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你太倔了,人要学会给自己找退路。”向繁伸出手,轻点在已经微微有些发紫色的淤青上。
杨持往后退了一步,满眼迷惘地看着向繁。
向繁点到为止,恢复了从前的笑容:“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为什么?”杨持却脱口而出。
“不为什么。”向繁平静地说,“你帮了我好几次,我很感激。而向家的家风向来是知恩图报,我想帮你。”
向繁的话并无破绽,唯一有破绽的是向繁的身份本身。
杨持这时却无法参悟,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只想快快从这样的情境下脱身。
“我……我需要时间。”
“我可以等你考虑清楚。”向繁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是,如果真的要等到你和傅掩雪之间的关系了断之时,说不定为时已晚。”
只要一想到要和傅掩雪分开,杨持的心就痛得难以承受,那颗扑通跳动的器官,似乎就要炸裂开来。
“如果我能帮你留在这里更久一点呢。”向繁的声音乍起,正如一道惊雷直击杨持的心脏,“只要你留在这里,你就有和杨舒景继续竞争的机会。”
“……”
“杨持,就算傅掩雪把你抛下,你也依然有翻盘的时机。”
向繁循循善诱。
迷惘从杨持的眼神中消失了。
“……我要怎么做?”杨持问,声音低得要沉下去。
“做我的助理。”不知为何,杨持的表情让向繁心里一紧,仿佛就在这场短短的对话里,青年已经做了某种坚定的决心,而他,成为了那个推动齿轮的人,现在却已经无力预测命运前进的方向。“跟着我做事。”
“……”杨持咽下口水,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已经一片清明,“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收拾好心情。”向繁的目的达到了,心中却滋生了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克制自己的犹疑,决定继续这场游戏,“然后,和我去见一个人。”
第34章 爱情不能当饭吃啊
向繁带着杨持去了一家酒店,外表的装潢很一般,但内有乾坤,里面的装修是新中式风格,竹林流水,水声潺潺,静雅怡人。
进到包间,杨持这才发现原来向繁想要带他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孟堪。
一见到孟堪,杨持脑海里就涌现出那一夜在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富丽堂皇的酒店和无动于衷的人们,趾高气昂的岳扬和一脸疲惫的孟堪……那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但他的大脑将其简化,又简化,最后定格在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上。
他还能记得起傅掩雪拽着他离开时的手掌的温度,自然也不会忘记他借着醉酒在车上反复偷亲傅掩雪时窗外的星光。那个时候他或许是醉了,以为已经和傅掩雪靠近了一些。
又或许,他醉得糊涂了,以为还能再靠近一些……
“没想到你还能把他带过来。”
孟堪一脸调侃,脸上没有了之前在宴会上的微不可见的紧张和窘迫。
杨持的神思回转。
“早说了,杨持是我的助理。”向繁笑了笑,“我要过来,我的助理自然也要过来。”
“孟先生。”杨持朝着孟堪点点头,“好久不见。”
“也就几天而已。”孟堪大方地点头,“坐。”
杨持想了想,坐在了向繁的手边,却没想到孟堪却眼疾手快,道:“坐到我身边来吧。”
“孟堪,这不大太好吧?”向繁淡笑两声,“没见过一来就要抢人的。”
“没什么不好。”孟堪抬起头,眼带笑意地看着杨持,“这次是我组的局,想让谁坐我身边,应当都有几分发言权吧?”这话令杨持微妙地想起那一日,岳扬的讽刺之语,“更何况……”孟堪顿了顿,“更何况,杨先生风姿绰约,豪情肝胆,是有让人想要招揽到麾下的资本的。”
按照往常,杨持自认不算脸皮太薄,既然孟堪愿意说出这样的夸赞他也乐得收下,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傅掩雪,再听到孟堪的话,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好消受的局促。
向繁道:“既然孟总这么喜欢你,你就去他那边坐着吧。”
“孟总?”孟堪玩味地重复一遍,“早就不是了。”
“现在是不是无所谓,重要的是以后。”向繁显然对孟堪的事情十足熟悉,两人几句对话就能看出交情匪浅,“你这次既然回来了,我不相信你打的是无准备之仗。”
“呵呵,或许吧。”孟堪的表情神秘莫测,但这个话题也停在这里,因为他下一句话就转向了杨持,“那向总你呢,培养杨先生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向繁沉默片刻。
片刻后,道:“孟总聪慧过人,不如猜猜吧。”
孟堪勾了勾唇角,立道:“我猜不是。”
向繁看着杨持,眼神不自觉地变软了。
“杨持,他的确是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
这个评价对于向繁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算得上是一种清澈的夸奖。要是可以给向繁的评价分级,这句话至少得A+,就算不是真心的,也是为了设局进行更一步算计的。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足以说明杨持现在在向繁心中的重要性。
“都是向总抬爱了。”杨持连忙道,“如果不是向总,我现在不知道还在哪里喝西北风呢。”
“是吗?”孟堪笑眯眯地望着他,余下的话语藏在那个反问里。
那天傅掩雪恍若天降神兵似的出现,让所有人都知道杨持就是传闻中的那个傅掩雪的小情人的身份。杨持自己也无比清楚,这话也就是放在台面上说说,没有人真的会信。毕竟在许多人眼中,只要沾上傅家,就等于有了半生的荣华富贵。
可杨持想要的,并不是傅掩雪的钱。
他想要的、他渴求的,是比钱更难获得的东西:傅掩雪的感情。
他承认,向繁的话具备足够的诱惑力:只要他能待在这里,或许就能让傅掩雪多看两眼自己。哪怕仅仅是远远地观望,对他而言都足够了。
他自己都未曾想过,从前云淡风轻,认为自己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够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足够他用一辈子来反刍回味。
可感情哪能像机器,早就设定好了程序,只需要放入人和数值就能完成一场完美的浪漫相遇。
这场饭局,比杨持想象中轻松多了,可能因为“与会嘉宾”只有他们三人,又加上杨持之前对孟堪在宴会上的维护,孟堪对杨持的态度也十分欣赏,一直说早就想要和杨持见见面吃个饭。
“你能搞定吗?”回去路上,向繁问杨持,“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第一个。”
“我还是想试试。”杨持认真道,“孟先生感激我那天脑子一热的举动,我自然也感激孟先生给我的机会。虽然孟先生说直接从我这里卖画,我很心动,但是我还是想尝试一下第二个选择。”
“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向繁笑起来,“第二个条件,孟堪说的是想要和‘亲情’主题相关的画作,但是你很清楚画廊内的作品偏向这一块儿的并不多。你想用哪一幅画卖给孟堪?”
“我想选的作品,并不在画廊之内。”
向繁意外地看向杨持,却发现男人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在席间的紧张,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猜想。
“……你说的是,‘Y’的画?”
只见杨持缓缓地转过头来:“是的。”
那位临时毁约的、神秘的Y先生。那个住在老小区里,窗外有藤蔓飞扬的、性格古怪的天才画家。
“……这个难度并不低。”向繁的目光不由自主看着杨持,这个男人的决定总是充满了意外,就像是他最开始对孟堪说的那四个字“意外之喜”一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上次帮了嫆嫆,就是因为在他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才会冒着淋雨的风险回家吧?”
那一次,向繁记忆犹新。
先是向嫆竟然破天荒提到了杨持的名字,又是百般赞赏的姿态;再是他顺势而为想请杨持吃个饭,探探杨持和傅掩雪关系的底,结果电话却是傅掩雪接的。
傅掩雪最初的态度是极差的,一听到向繁的声音,对方的不耐仿佛能从屏幕里溢出来。但也像大多数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一样,傅掩雪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不耐”正是源自于内心对杨持的极度渴求和占有。
向繁身为局外人,看清楚了这一切。
但他觉得很可惜,傅掩雪这个天子骄子,似乎在感情上的掌控力一团糟。
不过,正是向繁出手的好时机。
“那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他们几个人都没事就好。”杨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也心有余悸。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去见一次他?”向繁问,“Y那个人,早就听说了本人的脾气古怪,说话不好听,你要去见他之前,还是要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如果没成功也没关系,孟堪给你两个选择,并不是真的要求你二则一。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再倒回来,让孟堪直接帮你就好。”
杨持既然能第一时间想到Y的作品,离不开平日里做的功课。
哪怕现在Y尚未与向风画廊签约,杨持也没有丝毫懈怠。
这是一个做事尽心竭力的男人,没有一个上位者不喜欢这样的人。
向繁轻轻地侧眸,看到了杨持认真的脸色,却偏偏是因为这样认真的脸色,更加显得他脸上的红印十足好笑。两方的割裂感令向繁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杨持不自然地摸了摸脸,手指轻触,淤青的地方隐隐作痛。
“没什么。”向繁笑着说,“就是看你顶着脸上的伤做这个表情,有些……好笑。”
这还是向繁第一次说出这般幼稚的话,杨持也一愣,继而落落大方道:“没什么,反正他下手不重,估计很快就能好,在它消失之前,还能散发余热逗笑大家,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向繁扬起眉毛:“你学我?”
杨持颔首道:“想必向总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向繁取出一袋药,“你不去医院,但是该处理的还得处理。既然你要准备去见Y,脸上的伤还是早恢复早好。”
“谢谢向总关心……”
“还有,你这样回去,怎么和他解释?”向繁坐在车上,目视前方,没有看身旁的杨持一眼,“你准备实话实说吗?”
“……”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杨持那面名叫雄心壮志的镜子,破碎的玻璃之上,照射出杨持略显窘迫的神色。
向繁心烦意乱,杨持无疑极为优秀,刨除开学历和工作经验来说,堪称完美的员工。但是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竟然总是会为了傅掩雪,一个众所周知把他当玩具的男人黯然神伤?
“爱情不能当饭吃啊,杨持哥。”
话一落地,向繁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矛盾:他用“多在傅掩雪身边待着”为诱饵,杨持现在同意了,而他竟然说爱情不重要?
向繁冷静地补充道:“不过有一份感情寄托,或许也不是坏事。”
话虽如此,却也时刻在告诉杨持,这是杨持单方面的挣扎和沉沦。
只要两个人的话题涉及到傅掩雪,原本尚算轻松的氛围就凝滞下来。向繁还要一场本部的回忆,原本想带着杨持参加,看着杨持的模样知晓对方定是不愿意的,便让司机把杨持送了回去。
杨持一手拿着文件袋,一手提着药袋子,乘着电梯上楼。
傅掩雪的公寓是大平层,基本家用设施应有尽有,只需要定时清洁和购入蔬菜即可。杨持还没出门求职之前,除了和傅掩雪偶尔似有似无的亲近之外,能说说话的也只有柳姨。
杨持进了门,没有打开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瘫在了沙发上。
不多时,他睡了过去。
但没等半个小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串陌生号码。
“……喂?”杨持揉了揉眼睛,从黑暗中醒来的感觉着实难受,嗓子像是被砂纸摩擦过。
“杨持哥哥!”对面传来一道女孩声音。
杨持立刻站起来:“敏敏?”
杨敏敏雀跃的声音似乎能穿越时空空间:“杨持哥哥,我们高考完了,能来找你吗?”
杨持写信回去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但对于他在城市里的故事,他只能简单地形容成“进城打工”。孩子们的世界是天真的,至于他和傅掩雪之间的纠葛,只能埋在他一个人心里直到成为一具枯骨一抔黄土。
“……我……”
“怎么了,哥哥,我们不能来吗?”杨敏敏的语气很失望,但她知道杨持一定有自己的难处,“没关系哥哥,我们不会打扰你,就是想来见你一面。”
杨持很犹豫,并非他不想见孩子们,但现在这种情境下,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们。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
客厅装满了暖黄色的光。
杨持看着傅掩雪,对方也在看着他。
时间轻轻地静止了。
最终,是傅掩雪率先一步开了口。
“你被打了?”傅掩雪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家之前心里准备了许多对杨持的刁难责备,可看到脸上的伤痕时,那些责难全部都消失了。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捏在掌心使劲揉搓。
傅掩雪快步走到杨持面前,抬起手指,似乎想要触摸那青紫色的痕迹,最终却只是缓缓落下。他低声问:“谁打的?”
从前他天真地认为,只需要这样凝视着傅掩雪,他就 满足了。
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无论是谁,心里也总会有“贪心”与“不甘”滋生的时候。
他非常想要试一试,如果傅掩雪知道自己脸上的伤是杨舒景造成的,傅掩雪会有什么表现?可话到临头,他却又不敢去赌。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天在琛钢,傅掩雪带着杨舒景离开的背影,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说话。”傅掩雪说,“杨持,你又出去招惹什么是非了?”
心绪繁杂的这几日自然也是公务缠身,他直接住在了公司,想让杨持从他脑海里散去。可越是这样, 反而越是记得深刻,只要记得深刻了,可能就再也忘不了了。
他知道杨持天天回家,知道杨持喜欢自己到了迷恋的程度。
就像现在,他只要一走进家门,杨持永远都在。
如果让杨持永远都在自己身边……
傅掩雪不敢想了。
杨持只是一个消遣,他比谁都明白。
对一个消遣动了留恋之心,却是万般不该。
“‘是非’……”杨持轻轻地咬着这个词语,心却像是被揉得生疼,在傅掩雪眼里,他杨持就是个不断招惹是非的人?就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傅掩雪可以纵容杨舒景的乖张跋扈,却对自己百般挑剔嫌恶。
是的,为什么要产生期待。
杨持为自己的天真羞愧,他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期待傅掩雪在他和杨舒景之间选择他?就算是杨舒景最用力的击打,他不曾为伤觉得疼痛,而现在,他只觉得满脸发烫,把他灼烧得只剩最后一丝尊严。
“……撞的。”杨持闭上眼睛,转身就要去浴室。他害怕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强撑起来的无所谓会被击碎。
“撞的?”眼看杨持要离开,傅掩雪没由来一阵心慌,他拽住了杨持胳膊,高声道,“杨持,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子?你在哪里撞的,能撞到脸颊上去?”
杨持试图挣脱却无果,他硬着头皮:“我忘了。”
“撒谎是吧?”傅掩雪却不依不饶,“你现在学会对我撒谎了,杨持,你长本事了你?”
这一看就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拳伤,杨持的谎言拙劣一眼就被拆穿。
“……”
“我就知道,我几天不看着你,你就出去给我惹麻烦添乱!”杨持从不撒谎,事出反常必有妖,傅掩雪想起这几天他在公司里,杨持还在那个姓向的画廊上班,难道……
“杨持,你是不是和那个向繁学的?”
向家人在圈子里多以精明算计为招牌,向繁作为预备继承人手段更是不少。傅掩雪原本早有耳闻,却不想给向家多余的眼神,可现在向繁光明正大地要来抢他的人,就算没有到动手动脚的地步,心思和动机一定不单纯。
杨持脸上的伤就是铁证。
“向繁?”杨持不可置信,“掩雪,这件事和向总没有关系。”他竭力让自己脑子清醒些,“你先放开我。”
“怎么可能没关系?”傅掩雪脸色极冷,“他们向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可这话落在杨持耳朵里,却成了另外一层意思。向繁对他帮助极多,硬是要算,怎么也能算得上是杨持工作上的贵人,他没有诋毁的道理。
“掩雪,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和他无关。”杨持不知道如何争辩,索性就放弃了,“你就当我倒霉,正好磕到了脸上,成吗?”
这是杨持第一次表现出拒绝的态度,傅掩雪却丝毫不买账,心情反而更差了。
“你居然要为了向繁而对我撒谎?”傅掩雪拔高了声音,“他算个什么东西?向家又算个什么东西?杨持,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了在那个什么破画廊里上班拒绝了我,现在又成天和向繁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搞得把脸都弄伤了。现在,你居然还要对我撒谎,想要敷衍我,想要三言两语就把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一笔带过?杨持,你是不是忘了你还住在这里?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把你从山里带出来的?你现在吃喝不愁,就觉得可以攀上别人,把我一脚踹——”
“够了!”杨持崩溃地打断了傅掩雪的咄咄逼人,“傅掩雪,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了!”
他脸上的伤是杨舒景打的,心里的伤却是傅掩雪留下的。
杨持转过身,整个身体微微颤抖,他刚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也在发抖:“……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想回去了。”
那首歌里唱得没错,城市是一座只要穿行就会被刮伤的钢筋森林。
他没有坚硬的外壳,自然也没有所向披靡的利剑。隔岸观火的嘲讽却不会因此停下来,那些暗箭和中伤也随之而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
当被心爱的人误解的时候,就算是由烈烈黄土上生长出来的大树,也会被轰然倒地的那一刻。
他的树皮包裹着他的躯干,一开始,只是用一根针,扎不进去;后来针就换成了小刀,锯斧,他终于慢慢地体会到了什么才叫疼痛。他闭上眼想要问问上天,有没有办法能回到没有痛感和侵蚀的岁月,上天总算还是怜悯他,给了回答:是他把内里献给了傅掩雪,他将自己完整地呈现,将软肋堂而皇之地送到傅掩雪的面前,于是对方能轻而易举将他抽筋剥皮。
留在原地的,最终只有无人问津的树桩。
“我无理取闹?杨持,你疯了?”傅掩雪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小到大都是被捧着长大的,从来没有人敢想杨持一样气急败坏地指责他,“杨持,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我不亏欠你什么吧?我让你跟我出来,你要是不愿意,当初为什么要同意?是,我把你当玩具,当成消遣。但是杨持,你都多大了?你再过两年就要三十了,不会还做着以为会遇到‘真爱’的春秋大梦吧?我纵容你惯着你,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退让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你到底还想干什么?如果不是我,杨持,你算什么?”
说到最后,傅掩雪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些日子的憋屈,在这一刻如山洪般冲下来。傅掩雪烦躁不已,为什么他和杨持总要吵架,为什么杨持好像一定要“争”个什么?为什么杨持不能像一个玩偶一样,只需要供他使用就好了?外面的世界险象环生,杨持可能会学坏,也可能会受伤,还有可能跑到盘根错节的钢铁森林里,再也找不到……
傅掩雪开始感觉到一种无力控制的恐惧。
人只有完全具备掌控力时才会有安全感,而现在,他感觉到安全感似乎在慢慢消失……
杨持的脸色苍白,傅掩雪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他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无数次的清醒自嘲,都抵不过傅掩雪一连串单纯到残忍的追问。
杨持好像无法呼吸了,但下一秒,却又觉得呼吸都是一种痛楚。
“……是,我不算什么。”
杨持死咬着唇,哪怕痛感已经清楚无误地传回大脑中,行成一种难以消磨的难过。他浑身冰冷,将傅掩雪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只是一个出生卑微的山里人,我不配在这里,更不配,和你,傅掩雪站在一起。”原来痛到极致是这样的感觉,杨持的眼眶发酸,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没有掉泪,只是用微红的眼睛看着傅掩雪。“你一定很恨我,对吧?”
傅掩雪被这个表情震慑到了,杨持几乎从未表现过脆弱,而现在,这个表情令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你恨我,因为我不是杨舒景。”
总算说出来了。
杨持想,此刻竟然有种卸下包袱的轻松。
他不必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傅掩雪上演这场无聊狗血的故事了。
脸颊上的伤很快就能恢复,但是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只要这个人在中间稍加手段挑唆,他无数个努力白费,成为往后他人故事里的滑稽谈资。
傅掩雪紧闭双唇,因为杨持说的都是对的。
他既然把杨舒景当年的恩情记在心里,把小时候的悸动留在心里,那他就不应该动摇,无论做什么都应该选择杨舒景——就像当初在山里,杨舒景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一样。
为杨持动摇,已经是超出太多次了……这不应当。
傅掩雪的沉默,没有一句辩解,在杨持看来已经能说明太多。
杨持残留的最后一丝期待也消失殆尽。
可笑,为自己,也为傅掩雪。
他们都太可笑了,但是也太可怜了。
傅掩雪可以把他当成替身,他能找到另外的人当傅掩雪的替身吗?
直到这时,杨持才悲哀地恍然大悟,原来傅掩雪一直留在他心里,世界之大,没有第二个傅掩雪了。
这一晚上,两人虽在同一屋檐下,却再也没有说过话。杨持依然睡在曾经的侧卧里,他在梦里睡得极不安稳。
他不知道同样难眠的还有主卧的傅掩雪。
傅掩雪站在门口,第一次看到杨持的睡脸。
他从前工作太累,总是杨持哄着他先睡着自己才去休息。
现在,睡梦中的杨持的脸上没有温柔,只有微皱的眉头。傅掩雪垂下眼睫,思考良久,他上了床,胸膛紧贴着杨持的后背。
杨持身体的温度传了过来。
对,这才是他想要的。
“……掩雪?”半梦半醒之间,好似出现了幻觉。杨持大着胆子翻过身,摸了摸身旁的青年。
现在的他已经被困意裹挟得昏沉,不久前的争执依然抵不过他内心对傅掩雪的渴求和恋慕。他想,如若这是一场梦境,那他真是不愿醒来。