道肯定伤筋动骨了,手指很轻地触碰那青紫肿胀皮下淤血,半晌不做声。蒋楼一回头,看见黎棠眼眶已近通红,正瘪着嘴憋眼泪。
一时心头涩然,蒋楼胳膊一带,拥他入怀:“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黎棠趴在他肩上哽咽道:“对手是谁啊,这么凶,把人打成这样,还输了……输了有钱拿吗?”
见他还记得关心收入问题,蒋楼笑一声,没想胸腔的震动牵扯伤口,痛得他脸色一白。
黎棠心疼之余,不免感慨:“好在这会儿我已经适应跑操了,不然你可抱不动我。”
说的是刚开始跑操的那阵子,黎棠关节痛到没法走路,有一回蒋楼仗着周围没人,一个公主抱把黎棠从综合楼抱回了教学楼,气都不带喘一下。
蒋楼却说:“抱得动。”
言罢就要行动,吓得黎棠忙摁住他:“行行好吧,你现在可是伤员。”
然后踮起脚,在蒋楼唇上亲了一口。
黎棠笑说:“等你痊愈的这段时间,就由我来主动。”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会考在即,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
除了学习,黎棠还有另外要考虑的事情。新班级的班主任喊他到办公室,问他有没有意向把学籍转到这里。
“我看过你上学期的成绩,算是稳中有进,对于优秀学生,我们学校从来都是大力吸纳,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班主任晓之以情,“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转来也没关系,只要你人在叙城一中,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黎棠本人其实并不介意转学籍。虽说在首都考试于他有利,但是学籍一天不在叙城一中,他就一天还是借读生,总少了些归属感和落定感。
若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稍作纠结,现在他和蒋楼正在恋爱,也在这里交到了不少朋友,已经淡了回去的心思。而且学籍放在叙城一中,黎远山便没办法随时“调度”他回首都,对他来说是一剂定心丸。
于是黎棠给黎远山打电话,委婉表达了想转学籍的意思。
黎远山果不其然不同意,反应比黎棠想象中还要激烈:“不行,不许转。你脑子是不是坏了,人家想在首都落户想要首都学籍还求不来,你握在手心里好好的非要扔掉?”
黎棠争取道:“我现在成绩蛮好的,不需要回首都考试也能考出不错的成绩……”
“我不管你什么成绩,当初同意你去叙城,又不是让你在那种地方定居。”黎远山不耐烦道,“要不是章大师说我这两年运道不佳,是因为留你妈在身边,得把她送回南边去,我何必费那么大劲。”
黎棠知道黎远山口中的章大师。自从黎远山开始做生意,就格外相信运势风水之说,这位章大师曾在黎远山的公司面临转型的岔路口时,给指了一条“明路”,从此公司蒸蒸日上,发展壮大,黎远山也自此越发信任章大师,各种珍奇古玩流水般地往他那儿送。
有一次章大师来家里,随意指了指院子里重金打造的鱼池,说进水口靠西视为不祥,黎远山当天就叫人来把鱼池砸了重新做。
因此黎远山听章大师的话不足为奇,只是……
黎棠问:“您不是说,送妈妈回叙城是为了让她安心养病吗?”
“也有这部分原因。”黎远山语焉不详道,“这阵子,你妈妈有没有出去?”
黎棠这才惊觉,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黎远山都会问他,张昭月有没有出门。
先前他只当父亲关心母亲的身体,如今想来却是蹊跷。
“没有吧。”黎棠也含糊其辞,“白天我在学校,晚上回来妈妈都在家里。”
他没把有天晚上张昭月说去看望老朋友,直到半夜才回来的事告诉黎远山。
并不代表没有起疑。
挂断电话,黎棠想,既然回到叙城并非妈妈本意,那她那天去见谁了呢?
真的是那位和蒋楼有类似遭遇的朋友吗?
周末,为不打扰蒋楼休息养伤,黎棠没有去他家里。
蒋楼却躺不住,一早醒来做了会儿题,便拾掇拾掇出门去。
他通过官方网站查询到叙城市中心的商场里有那家奢侈品店,刚好比赛的奖金也已到账,虽然还没想好送出的契机,但先买下来,做好准备,总不会错。
到地方才知道还要排队,蒋楼站在队伍里,听前后的女生聊天,说什么配货,说进去还要等上半天……又摸出手机上网去查,幸好他要买的项链并非热门款,不需要配货,也不用预定。
排队半小时终于进店,本以为在柜台选完付了钱就能走,没想被安排到沙发卡座,又等了十来分钟,才有人接待。
蒋楼调出手机图片,说要这款玫瑰项链的红色珐琅款,SA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像是在奇怪这么年轻的男孩怎么会来买这个,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有钱人。
不过只要给钱就是大爷,刷完卡之后,SA一边笑容可掬地为蒋楼打包,一边闭眼吹捧:“这款项链虽然不是断货款,但也很独特漂亮,先生是买来送女朋友的吗?”
店里不会一次性招待三名以上的客人,所以并不算吵闹。
蒋楼难得心情不错,看着那被放在首饰盒里的精美吊坠,唇角微扬:“不,是男朋友。”
等到从店里出来,面对街道上的熙来攘往,庞杂成一团的噪音扑面而来,令蒋楼皱了皱眉。
而接下来要做的事,更令他烦躁。
他点开通话记录,拨通几天前打过来的未接电话。
嘟两声就被接通,蒋楼没什么表情地说:“出来见一面吧。”
张昭月是在二十分钟后赶到市中心的商场。
乘直梯上楼,走出轿厢,一眼便看到坐在咖啡厅里,落地窗旁的蒋楼。
他并没有点餐,也没有要咖啡,面前放着一杯店里的免费白开水。看见张昭月来了,也只是淡淡掀眼,全无情绪波动——让张昭月想起十二年前的那次会面,等在火车站门口的男孩,一见到她,哪怕没有露出笑脸,也能看到眼睛里的光彩。
那是因为期待和喜悦而迸发的光,和眼下对比不可谓不鲜明。
按下喉间泛起的微苦,张昭月心说,是该这样。
我当年那样对他,如今他是该对我这样。
上次见面天色太黑,这次在灯火通明的商场里,张昭月终于得空仔仔细细地看蒋楼。
无论是身材还是脸庞,面前的少年已然有了大人模样。在她蒙住眼睛不去看的那十二年里,他吃了那么多苦,磕磕绊绊地长大,竟也长得这样好。
只是他的耳朵……
不由得盯住他的左耳,想起方才在店外看到服务员同他说话,他不得不侧过右耳,那专注的样子,令张昭月心头又是一揪。
他的脸色也比上回看起来要苍白,人也消瘦了些……
拿起桌边的菜单,张昭月勉力撑起笑容:“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先点菜。”
似是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蒋楼想也没想就说:“要吃什么你自己点,我把要说的说完就走。”
然后不等张昭月有所反应,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丢在桌上。
“你给的钱都在里面,密码是你生日。”说到这里,蒋楼顿了一下,“别想太多,小时候在家里翻到过你和爸爸的离婚证书,上面有你的身份证号。”
两句话就让张昭月几分慌乱:“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
“还是情理上?”蒋楼笑了一下,“可是我觉得,我和你之间没什么情分可讲。法律上的事等判下来再说,我没有理由提前收下你这笔‘抚恤金’。”
他用的词是“抚恤金”,而非“抚养费”。张昭月明白,他是在和她划清界限,不打算把她当成母亲,自然不需要她抚养。
他当她是来做慈善的。
深吸一口气,张昭月理清思绪,方才开口:“蒋楼,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我知道你和黎棠走得很近,也能猜到你是想报复我,我不清楚你具体打算怎么做,只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不仅会毁了他,也会毁了你自己?”
蒋楼只觉得可笑:“毁了?那你当年回到叙城,有没有想过会毁了我和爸爸的生活?有没有想过会毁了他的生命?”
“我也不想的,我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这些年来,张昭月一直在避免想起这段往事,“黎棠那时候才五岁,他只是想来找我,只是太心急了……”
“够了。”蒋楼不想听这些开脱之词,“你放心,我不会伤害黎棠。”
我不会伤害他——是蒋楼下定决心作出的让步。
虽然从本质来说,其实是一种妥协。是比起复仇失败,他更怕失去黎棠而已。
言罢,蒋楼起身欲走,张昭月忙跟着站起来:“……你说什么?”
蒋楼平淡道:“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张昭月又被刺了一下。十二年前,她扯开蒋楼拉着她的手,让他自己回去,告诉他:“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十二年后,她不仅回到叙城,还妄图拾起母亲的身份,甚至企盼不被孩子记恨,渴望他叫她一声“妈妈”。
无论人心易变也好,物是人非也罢,总之,她食言了。
羞惭和失望两种情绪的交织下,张昭月只觉热意上涌,又要落下泪来。
她知道,蒋楼这次主动见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要与她清算,要与她彻底一刀两断,践行当年她说的话。
最后的最后,仿佛是和十二年前的场景调转,张昭月拉着蒋楼的胳膊,哽咽着,徒劳地说:“我不是不想,是不能……”
不是不想回来,不是不想你,而是做不到。
拉拽的力牵动蒋楼的伤口,他眉心拧起,却扯出讥笑:“不是不能,是不够想。”
这些年里,那么多次濒临绝望,他都觉得不可能了,渡不过去了,但每次都撑了下来。
事实一再地告诉他,“人定胜天”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毒鸡汤,只要想活着的意念足够强,便总能找到克服的希望,哪怕是寒冬腊月的一根火柴,或是极夜里的一颗星星。
其他事也一样。
所以哪有那么多借口,无非是害怕眼下安逸的生活崩塌,无非是不够想,不够渴望。
到外面,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蒋楼终于有一种卸下负担的松快感。
手触到口袋里的首饰盒,不由得开始期待黎棠收到它时的表情。
扬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蒋楼想,明明是在父母的关怀下,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小少爷,怎么会连收到一束红玫瑰都开心得要命?
几乎同一时间,同样的地点,黎棠从商场二楼栏杆旁往下望,确认咖啡店窗前坐着的两个人是谁,惊讶过后便陷入迷茫。
他今天又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中午苏沁晗说想吃商场新开的那家甜品店,他正好也想尝尝,便陪同前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妈妈和蒋楼,他们俩还坐在一张桌上,面对面说话。
没说几句,蒋楼就起身离开,张昭月在座位上又坐了几分钟,期间不断擦拭眼睛。等到张昭月也走了,黎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坐上出租车,黎棠给正在排队的苏沁晗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先回家。
临到家的时候,黎棠犹豫着给蒋楼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哪儿,他回复:在家,刚睡醒。
无由地捏紧了手机。作为习惯性撒谎的人,黎棠太知道越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撒谎,才越是显得可疑。
下车时,家里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
步行往里去,离大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就听见里头的吵嚷声,一道是张昭月,另一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黎远山。
“问你去哪儿了,去见谁了,你在这儿跟我绕什么弯子?”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需要向你汇报吗?”
“是去见那个小兔崽子了吧?我就知道你会趁我不在去见他!”
“他是我儿子,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承认了吧,呵,我就知道,嘴上说着不会去找他,到底血浓于水,舍不得吧。”
“我只是想帮帮他,当年给他的抚养费都被他姑姑拿走了,这些年他一个人很不容易……”
“他不容易,我就容易吗?那么大一笔钱说给就给,他跟人打架耳朵聋了,我还出钱给他做手术让他配助听器,我对他仁至义尽!倒是你,当初我们白纸黑字签的协议,你得在这里留到黎棠二十岁,只当黎棠一个人的妈!”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一再提醒……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感情,我也舍不得黎棠,要不是你当年那么逼我,我也不会逃走,黎棠也就不会跟过来,他的爸爸也就不会死……”
“你现在是在怪我?”
“当然怪你!要不是你非要把我送回叙城,我也不会再见到他,也就不会——”
话音陡然停住。
因为张昭月余光一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晚,黎棠时睡时醒,时而梦到那只频繁出现在梦里的蝴蝶,时而看见现实中的画面,比如张昭月垂泪的脸。
他听见自己问:“所以蒋楼,是我的哥哥吗?”
根本没有什么类似遭遇的朋友。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时,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哪怕再离奇,也是正确答案。
张昭月嘴唇动了动,并未回答,眼泪却更汹涌。
而一旁的黎远山,破天荒地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急切,变得沉默寡言。连黎棠问他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敢点头或是否定。
醒来后,黎棠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并无收拾打扮的心情,而是在想,怎么会是真的。
为什么不是一个梦呢?
将要出门时,张昭月跟到门口,欲言又止。
黎棠本想问她什么,一转头竟然忘了。
索性不问了。他知道的已经很多,足够拼凑出事实真相。
他像平时一样,说一句总是没人听的:“我上学去了。”
阴雨的周一,一切都有一种散发着尘土味的死气沉沉。
只有黎棠,在接连的上下课铃声中,不断地被迫保持清醒。
那些或被他忽略的,或是他不愿相信的,遗落在时间缝隙中的碎片,被迫一片一片被按回原本的位置,呈现出完整的图景。
成为同桌,互报姓名时,蒋楼一闪而过的讶异;晚自习后学校外面的路灯下,那句没头没尾的“你知道我是谁”;山脚小屋莫名的熟悉感,都喜欢《泰坦尼克号》的母亲;提及过往时那令人胆颤的森冷;那些关于爱恨,关于兄弟的假设……
还有那些刻意的接近,过分的关心,若即若离的态度,从不宣之于口的喜欢。黎棠曾为此煎熬过,伤心过,却从未深想其原因,只当是自己先爱上,理所当然要主动一些。
蒋楼讨厌愚钝的人,连看电视剧,都厌恶把事情搞砸的笨蛋角色,那么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黎棠想,他是怎么看待一个忘记了十二年前的初见,忽略了所有指向真相的细节,好奇和他有关的所有事情,却一直没问“那个小孩是谁”的蠢人的呢?
——那个小孩是谁,那个害死你父亲的小孩是谁?
如果他早早地问了,他和蒋楼还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吗?
蒋楼会不忍心吗,还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个害我失去妈妈没了爸爸,害得我孤苦伶仃过了十几年的小孩,就是你呀。
轰隆隆——今年的第一声闷雷,炸响得猝不及防。
不用跑操的早晨,学生们在教室里看书,做题,睡觉,聊天,广播里放着柔缓的音乐。
没有人知道,黎棠心里正经历着不亚于积雨云碰撞的地动山摇。
那么,黎棠忍不住往下想,那么,他应该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恨着的吧,总不能是爱吧。
说不定会恨到想杀了我。
这样恨着,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让我受尽痛苦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正想着,广播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换成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满底噪的音频。像是布料摩擦声,混杂着碰撞,喘息,毫无规律的杂乱,显然未经过专业的降噪处理。
却足以听清说话的声音。
虽然只是似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几段。
出声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男生更恰当,那声音有着少年的清亮,却又摆脱不了因渴切而引发的嘶哑。
“不要……太快了……我不行了……”
一声声难耐的呼唤。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一遍遍被撕开的心。
上午九点半,一道身影奔跑在雨中,以闪电之势冲向综合楼二楼。
广播室的门被一脚踹开,蒋楼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鬼鬼祟祟准备出来的陈正阳。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蒋楼上前两步,一拳径直挥在他脸上。
陈正阳几乎被打飞出去,身体后仰,“砰”地摔在地上。
又被蒋楼拽着衣领拎起来。
蒋楼面色狠戾,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是你播的吧,是不是你?”
从懵圈中回神,陈正阳顾不上疼,咧着嘴笑:“怎么是我?不是你把这音频给王妍的吗?我不过是破解密码,帮你一把。”
陈正阳本就是贼眉鼠眼的长相,面颊肿起来,显出几分阴恻恻的瘆人。
“我还帮你做了点处理,你是不是该谢谢我?”陈正阳啐出嘴里的一口血沫,笑得五官拧在一起,“他叫得那么骚,上起来感觉怎么——”
没等他说完,蒋楼又一拳砸下去。这下没收力道,陈正阳的脸都被打歪了,这才大声痛叫起来,喊救命,杀人了,快来抓杀人犯啊。
就在这堪比噪音的刺耳惨叫声中,蒋楼的右耳,准确地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自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黎棠站在广播室门口,看着里面的混乱场面,有一种抓住症结,恍然大悟的感觉。
就像解答一道题,要站在出题者的角度,避开陷阱,识破障眼,层层分析,抽丝剥茧,方能直击重点。
如此地恨着,要怎么做才算报复呢?
要看出他的渴望,投其所好,让他沉溺,沦陷,让他离不开你。
还要知道他最害怕什么,要亲手把他捧上天堂,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松开手,看着他摔进地狱里。
单单是登高跌重可能不够,毕竟他不畏惧死亡,只怕地狱里没有你。
所以蒋楼要把自己的声音抹去。
蒋楼要黎棠一个人下地狱。
——这便是最完美的标准答案。
轰鸣的爆破声中,土崩瓦解,天塌地陷。
黎棠用力地闭上眼睛,再更用力地闭了闭。
他感叹于这个时候自己竟然还留有意识。
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什么,眼前定格的最后画面,是你骇然痛苦的脸?
你才是笨蛋。
大仇得报,你应该开心才对啊。
很快,其他同学陆续赶来。
先是李子初,霍熙辰,周东泽,还有苏沁晗,都是跟着蒋楼和黎棠来的。
李子初和苏沁晗一边一个,扶住身体几乎瘫软的黎棠,霍熙辰在一旁摸不着头脑地问怎么回事,周东泽已经挤上前去,照着蒋楼的脸便要挥拳。
被蒋楼擒住手腕,偏身躲开。
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你们先带他去一个没有人的安静地方。”蒋楼拜托道,“我处理完就过去。”
即便众人满腹疑问,但还分得清孰轻孰重。李子初点头应下,对苏沁晗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回去教室,其他班也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人乱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